摘要:我蹲在自家门口的檐下,用烂了边的小刀削着钓鱼的竹竿。屋里电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好像在播什么选秀节目。
春雨下了半个月,把村里的土路泡得跟豆腐渣似的。
我蹲在自家门口的檐下,用烂了边的小刀削着钓鱼的竹竿。屋里电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好像在播什么选秀节目。
刚对付完中午饭,天又阴了下来。电闪雷鸣的,我就收了晾在院子里的几件衣服,左手边是儿子的篮球队服,右手是老婆洗了三次都没搓掉油渍的围裙。
王二婶从门前经过,手里提着半袋用来垫鸡窝的稻草。她摇头晃脑地跟我嘀咕:“再这么下下去,谁家的麦子也保不住啊。”
我点点头:“是啊,去年卫生所那个药柜里还长蘑菇了呢。”
这话题好像没什么联系,但王二婶懂我意思,她家男人去年就是淋了雨,发了高烧,去卫生所看病。
说话间,远处隐约有个骑电动车的人影,顶着雨披过来了。
那身影有点眼熟。
“那不是赵家妹子吗?”王二婶眯着眼睛问,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确实是赵家小闺女,小名叫翠翠。十五年前嫁到镇上去的。那会儿我还在县城电力局上班,回来喝她的喜酒。记得她爹妈愁眉苦脸的,镇上人家要五万彩礼,在那会儿可不是小数。
电动车在我家门口停下了,雨披上全是泥点子。
“六叔。”她摘下雨披兜帽,露出被雨打湿的头发。
“快进来,这鬼天气。”我让出身子。这孩子从小就爱叫我六叔,虽然我跟她爹没啥亲戚关系,就是我上初中那会儿,在她家借住了两年。
翠翠点点头,但没动。她脸色不太好,有点发白,嘴唇都是干裂的。放在电瓶车把手上的手微微发抖。
王二婶倒是自来熟,一把扯过翠翠的车子,塞到我家院子里:“快进屋,这孩子,浑身都湿透了。”
家里老婆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看见是翠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自打翠翠出嫁,这十几年回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婶子好。”翠翠礼貌地打招呼。我老婆应了一声,麻利地去拿了条干毛巾。
“你爹妈不是搬到县城跟你哥一家住了吗?”我帮她挂起雨披,发现这雨披旧得不行,有几处已经裂了,用胶带粘着。
“嗯,去年搬的。”翠翠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目光闪烁着不敢看我。
“喝口热水吧。”老婆端来水杯。
翠翠接过杯子,却没喝,她咬了咬嘴唇:“六叔,我想借点钱。”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就连电视里的笑声都显得刺耳。
老婆表情变了变,转身回厨房去了。她从来不喜欢这种场面。
我搓了搓手,想去拿烟,又想起翠翠在这儿,就放弃了:“孩子,有啥困难你说。”
翠翠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捏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发白:“我婆婆住院了,急需一笔医药费。”
我点点头。在农村,生病是最让人害怕的事。
“你爹妈那边……”
“不敢跟他们开口。”翠翠的声音很轻,“他们刚给我哥付了首付,手头紧。”
我明白了。她哥去年在县城买了套房,一家人都去了。赵家就翠翠一个女儿,自然是向着儿子那头。
翠翠嫁的那户姓廖,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听说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好像跟翠翠婆家关系一直不太好。
“要多少?”我问。
“两万。”翠翠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在抖。
我皱了皱眉。这不是小数目。前几年电力局下岗,我靠着那点补偿金,开了家小电器维修店。勉强养家糊口,但也没存下多少钱。
“你家超市呢?”
翠翠苦笑了一下:“超市去年就关了。我丈夫现在在镇水厂做临时工,月薪两千多点。”
我心里一沉。这情况比我想的还要差。
“你先等会儿。”我回屋去找老婆。
她正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雨。
“咱家存折上还有两万三,给她两万吧。”我轻声说,“这孩子不容易。”
老婆眼睛眨了眨:“你忘了咱儿子下个月要交大学学费了吗?”
我一愣,确实给忘了。儿子去年考上郑州一所大学,学费不菲。
“那,给她一万?”我试探着说。
老婆叹了口气:“随你吧。她要是还不上呢?”
我没吭声。我知道翠翠家的情况,还钱确实悬。但看着她那张脸,我就记起十五年前她出嫁那天,站在村口的模样。那时候她才二十岁,圆圆的脸蛋,眼睛像小鹿一样亮。
我拿着存折去了柜子,翻出了那个藏私房钱的铁盒子。这是我平时收了活儿,悄悄藏下的一点零花钱,有八千多。
我数了八千,回到客厅。
翠翠坐在那儿,双手紧紧握着水杯,目光空洞地盯着墙角的一只蚂蚁,那蚂蚁正费力地搬运着一粒米。
“八千,你先拿去应急。”我把钱放在桌上。
翠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迅速低下头,用手背抹掉:“谢谢六叔,我……我一定还。”
我摆摆手:“慢慢来,你婆婆的病要紧。”
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个……能不能请六叔帮我保管一下?”
我接过信封,感觉里面硬硬的,像是有什么证件。
“我怕家里乱,弄丢了。”翠翠眼神闪烁。
我没多问,把信封收好。
办完正事,翠翠显得放松了些,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满是冻疮和裂口,有几处还渗着血丝。
门外雨更大了,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响。
“你吃饭了没?”老婆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翠翠急忙站起:“吃过了婶子,我得赶紧回去了,婆婆还在医院呢。”
“这么大雨,歇会儿再走吧。”
“不了不了,医院那边还等着钱呢。”
翠翠起身去拿雨披。我跟着她到门口,发现雨披下摆全是湿透的,根本挡不住雨。村口到镇上得有十几里路,这么骑回去非得感冒不可。
“你等等。”我转身回屋,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雨衣,是前年在县城买的,挺厚实的。
“换上这个吧,你那个都破了。”
翠翠有些犹豫,但看了眼外面的大雨,还是点点头:“谢谢六叔,等我有钱了一定买件新的还你。”
她脱下原来的雨披,我这才发现她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袖口都磨白了,肩膀那里还打着补丁。四月的天,就穿这么点,怪不得脸色那么差。
但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掀开雨披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少说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你……”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眼眶发热。
翠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本能地护在肚子上:“嗯,六个多月了。”
她见我发愣,轻声解释:“前两胎都没保住,这次婆婆说什么也要留下这个,才会……”
才会那么拼命要治病,不惜让她冒雨回村借钱。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你丈夫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来?”我忍不住问。
翠翠低下头:“他在医院照顾他妈,走不开。”
我知道她在撒谎。一个正常的丈夫,怎么会让怀孕的妻子顶着大雨出门借钱?
老婆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看着翠翠的肚子,眼神复杂。
她突然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包袱:“这是前年我给咱儿媳妇准备的待产包,她后来去了县城医院生,没用上。你拿去。”
包袱里是新的产妇衣服、婴儿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
翠翠愣住了,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婶子,这……”
“拿着。”老婆语气不容拒绝,但把包袱塞给翠翠时,动作却很轻柔,“女人生孩子不容易。”
我又去厨房拿了几个鸡蛋和一小袋红糖,这是老一辈说对孕妇好的东西。老婆则从柜子里翻出两百块钱,硬塞进翠翠口袋:“到了医院给自己买点吃的。”
翠翠抱着这些东西,肩膀微微发抖,嘴唇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送她到村口,帮她把东西都绑在电瓶车后座上。雨势稍微小了点。
临走前,翠翠突然说:“六叔,要是我这次顺利生下来,能给孩子取名叫’安’吗?”
“安”是我的小名。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好名字。”
看着她骑着电瓶车,消失在雨幕中,我想起十五年前她出嫁那天。我们村里人都说她嫁得好,镇上人家,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可谁能想到,日子会是这般模样。
回到家,老婆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说她婆婆真的病了吗?”老婆突然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猜测,那钱可能会用在别的地方。十五年的婚姻生活,能让翠翠沦落到这个地步,她那个家恐怕早就千疮百孔了。
晚上睡觉前,我想起那个信封,拿出来看了看。信封皱巴巴的,沾了雨水,有些发软。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纸,最上面的是一张房产证复印件,写着廖某某的名字,应该是她丈夫。还有几张医院的检查单,上面写着孕妇例行检查,一切正常。
最后一张是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匆忙中写的:
“六叔: 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说明我遇到麻烦了。我丈夫欠了债,赌博,输了很多钱。我怕他拿房子抵债,就偷偷复印了房产证。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我想保住它,但我怕我自己保不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投无路,能不能请您帮我照顾这个孩子?就当还您当年对我的照顾。您小时候教我认字、教我唱歌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翠翠”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拿着信的手在发抖。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我借住在赵家,翠翠才五六岁,总喜欢缠着我讲故事。我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教她唱《小燕子》,那时她笑起来,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窗外,雨还在下。
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镇上找她。不管她丈夫欠了多少赌债,不管她婆婆是不是真的病了,我都不能让她一个孕妇在这种时候独自面对。
五月初,雨终于停了。
翠翠的孩子提前出生了,是个女孩,她真的给孩子取名叫”安”。
我和老婆去医院看她,发现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丈夫和婆婆都不见踪影。
我问起借的那笔钱用在哪了,翠翠只是笑,没回答。但我从护士那里打听到,她住院那天,确实交了一笔医药费,但不是给她婆婆的,而是还了她丈夫欠医院的旧账。
出院那天,我和老婆去接她。她抱着小安,站在阳光下,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六叔,我想回村。”她轻声说。
我点点头:“好,回家。”
回到村里,翠翠住进了她爹娘留下的老房子。房子年久失修,但好在还算牢固。村里人对她的回归议论纷纷,但在我和老婆的掩护下,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
一个月后,翠翠的丈夫找来了,醉醺醺的,要把她和孩子带回镇上。我和几个村里的老人拦住他,最后他摔门而去,再也没来过。
又过了两个月,有人说看见翠翠的丈夫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去了县城。翠翠听到这个消息,只是默默地抱紧了小安,没掉一滴眼泪。
我帮翠翠在村里的小卖部找了份工作,老婆则常常照看小安。渐渐地,翠翠的脸上有了血色,偶尔还能看到她浅浅的微笑。
去年冬天,翠翠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八千块钱:“六叔,借的钱,我还您。”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第二天,我偷偷把钱塞进了小安的枕头下。
小安现在快四岁了,圆圆的脸蛋,眼睛像小鹿一样亮,和当年的翠翠一模一样。
每当我看着翠翠和小安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我就在想,也许这世上的幸福,不一定要轰轰烈烈,平平安安也是一种幸福。
赵家妹子离开十五年又回来了,带着遍体鳞伤,却也带着新的希望。
而我,只是这个村子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伸出了手。
昨天小安来我家玩,奶声奶气地问我:“六爷爷,为什么妈妈总说,是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我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因为六爷爷很厉害啊。”
其实,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在一个大雨天,一个怀孕的女人冒雨回村借钱,掀开雨衣的那一刻,我红了眼眶,然后做了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来源:聚光灯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