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初夏,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周五,晚上七点。
南方的初夏,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我儿子王斌,正把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往外拖,轮子在磨得发亮的旧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儿媳李靓,正对着镜子涂着鲜红的口红,嘴里催促着:“快点快点,赶不上飞机了!”
两个孙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像两只刚出笼的小鸟,在屋子里疯跑,把我的旧沙发踩得“砰砰”作响。
王斌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像刚想起我似的,转过头来。
“妈,我们走了啊。”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妈,我下楼买包烟”。
我正蹲在地上,给他们准备路上吃的水果,闻言,手里的苹果顿了一下。
“哦,路上小心。”
李靓瞥了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
“妈,我们在三亚这几天,您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老是吃剩菜,外卖点一点,也花不了几个钱。”
我没说话,只是把洗好的苹果和橘子装进保鲜袋。
小孙子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奶,你怎么不去呀?”
童言无忌。
李靓立刻拉过孩子,声音高了八度:“小孩子家家问什么问!奶奶年纪大了,坐飞机不舒服,也讨厌海边的太阳,对不对啊,妈?”
她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是在等我配合她演完这场戏。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讨厌海边的太阳?我这辈子连海都没见过。
王斌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妈,主要是这次预算有点紧,小孩子的东西又多,带上您……确实不方便。”
“再说了,李靓她爸妈也跟着去,一大家子人,您跟着也未必自在。”
原来,他们一家五口,还包括了我的亲家。
我感觉一股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没说话,只是把水果袋递过去,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东西都带齐了?别忘了带肠胃药,三亚海鲜多,小孩子肠胃弱。”
李靓笑得像朵花:“哎呀,妈,您就放心吧,我们都准备好了。您看您,就是爱操心。”
她说着,从她那崭新的名牌包里掏出一沓红色的钞票,抽出五张,塞到我手里。
“妈,这五百块钱您拿着,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别省。”
那动作,熟练又自然,像是在打发一个上门打秋风的远房亲戚。
我看着那五百块钱,崭新的,还带着油墨的香气。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千,我需要她这五百块钱?
我把钱推了回去。
“不用,我有钱。”
李靓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妈,您跟我们客气什么?给您就拿着。”
王斌赶紧打圆场:“妈,你就拿着吧,李靓的一片心意。”
我看着我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心里又酸又气。
我没再推辞,默默地把钱收进了围裙口袋。
我不想在他们临走前,再起什么争执,显得我这个当妈的有多小气,多不懂事。
他们一家五口,连同亲家,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吊扇的“吱呀”声,和窗外传来的、遥远的蝉鸣。
我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木雕。
屋子里还残留着李靓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水味,混杂着孩子们吃零食留下的甜腻气息。
我走到窗边,看着他们把大包小包塞进约好的网约车里,亲家母冲着楼上挥了挥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转身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那五百块钱还揣在我的围裙口袋里,硌得我心口生疼。
我把它掏出来,平铺在桌子上。
五张红色的票子,像五道刺眼的伤疤。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李靓看上一个新款手机,缠着王斌要买。王斌工资不高,每个月还着房贷车贷,手头紧。
是我,从我的养老金里,取了六千块钱,塞给了王斌。
我说:“给李靓买吧,女人嘛,都爱俏。别为了这点事,影响你们夫妻感情。”
王斌当时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妈,还是您对我好。”
现在想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还想起,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要买这套房子。首付差了二十万。
是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还找我那些老姐妹、老同事,东拼西凑,才凑齐了这笔钱。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王斌的名字。
他们说:“妈,这房子就是您的家,您就安心住着,我们给您养老。”
多么动听的话。
我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老头子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着王斌长大,供他读完大学。
我以为,我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我以为,我养了个孝顺儿子,娶了个明事理的儿媳。
现在看来,我真是眼瞎心盲。
我在这套我出钱买的房子里,活成了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随叫随到、挥之即去的累赘。
他们去三亚享受阳光沙滩,留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闻着吊扇吹来的、带着霉味的风。
还给了我五百块钱的“遣散费”。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堵得厉害,眼泪却一滴也掉不下来。
我拿起桌上的五百块钱,走到厨房,打开燃气灶,“啪”的一声,蓝色的火苗蹿了起来。
我举着钱,真想就这么把它烧了。
可我举了半天,手都在抖,最终还是没舍得。
这毕竟是钱啊。
我关掉火,颓然地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胃里一阵阵抽痛,我才想起,我晚饭还没吃。
桌上还摆着中午的剩菜,一盘炒豆角,一碗冬瓜汤。
李靓说得对,我总是吃剩菜。
因为每次做饭,我都会下意识地多做一点,想着他们晚上回来,可以热热吃。
可他们,十天有八天是在外面吃的。
我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有给孙子准备的进口牛奶和鳕鱼,有给李靓准备的燕窝和花胶,有给王斌准备的他爱吃的酱牛肉。
满满一冰箱,没有一样是我想吃的。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这一辈子,好像都是为了别人在活。
为我早逝的丈夫,为我唯一的儿子,为我的孙子。
我像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不敢停歇。
我到底图什么?
图他们逢年过节的一句问候?
图他们偶尔想起来时,施舍给我的一点“孝心”?
图百年之后,他们能给我烧几张纸钱?
我关上冰箱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我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是我的老同事,也是我年轻时最好的姐妹,刘姐。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刘姐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刘姐,是我,晚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惊喜的呼喊:“哎呀!晚秋!你这个没良心的,终于想起我了!”
听着她熟悉的大嗓门,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刘姐,你……最近好吗?”
“好什么好,一个人过,能有多好?倒是你,儿孙满堂,享清福了吧?”
一句话,戳中了我的肺管子。
我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了:“刘姐,我……”
刘姐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晚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王斌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
讲到那五百块钱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那头,刘姐气得直拍桌子。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这对白眼狼!”
“晚秋,你听我说,你不能再这么傻下去了!”
“这房子,当初是不是你出的首付大头?”
我“嗯”了一声。
“房产证上虽然是王斌的名字,但你有出资证明吗?银行转账记录,或者找那些借钱给你的老姐妹作证!”
我愣住了。
我一个退休会计,怎么会没想到这些?
我当初,是把钱取了现金给的王斌。
那些借据,早就被我当废纸烧了。
我不想让儿子背着“欠债”的名声。
我把情况跟刘姐一说,她在那头直叹气。
“你呀你,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在儿子身上犯糊涂!”
“不过,没关系,晚秋,你别怕。”
“这房子你一直住在里面,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他们想把你赶出去,没那么容易!”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哭,不是生气,是为自己打算!”
刘姐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混乱的情绪里浇醒了。
对,我不能再犯糊涂了。
我挂了电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我的脑子,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开始重新运转起来。
我是一个会计。
我最擅长的,就是算账。
我得好好算一算,这些年,我在这家人身上,投入了多少。
我找出纸和笔,开始一条一条地罗列。
首付二十万。
王斌结婚,彩礼、酒席,花了十五万。
孙子出生,各种营养品、早教班,零零总总,不下十万。
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水电煤气,物业费,大部分都是用我的退休金交的。
我越算越心惊。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这些年,我贴进去的钱,足够在我的老家,买一套小两居了。
我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句“带上您不方便”。
换来了五百块钱的“生活费”。
我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我的怒火,被这些冰冷的数字,彻底点燃了。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在愤怒。
愤怒自己的愚蠢和软弱。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菜,准备一家人的饭菜。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完饭,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这个“家”,变回我的房子。
我先是去了小区物业。
我问他们,我家那套房子,当初登记的业主信息。
物业的小姑娘很客气,帮我查了档。
“阿姨,业主是王斌先生,但是购房合同的补充协议里,有您的名字,注明您是‘共同居住人’,拥有永久居住权。”
我心里一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起来了,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售楼处的小姐提醒过,说为了保障我的权益,可以加上这一条。
当时王斌和李靓都在,他们笑呵呵地说:“妈,加上加上,必须加上!这本来就是您的房子。”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房子真正当成我的。
他们只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了我一个“居住”的资格。
我攥着那张写着“永久居住权”的复印件,心里五味杂陈。
既庆幸当初留了这么一手,又心寒他们的处心积虑。
从物业出来,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附近的一家装修公司。
一个年轻的设计师接待了我。
“阿姨,您想把房子装修成什么风格?”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装修,我想改造。”
我把我的户型图拿出来,在上面画了一条线。
“从这里,砌一堵墙,把房子隔成两半。”
设计师愣住了:“阿姨,您这是……要隔成两个套间出租?”
我摇了摇头。
“一半,给我儿子一家住。”
“另一半,我自己住。”
设计师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然。
他大概是见多了这种家庭纠纷。
“阿姨,我明白了。您是想做个‘一碗汤’的距离,对吧?”
“既能互相照应,又互不打扰。”
我点了点头。
这个年轻人,比我儿子懂事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换了个人。
我指挥着装修工人,叮叮当当,开始在我的房子里“大兴土木”。
我先把客厅里,属于他们一家的东西,全都打包,堆进了他们现在住的那间主卧。
李靓那些昂贵的、几乎没穿过的衣服,我找了个二手平台,打包卖了。
她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我查了查,过期的,直接扔掉。没过期的,也挂到了网上。
“富贵太太闲置,低价转让,不议价。”
王斌书房里那些他号称“价值连城”的绝版书,我一本本打包好,塞进了床底。
两个孙子的玩具,堆得像小山一样,我分门别类,送给了小区里其他带孩子的邻居。
邻居们都惊呆了。
“林姐,你这是……要搬家?”
我笑着说:“不搬家,就是家里太乱了,清理一下。”
“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送给用得上的人。”
有人小声议论:“她儿子儿媳不是去三亚玩了吗?怎么把人家东西都给卖了?”
“你不知道?就他们一家五口去的,没带老太太!”
“真的假的?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我以前最在乎的,就是这些所谓的“面子”。
我怕别人说我儿子不孝顺,说我这个婆婆太强势。
现在我明白了,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你越是软弱可欺,别人越是看不起你。
装修的噪音很大,邻居有意见,我就提着水果,一家家上门道歉。
“不好意思啊,家里线路老化,重新弄一下,就这几天,很快就好。”
大多数邻居都表示理解。
只有住对门的张阿姨,拉着我的手,小声问:“晚秋,你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孩子闹翻了?”
张阿姨是看着王斌长大的,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我当年凑钱买房内情的人。
我没瞒她。
“张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张阿姨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早就该这样了。”
“你就是心太软。”
墙,一天天砌起来。
房子,被明确地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
一边,是保留了主卧、次卧和原来那个小卫生间的“他们家”。
另一边,是我原来的小房间,加上被我隔出来的一半客厅,还有一个阳台。
我让装修师傅把阳台封了起来,改造成了一个开放式厨房。
我又把原来的储藏室,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家”。
我给自己买了一张一米五的、柔软舒适的大床。
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投屏看电影的电视。
买了一套雅致的茶具,和我一直想买却舍不得买的摇椅。
我把摇椅放在窗边,窗外,是我亲手种下的茉莉和栀子花。
整个装修过程,只花了一周时间。
我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但我一点也不心疼。
我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这期间,王斌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还有李靓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妈,家里都好吧?”
我正站在梯子上,指挥工人装吊灯,灰尘呛得我直咳嗽。
我捂着话筒,清了清嗓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好,都好。你们玩得开心。”
“哦,那就好。妈,你记得帮我阳台那几盆兰花浇浇水,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品种。”
我抬头看了一眼阳台的方向。
那里现在是我崭新的厨房,灶台上放着我新买的砂锅。
“知道了。”我说。
“行,那先这样,我挂了啊,这边要出海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
我从梯子上下来,看着满屋的狼藉,和忙碌的工人,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们在那边享受着阳光、沙滩、海浪。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家”,已经天翻地覆。
我被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他以为他还是那个一哭闹就能得到糖吃的孩子吗?
我甚至没有回复他的这条信息。
我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边,继续我的生活。
我开始学着使用社区团购。
以前,我总觉得那是年轻人玩的东西,又要绑卡又要填信息,麻烦。
现在,我发现这东西真是方便。
头天晚上下单,第二天就能在小区门口的冷链柜里取到新鲜的蔬菜和肉。
价格比菜市场还便宜。
我甚至学会了薅羊毛,用平台送的优惠券,几块钱就买到了一只够我吃两顿的童子鸡。
我还报名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只是后来为了生活,都放下了。
现在,我重新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静心”两个字。
我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
刘姐来看过我一次。
她看着我这间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小屋,眼睛都亮了。
“行啊你,晚秋!这比住什么大别墅都舒坦!”
“这才叫家!”
我们俩,坐在我的新摇椅上,喝着我泡的茉莉花茶,聊了一下午。
聊我们年轻时的趣事,聊我们各自的烦恼。
我发现,我的生活,并不是只有儿子和孙子。
我还有朋友,有爱好,有我自己。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是他们回来的日子。
那天下午,我正在我的小厨房里,慢悠悠地炖着一锅莲藕排骨汤。
汤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听到门外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的心,不可避免地跳了一下。
但很快,就平复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门开了。
王斌、李靓,还有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外公外婆,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回家的放松。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投向屋内时,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
王斌愣在了门口,手里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李靓的嘴巴张成了“O”型,那张在三亚晒黑了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这是我们家?”
她尖声叫了起来。
原本宽敞的客厅,被一堵崭新的白墙,硬生生隔去了一半。
原本摆放着他们豪华欧式沙发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地上,堆着几个用胶带封起来的大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王斌的杂物”、“李靓的衣服”。
整个空间,显得逼仄又陌生。
我从我的“新家”里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我手里端着一碗刚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回来啦。”
我朝他们笑了笑,语气平淡得像在跟邻居打招呼。
“妈!这……这是怎么回事?”王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指着那堵墙,手指都在发抖。
“我们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靓的父母,我的亲家,也都是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我把汤碗放到仅剩的一张小餐桌上,慢条斯理地解下围裙。
“什么怎么回事?我把房子重新规划了一下。”
“喏,墙那边,是我住的地方。这边,是你们住的地方。”
我指了指他们脚下的那片空间。
“主卧、次卧、卫生间,都给你们留着呢。够住了吧?”
李靓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动我们的家!”
“这是我的房子!”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纠正她。
“不,李靓,你搞错了。”
“这是我的房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物业开的、写着“永久居住权”的复印件,在她面前晃了晃。
“房产证上虽然是王斌的名字,但这房子的首付,是我出的。这些年,家里的开销,大部分也是我承担的。”
“按照法律,我是‘共同居住人’,我有权决定我居住的空间该是什么样子。”
“我只是,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拿了回来而已。”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李靓被我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话。
王斌的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失望。
“妈,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笑了。
“是啊,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个傻子。是个把儿子当天,把儿媳当菩萨供着的傻子。”
“是个掏空自己所有,还被嫌弃碍事的傻子。”
“但是王斌,人总是会醒的。”
“是你们,亲手把我叫醒的。”
我的亲家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她拉着李靓,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这真是我们没福气,摊上这么一个厉害的婆婆。”
“李靓啊,你看看,你对你妈多好,再看看人家……啧啧。”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亲家母,这里是我家,没你说话的份儿。”
“你要是看不惯,现在就可以带着你女儿外孙,回你自己家去。”
“慢走,不送。”
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
但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比的畅快。
亲家母的脸,瞬间气绿了。
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直接下逐客令。
气氛,降到了冰点。
两个小孙子,被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到了,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李靓的怒火。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林晚秋,你行!你真是长本事了!”
“你不就是嫌我们去三亚没带你吗?你不就是气我们没给你钱吗?”
“你至于把家搞成这样吗?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她开始撒泼,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这么一个恶婆婆啊!”
“大家快来看啊!婆婆要把我们一家赶出去了啊!”
王斌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去拉她,又不敢。
“李靓,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李靓一把推开他。
“王斌,我告诉你,今天这事,没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我冷眼看着她在这场独角戏里尽情表演。
我没有生气,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这就是我曾经小心翼翼、百般讨好的儿媳。
一遇到事情,除了撒泼打滚,还会什么?
我走到我那扇新的房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你们慢慢闹,我累了,要休息了。”
“晚饭我做好了,在厨房,你们自己盛。”
说完,我走进我的小屋,“咔哒”一声,把门反锁了。
我把外界所有的嘈杂、哭闹、指责,都关在了门外。
我走到摇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说不紧张,是假的。
毕竟,那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能听到门外,李靓还在哭骂,王斌在低声劝阻,亲家在煽风点火,孩子们在惊恐地哭泣。
像一锅煮沸了的、乱七八糟的粥。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秒钟,就被我掐灭了。
我没错。
我只是在捍卫我自己的权利和尊严。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还能指望谁来爱惜我?
门外,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他们在收拾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是王斌。
“妈,你开门,我们谈谈。”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我没动。
“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妈,你非要这样吗?一家人,弄成这样,你高兴了?”
我隔着门板,冷冷地回了一句。
“王斌,你搞错了。”
“从你们决定去三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给我那五百块钱的时候起,我们就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至少,在你们心里,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给你们看家的老妈子。”
门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得到,王斌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充满了挫败和不解。
他大概还在用他那套“我妈不容易,但她是我妈,就该为我付出”的逻辑在思考问题。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那个任劳任怨的妈,突然就“叛变”了。
“妈,李靓她……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没什么坏心眼。”
我气笑了。
“没什么坏心眼?”
“王斌,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这些年,我亏待过她吗?”
“她想买什么,我拦过吗?她不想做家务,我让她动过一根手指头吗?”
“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她呢?她把我当什么了?”
“当一个可以随意使唤、呼来喝去的保姆?还是一个可以炫耀自己‘孝心’的道具?”
“这次去三亚,她爸妈都能跟着去,就我这个给你凑钱买房、给你带大孩子的亲妈,‘不方便’带?”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的怒火和委屈,再次燃烧起来。
“王斌,你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
“今天这堵墙,我砌定了。这个家,我分定了。”
“你们要是觉得住得不舒坦,可以搬出去。这房子,我可以按市价折算,把我当年出的钱还给你们。”
“你们要是还想住在这里,就必须遵守我的规矩。”
“第一,你们那边的水电煤气物业费,自己交。别再想着从我这儿‘薅羊毛’。”
“第二,别再指望我给你们当免费保姆。做饭、打扫、带孩子,是你们自己的责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尊重我。把我当个人,而不是当个物件。”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走廊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王斌叹了一口气。
“妈,我……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沙哑。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
我打开门,看到王斌正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煎着鸡蛋。
锅里的鸡蛋,已经糊了一半。
李靓黑着一张脸,坐在餐桌旁,她的父母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连夜走了。
两个孙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爸爸。
看到我出来,王斌的脸红了一下,有些尴尬。
“妈……我,我做点早饭。”
李靓冷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
“锅太热了,油放少了。”我淡淡地说。
王斌“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往锅里倒油。
结果倒多了,油“滋啦”一声溅出来,烫得他直甩手。
我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点点悲哀。
我把他养得太好了。
好到三十多岁的人,连个荷包蛋都煎不好。
这到底是爱他,还是害他?
我没再说话,喝完水,就回了我的房间。
我能听到外面,李靓开始抱怨:“你到底会不会做饭!糊成这样怎么吃!”
接着是王斌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你行你来啊!就知道张嘴吃现成的!”
然后是锅碗瓢盆被摔碎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哭声。
我关上门,把这一切都隔绝在外。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要让他们重新学会独立生活,必然会经历一个痛苦的磨合期。
而我,不会再心软了。
我给他们留了体面,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
但我的善良,不会再被廉价地挥霍。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这个被一堵墙隔开的“家”,上演着各种啼笑皆非的闹剧。
李靓不会做饭,点了一个星期的外卖。
结果因为超时,跟外卖小哥在楼下吵了起来,闹得人尽皆知。
她还试图在业主群里控诉外卖平台,结果被邻居们用各种“外卖超时赔付规则”怼了回去,让她颜面尽失。
王斌试着自己打扫卫生,结果不是打碎了花瓶,就是把水弄得到处都是,最后还是花钱请了家政。
两个孩子,因为没人接送,上学迟到,被老师点名批评。
他们不止一次地来敲我的门。
有时候是王斌,带着讨好的笑:“妈,今晚能不能……帮我们带一下孩子?我跟李靓要加班。”
有时候是李靓,虽然还拉着脸,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妈,我新买的裙子,不知道怎么洗,你帮我看看?”
我一概拒绝。
“我约了朋友去跳舞。”
“我报的书法班要上课了。”
“不好意思,我今晚要看一部老电影。”
我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不再是那个围着他们团团转的陀螺。
我有了自己的节奏和方向。
他们碰的钉子多了,也渐渐消停了。
王斌开始学着看菜谱做饭,虽然做得不怎么样,但至少能吃了。
李靓也开始学着整理家务,虽然还是会抱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
他们开始真正像一个“核心家庭”一样,去面对和解决自己的问题。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王天敲响了我的门。
他手里端着一碗汤。
是莲藕排骨汤。
“妈,我……我炖的,你尝尝。”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碗汤。
汤色浑浊,油花有点多,排骨也像是没焯过水。
跟我炖的,差远了。
但我还是接了过来。
“放着吧。”我说。
他没有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妈,我……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以前,是我混蛋,没把你放在心上。”
“我总觉得,你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段时间,我自己学着过日子,才知道……你有多不容易。”
他的眼圈红了。
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没有说“没关系”。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抹平的。
我只是说:“知道了。”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我关上门,尝了一口那碗汤。
咸了点,腻了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这碗汤,是我等了半辈子的“回报”。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生日那天。
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准备晚上一个人过。
傍晚,门又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王斌、李靓,还有两个孙子,都站在门口。
王斌手里捧着一束康乃馨,李靓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
两个孙子,一人拿着一个自己画的贺卡,举到我面前。
“奶奶,生日快乐!”
我愣住了。
李靓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讨好的笑。
“妈,生日快乐。以前……是我们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她把蛋糕递给我。
“这是我……我照着短视频教程,自己烤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个虽然样子有点丑,但明显是手工制作的蛋糕。
我再也绷不住了。
我侧过身,让他们进了我的小屋。
我的小屋很小,他们一家四口一进来,就显得有些拥挤。
但那天晚上,我们却挤在一起,吃完了整个蛋糕。
没有人提过去那些不愉快。
李靓笨拙地给我切蛋糕,王斌给我倒茶,孙子们给我唱生日快乐歌。
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还在。
不是物理上的那堵墙,而是心里的那堵墙。
它不可能轻易消失。
但我也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他们开始学着尊重我,学着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一个附属品。
而我,也开始学着,以一种新的方式,去爱他们。
一种有距离、有边界、有尊严的爱。
后来,王斌和李靓商量,想把那堵墙拆了。
他们说:“妈,我们还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吧。”
我拒绝了。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
我指了指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一碗汤的距离,刚刚好。”
他们没有再坚持。
现在,我们依然住在一套被分割的房子里。
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生活。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也少了许多理所当然的索取和摩擦。
周末,他们会带着孩子,来敲我的门,客气地问:“妈,今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我会根据我的安排,决定是欣然赴约,还是礼貌拒绝。
我们成了一种新型的“中国式家庭关系”。
是母子,也是邻居。
是亲人,也是朋友。
我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改变了。
但至少现在,我很快乐。
我每天去老年大学,练字,画画,跳舞。
我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和墨香。
我不再是谁的妈,谁的奶奶。
我就是我,林晚秋。
一个退休了的、爱俏的、有点脾气,但活得越来越明白的老太太。
前几天,刘姐又来看我。
她看着我墙上新裱起来的书法作品,赞不绝口。
“晚秋,你现在可真是活明白了。”
我笑了笑,给她倒上一杯新泡的龙井。
“不是活明白了,是想开了。”
“人这一辈子,求什么呢?求儿女孝顺,求家庭和睦?”
“其实到头来,能求的,只有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们俩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楼下,传来了孩子们放学的喧闹声。
我听到我的小孙子,在楼下喊:“奶奶!我回来啦!”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接他。
我只是微笑着,朝楼下挥了挥手。
我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会去接他的。
家不是无限索取的银行,是需要共同储蓄的暖房。
而我,只是从今天起,决定不再透支自己了。
来源:大气柑桔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