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阿姨的声音像是被人用砂纸打磨过,尖锐,又带着一种快要撕裂的毛边。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南方小城的高铁站里,等着检票。
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像一条缺水的鱼,拼命扑腾。
我拿出来,屏幕上跳着“隔壁李阿姨”。
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划开了接听。
“喂,小陈啊!”
李阿姨的声音像是被人用砂纸打磨过,尖锐,又带着一种快要撕裂的毛边。
“阿姨,怎么了?”我把行李箱往身边拉了拉,车站的广播声像潮水一样淹过来。
“你家是不是断电了?!”她几乎是在吼。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忆。
走之前,我确实拉了总闸。
出差一个星期,安全第一,这是常识。
“是啊,我出差了,就把总电源关了。”
“你——”电话那头的李阿姨好像被噎住了,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顺着听筒钻进我的耳朵,又冷又硬,“你怎么能关电源呢?”
我有点懵。
“我出差关自己的电闸,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问题大了!”
李阿姨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你路由器不也关了吗?没网了!我家林森没网上网课了!明天就高考了,这最后一天多重要你知道吗?!”
我彻底愣住了。
大脑里像是被人扔进了一团乱麻,半天理不出头绪。
路由器?
对,我的路由器是没关,但总闸拉了,它自然也就歇了。
可她儿子上网课,跟我家的路由器有什么关系?
“阿姨,你家没办宽带吗?”
“办了!上个月不是坏了吗?报修了说要等几天。我看你家信号满格,林森他爸就去问了你密码,你不是给了吗?这都用了一个多月了,你突然把网断了,你让林森怎么办?”
她的语气,理直气壮,仿佛我断掉的不是我家的电,而是她儿子通往清华北大的康庄大道。
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气。
那是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出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滑稽剧。
一个月前,我记得。
那天晚上,邻居大哥,也就是林森他爸,有些不好意思地敲开我的门。
他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脸上堆着憨厚的笑。
“小陈,忙着呢?”
“没,刚吃完饭。”我让他进来。
他搓着手,把水果放在鞋柜上,说,家里网络出了点问题,孩子要查资料,能不能借一下你的Wi-Fi,就一两天,师傅马上就来修。
我一个人住,职业是自由插画师,网络几乎是我生命的补给线。
但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小忙,没道理不帮。
我把密码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听他提过网络修好的事。
我也没问。
反正我的宽带套餐流量不限,多带一台设备,就像大象身上多了一只蚂蚁,毫无感觉。
我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
直到今天,这个电话。
“阿姨,当初说的是借用一两天。”我的声音有些干。
“一两天跟一个月有什么区别?你家的网不用也是浪费!”
李阿姨的逻辑,像一把生了锈的铁锁,你怎么都撬不开。
“林森现在正刷最后一套模拟题,就差一篇范文没下载了!他说感觉就在那篇文章里!你现在倒好,直接釜底抽薪!”
“现在他急得在屋里转圈,状态全没了!我告诉你小陈,我们家林森要是明天考不好,考不上清T大,这事我跟你没完!”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周围人来人往,广播里温柔的女声催促着旅客检票。
世界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我。
我好像被那个电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脑子里嗡嗡作响。
考不上清T大,怪我?
因为我出差,关了我自己家的电闸?
我慢慢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
高铁站的地面是冰凉的,那种凉意顺着我的手掌,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一个也曾把一场考试看得比天还大的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些东西,真的比一场考试要重要得多。
而我,恰恰是在那场最重要的“考试”里,交了白卷。
我和李阿姨家,就隔着一堵墙。
我是三年前搬到这个老小区的。
房子是租的,贪图它安静,离市中心不远不近。
李阿姨一家,在我搬来之前就住在这里了。
他们是这个小区的“名人”。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她儿子,林森。
林森是个很安静的男孩,瘦高,戴着眼镜,鼻梁上压着两片厚厚的镜片,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他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走路的时候背总是微微驼着,像是被书包里的知识压弯了腰。
我很少见他出门玩。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就是从家门口到校门口那条两点一线的直线。
而李阿姨,就是那个拿着尺子和圆规,一丝不苟地规划着这条直线的人。
她的人生,似乎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林森的学业。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我总能闻到隔壁传来熬粥的香气,混杂着李阿姨压低了嗓门催促林森起床的声音。
晚上,我画稿画到深夜,抬头看向窗外时,总能看到隔壁那扇窗户里,依旧亮着一盏孤独的台灯。
灯光下,是林森埋头苦读的侧影。
李阿姨会算好时间,端着一杯热牛奶,脚步放得极轻地走进去,又极轻地走出来。
整个过程,像一场庄严又压抑的默剧。
我见过她跟小区的其他大妈聊天,三句离不开她儿子。
“我们家林森,这次模考又是年级第一。”
“老师说了,他这个成绩,冲一下清T大,很有希望。”
“哎,就是累啊,你看这孩子,又瘦了。”
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混杂着骄傲、焦虑和疲惫的神情。
仿佛林森的每一次考试,每一次排名,都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她,心甘情愿地被这把剑的影子笼罩着。
我能理解她。
但我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我的人生,早就偏离了那条被规划好的、通往所谓“成功”的轨道。
偏离的那个拐点,也是一场考试。
我这次出差的城市,叫云城。
一个总是被雾气和雨水包裹着的南方小城。
我来这里,是见一个合作方。
但其实,还有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原因。
我想回来看看。
看看这个我待了四年,又逃离了十年的地方。
高铁缓缓驶入云城站台。
空气中那种熟悉的、潮湿的、带着水汽和植物腐败气息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
像一件穿了很久的旧毛衣,有点扎人,但又带着记忆的温度。
我没有直接去酒店,而是拖着行李箱,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
很多旧建筑被拆了,取而代代的是一栋栋崭新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高楼。
但有些东西还在。
比如街角那棵巨大的黄桷树,它的根须像虬龙一样盘踞着人行道,树冠依旧遮天蔽日。
比如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胖子面馆”,招牌已经褪色,但门口排队的人还是那么多。
我就是在这棵黄桷树下,第一次见到阿鸢的。
那天也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
我没带伞,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狼狈地站在树下躲雨。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从雨中走来。
雨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像一首欢快的打击乐。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同学,你没带伞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
“我送你回宿舍吧。”她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
透明的伞檐下,我看到了她的脸。
很干净的一张脸,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阿鸢,鸢尾的鸢。
我们是同系的,不同班。
那把透明的雨伞,成了我们故事的开始。
我跟她,就像是两个极端。
我是那种被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人,成绩中不溜秋,性格有点闷,没什么特长,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
而她,是那种会发光的人。
成绩永远是系里第一,学生会干部,参加各种比赛,拿奖拿到手软。
她就像一颗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对未来充满希望。
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国内最好的那所设计学院的研究生,然后成为一名顶尖的建筑设计师。
“我要设计一座房子,”她站在学校的天台上,张开双臂,风吹起她的长发,“一座会呼吸的房子,有阳光,有风,有植物,住在里面的人,每天都会觉得幸福。”
我看着她的侧影,觉得整个世界的光,都聚集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那时候,我觉得,能陪着她一起追梦,就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我帮她整理资料,帮她做模型,帮她占图书馆的座位。
她熬夜看书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陪着她画画。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后山的一片废弃的铁轨。
铁轨的两旁,长满了高高的、不知名的野草。
我们会并排躺在冰凉的铁轨上,看着天上的云,一朵一朵地飘过。
“陈默,”她会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
“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说。
“然后呢?”
“然后,你当你的大设计师,我当你的御用插画师,给你设计的每一座房子,画最好看的概念图。”
她会笑起来,笑声像风铃一样,在空旷的郊野里回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些誓言,现在想起来,像一场吹弹可破的梦。
梦醒了,只剩下一地的碎片,扎得人心口生疼。
在酒店安顿下来,已经是傍晚。
云城的雨,说下就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林森他爸。
他的声音,比李阿姨要客气得多,但依然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焦虑。
“小陈啊,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你阿姨她……她也是太着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你看,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你家的电通上?就一晚上,行吗?”
我沉默了。
想个办法?
我人远在千里之外,能想什么办法?
“大哥,我人在外地,是真的没办法。”
“那……那你能不能把钥匙放在哪里,我们自己去开一下?”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别人?
哪怕是邻居,我也做不到。
那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私人空间。
“对不起,大哥,这恐怕不行。”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我就知道……那,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
挂了电话,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我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如果我在家,别说开电闸,就是把路由器搬到他家去,我也愿意。
可现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和被强行绑架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我烦躁不安。
我拉开抽屉,想找包烟,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邦邦的东西。
是一个很旧的随身听。
是我这次出差,特意从家里翻出来的。
随身听里,还卡着一盘磁带。
我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之后,一段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
是很多年前,一首很老的英文歌。
《Yesterday once more》。
这是阿鸢最喜欢的歌。
她说,这首歌里,有时间的味道。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流媒体音乐。
听歌,就靠这个小小的、方方的铁盒子。
我们会一人一只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
她的头会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跟着旋律,小声地哼唱。
“Every sha-la-la-la,Every wo-o-wo-o,still shines……”
她的声音,混杂在卡朋特温暖的歌声里,成了我整个青春期最温柔的背景音。
那盘磁带,是她送给我的。
她说,这里面录的,都是她最喜欢的歌。
她说,以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只要听到这些歌,就会想起彼此。
我把随身听关掉。
房间里,瞬间又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我忽然觉得很冷。
那种冷,是从心脏里透出来的,怎么都暖不回来。
我打开手机,点开了一个很多年没有再联系过的号码。
犹豫了很久,还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你在云城吗?”
第二天,工作上的事情很顺利。
合作方对我的设计稿很满意,中午还请我吃了顿丰盛的午饭。
席间,手机震了一下。
是昨晚那个号码回过来的信息。
只有一个字。
“在。”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晚上有空吗?想见个面。”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打出这行字。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信息进来了。
“好,老地方见。”
老地方。
我们之间,有很多个“老地方”。
学校后山的铁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角落,校门口那家“胖子面馆”。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真正的“老地方”,只有一个。
就是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
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下午,我提前结束了工作,打车去了母校。
学校变化很大,建了新的教学楼,新的体育馆。
但那条林荫道,还是老样子。
两旁的法国梧桐,枝叶交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慢慢地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
阳光很好,阿鸢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走在我身边。
她的手里,拿着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
她说:“陈默,你说,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的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当时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看着她被阳光晒得有些透明的耳廓,觉得时间就这么停下来,也挺好的。
我走到了那棵黄桷树下。
她还没来。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从包里拿出画板和笔。
我想把这棵树画下来。
画它粗糙的树皮,盘虬的根须,和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叶子。
画着画着,我就入了神。
直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还是那么喜欢画画。”
我抬起头。
阿鸢就站在我面前。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着淡妆,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疏离的笑。
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裙子,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女孩了。
岁月,终究还是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痕迹。
“你……”我站起身,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好久不见。”最后,我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是啊,好久不见。”她拉开我身边的距离,也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不远,不近,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们聊了些什么呢?
聊了各自的工作,聊了这些年的变化,聊了云城的天气。
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最安全的客套话。
谁都没有去碰触那个最核心的、我们都心知肚明的话题。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昏黄的光晕,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该走了。”她站起身。
“我送你。”我也跟着站起来。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她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
我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
“陈默。”
“嗯?”
“你……还好吗?”
我笑了笑,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挺好的。”
她也笑了,眼神里,却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就好。”
她转身上了车,发动引擎,白色的车尾灯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
我一个人,在黄桷树下,站了很久。
直到夜风吹得我浑身发冷。
我才想起来,我忘了问她,她设计的那些“会呼吸的房子”,建成了吗?
我也忘了告诉她,我把她送我的那盘磁带,一直带在身边。
十年了。
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真的回不去了。
回到酒店,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把李阿姨数落了一通。
“这叫什么事啊?自己家网络坏了,蹭别人家的网,还蹭出理来了?她儿子考不上大学,关我们家什么事?神经病!”
我妈是个直性子,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
“妈,算了。”我有些疲惫地说。
“算了?怎么能算了?我明天就去跟她理论理论!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妈,你别去了。”我打断她,“邻里之间,没必要闹那么僵。而且……林森那孩子,挺不容易的。”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她知道我的软肋。
“你啊,就是心太软。”过了半晌,她叹了口气,“你就是看那孩子,想起了你自己。”
是啊。
我想起了我自己。
也想起了阿鸢。
当年,阿鸢准备考研。
那所全国顶尖的设计学院,是她的梦想,也是她的执念。
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没日没夜地画图,做模型。
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我心疼她,劝她休息。
她总是摇摇头,说:“陈默,我不怕累,我只怕我的努力,配不上我的梦想。”
考试前一个星期,她病了。
重感冒,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
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让她住院观察。
她死活不肯。
她说,她不能住院,她还有最后一套作品集没有完成。
她把药领了,就回了画室。
我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
我一边给她喂药,一边帮她打下手。
那几天,画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颜料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她的手,因为发烧,一直在抖。
画笔都快拿不稳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对她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阿鸢,”我说,“要不,我们放弃吧?明年再考,好不好?”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眼前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声音沙哑地说:“不行。”
“为什么非要这么拼?身体重要,还是考试重要?”我有些激动。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亮,亮得有些吓人。
“都重要。”她说,“但这是我的梦想,我不想放弃。”
“可你这样,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陈默,”她打断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懂。”
那一刻,我看着她固执的、陌生的脸,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什么东西。
我确实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一场考试,可以比命还重要。
我也不懂,为什么她宁愿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也不愿意停下来,哪怕只是歇一歇。
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我摔门而出。
我以为,她会追出来。
或者,至少会给我打个电话。
但是没有。
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画室。
她趴在画板上,睡着了。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已经完成的作品集。
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她清秀的字迹。
“陈默,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后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我悄悄地走了,没有叫醒她。
我想,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等她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考试那天,我去了考场。
我想在门口等她,跟她说声“加油”,也想跟她道个歉。
我等了很久。
从考生入场,一直等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我都没有等到她。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
我去她宿舍找她,室友说她一早就出去了。
我去画室,画室的门锁着。
我疯了一样,找遍了所有我们可能去过的地方。
都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三天后,我才收到了她的短信。
“我回家了。我们,分手吧。”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有多刺眼。
我站在那棵黄桷树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条短信,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不想她那么累。
我只是心疼她。
这也有错吗?
很多年后,我才从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考试那天,她去了。
但是,在进考场前,她晕倒了。
因为连日的高烧和劳累,她被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
等她醒来,考试已经结束了。
她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梦想,就在那一瞬间,化为了泡影。
朋友说,她在医院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了一天一夜。
后来,她就退了学,回了老家。
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曾经想过去找她。
我买了去她老家的火车票。
但在出发前,我退缩了。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说“对不起”?
还是说“我爱你”?
在她的梦想彻底破碎的时候,这些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我,在她最需要支持和理解的时候,选择了争吵和离开。
是我,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
我有什么资格,再去见她?
所以,我逃了。
我毕业,工作,然后离开了云城。
我以为,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可以把那些记忆,连同那个叫阿鸢的女孩,一起埋葬。
可我错了。
十年了,她就像一根扎在我心里的刺。
拔不出来,咽不下去,一碰,就疼。
在云城的最后一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会儿是李阿姨在电话里声嘶力竭的吼叫,一会儿是阿鸢苍白固执的脸。
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却在此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好像突然有点明白李阿姨了。
她不是不讲道理。
她只是太害怕了。
她害怕她儿子这么多年的努力,会像当年的阿鸢一样,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那个叫“清T大”的梦想,不仅仅是林森的,更是她自己的。
所以,任何一点可能影响到这个梦想的变数,都会让她瞬间失控。
哪怕这个变数,只是我家里一根断掉的网线。
而林森呢?
那个总是沉默着、被巨大期望包裹着的男孩。
他是不是,也像当年的阿鸢一样,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追逐一个看似光芒万丈的梦想?
他是不是,也觉得,这场考试,就是他整个人生的全部?
如果,他也倒在了终点线前,他会怎么样?
我不敢想下去。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
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映照成一种暧昧的橘红色。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森他爸的电话。
“大哥,是我。”
“小陈啊,这么晚了,还没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大概中午能到家。”
“哦,哦,好。”
“你跟阿姨说一声,让她别太担心了。也跟林森说,让他放轻松,好好考试。”
“哎,好,好,谢谢你啊小陈。”
挂了电话,我并没有觉得轻松。
我知道,我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那根网线。
而在于那根绷在他们一家人心里的,名叫“梦想”和“期望”的弦。
那根弦,太紧了。
紧到轻轻一碰,就可能会断。
就像当年,我和阿鸢。
第二天,我坐了最早一班的高铁。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我打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电闸前,把总开关推了上去。
屋子里,瞬间恢复了光明。
路由器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起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窗边,看向隔壁。
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静悄悄的。
高考的第一门,是语文。
下午三点才开始。
他们现在,应该在吃午饭,或者在午休。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客厅。
行李箱还放在门口,我却没心情收拾。
我坐在沙发上,拿出那个旧随身听,戴上耳机。
还是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卡朋特温暖的声音,像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心里那道结了痂的伤口。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阿鸢。
她穿着白裙子,站在黄桷树下,对我笑。
她说:“陈默,一言为定。”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门铃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我打开门。
门口站着李阿姨。
她的眼眶红红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满是疲惫和歉意。
“小陈……”她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阿姨……阿姨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只是把门拉开了一点,让她进来。
她局促地站在玄关,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昨天……是我太激动了,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林森他……他压力太大了,我看着心疼,就……就有点乱了方寸。”
“我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阿姨,我没怪你。”我说的是实话。
从我想通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怪她了。
我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为她,为林森,也为当年的阿鸢,和我自己。
我们都曾被一场考试,或者一个梦想,绑架了整个人生。
“你……你吃饭了吗?”她擦了擦眼泪,问我。
“还没。”
“我……我给你做了点饭,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她说着,从身后提过一个保温饭盒。
打开来,是三菜一汤。
番茄炒蛋,红烧排骨,清炒西兰花,还有一碗玉米浓汤。
都是很家常的菜。
却冒着热腾腾的、属于“家”的香气。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自从一个人住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饭了。
“阿姨,谢谢你。”
“谢什么,该我谢谢你才对。”她把饭盒放在茶几上,“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
很软烂,很入味。
是那种用了很多时间和心思,才能炖出来的味道。
“林森呢?”我问。
“睡了,让他睡一会儿,养养精神。”李阿姨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看着我吃。
她的眼神,很温柔。
就像我妈,每次看我吃饭时的眼神一样。
“其实,昨天你大哥跟我说完,我就后悔了。”她低声说。
“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大一个忙,我们不感激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林森也说我了。他说,妈,你不能这样,陈默哥是个好人。”
我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陈默哥。
这是林森第一次这么叫我。
平时,他见到我,总是怯生生地叫一声“叔叔”,然后就低下头,匆匆走过。
“这孩子,什么都懂,就是不爱说。”李阿姨叹了口气,“他爸说,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把所有的书,都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拿出了一个小时候玩的四驱车,拼了半天。”
“他说,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学习,还会干什么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一个除了学习,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的孩子。
这该是多么的悲哀。
“阿姨,”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考试,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阿姨愣住了。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重要。”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很重要。”
“我们没什么本事,给不了他更好的。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找个好工作,不要再像我们一样,活得这么累。”
“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把我们自己的期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辛酸。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她的价值观呢?
我没有经历过她的生活,没有体会过她的艰辛。
我所谓的“理解”,不过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居高临下地,进行着自以为是的揣测和同情。
下午,林森去考试了。
李阿姨和他爸,都去了考场门口。
我一个人在家。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我的画室。
画室很乱,地上堆满了各种画材和参考书。
我走到画架前。
上面还放着一张没有画完的画。
画的是一片星空。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画的一个系列。
我想画出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
但画了很久,都找不到感觉。
我总觉得,我的画里,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了灵魂。
我拿起画笔,蘸了点颜料。
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我索性扔下画笔,在画室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
箱子里,是我大学时期的所有作品。
一张张,都还很青涩。
线条不够流畅,色彩不够大胆。
但每一张,都充满了生命力。
我翻到一张画。
画的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穿着白裙子,站在一片废弃的铁轨上,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空。
是阿鸢。
画的右下角,有我的签名,和日期。
日期,就是我们吵架的前一天。
我盯着那张画,看了很久。
直到眼睛都酸了。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的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
我缺少了,当年的那份,奋不顾身的,热爱。
这些年,我把画画,当成了一份工作,一种谋生的手段。
我追求技巧,追求效率,追求客户的满意度。
却忘了,我最初拿起画笔,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记录下,那些让我心动的,瞬间。
是为了表达出,那些我无法用语言说清的,情感。
我把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我回到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
我不再去想什么构图,什么光影。
我只是闭上眼睛,去感受。
感受风,感受光,感受时间,感受生命。
感受那些,在我生命里,来了又走的人。
那些,让我快乐过,也让我痛苦过的,记忆。
我开始画。
我画的,不再是冰冷的宇宙。
而是一条温暖的、流淌着的,时间的河。
河水里,有黄桷树的倒影,有透明的雨伞,有废弃的铁轨,有亮着灯的画室。
还有一个女孩,清亮的笑声。
我画了很久,很久。
画到天黑,画到手指僵硬。
当我放下画笔的时候,窗外,已经亮起了星星。
而我的那幅画,也终于完成了。
我看着它。
我知道,这不是我技巧最好的一幅画。
但它是我,最真诚的一幅画。
因为,我把我的灵魂,画了进去。
高考,结束了。
林森考得怎么样,我不知道。
李阿姨也没再提过这件事。
我们两家的关系,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慢慢地改变着。
她会经常给我送些自己做的包子、饺子。
我也会在她家水管坏了的时候,去帮着修一下。
林森见到我,不再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他会停下来,叫我一声“陈默哥”,然后,跟我聊几句。
聊学校里的趣事,聊他喜欢的动漫,聊他最近在听的歌。
我才知道,这个沉默的男孩,心里,其实藏着一个很丰富的世界。
他喜欢高达模型,喜欢看科幻小说,还自己偷偷地学了吉他。
“我想组个乐队。”有一次,他跟我说。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对未来的,憧憬和热爱。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爸妈说呢?”我问。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不会同意的。”
“他们觉得,这些都是不务正业。”
“在他们眼里,我只有一条路,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阿鸢。
那个固执地,要去追逐自己梦想的女孩。
“林森,”我说,“如果这是你真正喜欢的事情,就去做吧。”
“人生很长,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考试,也不是唯一的终点。”
他看着我,愣了很久。
“陈默哥,”他问,“你是不是,也有过什么,很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
我笑了笑。
“有啊。”
“那……你后悔吗?”
我沉默了。
后悔吗?
我问自己。
如果当年,我没有跟阿鸢吵架。
如果当年,我能多一点理解和支持。
如果当年,我能陪在她身边。
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会的。
一定会的。
“后悔。”我说,“很后悔。”
“所以,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出成绩那天,我正在家里画稿。
李阿姨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
“小陈!小陈!出成绩了!”
她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林森……林森他……”
“他考上了吗?”我问。
“考上了!虽然不是清T大,但是也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就在本市!”
她的脸上,笑开了花。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天晚上,李阿姨家,请我吃饭。
满满一大桌子菜。
林森他爸,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敬我。
他说:“小陈,谢谢你。”
“要不是你,我们家林森,可能就真的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林森也端起酒杯。
他还是那么害羞,脸红红的。
“陈默哥,谢谢你。”
“是你告诉我,人生不止一种选择。”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的笑容。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湿。
我好像,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关于梦想和现实,和解的可能。
也许,梦想,并不一定非要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去实现。
也许,退一步,海阔天空。
吃完饭,我跟林森,坐在阳台上。
夏天的夜晚,有风,很凉爽。
“陈默哥,你那幅画,画完了吗?”他问。
“嗯,画完了。”
“能给我看看吗?”
我带他去了我的画室。
我把那幅《时间的河》,拿给他看。
他看了很久,很久。
“真好看。”他说。
“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笑了笑。
“我也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看懂了彼此。
那天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幅画,寄了出去。
寄给了,一个我十年没有再联系过的人。
我没有写信,只是在画的背面,写了一句话。
“阿鸢,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对不起,我当年的不理解。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一个,终于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和解的,我。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本书。
一本关于建筑设计的书。
书的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陈默,我们都很好。这就够了。”
书里,还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
有大大的落地窗,有洒满阳光的院子,有郁郁葱葱的植物。
那是一座,会呼吸的房子。
照片的背面,写着。
“我的第一个作品,送给你。”
我拿着那张照片,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直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城市。
我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们都很好。
这就够了。
是啊,这就够了。
秋天的时候,林森去大学报到了。
他走之前,送给我一个礼物。
是一个高达模型。
是他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拼起来的。
“陈默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型号。”他说,“送给你。”
“以后,我要组建自己的乐队,写自己的歌。”
“到时候,请你来听我的演唱会。”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点点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看着他背着吉他,拖着行李箱,消失在小区的拐角。
我突然觉得,我的青春,好像,也跟着他一起,重新开始了一样。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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