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脚手架,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尘土和红梅烟混合的味道。
九二年的风,带着一股子燥热和野心,刮得整个城市都在咔咔作响。
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脚手架,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尘土和红梅烟混合的味道。
那年头,胆子大的人,就像被风吹起来的猪,一个接一个地飞上了天。
我不是那头猪。
我叫陈土,继承了我爷爷的衣钵,给人看风水。
说得好听点,叫堪舆师。
说得难听点,就是个半仙,神棍。
我自己也分不清我到底算哪个。
爷爷说,我们这行,是窥探天机,也是体察人心。看的是山川河流,读的是旦夕祸福。
他说,永远要对这片天地有敬畏之心。
我把这话记下了,但肚子的温饱比敬畏之心更现实。
我住在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一间十五平的小北屋,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窗户外面就是邻居家搭的鸽子笼,天不亮就咕咕咕地叫,搅得人不得安生。
这天下午,我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二锅头,院门口探进来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是王胖子。
“陈大师,哎哟,可算找着你了!”
王胖子是我发小,脑子活,嘴皮子利索,在各种老板和“能人”之间牵线搭桥,混得人五人六。
他是我最重要的客源。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叫魂呢?进来。”
王胖子挤进我那狭小的屋子,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给我递了一根,自己点上,深吸一口,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陈大师,来大活儿了!”
我眼皮都没抬。
“多大?”
“城东,知道不?新开发的别墅区,清泉一品!”
我当然知道。
报纸上天天吹,说是我们这小破城第一个高档别墅区,住进去的非富即贵。
“有个老板,姓李,叫李建社。搞建材发的家,现在是咱们市响当当的人物。”
王胖子唾沫横飞。
“人家那别墅,三层,带院子,欧式风格!快完工了,想请个高人给掌掌眼,图个吉利。”
我抿了口酒。
“这种人也信这个?”
九二年,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同时“大师”也开始遍地走的矛盾年代。
有钱人尤其矛盾。
他们一边享受着时代带来的红利,一边又对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恐惧。
“信!怎么不信!”王胖子一拍大腿,“越有钱越信!钱来得太快,心里发慌,总想找点东西镇着。这单要是做好了,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
五百块。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年头,我爸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出头。
五百块,够我交一年房租了。
我把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什么时候?”
“就现在!李老板在工地等着呢!”
王胖子看我答应了,乐得脸上的肥肉直颤。
“我就知道你够意思!走走走,车在外面等着呢。”
我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把爷爷传下来的那面铜制罗盘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那罗盘沉甸甸的,盘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刻度却依旧清晰。
这是我的吃饭家伙,也是我的护身符。
坐上李建社的桑塔纳时,我还有点恍惚。
车里有空调,吹出来的凉风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玩意儿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开车的司机穿着白衬衫,戴着白手套,从后视镜里打量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布鞋,鞋边都开了胶。
跟这锃亮的轿车格格不入。
王胖子在副驾上,一个劲儿地跟司机套近乎,吹嘘我有多神。
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车子从拥挤、破旧的老城区,一路向东,道路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新。
这就是时代的速度。
有人被甩在后面,有人坐上了快车。
清泉一品别墅区,果然气派。
门口两个烫金大字,保安亭里的保安站得笔直,看见桑塔纳过来,远远地就推开了雕花的铁门。
车子在一栋已经初具雏形的别墅前停下。
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肚子微微凸起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指挥工人干活。
他就是李建社。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手上青筋暴露,一看就是苦出身。但眉宇间那股子傲慢和不耐烦,是新富阶层特有的印记。
他觉得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王胖子颠颠儿地跑下车。
“李老板!李老板!人我给您请来了!”
李建社转过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件货品。
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他没说话,只是朝我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师?”
他的语气拖得很长,带着明显的怀疑。
王胖子赶紧给我打圆场:“李老板,您别看陈大师年轻,这可是祖传的本事,我们那一片儿谁不知道他爷爷‘陈半尺’的名号!”
我爷爷外号“陈半尺”,意思是断人生死,只在半尺之间,分寸拿捏得极准。
李建社“呵”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行吧,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他转过身,背着手,率先朝别墅走去。
那姿态,仿佛是皇帝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我跟在后面,还没进院子,脚步就顿住了。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九月的下午,太阳还很毒,晒得人皮肤发烫。
可我站在这别墅的院门前,却感觉到一股子阴嗖嗖的凉气,顺着脚底板往上蹿。
不是空调那种冷,是一种……浸到骨头里的阴寒。
我抬头看去。
别墅是坐北朝南的格局,这本身没问题。
问题是,别墅的正前方,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像一支黑色的利箭,直直地冲着大门而来。
这是风水里的大忌,叫“路冲煞”,也叫“虎口煞”。
气流太冲,直来直去,不聚财,还容易招惹是非灾祸。
更要命的是,别墅的地基,比门前这条马路,要低下去一截。
从远处看,整个房子像是陷在一个浅坑里。
这叫“漏财地”,也叫“泄气局”。
就像一个碗,底下有个洞,装多少水都得漏光。
光是这两点,这房子就已经是下下之选了。
“怎么不走了?”
李建社回头看我,一脸不耐烦。
王胖子赶紧推了我一把,小声说:“大师,咋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院墙边,伸手摸了摸还没粉刷的砖墙。
冰凉刺骨。
我皱了皱眉,对李建社说:“李老板,你这房子,选址有问题。”
李建社眉毛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有问题?这可是我们市最好的地段!规划局的领导亲自点的头,你说有问题?”
他身边一个像是工头的人也帮腔:“就是!我们施工都是按最高标准来的,能有啥问题?”
我摇了摇头,指着门前那条路。
“这条路,直冲大门,是为‘路冲煞’,主血光、官非。”
我又指了指地势。
“你这宅基地,低于路面,气运不聚,只会往外泄,赚多少钱都留不住。”
李建社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花大价钱买的地,请最好的设计,用最好的材料,就是为了建一个能光宗耀祖、福泽后代的豪宅。
我一开口,就给他判了死刑。
他能高兴才怪。
“小师傅,”他刻意把“小”字咬得很重,“我请你来,是让你说几句吉利话,不是让你来这儿胡说八道的。”
“你要是不会看,现在就走,车马费我照给。”
王胖子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让我顺着李建社的话说。
我知道,只要我说几句“风生水起”“财源广进”,再说几个不痛不痒的化解方法,比如挂个镜子、摆个石狮子,那五百块钱就能轻松到手。
但我做不到。
爷爷说过,我们这行,可以不信鬼神,但不能没有良心。
见了凶相,知而不言,那是缺德,要遭报应的。
我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拿出了那面黄铜罗盘。
“李老板,信不信由你。但既然来了,就让我把活儿干完。”
说完,我不等他同意,径直走进了院子。
一踏入院内,那股阴寒之气更重了。
院子很大,规划得有花有草,还有一个小水池。
但此时此刻,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工人在角落里休息,一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
我托着罗盘,绕着别墅主楼走了一圈。
罗盘的指针,一直在轻微地、不正常地颤动。
这说明,此地的地气,极其不稳。
李建社抱着胳膊,冷冷地跟在我身后,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王胖子则是一脸的紧张和尴尬。
我走到别墅的西北角,指针的颤动突然加剧,几乎是在盘面上疯狂地打转。
行话叫“磁针打摆,神鬼乱来”。
说白了,就是这地方的磁场,或者说“气”,乱成了一锅粥。
我停下脚步,蹲下身。
这里的泥土,颜色比别处要深,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像是被血浸透过一样。
我捻起一点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没有血腥味,只有一股土腥气,但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李老板,这块地,以前是干什么用的?”我站起身,回头问他。
李建社不屑地哼了一声:“以前?以前就是一片乱葬岗,谁不知道?现在搞开发,推平了,有什么关系?咱们市哪个地方挖地三尺没有死人骨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
九十年代的开发,就是这么粗暴。
推土机一过,什么历史,什么敬畏,都成了齑粉。
“乱葬岗和乱葬岗,是不一样的。”
我一字一句地说。
“寻常的坟地,有碑有冢,后人祭拜,阴阳有序,虽有阴气,但不成煞。”
“但如果是横死、枉死之人聚集的义庄、弃尸地,怨气冲天,百年不散。在这种地方盖房子,等于把家安在了火山口上。”
我的话让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这边看来,眼神里带着惊惧。
李建社的脸色变得铁青。
“你他妈的咒我?!”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罗盘,狠狠地摔在地上。
“哐当”一声,黄铜罗盘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一边。
“一个破罗盘,装神弄鬼!老子不信这个邪!老子只信钱,信拳头!”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别想走出这个门!”
王胖子吓得脸都白了,赶紧上来拉住他。
“李老板,消消气,消消气!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我没有理会李建社的咆哮,只是心疼地走过去,捡起我的罗盘。
还好,爷爷传下来的东西,结实。
除了表面多了几道划痕,指针还能动。
我擦去上面的灰尘,重新把它托在手里,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建社。
“李老板,你不用信我,但你得信你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你问问你的工人,从开工到现在,是不是经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故?是不是到了晚上,这工地就格外阴冷?是不是干活的人,总是觉得疲惫不堪,提不起精神?”
我每问一句,李建社身边的那个工头,脸色就白一分。
几个工人也开始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印证了我的话。
李建社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但他依旧嘴硬。
“那……那是工人干活累的!工地哪有不出事的!”
“好。”我点了点头,“外面的煞,你不信。地下的煞,你也不信。那我们进去看看里面的格局。”
我率先走进了别墅的大门。
一进门,一股更浓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明明是下午,阳光充足,但这栋三层楼的建筑里,却显得异常昏暗。
光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吞噬了。
一楼的客厅,宽敞得有些过分,天花板上,一根巨大的承重横梁,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客厅的正中央。
沙发、茶几未来的摆放位置,就在这横梁之下。
“横梁压顶。”我淡淡地说,“久居其下,会让人头痛、失眠、精神恍惚,事业上也会处处受制,难以出头。”
李建社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这种格局上的问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舒服。
我继续往里走。
厨房的门,正对着厕所的门。
“水火相冲,秽气扰食,主家中不和,疾病缠身。”
我又走到楼梯口。
楼梯的位置,赫然在整栋房子的正中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最要命的格局,没有之一。
风水上称之为“穿心煞”。
房子如人,中心为心脏。在心脏上打一个贯穿上下的洞,这房子的气,就全散了。
不但藏不住半点好运气,还会像一个巨大的抽风机,把居住者的精气神,一点一点全部抽干。
“李老板,你这房子,外面是虎口,下面是深渊,里面是穿心。”
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空旷的客厅里。
“外面三重煞,里面三重煞,六煞齐聚。这不是阳宅,这是阴宅,是凶宅。”
“你住进来,轻则破财败家,重则……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四个字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胖子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坐地上。
李建社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有退缩。
“我说,这是凶宅。”
“放你妈的屁!”
李建社彻底爆发了,一拳就朝我的脸上挥了过来。
我早有防备,侧身一闪,躲了过去。
他一拳打空,身体一个趔趄,更显得恼羞成怒。
“给我打!把这个江湖骗子给我打出去!”
他对着那几个工人吼道。
工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他们或许不懂风水,但他们能感觉到这房子里的诡异,和我刚才那番话的分量。
“反了!都反了!老子给你们发工资,你们不听我的?”
李建社气得跳脚。
王胖子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哭丧着脸哀求:“李老板,别冲动,陈大师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就是说话直。”
我看着状若疯狂的李建社,心里涌上一股悲哀。
这个人,已经被金钱和成功冲昏了头脑,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
他以为他能掌控一切,却不知道,在真正的天地之力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我把罗盘收回包里,整理了一下衣服。
“李老板,言尽于此。这活儿,我干不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李建社挣脱了王胖子,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两张“大团结”,扔在地上。
“二十块!车马费!拿着滚!”
他指着我的鼻子,极尽侮辱。
“以后别让我在这个城市再看见你!骗子!”
地上的两张十块钱,被穿堂风吹得翻了个身。
我看着那钱,又看了看李建社那张扭曲的脸,忽然笑了。
我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二十块钱,仔细地抚平。
然后,我走到李建社面前,把钱塞进了他的衬衫口袋里。
“钱,我不要。”
“命,你自己留着。”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天。”
“从今天算起,三天之内,你这房子,必然见血。”
“到时候,你别后悔。”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吓傻了的王胖子,径直走出了这栋让我从头凉到脚的别墅。
身后的叫骂声,我充耳不闻。
走出清泉一品的大门,外面的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心里,却比那栋房子里还要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句“三天之约”。
或许是出于一个风水师的直觉,或许,只是出于被羞辱后的愤怒。
但话说出了口,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拦了一辆三轮车,回我的大杂院。
车夫蹬得飞快,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坐在后面,看着这个正在疯狂生长的城市,心里一片茫然。
爷爷说,风水师的宿命,是“旁观”。
我们可以看到祸福的端倪,却往往无力改变结局。
因为真正的“风水”,不在山川,而在人心。
人心里的贪婪、傲慢、偏执,才是最可怕的“煞”。
回到家,王胖子很快就追了过来。
他一进门就给我作揖,差点跪下了。
“我的陈大爷!你今天可是把我害惨了!”
他哭丧着脸。
“你怎么能跟李建社那么说话?那可是个活阎王!你那几句话,把五百块钱说没了不说,还得罪了这么一尊大神,以后咱们还怎么混啊?”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出那瓶没喝完的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还喝酒!你知不知道,我好话说尽,才让他没找人来堵你!”
王胖子急得团团转。
“你赶紧的,跟我去给李老板赔个不是,就说你今天喝多了,胡说八道。兴许他大人有大量,这事儿就过去了。”
我端起酒杯,看着他。
“胖子,你信我吗?”
王胖子愣住了。
“我……我当然信你啊!不然我能次次找你?”
“那你觉得,我今天说的话,是胡说八道吗?”
王胖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虽然不懂风水,但他懂人情世故。他知道我不是那种为了逞口舌之快,就砸自己饭碗的人。
他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可……可那也太邪乎了吧?家破人亡……这话说得太重了。”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重不重,三天后就知道了。”
我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全是那栋别墅的景象。
路冲、陷地、横梁、水火冲、穿心煞……
还有那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
这些景象,像一个噩梦,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不是在诅咒他。
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已经写好的结局。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心神不宁。
我一遍遍地回忆那天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演。
我希望是我看错了。
我希望是我学艺不精,判断失误。
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说的都是胡话。
因为如果我说的是真的,那代价太沉重了。
那是一条或者几条人命。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雷声滚滚,闪电像利剑一样劈开夜空。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鸽子的咕咕声,一夜无眠。
我仿佛能听到那栋凶宅,在风雨中发出的低沉的、满足的咆哮。
第三天。
也是我跟李建社约定的最后一天。
天气意外地放晴了。
雨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玻璃。
我心里那块石头,却越悬越高。
我一整天都待在屋里,哪儿也没去,手里攥着那面罗盘,一遍遍地摩挲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下午,傍晚,黑夜。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是那股傲慢,让我说出了不负责任的气话?
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准备把这件事彻底忘掉的时候,院门被人擂得山响。
“砰!砰!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是王胖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陈土!陈土!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冲过去拉开门。
王胖子站在门外,浑身湿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像一张纸。
“李……李建社家……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他家……死人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和王胖子赶到清泉一品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别墅区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几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的红蓝警灯,在夜色中疯狂闪烁,把周围人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和湿土的气息。
我们被拦在了警戒线外。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是房子塌了?”
“好像是,下午不是下大雨了吗?可能地基不稳。”
“死人了没?”
“死了!听说死的是李建舍他儿子!才十六岁啊!被房梁给砸中了,当场就不行了……”
“哎哟,作孽啊!这房子还没住进去呢,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李建社的儿子。
十六岁。
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王胖子在我身边,已经抖成了一个筛子。
“真……真让你说中了……真让你说中了……”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栋在警灯映照下的别墅。
它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像一头刚刚饱餐了一顿的怪兽,嘴角还带着血。
我看到,别墅二楼的阳台塌了一半,一根巨大的横梁,斜斜地戳了出来,狰狞地指向天空。
就是那根“横梁压顶”的梁。
后来,我们从一个从现场出来的警察那里,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事情的经过。
今天下午,李建社的独生子,李小虎,带着他两个同学,偷偷跑到还没完工的别墅里来玩。
他们想在父母住进来之前,先“探探险”。
李建社当时正在外面谈生意,他老婆在娘家,谁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跑了进来。
下午那场暴雨,来得又急又大。
雨水冲刷着本就松软的地基。
那片曾经的乱葬岗,那片被无数怨气浸透的土地,在雨水的浸泡下,发生了小范围的沉降。
地基一动,整栋楼的结构都受到了影响。
而最致命的,就是那根位于二楼客厅,本就设计不合理的巨大横梁。
它的一端失去了支撑。
就在李小虎和他同学在二楼打闹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巨响,那根横梁,带着无数的砖石和水泥,轰然坠落。
李小虎,正好就在横梁的正下方。
他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另外两个孩子,一个被飞溅的石块砸断了腿,一个吓得当场昏了过去,但都保住了性命。
是那个吓昏的孩子醒来后,哭着跑出去求救,才被人发现。
等救护车和警察赶到,把李小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彻底没气了。
十六岁的少年,身体被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我听着这些描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路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和苦涩。
我不是神。
我没有呼风唤雨,操控生死的能力。
我只是,比别人多看到了一点征兆。
我看到了那把悬在头顶的刀,我发出了警告。
但没人信。
现在,刀落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王胖子把我送回来,一句话没说,眼神躲闪,好像我是什么瘟神。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爷爷。
他晚年的时候,已经不再轻易给人看风水了。
他说,看得越多,心里越冷。
他说,人的命,一半在天,一半在自己。风水能改的,只是那一丝一毫的“气运”,真正决定命运的,是人的“选择”。
李建社选择了傲慢。
而我,选择了说出真相。
我们都得到了各自的结果。
第四天,天还没亮,我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敲门声很轻,很迟疑。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我愣住了。
是李建社。
仅仅过了一天,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男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憔悴和绝望,眼神空洞,仿佛一个失了魂的木偶。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上面还沾着泥点。
他看到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一个昨天还指着我鼻子骂我骗子的亿万富翁,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一个十五平米的破屋门口。
“大师……陈大师……”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给我磕头。
坚硬的石板地,很快就见了血。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家……”
“我儿子没了……我老婆疯了……她现在见人就咬,说屋里有鬼,有鬼在抓她……”
“大师,我给你钱!我所有的钱都给你!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存折,胡乱地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冰凉的悲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纸。
“李老板,你起来。”
我的声音也很平静。
“人死不能复生。你老婆,是伤心过度,加上受了惊吓,送医院看看吧。”
“看了!看了!”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可是一醒过来,还是那样!她说,她看到我儿子了!看到我儿子浑身是血地站在床边,问她为什么不救他……”
李建社说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哭得像个孩子。
“大师,我知道是那栋房子的问题!是你说的,是凶宅!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求求你,帮我做场法事,把那些东西赶走!多少钱都行!求你了!”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没用了。”
“什么?”李建社愣住了。
“我说,没用了。”我重复了一遍,“那栋房子,从打地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这个结局。它已经‘活’了过来,并且,已经‘吃’了人。”
“见了血的凶宅,煞气已成。就像一个被唤醒的恶魔,不是几张符,几句咒语就能镇得住的。”
“那……那怎么办?”他绝望地看着我。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推平,把地基深挖,把下面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然后让这块地,荒上十年二十年,让风吹,让日晒,让雨淋,慢慢磨掉那股子怨气。”
我顿了顿,看着他。
“然后,你和你家人,永远不要再靠近那片地方。”
李建社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他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把存折放回他的口袋里,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了他压抑而痛苦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清晨的薄雾里,久久不散。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这个小城市传开了。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李建社得罪了神仙,遭了天谴。
有人说,那个看风水的年轻人,是个有真本事的奇人,一语成谶。
也有人说,那都是巧合,是建筑质量问题。
我成了人们口中的一个传说。
有人想来找我看风水,出价越来越高。
王胖子又来找过我几次,眼睛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贪婪。
“陈土,不,陈大师!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现在你的名气,比你爷爷当年还响!”
他想把我包装成一个无所不能的“活神仙”。
我都拒绝了。
我把那面铜制罗盘,用布包好,锁进了箱子的最深处。
我不想再碰它了。
那件事之后,我好像也生了一场大病。
我总是做噩梦。
梦里,那个叫李小虎的少年,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好像在问我:你明明知道,为什么救不了我?
是啊。
我明明知道。
可我救不了他。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那句“三天之约”,究竟是预测,还是一个加速了悲剧的诅咒。
如果我当时选择说几句吉利话,拿钱走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他们会发现地基的问题,会加固那根横梁。
或许,李小虎那天就不会去那里。
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的心。
我辞掉了所有生意,靠着以前攒下的一点钱,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我开始酗酒,喝得比以前更凶。
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那双质问的眼睛。
几个月后,我听说,李建社彻底垮了。
他把那栋别墅推平了,但他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合作伙伴散了,银行催债,他欠了一屁股的钱,从一个千万富翁,变成了穷光蛋。
他老婆的精神,时好时坏,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曾经那么风光的家庭,真的就这么,家破人亡了。
又过了一年,九三年的冬天。
我揣着一瓶二锅头,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城东。
清泉一品别墅区,已经住了不少人,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祥和。
只有在最东边,有一块格格不入的空地。
那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在一片豪华的别墅中间,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走到那片空地前。
即使隔着围墙,我依然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刺骨的阴寒。
这里,什么都没变。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我把剩下的半瓶酒,洒在了地上。
“小兄弟,不管你是谁,安息吧。”
“下辈子,投个好胎。”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仿佛是,一声叹息。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影。
在空地的另一头,一个佝偻的男人,正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是李建社。
他比上次见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
他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儿子……爸来看你了……”
“爸对不起你……爸不该不信邪……爸害了你啊……”
“你在下面冷不冷啊……钱够不够花啊……”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荒草,也隔着一条人命。
他没有发现我。
烧完纸,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抹了抹眼泪,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的背影,在冬日的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又喝了一口酒。
酒很烈,但我的心,却很平静。
我好像有点明白爷爷当年说的话了。
风水,看的不是死物,是活人。
它改变不了命运,它只是一面镜子。
照出人心的贪婪、傲慢、愚昧和悔恨。
那栋凶宅,不是被我言中的。
是李建社,亲手为自己,也为他的家人,建造了一座坟墓。
从那天起,我不再做噩梦了。
我把酒戒了。
我从箱子里,重新拿出了那面罗盘。
我没有再去给人看豪宅,断生死。
我回到了我的大杂院,开始给街坊邻里,看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大妈家孩子晚上总哭闹,我让她把床头调个个儿。
李大哥新开了个小卖部,我让他门口挂个小风铃。
我不收钱,他们过意不去,就给我送点自己家做的包子,或者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的生活,依旧清贫。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不再自称“大师”。
我就是陈土。
一个生活在市井里,懂一点阴阳五行,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普通人。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就像我知道,那栋凶宅的故事,并没有真正结束。
那片土地的怨气,还在。
它还在静静地等着。
等着下一个,像李建社一样傲慢而无知的人。
而我,能做的,只是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守着爷爷传下来的那点规矩和良心。
敬天地,畏鬼神。
更重要的,是看清人心。
九二年的那阵狂风,后来渐渐停了。
很多被吹上天的人,都掉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而我,一直站在原地。
脚踩着这片坚实而复杂的土地,不好不坏地,活到了今天。
来源:故事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