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又湿又黏,像一床发了霉的棉被,死死捂在你脸上。林子里什么味儿都有,烂叶子味,不知名野花的甜腥味,还有泥土里翻出来的土腥气,混在一起,就是一股子让人恶心又绝望的味儿。
那一年,我十九岁。
名字叫陈劲。
劲是劲头的劲。
可那时候,我身上半点劲儿都没有,全被南亚的鬼天气给抽干了。
空气又湿又黏,像一床发了霉的棉被,死死捂在你脸上。林子里什么味儿都有,烂叶子味,不知名野花的甜腥味,还有泥土里翻出来的土腥气,混在一起,就是一股子让人恶心又绝望的味儿。
我们连队在那片林子里钻了快半个月。
指导员说,这是穿插,是尖刀,要插进敌人的心脏。
我听着热血沸腾,可真到了这鬼地方,热血早就凉了,只剩下流不完的汗和打不死的蚊子。
还有蚂蟥。
那玩意儿无孔不入,你坐在地上歇口气,它就从裤管里钻进去,等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吸得滚圆,像一颗紫黑色的葡萄。
班长老马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他总说:“怕个卵,这是给我们放血排毒呢。”
说完,他用烟头“滋啦”一下烫在蚂蟥身上,那东西疼得一抽,就掉下来了。
我学不来。
我每次都是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把它刮掉,然后看着腿上那个小血窟窿往外冒血,心里一阵阵发毛。
我怕的不是死。
真的。
那时候的年轻人,谁没在心里演练过一百遍怎么堵枪眼,怎么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
我怕的是这种死法。
不是轰轰烈烈地死在冲锋路上,而是被一条蛇咬了,或者踩进一个涂了粪的竹签陷阱里,烂在泥水里,悄无声息。
那太窝囊了。
那天下午,雾很大。
白茫茫的,三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影。
我们小队呈战斗队形搜索前进,我和老马一前一后,中间隔着新兵蛋子李卫国。
李卫国是河北人,才十八,长得白净,不像当兵的,像个高中生。他总念叨他娘做的烙饼。
“等打完仗回家,我能一口气吃十张。”他不止一次对我说。
我当时还笑他:“出息。”
突然,前面“噗”的一声闷响。
不是枪声,像是……什么东西扎进肉里的声音。
我心里一咯噔。
老马反应最快,一个侧扑滚进旁边的灌木丛,吼了一声:“趴下!有埋伏!”
我几乎是本能地往地上一趴。
李卫国慢了半拍。
我就看见他愣在原地,胸口上,多了一支黑乎乎的箭。
他低头看了看,脸上是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哇”地吐出一口血。
然后,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四面八方都是枪声,AK47那种特有的“哒哒哒”声,像爆豆子一样,又急又脆。
子弹“嗖嗖”地从我头皮上飞过去,打在树干上,木屑乱飞。
“还击!还击!”
老马在吼,他的冲锋枪已经响了。
我也抱着枪,胡乱地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扫射。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白茫茫的雾里,好像有无数黑色的影子在晃。
我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枪管烫得握不住。
身边渐渐没了声音。
我扭头一看,小队里其他人,倒了一片。
老马也趴在那儿,背上全是血,眼睛还睁着,望着我的方向。
他的嘴还在动。
我爬过去。
“活……活下去……”
他说完这三个字,头一歪,就再也没动过。
我浑身都在抖,不是冷的,是怕的。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周围安静下来了。
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咚咚咚”。
还有雾气里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
“沙沙,沙沙。”
他们来了。
来打扫战场了。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俘虏。
我摸了摸腰间,最后一颗手榴弹还在。
我把手放在拉环上,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
我屏住呼吸,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像一只等着被宰的兔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雾里慢慢显现出来。
是个越南兵,很瘦小,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装,戴着那种很有特点的凉盔。
是个女的。
我当时就愣住了。
她看起来比我还小,可能就十七八岁,脸很黑,但眼睛特别亮。
她端着一把AK,枪口微微下沉,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
她从李卫国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
她从老马身边走过,也看都没看一眼。
她的眼睛在搜索,像一头寻找猎物的豹子。
然后,她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上了。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了。
我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惊讶,然后是警惕,最后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神。
她手里的AK“哗啦”一下抬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眉心。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指已经扣进了手榴弹的拉环,只要一用力,我们俩就一起完蛋。
可我动不了。
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我甚至觉得,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再怕了。
我闭上了眼睛。
一秒。
两秒。
十秒。
枪声没有响。
我悄悄睁开一条缝。
她还站在那儿,枪口还对着我。
但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冰冷的杀意,而是一种……犹豫,或者说,是挣扎。
我的口袋里,一张照片滑了出来,掉在旁边的泥水里。
那是我临走前,我妈非要塞给我的,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我爸穿着旧中山装,一脸严肃。我妈穿着碎花衬衫,笑着。我站在中间,穿着新军装,笑得像个傻子。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
她看了很久。
然后,她又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突然,她把枪口往旁边一偏,对着我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哒-哒”两枪。
然后,她飞快地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丛林深处,意思是让我快跑。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就消失在了浓雾里。
我足足愣了一分多钟才反应过来。
求生的本能让我从地上一跃而起,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朝着她指的方向没命地跑。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听见我们自己人的喊声。
“谁在那儿?口令!”
“猛虎!”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下山!”
我得救了。
后来,我因为这次战斗中“孤身突围,带回重要情报”而立了三等功。
没人知道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越南女兵。
这件事,成了埋在我心底最深的一个秘密。
一个我以为会带进棺材的秘密。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我退伍了。
回到老家那个北方小城,一切都好像没变,又好像全变了。
厂里给我安排了一个保卫科的闲差,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大门,登记进出车辆。
日子过得像一杯温吞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就是那片湿热的林子,就是老马睁着眼睛的样子,就是李卫国胸口上的那支箭。
还有那个女兵的眼神。
我开始喝酒,喝很多。
只有喝醉了,才能睡个安稳觉。
我爸看不下去,骂我:“你这是要当一辈子吗?国家白培养你了!”
我妈就在旁边抹眼泪。
我知道他们为我好,但我控制不住。
我像个被拧断了发条的闹钟,停在了1979年的那个下午。
后来,我结婚了。
老婆叫李娟,是厂里工会介绍的,一个很本分,很踏实的女人。
她长得不漂亮,但很会过日子。
她知道我心里有事,但她不问。
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我的脏衣服洗得清清爽爽,在我喝醉的时候,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
她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得往前看。”
是啊,人得往前看。
道理我都懂。
可往前看,是什么呢?
还是这个小城,这个半死不活的厂子,这份看大门的工作?
我不甘心。
90年代初,改革的浪潮已经席卷全国。
老家也开始有了变化,街上出现了“个体户”,有了“发廊”,有了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抱着吉他唱着我听不懂的歌。
我心里那点不甘分,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赵大军的电话。
赵大军,我们都叫他老赵,是我当兵时的战友,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他比我早退伍一年,脑子活,胆子大,一退伍就没回老家,直接去了南方。
电话里,他的声音又大又亮,带着一股子钞票的味道。
“阿劲!还他妈在厂里看大门呢?!”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
“来深圳!来我这儿!”他吼道,“这遍地是黄金!你再待下去就废了!”
深圳。
那是个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的名字。
一个据说一天盖一层楼的城市。
我犹豫了。
我有老婆,有刚出生的女儿。
女儿叫陈梦,我希望她能有个好梦。
我把这事跟李娟说了。
我以为她会反对。
没想到,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去吧。”
“家里怎么办?”
“有我呢。”她看着我,眼神很坚定,“你心里那股劲儿憋太久了,再不放出来,人就真废了。去外面闯闯,成不成,都比现在这样强。”
我当时眼圈就红了。
一个大男人,在战场上没掉过一滴泪,那一刻却差点哭出来。
我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有跟亲戚朋友借来的几千块钱,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了三天两夜。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里全是汗味、泡面味和脚臭味。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既兴奋又忐忑。
我不知道,这一走,是对是错。
1993年的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到处是脚手架,到处是轰鸣的机器,到处是扛着蛇皮袋,眼神里充满渴望的外地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海风混合的味道。
老赵来火车站接我。
他胖了,黑了,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港版T恤,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手里拿着一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
“阿劲!你可算来了!”他给了我一个熊抱,金链子硌得我生疼。
他开着一辆二手的丰田佳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
“看见没?”他指着窗外那些正在施工的高楼,“这,就是机会!”
老赵在华强北做电子生意,说白了就是倒卖。
从香港那边弄来电子表、计算器、收音机,然后卖到内地去。
他说:“这玩意儿,转手就是一倍的利。”
我跟着他干。
我没他那么能说会道,也不会喝酒套近乎。
我就负责验货、打包、发货。
我这人,就剩点力气和实在。
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累的几年。
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吃饭都是在仓库里解决。
深圳的夏天比越南还热,仓库里没空调,像个大蒸笼。
我每天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一天能喝掉一暖壶的水。
但我不觉得苦。
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我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从一开始的几百,到后来的一两千。
李娟在电话里跟我说,她给家里换了电视,给女儿买了新衣服。
我听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人了。
能为老婆孩子撑起一片天。
慢慢的,我也攒了点钱,有了自己的小档口。
不再是给老赵打工,而是自己当了老板。
生意不大,就是做一些电子元器件的批发生意。
我把李娟和女儿也接到了深圳。
我们租了一个城中村的农民房,两室一厅,虽然又小又潮,但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女儿陈梦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广东普通话。
她很聪明,学习一直很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深圳的变化太快了。
我们刚来时还是土路的地方,几年后就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
一栋栋高楼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霓虹灯把整个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样。
我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我们从农民房搬进了商品房,虽然只是个小两居,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也买了车,一辆桑塔纳。
有时候,我开着车,行驶在深圳宽阔的滨海大道上,看着两边璀璨的灯火,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还是那个在北方小城看大门的陈劲吗?
我还是那个在越南丛林里吓得发抖的十九岁新兵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战争的记忆,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被我压在了箱底。
我很少再做噩梦了。
那个越南女兵的脸,也渐渐模糊。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会和老赵一样,变成一个满身铜臭味的深圳中年男人,每天谈论着房价、股票和孩子的升学。
直到1999年的那个夏天。
那一天,也是一个又湿又热的下午。
跟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很像。
我刚谈完一笔生意,对方是个香港老板,很挑剔,磨了半天,口干舌燥。
送走客户,已经过了饭点。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路过一个叫“城东”的工业区,这里聚集了很多小工厂和小作坊,环境很乱,到处是拉货的三轮车和行色匆匆的工人。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
看见路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招牌上写着三个字:越南粉。
我心里一动。
来深圳这么多年,我还从没吃过这东西。
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
店面很小,就四五张桌子,油腻腻的。
一个中年男人在灶台后忙活,应该是老板。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埋头呼啦呼啦地吃粉。
“老板,来碗招牌的。”我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好嘞!”老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粉就端了上来。
汤很清,上面飘着几片牛肉,几颗豆芽,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绿色香料。
一股奇特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
这个味道……
很熟悉。
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二十年前的那片丛林。
那股烂叶子和野花混合的甜腥味。
我心里一阵烦躁。
他妈的,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我拿起筷子,没什么胃口地挑着碗里的粉。
“阿玲,过来把这张桌子收一下!”老板朝着里屋喊了一句。
“来了。”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回应道。
然后,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有些发福,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她的脸上刻着明显的岁月痕迹,眼角和嘴角都有了深深的皱纹。
很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
在深圳,这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她拿着抹布,默默地走到旁边那张桌子,开始收拾客人吃剩的碗筷。
我本来没在意。
只是无意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开始疯狂地加速。
“咚!咚!咚!”
比二十年前在丛林里听到的心跳声还要响。
我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她。
不会错的。
虽然她老了,胖了,脸上的皮肤也粗糙了。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又大又亮,眼神里带着一种倔强和……疲惫。
我敢肯定,这双眼睛,我看过一次,就刻在了脑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是她吗?
真的是她吗?
怎么可能?
全世界几十亿人,全中国十几亿人,怎么可能就在深圳,就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让我给遇上了?
这比我当年中彩票的几率还低。
我一定是看错了。
是啊,肯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我低下头,想去捡筷子,但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根本不听使唤。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次抬起头,仔细地看她。
她正弯着腰,把碗筷一个个摞起来,动作很麻利。
侧脸的轮廓……鼻梁的弧度……
越看越像。
越看我心里越是翻江倒海。
她收拾完桌子,端着盘子,转身准备回后厨。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
隔着二十年的时光。
隔着一场早已被遗忘的战争。
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她的眼神里,是茫然,是疑惑。
她可能在奇怪,这个男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她冲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然后,她就端着盘子,走进了后厨。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碗里的粉,热气已经散了,汤也开始凉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是她。
我百分之百肯定,就是她。
那个在1979年的雨林里,用枪口指着我,最后却放了我一马的越南女兵。
我该怎么办?
上去跟她相认?
我说什么?
“嘿,你还记得我吗?二十年前你没杀我那个。”
她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
或者,她会害怕?
毕竟,我是她当年的“敌人”。
我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想?以为我是来寻仇的?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凉水。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如果今天错过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安宁。
那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瞬间,我必须弄清楚。
我必须知道,她为什么放过我。
我必须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不仅仅是好奇。
这是一种……执念。
是压在我心头二十年的一块巨石,今天,我必须把它搬开。
我站起身,走到柜台前。
老板正在算账,头也不抬地问:“一共八块。”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块的递过去。
“老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刚才那个……收拾桌子的大姐,是越南人?”
老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是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就听她口音有点像。”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她叫什么名字?”我又问。
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你查户口的啊?她叫阿玲,阮氏玲。找她有事?”
阮氏玲。
阿玲。
我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转身准备走。
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
我回头看了一眼后厨的门帘。
心一横。
我今天必须见到她。
我走到店门口,没有离开,而是靠在墙边,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店里。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又从后厨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垃圾桶,看样子是要去倒垃圾。
她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看我。
我跟了上去。
垃圾站就在旁边的小巷子里。
巷子很窄,很脏,堆满了各种杂物。
她把垃圾倒进垃圾桶,然后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就是现在。
我走上前去。
“你好。”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很突兀。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警惕地看着我。
“你……你有什么事吗?”她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口音,但能听懂。
我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就是这双眼睛。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问出了这句最老套的搭讪台词。
她皱起了眉头,仔细地打量着我。
“先生,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她摇摇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急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粗糙,能摸到常年干活留下的老茧。
她像触电一样,猛地把手抽了回去,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
“你想干什么!”她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声音都变了调。
我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我没有恶意。”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1979年,谅山外围的丛林里,你……还记得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变得惨白。
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那种表情,不是疑惑,不是茫然。
是震惊。
是如同见鬼了一般的震惊。
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
就是她。
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那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
“你……你……”
“那天下午,雾很大。”我继续说,声音也有些颤抖,“我的战友都牺牲了,我躲在一棵树后面,你发现了我。”
我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你用枪指着我,”我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但是,你没有开枪。”
巷子里死一般地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和她的呼吸声,都又急又重。
“我的口袋里,掉出来一张照片。”我看着她,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细节,“一张全家福。”
当我说出“全家福”三个字的时候,她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好像被抽干了。
她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细微的哭声,从她手臂间传了出来。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预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面。
我想过她可能会不承认,想过她可能会惊慌失措,甚至想过她会报警。
但我从没想过,她会是这种反应。
哭声里,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被揭穿的恐惧。
只有一种……无尽的悲伤和委屈。
好像我刚才那几句话,不是在揭开一个秘密,而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脸上全是泪痕。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恐惧,还有一丝认命般的绝望。
“你想怎么样?”她沙哑地问。
“我……”我一时语塞。
是啊,我想怎么样?
把她扭送到公安局?说她是当年的敌特?
别开玩笑了。
那场战争都过去二十年了。
“我不想怎么样。”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她愣住了。
“谢谢?”
“对,谢谢你当年,没有开枪。”
我说的是真心话。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我,没有我的家庭,没有我女儿,没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戒备和恐惧,似乎消散了一些。
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都过去了。”她低声说,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比哭还难看。
“好?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过得好的吗?”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围裙,又指了指这条又脏又臭的小巷子。
“我叫阮氏玲。”她看着我,缓缓地说,“我们村子,就在谅山附近。那年,我十六岁。”
她说,战争开始的时候,村里的男人都被征召走了,包括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
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战火烧到了她们村子。
村里的女人和孩子,都被组织进了民兵队。
发给她们枪,教她们怎么埋地雷,怎么打冷枪。
“我不想杀人。”她说,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看到血就怕。但是他们说,你们是侵略者,是来抢我们土地,杀我们家人的。不杀了你们,我们就要死。”
“那天在林子里,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开枪。”
“我哥哥就是被你们的炮弹炸死的,尸首都找不到。”
“但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看到你那张照片。”
“你看起来,比我还小。你照片上的妈妈,笑起来,跟我妈妈很像。”
“我突然就在想,如果我杀了你,你妈妈会不会也像我妈妈一样,每天坐在村口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下不了手。”
“我朝天开了两枪,让你快跑。我当时想,就当我……为我哥哥积点德吧。”
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原来,这就是真相。
没有复杂的政治原因,没有深奥的人性挣扎。
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在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妈妈,然后,动了恻隐之心。
就这么简单。
简单得让人心碎。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战争结束了。但我们那儿,已经全毁了。田地里全是地雷,房子也塌了。没法活了。”
她说,九十年代初,她听说在中国南方,有很多工厂,能赚钱。
她就跟着同乡,偷渡到了广西,然后一路辗转,来到了深圳。
没有身份,没有学历,只能打黑工。
在工地搬过砖,在餐厅洗过碗,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这家粉店的老板,是我同乡,看我可怜,才收留我。”
“一个月八百块。包吃住。”
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陈劲,当年的“战斗英雄”,如今身家百万,开着小车,住着楼房。
而她,阮氏玲,当年救了我一命的恩人,却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为了一个月八百块钱的工资,苦苦挣扎。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命运,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混蛋。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我问。
她点点头:“嫁给了一个四川来的建筑工人。后来他……在工地上出事,摔断了腿,回老家了。”
“我们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五岁了,在读初三,学习很好。”
说到儿子,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光彩。
“我想多赚点钱,供他上大学。他想考北京的大学。”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脸,看着她那双充满希望又充满疲惫的眼睛。
我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现金。
大概有三千多块。
我塞到她手里。
“你干什么!”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钱推了回来,“我不要你的钱!”
她的反应很激烈,眼神里又充满了警惕。
“我不是在施舍你!”我急了,“这……这是我欠你的!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还钱!”她站起身,情绪很激动,“我说了,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关系!你走!你快走!”
她几乎是把我往巷子外面推。
“我求求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好不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明白了。
她怕。
她怕我这个“过去”的出现,会打破她现在虽然艰辛但还算平静的生活。
她一个没有身份的黑工,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烦。
我如果大大咧咧地给她钱,反而会害了她。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后厨的门帘后,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再回粉店。
我开着车,在深圳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车窗外是万家灯火,流光溢彩。
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我该怎么帮她?
直接给钱,她不要。
给她找个好点的工作?她没有身份证明,正规的公司根本不会要。
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救命恩人,在这个城市的底层苦苦挣扎?
我做不到。
我陈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何况,她给我的,是救命之恩。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越南粉店。
这次,我没再去找她。
我像个普通食客一样,点了一碗粉,吃完,付钱,走人。
第三天,我又去了。
第四天,我又去了。
我成了那家店最忠实的顾客。
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有时候我带着公司的员工去,有时候我请客户去。
我对他们说:“这家店味道很正宗,老板是越南华侨,不容易,我们多来捧场。”
老板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渐渐也习惯了。
每次看到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陈老板,又来啦!”
每次去,我都能看到阿玲在店里忙碌的身影。
她还是那样,沉默寡言,埋头干活。
她看到我,会下意识地躲闪,眼神不敢跟我接触。
我也不去打扰她。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最大的秘密,她也知道我最大的秘密。
但我们,一句话都不说。
一个月后,我找到了粉店老板。
我请他去附近最好的酒楼吃饭。
酒过三巡,我对他说了我的想法。
“黄老板,我看你这家店,生意不错,但地方太小了,装修也旧了点。”
“是啊,”黄老板叹了口气,“我也想换个大点的地方,可手头紧啊。”
“我想投资你的店。”我说。
黄老板愣住了:“陈老板,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我给他倒上一杯酒,“我出钱,你出技术和管理。我们把店面扩大,重新装修,做成深圳最高档的越南餐厅。赚了钱,我七你三。”
黄老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但他又有些犹豫:“陈老板,你图什么啊?这小本生意,你也看得上?”
“我图的,不是钱。”我看着他,“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店里所有的老员工,都必须留下。尤其是阿玲,阮氏玲。要给她涨工资,给她最好的待遇,还要想办法,帮她解决她儿子的户口和上学问题。”
黄老板是个聪明人。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老板,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新的餐厅很快就开业了。
名字叫“西贡往事”。
我请了最好的设计师,把餐厅装修得既有越南风情,又很现代雅致。
开业那天,我没有去。
我只是让老赵送去了一个最大的花篮。
后来,老赵回来跟我说:“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搞了个副业。那餐厅,气派!服务员都穿着奥黛,跟电影里似的。”
“阿玲呢?”我问。
“阿玲?谁啊?”
“就是那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有点胖的那个。”
“哦,你说玲姐啊!”老赵一拍大腿,“她现在是领班了!穿着一身干净的制服,精神着呢!就是话不多,老是低着头。”
我听着,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没有再去过“西贡往事”。
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我只是偶尔会从黄老板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黄老板说,阿玲工作很努力,很负责,客人都很喜欢她。
黄老板说,他托了关系,正在帮阿玲的儿子办积分入户,应该快了。
黄老板说,阿玲的儿子考上了深圳中学,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觉得,我当年的那笔“投资”,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笔生意。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女儿陈梦也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
我和李娟,也成了真正的中年人。
我的生意不好不坏,深圳的房价越来越高,我的白头发也越来越多。
生活,就像那碗越南粉的汤,看起来清汤寡水,但里面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有一年春节,女儿从北京回来。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爸,我给你和妈在‘西贡往事’订了位子,明天我们去尝尝,听说特有名。”
我愣了一下。
李娟说:“好啊,我早就听你王阿姨说那家店不错,一直想去呢。”
我没法拒绝。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去了“西贡往事”。
餐厅里人很多,生意很火爆。
一个穿着奥黛的年轻服务员把我们引到预留的位子上。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阿玲的身影。
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我们点了菜。
女儿叽叽喳喳地跟我们说着学校里的趣事。
李娟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我看着她们娘俩,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阿玲。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奥黛,应该是餐厅经理的制服。
她比几年前胖了些,但气色好了很多,头发也打理得很整齐,脸上化了淡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
她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正在巡视餐厅。
她走到了我们桌旁。
“几位好,菜品的味道还合口吗?”
她的声音很柔和,普通话也标准了很多。
李娟笑着说:“很好,味道很正宗。”
女儿也说:“阿姨,你们店的春卷真好吃。”
阿玲笑了笑:“谢谢,喜欢就好。”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惊恐,没有了躲闪。
只有一种……平静和坦然。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三秒钟。
“这位先生,”她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听到我的女儿惊讶地问:“爸,你认识这位阿姨?”
我听到我的妻子关切地问:“老陈,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她们。
我只是看着阿玲,点了点头。
然后,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是的。”我说,“我们见过。”
“在很久,很久以前。”
来源:渝鲜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