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锁上,那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在我心口。
我出来了。
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锁上,那声音沉得像块石头,砸在我心口。
1989年的太阳,有点晃眼。
我眯着眼,抬手挡了一下,手背上那道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几年了?
脑子有点木,像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转。
身上这套“新”衣服,是所里发的,一股子樟脑丸和霉味儿混合的怪气味。裤腿有点长,鞋也不跟脚。
我看起来一定很滑稽。
像个刚从乡下进城的二愣子,不,比二愣子还不如。
二愣子眼里有光,我眼里只有一片灰。
门口空荡荡的,除了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就只有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那儿,靠着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制服,没戴帽子,头发剪得很短,齐着耳朵根。
我认识她。
化成灰我都认识。
林岚。
当年亲手给我戴上手铐的那个女警察。
她怎么会在这儿?
来看我笑话?还是怕我出去再犯事,提前给我个下马威?
我心里冷笑一声,把那点可笑的、对自由的茫然期待,连同这几年的怨气,一起压了下去。
我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去。
“陈劲。”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清冷冷的,像冬天早上玻璃上的霜。
我脚步没停。
“陈劲!”
她又喊了一声,带了点急。
我停下来,没回头。
“有事?”我问,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几年没跟人好好说过话,声带都快退化了。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根细针,扎在我背上。
就在我快没耐心,准备抬脚走人的时候,她开口了。
“我等你很久了。”
我终于回过头,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嘲讽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太僵硬,笑得比哭还难看。
“等我?林警官,这待遇我可受不起。是又有新案子,缺个顶罪的?”
她眉头蹙了一下,那双总是锐利得像鹰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跟我来。”
她没理会我的讥讽,推着自行车,往公路边上走。
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凭什么跟她走?
一个把我送进监狱的人,现在摆出一副“我为你着想”的姿态,不觉得恶心吗?
她走了几步,发现我没跟上,回过头看我。
“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儿?”她问,语气很平静,“回家?你家那片筒子楼,去年就拆了。找朋友?你那些‘朋友’,现在看见你,躲都来不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插进我最疼的地方。
是啊,我能去哪儿?
我爹妈在我进去第二年就先后走了,受不了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唯一的妹妹,也早早嫁去了外地,断了联系。
至于那些“朋友”,当年称兄道弟,酒桌上拍着胸脯说“有事我扛”,出事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我成了个孤魂野鬼。
“上车。”她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铁架子,又看看她。
“你想干什么?”我问,声音里的警惕像竖起的刺。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我需要一个丈夫。”
我怀疑我耳朵出了问题。
或者,这几年牢饭把脑子吃坏了,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我说,我需要一个丈夫。”她重复了一遍,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你,愿不愿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的公路上,一辆拉煤的卡车“嘎嘎”地驶过,扬起一片黑色的尘土。
我看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她的脸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轮廓清晰。算不上顶漂亮,但很耐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让人心慌。
我突然就笑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是我这几年里,笑得最厉害的一次。
“林警官,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还是你们公安系统现在都流行这种新式的人道主义关怀?给刑满释放人员解决个人问题?”
我的笑声尖锐又刺耳,像一把钝刀子在拉扯。
她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笑,等我笑够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她说,“我是认真的。”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我死死盯着她,“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合适。”
“合适?”这个词像个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劳改犯,配你一个人民警察?林警官,你这是在糟践你自己,还是在羞辱我?”
“你不是劳改犯。”她纠正道,“你是刑满释放人员。而且,当年你为什么进去,你知我知。”
我心头一震。
当年那件事……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一块很旧的上海牌女表,“你现在一无所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跟我走,你至少有个住处,能吃口热饭。其他的,我们可以慢慢谈。”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求婚,更像是在做一个交易,或者说,在部署一项任务。
冷静,理智,不带任何感情。
我沉默了。
她说的是事实。
我兜里比脸还干净,肚子饿得咕咕叫。从这里走到市区,天黑都走不到。就算走到了,又能怎么样?睡天桥底下吗?
尊严?
在生存面前,尊严是个屁。
“……去哪儿?”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好像松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我家。”
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
我坐在后座上,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只能死死抓住身下的铁架子,硌得手疼。
她的背很直,像一棵小白杨。
风把她短发吹得有些乱,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飘进我鼻子里,是那种最便宜的蜂花牌。
我们一路无话。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丈夫?结婚?
这事儿太荒唐了。
荒唐得像一场梦。
自行车骑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进了一片居民区。
红砖墙的五层小楼,一排一排的,看着都一个样。楼下扯着绳子,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单,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这是公安局的家属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把我带到这里来?
她疯了吗?
自行车停在一栋楼的单元门口。
“到了,下来吧。”
我跳下车,腿都麻了。
“你就住这儿?”我问。
“嗯。”她锁好车,“跟我上来。”
楼道里很黑,堆满了各种杂物,蜂窝煤、旧家具、大白菜。
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我们走到三楼。
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最东头那家的门。
“进来吧。”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
水泥地面扫得一尘不染,桌椅板凳都擦得发亮。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色的吊兰,给这个略显简陋的家增添了一点生气。
一股饭菜的香味飘过来。
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好像没听见,给我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男式拖鞋。
“先换鞋。”
拖鞋是全新的,标签还没撕。
“坐吧,我去给你盛饭。”她说着就进了厨房。
我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被捉奸在床的贼,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这个家太小了,小到我一伸胳膊就能碰到两边的墙。
也太有“她”的烙印了。
墙上挂着一张她穿着警服的黑白照片,英姿飒爽。书架上全是各种法律、侦查相关的书籍。
我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很快,她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
一碗白米饭,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烧肉。
肉,是真正的肉。
我盯着那盘油汪汪的红烧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在里面,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点肉星子。
“吃吧。”她把碗筷放到我面前,“刚出锅的。”
我没动。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看着她,“这算是……断头饭?”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陈劲,你能不能别总是像个刺猬一样?”
“没办法,在里面待久了,不长点刺,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我冷冷地说。
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
“先吃饭,吃完了我们谈。”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坦诚,没有算计,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
就是……很平静。
我终于还是拿起了筷子。
第一口饭进嘴,我的眼眶差点就红了。
是热的。
是香的。
是人吃的饭。
我埋着头,狼吞虎咽,吃得又快又急,像个饿了八百年的难民。
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什么尊严了。
她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
等我把最后一口菜汤都用米饭刮干净,她才递过来一杯水。
“慢点吃,别噎着。”
我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
那股从胃里升腾起来的暖意,驱散了身上大半的寒气和戾气。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抹了抹嘴,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摆出那副戒备的姿态,“林警官,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结婚。”她还是那句话。
“理由。”
“我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她解释道,“你也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你重新开始的身份。”
“什么意思?”
“我今年二十七了。”她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在别人眼里,是个老姑娘了。单位领导、街道大妈,还有我家里人,天天催,天天给我介绍对象。我不堪其扰。”
我明白了。
“所以,你想找我当挡箭牌?”
“可以这么说。”她点了点头,“你刚出来,没有工作,没有住处,社会关系也几乎断了。你跟我结了婚,住在我这里,就是我的家属。出去找工作,别人问起来,你是公安家属,能省去很多麻烦。派出所那边,我也会去打招呼。你的档案,不会成为你找工作的障碍。”
她把一切都分析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像是在分析一个案子。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利弊,都考虑到了。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问,“就为了躲避催婚?你随便找个同事假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找我这么个大麻烦?”
“同事不行。”她摇了摇头,“知根知底,容易穿帮。而且,我不想欠人情。”
“那你就不怕我这个‘麻烦’,给你惹来更大的麻烦?”我盯着她,“我可是个劳改……刑满释放人员。你一个警察,跟这种人结婚,你的同事、领导、邻居会怎么看你?你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的语气很坚决。
“那你的家人呢?”
提到家人,她的眼神暗了一下。
“他们……我会处理。”
我沉默了。
这个交易,听起来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我得到了一个栖身之所,一个干净的身份,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而她,只是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来当挡箭牌。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我还是不信。
“林岚。”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你到底图什么?别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年你亲手抓的我,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陈劲是个什么样的人。冲动,好斗,讲那套可笑的江湖义气。我就是个定时炸弹。你把我放在身边,就不怕哪天炸了,把你炸得粉身碎骨?”
她迎着我的目光,久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她被我问住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因为我欠你的。”
我愣住了。
“欠我的?”
“对。”她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当年那件事,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那个姓张的混混,外号豹子,骚扰的那个女孩……是我妹妹,我亲妹妹。”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豹子,张豹。
我就是因为跟他打架,才进去的。
那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喝完酒,路过一个巷子口,看见张豹带着几个小弟,堵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抱着书包,一个劲儿地往后缩。
我当时酒劲上头,加上本来就看不惯张豹那帮人横行霸道,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结果,就是一场混战。
我下手重了点,一砖头把张豹的脑袋开了瓢。
后来,我就被抓了。
抓我的人,就是林岚。
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冰冷,厌恶,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我打了人,所以才那么看我。
现在我才知道,那眼神里,可能还有更复杂的东西。
“你妹妹?”我喃喃自语。
“是。”她闭上眼,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她当时吓坏了,不敢跟家里说。是我后来追问,她才哭着告诉我的。可是那时候,案子已经定了,你已经被判了。”
“所以,你这是……良心发现?想补偿我?”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愤怒。
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就因为她所谓的“良心发现”,要用一场假婚姻来补偿?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说,“陈劲,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能做的,就是尽力弥补。”
“弥补?”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往后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你怎么弥补?你还我那几年的青春吗?你还我我爹妈的命吗?”
我的情绪失控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我爹妈就是因为我坐牢,活活气死的!
这笔账,她拿什么来还?
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红着眼,死死地瞪着她。
客厅里的空气,紧张得仿佛一拉就会断。
“对不起。”
很久之后,她才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对不起?”我惨笑一声,“林警官,你的‘对不起’,真廉价。”
我不想再看到她。
我转身就想走。
“你去哪儿?”她急忙站起来,拦在我面前。
“不用你管!”我吼道。
“陈劲,你冷静点!”她抓住我的胳膊,“现在天都黑了,外面这么冷,你能去哪儿?就算你恨我,你也得先有个地方活下去!”
她的手很凉,但抓得很紧。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愧疚,有急切,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心里的那股暴虐的火气,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地熄了下去。
是啊。
我能去哪儿呢?
大道理谁都懂,可现实就是这么一地鸡毛。
我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天晚上,你先在这里住下。”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卧室你睡,我睡沙发。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她松开我的手,默默地去把倒下的椅子扶起来。
然后,她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在客厅那张小小的单人沙发上铺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恨她吗?
恨。
是她亲手把我送进去的。
可是……
如果没有她,我今晚可能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这个夜晚,我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卧室里全都是她的气息,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很干净,很温暖。
可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小偷。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过去几年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闪过。
冰冷的铁窗,发霉的墙壁,单调的劳动,还有那些麻木的、失去希望的面孔。
然后,画面又切换到林岚那张清冷的脸,和她说的那句“我需要一个丈夫”。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我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滋啦滋啦”的油响声和香味吵醒的。
我睁开眼,还有些迷糊。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光斑。
我坐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客厅里,林岚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头发用一根橡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没有穿警服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个普通的邻家姐姐。
“醒了?”她听到动静,回过头,“起来洗漱一下,马上可以吃早饭了。”
我“嗯”了一声,下床,走进卫生间。
洗手台上,放着一套全新的牙刷和毛巾。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散不去的阴郁。
这副尊容,连我自己都嫌弃。
我胡乱地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感觉人清爽了一点。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小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碟咸菜。
很简单,但热气腾腾。
“坐下吃吧。”她说。
我默默地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地啃着。
“我今天要去单位上班。”她一边喝粥,一边说,“家里钥匙给你一把。你可以在家待着,也可以出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
“还有这个。”她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推到我面前,“钱不多,你先拿着,买点需要的东西。”
是几张十块的,还有一些零钱,加起来大概有五六十块。
在1989年,这不算一笔小钱了。
我看着那些钱,没有动。
“我不要。”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需要钱。”
“我说了,我不要。”我抬起头,固执地看着她,“林岚,我还没答应你的‘交易’。”
她放下碗,看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呢?”
“那是我的事。”
“陈劲!”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你能不能别这么犟?我不是在施舍你,这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我冷笑,“我应得的是清白,是自由,不是你这带着怜悯的几十块钱!”
“我没有怜悯你!”
“那你是什么?同情?愧疚?”我步步紧逼。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紧紧地抿着。
“不管你怎么想,”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这钱你必须拿着。就当……就当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找到工作,赚了钱,再还给我。”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太矫情了。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钱收进了口袋。
那几张纸币,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疼。
吃完早饭,她换上警服,准备出门。
临走前,她站在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劲,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是,人总要往前看。过去的事,回不去了。你才二十多岁,你的人生,不应该就这么毁了。”
说完,她带上门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桌边,看着她吃剩下的半碗粥,发了很久的呆。
人总要往前看。
说得轻巧。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再待下去,我怕自己会发霉。
我揣着那几十块钱,走出了公安局家属院。
外面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街道两旁,出现了许多我没见过的店铺。卖喇叭裤的,卖录音机的,还有挂着“发廊”招牌,里面坐着打扮时髦姑娘的小店。
人们的穿着也变了。
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蓝、灰、黑,各种鲜艳的颜色都有。
我身上这套灰扑扑的衣服,走在人群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像一个从旧时代穿越而来的人,茫然地看着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
我凭着记忆,往我家的方向走。
林岚说得没错,那片熟悉的筒子楼,已经变成了一片瓦砾。
推土机停在废墟上,像一头钢铁巨兽。
我站在那片废墟前,站了很久。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有我爹的打骂声,有我妈的唠叨声,有我跟妹妹抢东西吃的吵闹声。
现在,什么都没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孤独,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像个孤魂野鬼。
饿了,就买个烤红薯。
渴了,就找个自来水龙头喝几口。
我去了以前常去的公园,去了以前常混的游戏厅,去了以前打架的那个巷子口。
物是人非。
天黑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回了那个家属院。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我知道,她在等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冷了,或许只是……贪恋那一点点温暖。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单元门。
我上楼,开门。
她正坐在桌边写着什么,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等一个晚归的家人。
“嗯。”
“吃饭了吗?”
“……吃了。”我撒了个谎。
她看了我一眼,没拆穿我。
“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洗个澡吧,看你跑了一天。”
她起身进了卫生间,很快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我站在客厅,闻着空气里熟悉的饭菜香,看着那个为我忙碌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暖。
洗完澡,换上她给我准备的干净衣服(也是新买的),我感觉自己像是活过来了。
她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我面前。
“吃吧,刚下的。”
面条上,也卧着一个荷包蛋。
我看着那碗面,眼眶又有点发热。
“……谢谢。”我低声说。
她笑了笑,“快吃吧,不然要坨了。”
我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面,我主动把碗洗了。
当我拿着干净的碗从厨房出来时,她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件毛衣在织。
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很柔和。
“林岚。”我叫她。
“嗯?”
“我答应你。”我说。
她织毛衣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你。”我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宣誓,“我们结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也许是因为那碗热汤面。
也许是因为她说的“人总要往前看”。
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想再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我想活下去。
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有点轻,“那……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林岚已经起来了,正在镜子前梳头。
她换下了一身警服,穿了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外套。
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
“去民政局,穿这个,会不会太招摇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确定地问我。
我看着她。
红色的衬衫,映得她脸颊也有些泛红,不像平时那么清冷,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媚。
“……挺好看的。”我实话实说。
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也换上了昨天新买的衣服,一件白衬衫,一条蓝色的裤子。
虽然廉价,但至少干净整洁。
我们俩站在一起,看起来……倒真有几分要去结婚的样子。
去民政局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
只是气氛,跟昨天已经完全不同。
不再是剑拔弩张,而是一种……微妙的尴尬。
到了民政局,里面人不多。
负责登记的是个戴眼镜的大妈,看了我们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我们递过去的户口本和介绍信。
林岚的介绍信是单位开的,一切正常。
我的,是派出所开的。上面“刑满释放”那几个字,虽然写得很小,但依然刺眼。
大妈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你们……是自愿的吗?”她推了推眼镜,问林岚。
“是。”林岚回答得很干脆。
“小林啊,”大妈的语气语重心长,“你可是我们公安系统的优秀干部,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显然是认识林岚的。
“我想得很清楚,张姨。”林岚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
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下意识地去看她,她却没有看我,只是直视着那个登记员大妈。
大妈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她拿出两张表格,让我们填。
我握着笔,手心有点冒汗。
姓名,陈劲。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五。
……
当我们在结婚证上按下红手印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彻底拐进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轨道。
从民政局出来,手里多了两个红本本。
有点烫手。
“现在,我们是夫妻了。”林岚看着手里的结婚证,语气有些复杂。
“名义上的。”我提醒她。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把结婚证收进了口袋。
“走吧,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说:“中午,我们出去吃吧。”
“出去吃?”
“嗯,庆祝一下。”
“庆祝?”我自嘲地笑了笑,“庆祝我们这桩荒唐的买卖正式开张?”
“陈劲。”她停下自行车,回头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哪怕是名义上的,也该有个样子。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吃顿好的,不为过吧?”
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没再反驳。
她带我去了市里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国营饭店。
点了四个菜,一个鱼香肉丝,一个宫保鸡丁,一个麻婆豆腐,还有一个番茄蛋汤。
在当时,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一餐了。
菜上来,她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不喝酒。”我说。
“今天破例一次。”她把酒杯推到我面前,“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天起,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看着杯子里清亮的白酒,又看了看她。
她的眼睛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神。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把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好。”我说,“新的开始。”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默,但气氛不再那么僵硬。
吃完饭,我们没有直接回家。
她带着我,去百货大楼买了新的床单被罩,暖水瓶,脸盆……都是大红色的,印着喜庆的鸳鸯图案。
售货员看着我们,笑得一脸暧"昧"。
“哟,小两口刚结婚吧?这颜色,喜庆!”
林岚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我看着她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她指挥着我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
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摆上新的暖水瓶和脸盆。
那个原本清冷简陋的小家,瞬间多了一股子“新婚”的味道。
虽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晚上,我们依然一个睡卧室,一个睡沙发。
但是,躺在全新的被褥里,闻着阳光和布料的清新味道,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林岚每天按时上下班,忙着她的案子。
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夫”。
每天早上,我比她起得早,做好早饭。
她吃完去上班,我就把家里打扫一遍,然后去菜市场买菜。
家属院的大爷大妈们,很快就都知道了,林警官家多了个男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哟,这就是小林的爱人吧?小伙子长得真精神!”
“在哪儿高就啊?”
面对这些盘问,我总是很沉默。
倒是林岚,提前跟院里几个爱嚼舌根的大妈打过招呼。
“他叫陈劲,我爱人。以前在南方做点小生意,刚回来,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这个说辞,暂时堵住了悠悠众口。
但我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尤其是我“劳改犯”的身份,在这个几乎都是公检法家属的院子里,就像一颗地雷。
我开始试着找工作。
但是,太难了。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又跟社会脱节了好几年。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每次去应聘,人家问我过去几年干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撒谎?我不会。
说实话?谁敢要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
我接连碰壁。
去工地搬砖,人家嫌我瘦。
去饭店当学徒,人家嫌我年纪大。
去工厂,人家一看我没有城市户口和档案,直接就把我打发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要把我压垮。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多,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林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一天晚上,她下班回来,看到我又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又没找到?”她问。
我没说话,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
“陈劲,别急。”她走到我身边,“工作的事,慢慢来。现在经济活了,机会多的是。不行,就自己干点什么。”
“自己干?”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能干什么?我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
“谁说的?”她看着我,“你饭就做得很好。”
我愣了一下。
“你做的红烧肉,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得还好吃。”她很认真地说。
我心里一动。
我妈以前是食堂的厨子,我从小耳濡目染,确实会做几个像样的菜。
在里面那几年,偶尔帮厨,手艺也没落下。
“要不……我们摆个小摊吧?”她提议道,“就卖盒饭。现在外面跑生意的人多,中午吃饭是个大问题。我们做得干净、好吃,肯定有生意。”
摆摊卖盒饭?
我一个大男人,系着围裙在街上卖饭?
我有点拉不下这个脸。
“……再说吧。”我含糊地应付过去。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也没再逼我。
但是,过了两天,她下班回来,推回来一辆崭新的三轮车。
车上还装着锅碗瓢盆,煤炉,油盐酱醋,一应俱全。
“我都打听好了。”她献宝似的说,“就在火车站附近,那里人流量大。我已经跟那边的片警打过招呼了,只要我们不占道经营,没人管我们。”
我看着那辆三-轮车,和她脸上兴奋得有些发红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为了我,真的是煞费苦心。
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自怨自艾下去?
“……好。”我点了点头,“干!”
说干就干。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起来了。
我负责掌勺,焖米饭,炒菜。
林岚给我打下手,洗菜,切菜。
厨房很小,我们俩在里面转个身都困难,胳膊肘经常碰到一起。
她的头发不小心沾到了一点油渍,我伸手帮她擦掉。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心跳得有点快。
我们准备了两个菜,一个土豆烧肉,一个麻婆豆腐。
都是最家常的菜,但我用了十足的料。
装在饭盒里,米饭和菜都冒着尖,分量十足。
林-岚骑着三轮车,我坐在后面。
到了火车站广场,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把摊子支起来。
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缩在车后面。
林岚却很大方,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卖盒饭喽!刚出锅的盒饭!两块钱一份,有肉有菜,好吃又管饱!”
她一个女同志,还是个警察,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叫卖。
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从车后面走出来,跟她并排站在一起。
很快,就有人过来问。
“怎么卖的?”
“两块一份,先尝后买!”林岚热情地揭开一个饭盒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飘散开来。
那个问价的旅客,抽了抽鼻子,咽了口唾沫。
“行,给我来一份!”
第一笔生意,就这么开张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们准备的三十份盒饭,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光了。
数着手里那一叠零零碎碎的钞票,总共六十块钱。
除去成本,净赚了将近三十块。
我拿着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钱,手都在抖。
这是我出狱后,靠自己双手,赚的第一笔钱。
“我们成功了!”林岚兴奋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灿烂。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盒饭生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我们每天起早贪黑,虽然辛苦,但心里是踏实的。
每天数着赚来的钱,那种成就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我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家属院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从一开始的怀疑、戒备,变成了惊讶,最后是佩服。
“小陈真能干啊!这么快就自己做起生意了。”
“是啊,小林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个能干的丈夫。”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美滋滋的。
虽然我知道,我和林岚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我们的关系,也因为一起创业,变得越来越融洽。
我们不再分得那么清楚,谁睡卧室,谁睡沙发。
有时候我累得狠了,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她会给我盖上被子。
有时候她写材料写到半夜,我会给她煮一碗热腾腾的宵夜。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但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捅破。
直到有一天,林岚的父母,突然找上了门。
那天我跟林岚刚出摊回来,正在家里数钱。
门“砰砰砰”地被敲响了。
“谁啊?”我一边问,一边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对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妇。
男的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女的烫着头,表情很不好看。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的就一把推开我,冲了进来。
“林岚!”她尖声叫道。
林岚听到声音,从里屋出来,脸色瞬间就变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们了?”林岚的母亲,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他就是你找的那个男人?一个劳改犯!”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知道了。
“妈,你别胡说!”林岚急忙去拉她。
“我胡说?整个家属院都传遍了!说你找了个劳改犯当丈夫!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们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够了!”林岚的父亲,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突然低吼了一声。
他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你,就是陈劲?”
“是。”我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是你,把我女儿骗到手的?”
“爸!”林岚急了,“不是他骗我,是我自愿的!”
“你闭嘴!”她父亲呵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我只问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
“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图我们家小岚是警察,图我们家的权势?”
“我什么都不图。”我平静地回答,“我跟林岚结婚,只是想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你一个劳改犯,拿什么跟她过日子?就靠在街上卖那几份盒饭吗?”她母亲尖酸地讽刺道。
“卖盒饭怎么了?”我还没说话,林岚就忍不住了,“我们靠自己双手挣钱,不偷不抢,光明正大!这比那些靠着家里关系,混吃等死的人,强一百倍!”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跟你妈说话!”她母亲气得捂住胸口,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小岚,扶你妈进去休息。”她父亲发话了。
林岚不情愿地扶着她母亲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父亲。
“坐吧。”他指了指沙发。
我坐了下来。
他给我递了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当年的事,我们家,对不住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小岚都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有血性,有担当。只是……用错了方式。”
“叔叔,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不,必须提。”他看着我,“正因为我们家欠你的,所以,我不能让小岚用她一辈子的幸福来偿还。这不公平,对你,对她,都不公平。”
我沉默了。
“我看得出来,小岚对你,不只是愧疚。”他继续说,“但是,你们俩的身份,差距太大了。她是个警察,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们在一起,注定要承受比别人多得多的压力和非议。小岚她性子犟,她能顶住,但你呢?你能顶住吗?”
我能顶住吗?
我不知道。
“我今天来,不是来拆散你们的。”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爱小岚,想跟她好好过日子,光靠在街上卖盒饭,是不够的。你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闭上嘴。你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她林岚,没有选错人。”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
我能给她什么?
我现在连一个稳定的工作,一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我凭什么,让她跟着我受苦,受人白眼?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掐灭烟头,看着我,“我有个老战友,在城南开了一家运输公司,最近缺个管车队的副队长。那是个苦差事,要跟各种各样的司机打交道,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但是,干好了,有前途。”
“你,敢不敢去?”他问。
我看着他,心里热血翻涌。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我摆脱过去,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敢!”我站起身,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有种。没让我失望。”
林岚的父母在家住了两天。
这两天,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她母亲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
但她父亲,却像是接受了我。
他会跟我聊一些时事,聊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我知道,他是在考验我,也是在点拨我。
两天后,他们走了。
临走前,她父亲把我拉到一边。
“运输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我写给你了。下周一,直接去找王经理报道。就说,是我林国栋让你去的。”
“谢谢叔叔。”我由衷地说。
“别谢我。”他摆了摆手,“路,要靠你自己走。别让我女儿失望。”
送走他们,林岚的情绪很低落。
“陈劲,对不起,我爸妈他们……”
“我明白。”我打断她,“他们是为你好。”
“那你……”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怪我?”
我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软,像绸缎一样。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傻瓜。”我说,“我不但没怪你,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是啊。”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让我有了家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周一,我去了城南那家运输公司。
王经理是个身材魁梧的退伍军人,说话声如洪钟。
他看了林国栋的信,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
“林老哥推荐的人,我信得过。但是,我们这儿不养闲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把我带到车队。
几十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院子里,像一排排钢铁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和机油的味道。
一群光着膀子,满身油污的司机,正围在一起打牌,骂骂咧咧。
“从今天起,你就是他们的头儿。”王经理指着那群人说,“让他们服你,就算你过关了。”
我知道,这是个下马威。
我一个外来的毛头小子,还是个“劳改犯”,想管住这群桀骜不驯的野马,比登天还难。
果然,我一过去,他们就用那种审视、挑衅的目光看着我。
“哟,这就是新来的陈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怪声怪气地说,“看着细皮嫩肉的,断奶了没有啊?”
一阵哄堂大笑。
我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叫陈劲,以后请多关照。”
“关照?”那个横肉脸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比我高了半个头,“想让我们关照你,也行。先跟哥几个喝一个!”
他让人拿来一瓶白酒,和几个大碗。
“我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先把这瓶酒干了,我们才认你这个队长!”
我知道,这是在给我下套。
这么一瓶高度白酒,一气喝下去,不倒下也得趴下。
到时候,我这个队长,就成了个笑话。
我看着那瓶酒,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等着看好戏的脸。
我笑了。
“光喝酒,多没意思。”我说,“不如,我们加点彩头?”
“彩头?”横肉脸愣了一下,“什么彩头?”
“就赌这个。”我指了指旁边一辆卡车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货物,“一车水泥,五十公斤一袋,总共十吨。我,一个人,把它卸完。如果我在两个小时内卸完,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如果我卸不完,我不仅把这瓶酒喝了,还立马卷铺盖走人。怎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十吨水泥,一个人,两个小时?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子,你没疯吧?”横肉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就问你,敢不敢赌?”我盯着他。
“赌!有什么不敢的!”他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大家可都听见了啊!他要是卸不完,就自己滚蛋!”
“一言为定!”
我脱掉上衣,露出精瘦但结实的身板。
在里面那几年,别的没练出来,力气和耐力,却是一等一的。
我深吸一口气,扛起第一袋水泥。
很沉。
但我咬紧牙关,把它扛下车,码放整齐。
然后是第二袋,第三袋……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背,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臂开始发酸,肩膀像是要被压断了。
但我没有停。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输。
我不能让林岚失望,不能让她父亲失望。
我不能再回到过去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日子!
周围的嘲笑声,渐渐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看着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一次又一次地把沉重的水泥袋扛下车。
一个半小时后,当我把最后一袋水泥稳稳地放在地上时,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我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走到那个横肉脸面前。
“现在,你服不服?”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丝敬畏。
他“扑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陈……陈哥!我服了!我王虎,这辈子没服过谁,今天,我服你!”
有了他带头,其他司机也纷纷围了过来。
“陈哥,牛逼!”
“以后我们就跟你混了!”
我看着他们,笑了。
我知道,这一关,我过了。
我在运输公司的日子,就这么步入了正轨。
管人,比卸水泥难多了。
这帮司机,个个都是老油条,偷油、私自带货、虚报路费,什么花招都有。
但我有我的办法。
我跟他们一起出车,一起睡大通铺,一起喝酒吃肉。
我比他们更能吃苦,比他们更能喝,也比他们更讲义气。
谁家有困难,我第一个帮忙。
谁要是敢坏了公司的规矩,我也第一个不饶他。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不到半年,整个车队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业绩也翻了一番。
王经理对我赞不绝口,给我涨了工资,还分了我一套公司的宿舍。
我把宿舍让给了手下一个刚结婚,没地方住的司机。
我还是每天回家。
回到那个有林岚在的小家。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
我会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
她会给我买新衣服,叮嘱我出车注意安全。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讨论我工作上的烦心事,她单位里的新鲜事。
有一天晚上,我出长途车回来,又累又饿。
推开门,发现她还没睡,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桌上,还温着一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回来了?”她看到我,眼睛一亮,“快去洗洗,我给你热了饭。”
我看着她,心里一热,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僵。
“林岚。”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皂角香,“我们……做真正的夫妻,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水光潋滟。
“……你,想好了吗?”她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是一个警察,我可能……会很忙,会顾不上家,甚至……会有危险。”
“我想好了。”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你忙,我等你。你顾不上家,我来顾。你有危险,我保护你。”
“陈劲……”
我没有再让她说下去。
我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很软,很甜。
带着一丝我从未尝过的,幸福的味道。
那一晚,我没有再去睡沙发。
卧室里的那张床,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两个主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92年。
这三年,中国的变化,天翻地覆。
我的生活,也一样。
我靠着在运输公司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加上这几年攒下的钱,自己出来单干了。
我成立了自己的运输车队。
从一开始的三辆车,发展到后来的三十辆。
我不再是那个在火车站卖盒饭的小贩,也不是那个被人瞧不起的劳改犯。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们搬出了那个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
我还把林岚的父母接了过来。
她母亲一开始还有点不情不愿,但看着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林岚照顾得无微不至,对我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了。
她父亲,则成了我的忘年交。
他经常来我公司,帮我出谋划策,是我事业上最大的助力。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林岚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只是,有一个遗憾。
我们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
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林岚的身体有点问题。
当年她为了工作,太拼了,落下了病根。
我知道后,心里很难受。
但林岚比我更难受。
她开始变得沉默,有时候会一个人偷偷地哭。
“陈劲,对不起。”她抱着我,“都怪我,我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
“傻瓜。”我抱着她,心疼地说,“有没有孩子,都一样。只要有你,我的家就是完整的。”
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心里的结,没有解开。
就在这个时候,张豹,那个被我亲手送进监狱的混混,出狱了。
这个消息,是车队一个司机告诉我的。
他说,张豹在外面放话,要找我报仇。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麻烦来了。
我没有告诉林岚,怕她担心。
我只是加强了戒备,出入都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兄弟。
但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我公司里,有一个会计,被张豹用钱买通了。
他泄露了我的运输路线和一份重要的合同。
结果,我的一批价值几十万的货,在半路上被张豹带人劫了。
司机也被打成了重伤。
这一下,我的公司,几乎陷入了绝境。
客户索赔,银行催债,公司里人心惶惶。
我焦头烂额,焦头烂额。
林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她问我。
我瞒不住,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报警吧。”她说。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张豹很狡猾,他没有亲自出面,我们没有证据。而且,这批货,是不能见光的走私电器。一旦报警,连我自己都得搭进去。”
“陈劲!”她生气了,“你什么时候,又开始走上这条路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火了,“现在做生意,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是完全干净的?我不这么做,我的公司早就垮了!我拿什么给你,给这个家一个好的生活?”
“我不要什么好的生活!”她哭着喊道,“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那一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是我跟她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吵完,我摔门而出。
我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推开门,发现林岚不在。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陈劲,我去去就回。等我。”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疯了一样地给她单位打电话。
她同事说,她今天请假了,没去上班。
我发动了所有兄弟,满世界地找她。
最后,我在城郊一个废弃的仓库里,找到了她。
她被绑在椅子上,嘴被胶带封着。
张豹,正拿着一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陈劲,你终于来了。”张豹看到我,笑得一脸狰狞,“我等你很久了。”
“张豹!”我红着眼,“你放了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他哈哈大笑,“不,不,不。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女人,死在你面前!”
他手里的刀,用力一划。
一道血痕,出现在林岚白皙的脖颈上。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不要!”我嘶吼着。
“想让她活命,也行。”张豹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然后,自己把这只手,给我剁了!”
他扔过来一把砍刀。
我看着地上的砍刀,又看了看林岚。
她正看着我,拼命地摇头,眼睛里全是泪水。
我知道,她不想我这么做。
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捡起砍刀。
“好。”我说,“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她。”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就在我准备磕头的时候,林岚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张豹撞了过去。
张豹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一瞬间,仓库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埋伏在四周的警察,一拥而入。
“不许动!警察!”
张豹愣住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林岚竟然提前报了警。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林岚,脸上露出绝望而疯狂的表情。
“臭娘们!你敢阴我!我死,也要拉你当垫背的!”
他举起刀,狠狠地朝林岚刺了过去。
“林岚!”
我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挡在了她身前。
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后背。
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只听到林岚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陈劲——!”
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那一刀,离我的心脏,只有几公分。
医生说,我命大。
我知道,是林岚,救了我的命。
也是我,救了她的命。
我们,扯平了。
我醒来的时候,她就守在我的床边,眼睛又红又肿,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我睁开眼,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泪就“唰”地流了下来。
她扑在我身上,哭得像个孩子。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我抬起手,想帮她擦眼泪,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傻瓜……哭什么……”我虚弱地说,“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还说!”她捶了我一下,又怕弄疼我,赶紧收回手,“医生说,再偏一点,你就……你就……”
她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里又疼又暖。
“林岚。”我叫她。
“嗯?”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那你呢?”她抬起头,红着眼看我,“你以后,也别再做让我担心的事了,好吗?”
“好。”我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张豹被抓了。
因为持械伤人,绑架勒索,数罪并罚,被判了无期。
我公司那个内鬼会计,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的货,被追了回来。
公司,也度过了危机。
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
只是,我和林岚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比以前,更珍惜彼此。
出院那天,她来接我。
她没有开车,而是推着一辆自行车。
就是当年,她接我出狱时,骑的那辆二八大杠。
“怎么把这个推出来了?”我笑着问。
“我想……再走一遍那条路。”她说。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坐上后座,像很多年前一样。
她骑得很慢,很稳。
我们回到了那个家属院,回到了我们最初的那个家。
屋子里,还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
“陈劲。”她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
“嗯?”
“我们……再生个孩子,好不好?”她突然说。
我愣住了。
“你的身体……”
“医生说,我好好调理,还有希望。”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渴望,“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一个像你的,也像我的孩子。”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我说,声音有些哽咽,“我们,生个孩子。”
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很小,很软,像一只小猫。
我抱着她,手都在抖。
我给她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住,她的父母,是多么来之不易地,才走到了一起。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我的公司,已经成了本市的龙头企业。
林岚,也从当年的小片警,成了市局的副局长。
我们都老了。
我的背上,还留着那道长长的疤。
林岚的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
女儿陈念,也已经长大成人,成了一名像她母亲一样,英姿飒爽的警察。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林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喝着茶,看着楼下公园里嬉戏的孩子。
女儿今天休息,正在厨房里,给我们做她拿手的红烧肉。
“真香啊。”林岚靠在我的肩膀上,幸福地眯着眼。
“是啊。”我握住她的手,“跟当年,你给我做的第一顿饭,一个味道。”
她笑了。
“陈劲。”
“嗯?”
“下辈子,你还愿意娶我吗?”
“娶。”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过,下辈子,换我等你。我开着车,去监狱门口等你。然后,把你绑回家,让你给我做一辈子的红烧肉。”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看着她,也笑了。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想,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
从1989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到如今这个温暖的午后。
我的人生,像一场跌宕起伏的电影。
有过绝望,有过挣扎,有过辉煌,也有过惊心动魄。
但幸好,在故事的开始,我遇见了她。
那个穿着蓝色制服,骑着二八大杠,在监狱门口等我,说要嫁给我的女人。
她是我一生的劫,也是我一世的缘。
来源:惦念云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