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方向盘上,试图用意念把眼前这堆破铜烂铁变成钱。
我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方向盘上,试图用意念把眼前这堆破铜烂铁变成钱。
“阳阳,你爸他……有点不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嘶哑,还带着那种我最怕的、压抑着的哭腔。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油箱底。
“怎么了?前天不还说好转了吗?”
“今天下午,又喘得厉害,医生说……让家里人最好都回来看看。”
“看看”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锥子,扎得我一哆嗦。
我抬起头,看着店里货架上蒙着薄薄一层灰的角阀、生料带、PPR管件,它们像一堆无人问津的遗物,静静地嘲笑着我这半死不活的生意。
“我知道了,妈,我马上回。”
挂了电话,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盘点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操蛋。
什么都他妈的操蛋。
回到家,林倩正在给暖暖喂饭。暖暖是我们的女儿,五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吃了没?锅里有剩饭。”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一杯凉白开。
“不吃了。我得回趟老家,我爸病危了。”
她的勺子在碗边停了一下。
“现在?”
“现在。”
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什么惊讶,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疲惫。
“店怎么办?明天还有批货要到。”
“我让小李去接一下。店门先关两天。”
“关两天?”她声调高了一点,“房租不要钱?水电不要钱?你知不知道上个月又亏了多少?”
又来了。
又是这种熟悉的、被数字和账单包裹的窒息感。
“我爸都快不行了!我还在乎那点房租?”我压着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暖暖被我的声音吓到了,嘴里含着饭,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林倩深吸一口气,把视线转回女儿脸上,声音放柔了:“暖暖乖,快吃饭,吃完妈妈带你去楼下玩。”
她总是这样,用女儿筑起一道墙,战争就打不过去了。
我转身进卧室,胡乱从衣柜里抓了两件衣服塞进包里。
她跟了进来,站在门口,没开灯。
“路上开慢点。”她说。
“嗯。”
“钱够不够?我微信转你两千。”
“够了。”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子晃了晃,其实里面也就剩这么几张了。
沉默。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和我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到了给我个电话。”
“好。”
我背上包,经过她身边时,她没有动。我们之间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像隔着一条冰冷的河。
我知道她不是不担心我爸,她只是被生活磨得太久,所有的情感都得先用理智的算盘过一遍。
我们结婚七年,从一无所有,到……依然一无所有。爱情这东西,早就被房贷、孩子的学费和柴米油盐的琐碎,熬成了一锅黏糊糊的粥,闻着还有点香气,吃到嘴里却全是苦涩和无奈。
发动我那辆开了快十年的老捷达时,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我爷爷说的。
那年我刚拿驾照,开着这辆二手车,兴奋地要带他去镇上赶集。
他坐在副驾驶,眯着眼,像尊老佛爷,慢悠悠地吐出一句:“阳阳啊,往后自己开车出门,要是路上碰见办红白喜事的,得记着三句口诀。”
“什么口诀?封建迷信。”我不屑地撇撇嘴。
“你个小兔崽子懂个屁,”他敲了敲我的脑袋,“这叫敬畏。听好了:红事不插队,白事不赶路。车里不乱语,窗外不乱看。心正压百邪,人善万事安。”
当时我只当耳旁风。
现在,这几句话却像刻在了脑子里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一脚油门,汇入了城市的晚高峰。
车灯连成一条看不到头的红色长河,缓慢,拥挤,令人烦躁。
就像我的人生。
高速上开了三个小时,夜色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嗡”地振了一下,是林倩发来的微信。
“暖暖睡了,问爸爸去哪儿了。我说明天就回来。”
我盯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
明天回不来。
也许后天也回不来。
也许……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回了个“嗯”,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前面服务区的指示牌一闪而过,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进去。
泡了碗红烧牛肉面,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吸溜。
热气腾腾的汤,廉价的香精味,却是我此刻唯一的慰藉。
周围都是和我一样的赶路人,卡车司机,跑长途的业务员,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我们像一群被生活驱赶的蚂蚁,在各自的轨道上,身不由己地奔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吃完面,我点了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我爸。
他是个木匠,一辈子老实巴交,手艺很好,性格很闷。我小时候,他总是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打,刨花的香味就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味道。
他很少对我笑,也从没打过我。我们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一直觉得他不够爱我,不像别人的爸爸,会把孩子扛在肩上,会带孩子去游乐园。
直到我有了暖暖,我才有点明白他。
那种笨拙的、沉默的爱,都藏在一张结实的书桌里,一把稳固的椅子里,一个从没坏过的衣柜里。
可我明白得太晚了。
烟头烫到了手,我猛地回过神,狠狠地把烟蒂摁灭在地上。
不能再耽搁了。
回到车上,拧开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里,一个做作的女声在播报着午夜情感故事。
我烦躁地关掉,车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发动机单调的嗡鸣,和轮胎碾过路面接缝时“咯噔、咯噔”的催命声。
凌晨两点,我下了高速,转入省道。
路灯变得稀疏,光线昏黄,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路边的景象也渐渐变得熟悉,是那种属于小县城的、带着点破败和亲切的景象。
就在一个拐过山口的地方,我被一片突如其来的红色晃了眼。
前方,一长串车队,打着双闪,慢吞吞地往前挪。
头车是一辆扎着俗气大红花的黑色奥迪,后面跟着一溜的帕萨特、雅阁,车窗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
车队开得很慢,几乎是龟速,还时不时地停下来,放一挂震天响的鞭炮。
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半。
这他妈谁家结婚,选这么个阴间时辰?
我跟在后面,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爸还在医院里等着我,你们这帮人却在这里慢悠悠地搞排场。
我按了下喇叭。
“嘀——”
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前面的车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我行我素。
我又重重地按了几下。
“嘀嘀嘀——”
这下有反应了。
一辆跟在队尾的帕萨特里,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探出一个剃着炮寸头的年轻男人的脑袋。
他冲我这边比了个中指,嘴里骂骂咧咧的,虽然听不清,但口型我看得懂。
我火气更大了,一脚油门,想从旁边超过去。
路很窄,将将够两辆车并行。我的车头刚探出去,那辆帕萨特就猛地往我这边别了一下。
我吓得赶紧踩刹车,方向盘往右打死。
“吱——”
轮胎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堪堪贴着山壁停下。
我惊出一身冷汗。
那炮寸头从车上下来了,后面几辆车也跟着下来七八个年轻人,一个个流里流气,晃晃悠悠地朝我走过来。
“你他妈赶着投胎啊?按什么喇叭?”炮寸头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拎着个半满的啤酒瓶。
我坐在车里,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想惹事,我只想快点到医院。
我降下车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点:“几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家里有急事,能不能让我先过去?”
“急事?”炮寸头冷笑一声,用啤酒瓶敲了敲我的车窗,“天大的事,有我兄弟结婚大吗?懂不懂规矩?”
“就是,开个破捷达,牛逼什么?”旁边一个黄毛附和道。
我攥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爷爷那句话又钻进了我的脑子。
“红事不插队……”
去他妈的红事不插队!
我心里骂了一句,但理智告诉我,跟这帮人硬碰硬,吃亏的肯定是我。
我从兜里摸出烟,递了出去:“大哥,消消气,抽根烟。我这真是十万火急的事,家里老父亲在医院抢救,我得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我说得很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
炮寸头愣了一下,接过烟,没点,在手里掂了掂。
他身后的人也都不说话了,互相看了看。
中国人就这样,你可以跟他横,但他最怕你跟他“卖惨”,尤其是什么“最后一面”这种话,自带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道德分量。
“……行吧,”炮寸头把烟别在耳朵上,“那你过去吧,开慢点。”
他挥了挥手,那帮人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我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
经过那辆奥迪头车时,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车里,新郎新娘的脸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像两尊蜡像。
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我背脊升起。
我没敢多看,赶紧踩油门,把那串红色的车队远远甩在身后。
“车里不乱语,窗外不乱看。”
爷爷的第二句口诀,又冒了出来。
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大半夜的自己吓自己。
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像水蛭一样,牢牢地吸附在我的心上。
又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省道拐进了一条更窄的乡道,路两旁是成片的田野,笼罩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我有点累了,眼皮发沉,拧开一瓶红牛,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刺激得我打了个哆嗦,人也精神了一点。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方路边,影影绰绰地,有一群人。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白色孝服,排着队,缓缓地往前走。
队伍最前面,几个人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有人在撒着纸钱,白色的纸片在晨风中,像一只只断了翅生的蝴蝶,漫天飞舞。
哀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是那种用唢呐吹奏的、凄厉而悠长的调子,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神不宁。
是出殡的队伍。
白事。
我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白事不赶路。”
这五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
有了刚才的教训,我这次不敢再按喇叭,也不敢超车。
我把车远远地停在路边,熄了火,点了根烟,静静地等着。
我看着那支队伍,从我车边缓缓走过。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捧着遗像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挂着泪,眼神却很倔强。
遗像上,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
跟在后面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泣不成声的妇人,还有几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们的悲伤是那么真实,那么浓烈,像这笼罩着田野的晨雾,无声无息,却让人透不过气。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想起了我爷爷出殡那天。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我也是这样,跟在队伍里,捧着他的遗像。
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我最亲的人,那个会偷偷给我塞糖、会带我去河里摸鱼、会给我讲“三句口诀”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爸那天没哭,他只是沉默地走着,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风中的树。
但晚上,我起夜,看到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成年人的崩溃,都是静音的。
烟抽完了,出殡的队伍也走远了,只剩下满地的纸钱,和空气中还未散尽的哀乐。
我重新发动车子,慢慢地从那些纸钱上压了过去。
车轮碾过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了,老乡,借个光,我也是没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车子开过那段路之后,我总觉得车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
明明关着车窗,我却觉得有风在往我脖子里灌。
后视镜里,空荡荡的后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我不敢再看。
“车里不乱语,窗外不乱看。”
我一遍遍地默念着这句话,像是在念一道护身符。
我把车里的音乐开到最大声,放的是一首节奏很劲爆的摇滚乐,想用巨大的声浪,把那种诡异的感觉驱散。
但没用。
那种冷意,反而越来越重。
我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眼前的路,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两边的田野和树木,像是扭曲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
我这是怎么了?
是太累了?还是……真的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就在这时,仪表盘上,一个黄色的、像水龙头一样的灯,毫无征兆地亮了。
发动机故障灯。
紧接着,车身开始剧烈地抖动,像得了帕金森。
我赶紧踩油门,想加速冲过这段路,但车子完全不听使唤,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后,“噗”的一声,彻底熄火了。
车子在路中间停了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
连之前吵闹的摇滚乐,也随着熄火,戛然而止。
我试着重新打火。
“咔哒,咔哒,咔哒……”
钥匙拧到底,只有无力的电流声,发动机毫无反应。
我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完了。
车坏了。
坏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我趴在方向盘上,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求救。
屏幕上,信号那一栏,是一个鲜红的“×”。
没有信号。
我彻底崩溃了。
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嘀——”的一声长鸣,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显得那么无助,那么凄厉。
“啊——!”
我冲着挡风玻璃,发泄似的嘶吼起来。
我骂老天不公,骂命运操蛋,骂这辆破车,骂那帮结婚的,骂那帮出殡的。
我把所有能骂的都骂了一遍。
骂到最后,我没力气了。
我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破车里,哭得像个。
我哭我的生意,赔得一塌糊涂。
我哭我和林倩的感情,冷得像一块冰。
我哭我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父亲。
我哭我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只剩下抽噎。
我抹了把脸,满手都是冰凉的泪水和鼻涕。
我看着窗外。
天已经大亮了,晨雾散去,露出了田野本来的颜色。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平静。
好像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我,只是一场幻觉。
我忽然想起了爷爷的第三句口诀。
“心正压百邪,人善万事安。”
以前我觉得,这纯粹是一句唯心主义的屁话。
什么心正不正的,穷就是原罪,没钱你心再正,也得被人踩在脚下。
但现在,在这个绝望的境地里,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却好像咂摸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所谓的“百邪”,指的真的是那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吗?
还是说,它指的,是人心里的那些负面情绪?
是我的焦躁,我的愤怒,我的恐惧,我的怨恨。
是这些东西,让我在遇到婚车时,失去了耐心,差点跟人起冲突。
是这些东西,让我在路过葬礼后,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是这些东西,在我车子抛锚、手机没信号的时候,把我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真正的“邪”,不在外界,而在我心里。
是我自己的心,出了问题。
想通了这一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股一直盘踞在我心头的阴冷和恐惧,竟然真的消散了不少。
我不再感到害怕了。
车坏了,就修。
没信号,就等。
天亮了,总会有人路过。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吸进肺里,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我绕着车走了一圈,打开发动机盖,里面一堆我看不懂的线路和零件,油乎乎的。
得,我是没辙了。
我索性放弃,靠在车头,又点了根烟。
这次,我的心情平静了很多。
我拿出手机,虽然没信号,但我还是给林倩发了条微信。
“车在路上坏了,别担心,我没事。等有信号了再联系你。”
我知道她现在收不到,但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仪式,让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连接。
然后,我翻开相册,看暖暖的照片。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看着她的笑脸,我觉得,什么困难,好像都能扛过去。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声音。
一辆三轮摩托车,从路的尽头,慢悠悠地开了过来。
开车的是个老大爷,戴着草帽,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皱纹。
车斗里,装着半车青菜。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冲他招手。
老大爷把车停在我旁边,摘下草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后生,车坏啦?”他问,一口浓重的乡音。
“是啊,大爷,打不着火了,手机也没信号,您知道这附近哪有修车的地方吗?”
“修车?那得去镇上,离这儿还有十几里地呢。”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这车,估计得叫拖车了。”
“可我手机没信号,叫不了啊。”我一脸苦涩。
老大爷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往前走,翻过前面那个坡,那边地势高,应该就有信号了。我这车也带不了你,菜太多。”
“哎,行,谢谢您了大爷!”我连声道谢。
“客气啥,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老大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你这车停路中间,不安全,我帮你推到路边去。”
“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儿。”
我们俩一前一後,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把那辆沉重的捷达推到了路边的草地里。
我累得气喘吁吁,老大爷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大爷,您抽烟。”我把仅剩的半包烟都塞给了他。
他摆摆手,不要:“戒了,戒了。行了,你快去打电话吧,别耽误事。”
说完,他发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按照大爷的指引,翻过了那个山坡。
果然,手机信号,从一个红叉,变成了一格,然后是两格。
我赶紧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叫了拖车。
然后,我拨通了林倩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陈阳?你怎么样了?我看到你微信了,急死我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原来,她一直都在担心我。
“我没事,车坏了,已经叫了拖车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她在那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你别担心,我晚点应该就能到家了。爸那边怎么样?”
“妈刚打电话来,说爸的情况稳住了,让你别急,路上注意安全。”
“嗯,那就好。”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沉默,好像消失了。
“林倩,”我鼓起勇气,轻声说,“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昨天晚上,我不该跟你发火。”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你也是压力太大了。陈阳,店里的事,你别一个人扛着,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我重重地嗯了一声,眼眶湿了。
“钱的事你别愁,我这儿还有点积蓄。先把叔叔的病看好,比什么都强。”
“好。”
挂了电话,我蹲在山坡上,看着远方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那辆老捷达,就像我的前半生,载着我的梦想和疲惫,一路磕磕绊绊,最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彻底趴窝。
但也许,坏掉,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拖车把我和我的捷达,一起拉到了镇上的修理厂。
老板检查了一番,说是发动机的线路老化,短路了。
“得大修,没个三五天弄不好。”老板说。
三五天。
我等不了。
我把车钥匙和修车钱都留给了老板,让他修好了给我打电话。
然后,我背着包,去了镇上的客运站。
坐上了回县城的中巴车。
车上人不多,摇摇晃晃的,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靠在窗边,看着那些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街道和店铺,心里百感交集。
我离开这里,已经十年了。
十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油腻中年。
到了县医院,我一路跑到住院部。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我妈。
她瘦了,也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
“妈。”我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光。
“阳阳,你回来了。”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路上还顺利吧?瘦了。”
“挺顺利的。爸呢?”
“在里面,刚睡着。”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我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戴着呼吸机,脸颊瘦得都凹下去了。
他睡得很沉,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弱地起伏着。
我记忆里那个能扛起整根房梁的、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现在,却虚弱得像一张纸。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医生怎么说?”我哑着嗓子问。
“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了,但还要观察。”我妈说着,眼圈又红了,“你爸这次,是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我扶着我妈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妈,你别太累了,也得注意身体。”
“我没事,你爸能好,我比什么都强。”她拍了拍我的手,“你回来了,我就有主心骨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沉甸甸的。
晚上,我妈回家休息,我留在医院守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坐在我爸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想跟他说对不起,以前总惹他生气。
想跟他说谢谢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
想跟他说,其实我很爱他,只是我从来没说出口。
但这些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后半夜,我爸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有些意外。
他想说话,但戴着呼吸机,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爸,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赶紧握住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
他的手,冰凉,干枯,像一段老树皮。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有歉意,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父子俩,几十年的隔阂和疏离,好像在这一刻,都消融了。
他用尽力气,反过来,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把脸埋在他的手背上,泪水决堤。
第二天,林倩带着暖暖,也从市里赶了过来。
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保温桶。
“我熬了点粥,你一晚上没吃东西,喝点吧。”
暖暖看到病床上的爷爷,有点害怕,躲在林倩身后。
我把她抱起来,轻声说:“暖暖,叫爷爷。”
暖暖怯生生地看着我爸,小声地喊了一句:“爷爷……”
我爸的眼睛,一直看着暖暖,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摸摸暖暖的脸。
我把暖暖的小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一家人,就这么围在病床边。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觉得,生活虽然有很多操蛋的地方,但也有很多这样温暖的、值得我们拼尽全力去守护的瞬间。
我爸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
虽然恢复得很慢,但总归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在老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给爸妈做饭,陪我爸说话,晚上守夜。
很累,但心里很踏实。
我和林倩的通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我们聊孩子,聊父母,聊店里的生意,聊未来的打算。
我们不再争吵,不再互相指责,而是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互相打气,商量对策。
我感觉,我们失去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找回来。
一周后,我爸转入了普通病房,我也该回去了。
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妈把我送到村口,一个劲儿地往我包里塞东西,煮好的鸡蛋,自己家种的青菜,还有一双她新给我纳的布鞋。
“阳阳,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林倩和暖暖。”
“我知道了,妈。你和我爸也保重身体。”
我坐上回市里的大巴车,回头看,我妈还站在村口,冲我挥着手,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的眼眶,又湿了。
回到市里,修理厂打电话来,说车修好了。
我去取车,那辆老捷达,被洗得干干净净,发动机的声音,也比以前顺畅了不少。
我开着它,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又碰上了一支婚车队。
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我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按喇叭。
我只是静静地停在后面,等红灯,看着那辆扎着红花的头车,在绿灯亮起时,缓缓地开走。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祝你们幸福。
车开到小区楼下,我看到林倩和暖暖,正坐在花坛边上等我。
暖暖看到我的车,欢呼着跑了过来。
“爸爸!爸爸!”
我停好车,打开车门,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林倩走了过来,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就像我离开那天,老家的阳光,温暖,明亮。
“回来啦。”她说。
“嗯,我回来了。”
我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我忽然彻底明白了爷爷那三句口诀的真正含义。
“红事不插队,白事不赶路。”
那说的是,对别人的悲欢,要有一份同理和敬畏。人生在世,谁都有得意和失意的时候,尊重别人的命运,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积攒福报。
“车里不乱语,窗外不乱看。”
那说的是,要守住自己的心,管住自己的嘴和眼。外界的纷扰再多,内心的方寸不能乱。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看的热闹不看,守住清净,才能守住平安。
“心正压百邪,人善万事安。”
这才是最核心的一句。人生这场漫长的旅途,就像一次单程的驾驶,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喜有悲,有顺有逆。真正能为你保驾护航的,不是什么神佛,也不是什么运气,而是你自己那颗堂堂正正、与人为善的心。
你的心态,就是你最好的方向盘。
你的善良,就是你最稳的压舱石。
我看着眼前的妻女,看着这片我们努力扎根的城市,心里一片澄明。
生活这辆车,也许还会抛锚,还会遇到各种路况。
但这一次,我知道该怎么开了。
慢一点,稳一点。
心怀敬畏,心存善念。
出入,皆平安。
来源:佛 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