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黄得跟得了黄疸病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掉,跟我的心一样,没着没落。
一九九八年,秋天。
厂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黄得跟得了黄疸病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掉,跟我的心一样,没着没落。
我叫李卫民,四十二岁,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厂里大大小小的机床,就没有我伺候不明白的。
我爹就是厂里的老师傅,我从他手里接的班。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守着我的机床,守着我的手艺,一直到退休。
可我没想到,厂子会没。
那天下午,车间主任老张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根烟,他自己点了半天没点着,手抖得厉害。
“卫民啊。”他嗓子是哑的。
我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
“厂子……你也知道,撑不下去了。”
他没再往下说,把一张盖着红戳的纸推到我面前。
下岗通知书。
三个黑体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一下子烫在我的眼珠子上。
我没接。
我看着老张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那里头,有愧疚,有无奈,也有一种跟我一样的,被扔出轨道外的惶恐。
“凭什么?”我问,声音不大,但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卫民,不是针对你……”
“我技术全厂第一,年年先进,凭什么是我们这一批?”
老张叹了口气,把抽了一半的烟摁死在烟灰缸里,“不是技术的事儿。是时代,时代变了。”
时代。
多大一个词儿。
大得能把我们这样的人,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轻一碾,连声响都没有。
我没哭,也没闹。
我走出办公室,车间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儿,混着铁屑的腥气,钻进鼻子里。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我摸了二十多年的德产老机床,它安静地趴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我感觉,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它一起死了。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
我推开门,我老婆张兰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视里放着《还珠格格》,小燕子咋咋呼呼的。
我闺女囡囡在里屋写作业。
屋里很暖和,有饭菜的香气。
可我一进去,那股暖气,好像就绕着我走了。
张兰眼皮都没抬,“回来了?”
“嗯。”
我换了鞋,走到她跟前。
她手里的毛线,是鲜亮的粉色,给囡囡织的。她的手指很灵活,一上一下,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我有事跟你说。”
她手停了,终于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我把那张折得皱巴巴的通知书掏出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扫了一眼,又看回我的脸。
“哦。”
就一个字。
没有惊讶,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
“厂里那情况,谁不知道?”她把毛衣针放下,“早晚的事儿。”
“那你……”
“我怎么样?”她忽然站起来,声音也高了一点,“李卫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出去找找别的路子,学个开车也好,去人家私企看看也好,你听过吗?”
她指着我的鼻子,“你就知道守着你那破机床,你那八级钳工有啥用?现在能当饭吃吗?!”
“那是我干了一辈子的手艺!”我吼了回去,胸口憋着的那股气,终于炸了。
“手艺?手艺能换来钱吗?囡囡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告诉我!”
里屋的门开了,囡囡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爸,妈,你们别吵了。”
张兰的火气一下子就泄了,她走过去摸摸囡囡的头,“囡囡乖,写作业去,爸妈说点事。”
她把囡囡推进屋,关上了门。
再转过身来,她的脸,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李卫民,我们离婚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掏了掏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这日子,我过够了。”
“就因为我下岗了?”我的声音都在抖。
“不全是。”她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你下岗,只是最后一根稻草。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你除了上班,还关心过什么?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进去。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你活在你的世界里,李卫民,你早就跟这个家脱节了。”
“我为了这个家,在厂里累死累活,我脱节?”我气得想笑。
“累死累活?谁不累?你那叫上班,不叫生活。”她顿了顿,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我哥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开饭店的,人挺好。他对我也好。”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原来,下家都找好了。
我看着她,这个跟我睡了十几年的女人,突然觉得那么陌生。
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但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囡囡呢?”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囡囡跟我。”她说得斩钉截铁,“你现在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孩子?你放心,我不会不让你看她。”
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没再争。
我知道,没用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一个星期后,我们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出门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跟我的心一样。
张兰拦了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像个傻子。
从民政局出来,我没回家。
那个地方,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在街上溜达,漫无目的。
九八年的城市,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机会。喇叭里放着刘德华的《中国人》,“五千年的风和雨啊藏了多少梦”。
可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拔掉的螺丝钉,在时代的洪流里,连个泡都冒不起来,就要沉底了。
我在一个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里,我想起刚跟张兰结婚那会儿。
那时候,我是厂里的青年才俊,技术骨干,人人见了都叫我一声“李师傅”。张兰是厂办的一枝花,追她的人能从车间排到厂门口。
她偏偏看上了我这个闷葫芦。
她说,就喜欢我这股认真劲儿,踏实。
她说,跟着我,她安心。
“安心”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多讽刺啊。
我把家里的钥匙,放在了楼下花盆里。
我没脸再见囡囡。
我怕看见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问我:“爸爸,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呢?
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天十五块,房间里一股发霉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找工作。
我以为,我一个八级钳工,到哪儿不吃香?
现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我去人才市场,人家一看我这年纪,一看我这履历,都摆摆手。
“老师傅,我们这儿要的是会电脑的,会操作数控机床的。”
“大哥,你这技术是好,可我们是销售岗。”
“对不起,我们不招普工。”
我那引以为傲的“手艺”,在九八年,成了一个笑话。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城市里飘荡。
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两顿饭,一碗素面,加个茶叶蛋。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了以前厂里的同事,老王。
他比我情况还惨,老婆有病,孩子上学,他现在在工地上给人扛水泥。
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身的灰,背都驼了。
看见我,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
“卫民,你也出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
“别灰心。”他拍拍我的肩膀,手上全是茧子,“总有活路。天无绝人之路。”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
可我的路在哪儿呢?
我开始干零活。
帮人通下水道,修水管,换灯泡。
以前在厂里,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现在,成了我活下去的依仗。
有一次,我去一个高档小区修水管。那家的男主人,开着一辆大奔,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蟑螂。
他把钱扔在地上,让我自己捡。
我弯下腰,一张一张,把那几张带着他指纹的钞票捡起来。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尊严这东西,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
晚上回到那间发霉的小旅馆,我喝了半瓶二锅头。
酒很辣,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没哭。
我对自己说,李卫民,你不能倒下。
你倒下了,囡囡怎么办?
她还等着你,去看她呢。
我开始偷偷去看囡囡。
我不敢让张兰知道。
我会在她放学的时候,躲在学校对面的巷子口,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好像又长高了。
扎着马尾辫,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的。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开着车来接她。
那个男人,我认识,就是张兰说的那个开饭店的。姓赵,叫赵富贵。
人如其名,长得脑满肠肥。
他把囡囡抱上车,囡囡好像还有点不情愿。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但我能做什么呢?
我连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怕囡囡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一身的臭汗,满手的油污。
我不是她那个无所不能的爸爸了。
我只是个,被时代淘汰的失败者。
转机,来得很突然。
那天,我接了个活儿,去一个印刷厂修机器。
活儿是工头介绍的,说那边的机器坏了,德国进口的,好几个师傅去看过,都弄不好,老板急得火上房。
工头说:“卫民,你以前不是弄过进口机床吗?去试试,修好了,五百块。”
五百块。
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去了。
那是个不大的厂子,叫“锦绣印刷”。
老板是个女的。
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对着几个工人发火。
“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一台机器都搞不定!客户的货今天交不出去,违约金你们赔啊?!”
她大概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短发,很精神。
但眉宇间,全是焦躁。
工人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工头把我推过去,“陈老板,这是我给您找的李师傅,他技术可好了。”
那个陈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锐利,像X光,能把我从里到外看穿。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上的油泥。
“你行吗?”她问,语气里全是怀疑。
“我得先看看机器。”我没说大话。
她没再说什么,带我去了车间。
那是一台海德堡的印刷机,比我以前伺候的那些机床,要精密得多。
我围着机器转了两圈,听了听声音,又问了几个操作工一些问题。
然后,我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背心,对陈老板说:“给我一套工具。”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见过我这种一上来就要干活的。
她叫人拿来了工具。
我钻进了机器底下。
印刷机的结构,和机床有相通之处,但更复杂。
我像个老医生给病人看病一样,一点一点地摸,一点一点地听。
机油滴在我的脸上,我也不在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台机器。
那些齿轮,那些轴承,那些电路板,在我眼里,不再是冰冷的零件。
它们像是在对我说话。
告诉我,它们哪里不舒服。
大概过了三个小时,我从机器底下钻了出来。
一身的油污,跟从油缸里捞出来似的。
所有人都看着我。
陈老板走过来,皱着眉,“怎么样?”
“找到了。”我擦了把汗,“一个传动轴的轴承,有轻微的损耗,导致齿轮啮合的时候,有零点几毫米的偏差。平时看不出来,高速运转的时候,就会卡死。”
“能修吗?”
“能。”我点点头,“但是需要一个特制的垫片,来补偿这个损耗。”
“那还不快去买?”
我摇摇头,“这种非标件,市面上买不到。得自己做。”
“自己做?”她更惊讶了。
“对。”我看着她,“给我一间工作室,一些基本的工具和材料,我能做出来。”
她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审视。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她说:“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但是,今天之内,必须把机器给我修好。”
“没问题。”
我没吹牛。
做这种精密的活儿,是我的看家本E领。
在红星厂的时候,多少进口设备的疑难杂症,都是我解决的。
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这双手,是为机器生的。
她把我带到一个小仓库,里面堆着一些废旧的零件。
“这里的东西,你看什么能用,就用。”
我也不客气,在里面翻找起来。
找到一块合适的钢材,我又跟她要了卡尺,锉刀,还有一台小台钻。
然后,我就开始干活。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里的那块钢材上。
锉刀在钢材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
它让我觉得安心。
好像我又回到了红星厂的车间,回到了我那台老伙计身边。
我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自己是个下岗工人。
我只是一个手艺人。
一个正在用自己的手,创造一个精密零件的手艺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直起腰。
一个薄如蝉翼,却又无比规整的钢制垫片,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用卡尺量了一下,厚度,分毫不差。
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拿着垫片回到车间,那个陈老板,居然一直等在那里。
她看见我,眼睛一亮。
我没说话,直接钻进机器,把垫片装了上去。
然后,我出来,对操作工说:“开机,慢速。”
机器,缓缓地转动起来。
很平顺。
“加速。”
速度越来越快。
机器发出轰鸣,但不再有之前那种刺耳的卡顿声。
“正常运转!”
操作工按下了按钮。
一张张雪白的纸,从机器的一头进去,从另一头出来,就变成了印着精美图案的彩页。
成功了。
车间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工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之前的漠视,变成了敬佩。
我心里,也涌起一股久违的自豪。
这种感觉,太久没有过了。
陈老板走到我身边,她没笑,但眼神里,有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李卫民。”
“以前在哪个厂的?”
“红星机械厂。”
“八级钳工?”她好像猜到了。
我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
“这是你的工钱,一千块。”
我愣住了。
说好的是五百。
“陈老板,这太多了。”
“你值这个价。”她说,“你今天不光是修好了机器,还帮我挽回了一个大客户。这一千块,你应得的。”
我没再推辞。
我需要钱。
我接过钱,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挣得最扬眉吐气的一笔钱。
“谢谢陈老板。”
“我该谢谢你。”她看着我,忽然说,“李师傅,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上班?”
我再次愣住。
“我这里,正缺一个你这样的技术主管。专门负责设备维护和改造。工资,我给你开两千一个月,有奖金。”
两千。
一个月。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在红星厂干到八级钳工,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才八百多。
我下岗后,累死累活一个月,连三百都挣不到。
她竟然,给我开两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老板,你……没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她的表情很认真,“我办这个厂子,就知道设备是命根子。我需要一个能镇得住这些铁疙瘩的人。今天我看见你了,我觉得你就是这个人。”
她顿了顿,又说:“我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现在怎么样。我只看你的手艺。你的手艺,值这个价钱。”
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多久了?
多久没人这么肯定过我了?
自从下岗,离婚,我听到的,都是“你不行了”,“你没用了”,“你跟不上时代了”。
我几乎都要相信,我真的是一块废铁了。
可是今天,这个只认识了几个小时的女人,却告诉我,我值这个价。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
男人,不能轻易掉眼泪。
“我……我能行吗?”我有点不自信。
“你问我?”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应该问你自己。”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双手。
这双手,还能干活。
我这身手艺,还没废。
我的心,重新热了起来。
“我干!”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好。”她点点头,“明天就来上班吧。先去把你住的地方安顿好,别住小旅馆了。这是预支给你的一个月工资,先拿着。”
她又抽出两千块钱,塞到我手里。
我拿着那三千块钱,感觉像在做梦。
从印刷厂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五颜六色,晃得人眼花。
我走在人群里,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冰冷。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租房子,而是去商场。
我给囡囡买了一条她念叨了很久的公主裙,又买了一个最大的,最贵的变形金刚。
然后,我去了张兰她哥开的那个饭店。
我没进去。
我就站在马路对面。
我看见张兰在里面忙活,端盘子,擦桌子。
那个赵富贵,挺着个啤酒肚,坐在柜台后面,颐指气使地指挥着。
过了一会儿,囡囡放学了,被她外婆接了过来。
她好像不怎么开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写作业。
我看到,赵富贵走过去,不耐烦地说了她几句,好像是嫌她占了地方。
囡囡委屈地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张兰看见了,想过去说什么,被赵富贵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她低下头,继续干活。
那一刻,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穿过马路,推开了饭店的门。
风铃“叮铃”一声响。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
张兰看见我,脸色一白。
赵富贵眯着眼睛打量我,一脸的鄙夷,“你谁啊?要饭到别处要去。”
我没理他。
我径直走到囡囡面前,蹲下身。
“囡囡。”
囡囡抬起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
她扑进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心,碎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哭,不哭,爸爸在呢。”
“爸爸,我想你。”她在我怀里抽噎着。
“爸爸也想你。”
张兰走了过来,脸色很难看,“李卫民,你来干什么?”
我站起身,把囡囡护在身后。
我看着她,“我来接我女儿。”
“你接?”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接?你住哪儿?你吃什么?你别忘了,囡囡是判给我的!”
“我找到工作了。”我说,声音平静,但很有力。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在她面前晃了晃。
“一个月两千。比你这个饭店老板,挣得多。”我瞥了一眼旁边的赵富贵。
赵富贵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张兰也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短短时间,我能有这样的变化。
“你……你别是去干什么犯法的事了吧?”她还是不信。
“我李卫民这辈子,活得就是个堂堂正正。”我把给囡囡买的裙子和玩具递给她,“囡囡,这是爸爸给你买的。”
囡囡看见漂亮的公主裙,眼睛都亮了。
“谢谢爸爸!”
我摸摸她的头,“跟爸爸走,好不好?”
囡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不行!”张兰急了,想去拉囡囡。
我一把将她隔开。
“张兰,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对囡囡好吗?你让她在这里,看人脸色,受人欺负,你配当妈吗?”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旁边的赵富贵不干了,“嘿!你谁啊你?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还敢说我老婆?”
他伸手指着我的鼻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掰。
“嗷——”他发出一声猪叫。
我以前在厂里,练过几下擒拿手。对付他这种货色,绰绰有余。
“我警告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以后离我女儿远点。再让我知道你欺负她,我让你这家店,开不下去。”
我的眼神,可能有点吓人。
赵富贵吓得腿都软了。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我没再理他。
我拉着囡囡的手,转身就走。
“李卫民!你把孩子还给我!”张兰在后面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这个周末,我会把囡囡送回来。以后,每周我都要接她两天。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法庭上见。我会申请变更抚养权。”
说完,我带着囡囡,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饭店,囡囡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爸爸,我们去哪儿?”
“爸爸带你去住新家。”
我带着囡囡,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宾馆住下。
然后,我带她去吃了肯德基。
这是她念叨了很久,张兰一直嫌贵不让她吃的。
看着她啃着鸡腿,满嘴是油,笑得像个小太阳,我心里又酸又暖。
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第二天,我把囡囡送回学校,然后去了锦绣印刷厂。
我成了锦绣印刷厂的技术主管,李工。
陈瑾,也就是陈老板,给了我一间独立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有空调,有沙发。
比我以前在红星厂车间主任的办公室还好。
她还让财务预支了三个月工资给我,让我先去租个好点的房子。
“把家安顿好,才能安心工作。”她说。
我没跟她客气。
我在离厂不远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很干净,有阳光。
我买了一套新被褥,又去旧货市场淘了些家具。
一个下午,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就有了。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新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很踏实。
我,李卫民,又站起来了。
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忙。
锦绣印刷厂的规模不大,但设备不少,而且都是些“娇贵”的洋玩意儿。
三天两头出点小毛病。
以前,工人们都是小毛病凑合用,大毛病等厂家来修。
现在,有了我。
我把所有的机器,都彻彻底底地检修了一遍,把所有潜在的隐患,都排除了。
我还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一些机器做了小小的改造,提高了效率,降低了故障率。
工人们一开始还对我这个“空降兵”有点不服气。
但几次之后,他们就服了。
他们发现,跟着我干,活儿轻松了,机器顺手了,奖金也拿得多了。
他们开始发自内心地叫我“李工”。
陈瑾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不怎么夸我,但会默默地给我涨奖金,改善我的工作条件。
我们的交流,不多。
基本上都是关于工作。
“李工,三号机那个套色不准的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是控制系统的一个参数漂移了,我重新校准了。”
“李工,新进的这批纸,好像有点潮,对机器有影响吗?”
“有点影响,我让仓库那边开除湿机了。另外,我调整了一下进纸口的压力,问题不大。”
她很专业,也很强势。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一些技术方案发生争执。
她讲究效率,讲究成本。
我讲究质量,讲究长远。
有一次,为了一台覆膜机的改造方案,我们俩在办公室里吵了半个钟头。
她拍着桌子,“李卫民!你这个方案要多花五万块!我没有这个预算!”
我也上火了,“陈瑾!你那个方案是省钱,但机器的寿命至少要缩短三年!三年之后,你花五十万都买不回一台新机器!哪个划算?”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也愣住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
最后,她噗嗤一声笑了。
“行,李大工程师,我服了你了。”她说,“就按你的方案来。不过,钱你得帮我想办法省。”
那次之后,我感觉,我们的关系,好像近了一点。
不再是纯粹的上下级。
更像是,战友。
周末,我会去接囡囡。
张兰没再拦我。
赵富贵看见我,也躲得远远的。
我带着囡囡,回我的新家。
我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红烧肉,带她去公园,去少年宫。
我会把我修机器的故事,讲给她听。
她总是瞪着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爸爸,你好厉害啊!”
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有一次,囡囡在我这里过周末。
晚上,厂里突然打电话来,说一台关键的切纸机坏了,客户的订单第二天早上就要交货,如果机器修不好,损失惨重。
我跟囡囡说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赶回厂里。
我到的时候,陈瑾已经在了。
她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风衣,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的焦急。
看见我,她像看见了救星。
“李工,你可算来了!”
我二话不说,换上工作服就开始检查。
问题很棘手,是主电机的控制器烧了。
这种核心部件,只能找原厂换。
但现在是半夜,上哪儿找人去?
所有人都绝望了。
陈瑾的脸,白得像纸。
我看着她,突然说:“别急,我试试。”
我把控制器拆了下来。
那是一块非常复杂的电路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电子元件。
在别人眼里,这是天书。
在我眼里,这是一张地图。
我上技校的时候,无线电也是我的强项。
我让工人找来万用表和电烙铁,开始一点一点地排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只有电烙铁发出的“滋滋”声。
陈瑾就站在我旁边,给我打着手电,递着工具。
她的手,很稳。
她的眼神,很专注。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一个女人,撑着这么大一个厂子。
凌晨四点。
我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一个功率管,被击穿了。
我从废旧的电路板上,找到了一个同型号的,小心翼翼地换了上去。
“开机!”
机器,重新发出了轰鸣。
车间里,再次爆发出欢呼。
陈瑾看着我,眼圈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很轻,但很用力。
我浑身一僵。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谢谢你,卫民。”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的脸,有点发烫。
从那天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在我们之间发生。
她会开始关心我的生活。
“你晚饭吃的什么?别老吃泡面。”
“周末带囡囡出去玩,厂里有车,你开去用。”
“你那件外套太旧了,我给你买了件新的,放你办公室了。”
她做得那么自然,让我无法拒绝。
有时候,我们会在办公室里一起加班。
她处理她的报表,我研究我的图纸。
谁也不说话,但感觉很舒服。
有一次,我加班晚了,她给我叫了一份外卖,是猪脚饭。
她说:“我看你挺瘦的,多补补。”
我看着她,她正低头看着文件,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我的心,莫名其p跳得有点快。
但我不敢多想。
我是谁?
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下岗工人。
她是谁?
一个年轻漂亮,事业有成的女老板。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只能把那点不该有的心思,死死地压在心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不仅负责设备维护,还开始带着几个年轻工人,搞技术革新。
我们自己设计,自己制造,搞出了一套自动上光系统,效率比买来的设备还高,成本却只有十分之一。
这个项目,一年就给厂里省了二十多万。
陈瑾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还给了我一个五万块的大红包。
我成了厂里的功臣,成了所有人都尊敬的李工。
我把囡囡的户口,迁到了我这边。
我给她转到了市里最好的小学。
张兰来找过我一次。
她憔悴了很多,也没以前那么盛气凌人了。
她想复婚。
她说,那个赵富贵不是个东西,不光对囡囡不好,还经常打她。
她说,她后悔了。
她说,还是我好。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晚了。”我说。
我不是在报复她。
我只是觉得,回不去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了。
她哭了。
哭得很伤心。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我。看在囡囡的份上。”
说完,我走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在平静和忙碌中,继续下去。
直到陈瑾的生日。
那天,厂里几个管理层,说要给她庆祝一下。
在一家挺高档的酒店。
我也被叫去了。
我不太适应那种场合。
一帮人围着她,说着各种奉承的话。
她应付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但我看得出来,她很累。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茶。
中途,她借口去洗手间,走了出来。
她在走廊里找到了我。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问。
“不太习惯。”我实话实说。
她笑了笑,在我旁边坐下。
“我也不习惯。”她看着窗外的夜景,“其实,我挺讨厌过生日的。”
“为什么?”
“因为会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但还是一个人。”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落寞。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你……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
“条件好?”她自嘲地笑了笑,“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女强人,女老板。可有几个男人,真的愿意娶一个比自己强的女人回家?他们要么图我的钱,要么怕我。没人关心我累不累,没人问我开不开心。”
她转过头,看着我,“卫民,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最放松。”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因为你从来不奉承我,也不怕我。你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会跟我吵架,会跟我争论。在你眼里,我不是什么陈总,我就是陈瑾。”
“还有,”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很亮,“我喜欢看你工作的样子。你摆弄那些机器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光。那种专注,那种自信,特别……特别吸引人。”
我的脸,彻底红了。
我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有女人,这么直白地夸我。
而且,还是她。
“陈……陈总,你喝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喝多。”她定定地看着我,“卫民,我喜欢你。”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我知道,我们之间差距很大。你可能觉得我是一时冲动。”
“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给你时间。”
说完,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恢复了那个干练的女老板的样子,走回了包厢。
我一个人,在走廊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她喜欢我?
怎么可能?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我有什么好?
一个中年男人,离过婚,带着孩子,脾气又臭又硬。
我配不上她。
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我们般配。
厂里的人会怎么说?
囡囡会怎么想?
张兰会怎么笑话我?
我害怕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害怕。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躲着她。
她来我办公室,我借口去车间。
她在会上看我,我假装看文件。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从里面,看到我自己的不堪。
她好像也看出了我的躲闪。
她没再逼我。
我们之间,又回到了那种纯粹的工作关系。
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尴尬。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不了了之。
但是,我错了。
一个月后,厂里接了一个出口到东南亚的大单子。
这是厂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
做好了,锦绣印刷厂就能上一个大台阶。
但要求非常高,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压花工艺。
我们厂里,没有这种设备。
买一台新的,要上百万,而且时间也来不及。
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
陈瑾也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嘴上全是泡。
那天晚上,又是只有我们俩在办公室。
她看着一堆报废的样品,眼睛都红了。
“难道,真的要放弃吗?”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她猛地抬起头,“什么办法?”
“我看到过国外的一份技术资料,有一种冷压技术,可以实现类似的效果。但是,需要对现有的烫金机,进行彻底的改造。”
“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资料不全,很多核心数据都没有。只能靠自己摸索。风险很大,一旦失败,这台烫金机也就废了。”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
“你有多大把握?”
我想了想,“五成。”
“好。”她一拍桌子,“就这么干!机器废了,我认了!单子丢了,我也认了!卫民,我相信你!”
她的信任,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我心里的勇气。
我不再犹豫,不再退缩。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吃住都在厂里。
我把自己关在车间,画了上百张图纸,做了无数次推演。
陈瑾也陪着我。
她不懂技术,就给我打下手,递工具,擦汗,给我端茶送饭。
有时候我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总会多一条毯子。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感觉,我们像是在并肩打一场仗。
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仗。
半个月后,改造方案,终于完成了。
开始动工那天,所有工人都围过来看。
我亲自操刀,切割,焊接,组装……
每一个步骤,都凝聚了我毕生的心血。
三天三夜。
我没合过一次眼。
当最后一个零件装上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都快虚脱了。
陈瑾扶着我,“卫民,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没事。开机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按下了启动按钮。
机器,发出了低沉的咆哮。
然后,慢慢地,平稳地,运转起来。
第一张样品,出来了。
那是一种非常立体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比客户要求的,还要漂亮。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车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工人们把我抛向空中。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
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我看见了陈瑾。
她站在人群外,笑着看着我。
她的眼眶里,有泪光。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刻,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我也不想再躲了。
订单,顺利完成了。
锦绣印刷厂,一战成名。
庆功宴上,陈瑾喝了很多酒。
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们。
“卫民,”她的脸颊酡红,眼神却很清亮,“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看着她,这个为了我,敢赌上全部身家的女人。
我还能有什么可犹豫的?
去他妈的流言蜚语!
去他妈的门当户对!
我这辈子,已经错过一次了。
我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我从她手里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陈瑾,我不想再做你的员工了。”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顿了顿,继续说:
“我想做你的男人。”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来。
接着,掌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陈瑾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走过来,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李卫民,你这块废铁,从今天起,归我了。”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
她的家,在一个很高档的公寓楼里。
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漂亮,但冷冰冰的,没什么烟火气。
“平时就你一个人住?”我问。
“嗯。”她点点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靠在了我的怀里。
“卫民,”她轻声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这是一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把她转过来,面对着我。
“这不是梦。”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以后,我陪你。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吻了她。
一开始,只是轻轻的触碰。
然后,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
我们纠缠在一起,仿佛要把这半辈子的孤独和压抑,都在这个吻里,燃烧殆尽。
那一夜,我没有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就睡在我身边。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安静的睡脸上。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我从来没觉得,一个女人,可以这么好看。
我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她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看见我,她笑了。
那笑容,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和陈瑾的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说什么的都有。
说我吃软饭,说我是小白脸,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听了,也不生气。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李卫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想为自己活一次。
陈瑾比我更坦荡。
她直接在全厂大会上宣布了我们的关系。
她拉着我的手,站在主席台上。
“李卫民,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将来,会是我的丈夫,也是这家厂子的男主人。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谁要是不服,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台下,鸦雀无声。
那些之前在背后嚼舌根的人,都低下了头。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面前会撒娇,会示弱的女人,在外面,却能为我撑起一片天。
我心里,除了感动,更多的是敬佩。
我跟囡囡说了我和陈瑾的事。
我本来很忐忑,怕她接受不了。
没想到,囡囡听了,眼睛一亮。
“是那个漂亮的陈阿姨吗?”
“嗯。”
“太好了!”她拍着手,“我喜欢陈阿姨!她对我可好了!”
原来,陈瑾早就背着我,偷偷地去看过囡囡好几次,给她买吃的,买玩的,辅导她做功课。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我带着囡囡,正式搬到了陈瑾的公寓。
那个冷冰冰的大房子,因为我们父女的到来,开始有了烟火气。
我会早起,给她和囡囡做早饭。
她会下班,给我们带回来好吃的蛋糕。
周末,我们三个人,会像一家人一样,去公园,去游乐场,去看电影。
囡囡开始改口,叫她“陈妈妈”。
她每次听到,都笑得合不拢嘴。
一九九九年,春天。
我和陈瑾,领了结婚证。
没有办婚礼,只是请厂里的几个老伙计,和囡囡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喝了点酒。
我举起杯,对陈瑾说:
“老婆,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看得起我这块‘废铁’。我李卫民没什么大本事,但我跟你保证,这辈子,我一定拿你当宝,拿这个家当命。”
我的话说得笨拙,但都是心里话。
陈瑾的眼圈,又红了。
她也举起杯,“老公,我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一个男人最好的品质,不是他有多少钱,有多大权,而是他的担当,和他手上的茧。”
我们俩的杯子,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清脆的响声,像是我们新生活的序曲。
那年年底,在我的主导下,厂里自主研发的第一台全自动糊盒机,正式下线。
性能,超过了市面上所有的同类产品。
我们成立了新的机械公司,我担任总工程师。
我的名字,李卫民,开始在整个行业里,有了分量。
再也没人说我是吃软饭的了。
他们都叫我,李总。
有一次,我在一个行业峰会上,又碰到了张兰。
她在一个小印刷厂当文员,来会场发传单。
她看到我,西装革履,被一群人簇拥着,愣住了。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她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朝她走了过去。
“最近,还好吗?”我问。
“还……还行。”她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那个赵富贵呢?”
“离了。”她低下头,“饭店也倒了。”
我沉默了。
“囡囡……囡囡还好吗?”她小声问。
“很好。她现在是学校的大队长,成绩也很好。陈瑾对她,比亲生的还好。”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卫民,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囡囡。”
我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已经不恨她了。
甚至,有那么一点感激她。
如果不是她当年的决绝,我可能还在那个下沉的泥潭里,挣扎着,抱怨着,慢慢烂掉。
是她,把我推了出去。
虽然方式很残酷。
但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让我遇到了,那个真正懂得我价值的人。
峰会结束,陈瑾来接我。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张兰。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帮我理了理领带。
“老公,回家了。囡囡说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好。”
我冲张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然后,我搂着我的妻子,走向我们的车。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城市。
九八年,我像一片枯叶,被时代的狂风,卷起,抛弃。
我以为,我的世界,崩塌了。
但现在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那只是一个,让我破茧成蝶的开始。
我的人生,从四十二岁那年,才真正开始。
我不再是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李卫民。
我是陈瑾的丈夫,是囡囡的父亲,是一家高新技术企业的总工程师。
我是一块被重新淬炼过的钢。
坚硬,滚烫,并且,闪闪发光。
来源:叶落暮为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