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是条退役的警犬,德国牧羊犬,一身黑得发亮的毛,眼神跟刀子似的。
我叫李桂英,今年六十三,退休前是纺织厂的质检员。
我们厂出的布,一寸都不能有跳线。
我这辈子,就认一个“规矩”。
黑风是我五年前领养的。
它是条退役的警犬,德国牧羊犬,一身黑得发亮的毛,眼神跟刀子似的。
办手续那天,训导员小伙子红着眼圈,一个劲儿地嘱咐我。
“阿姨,黑风有纪律,但也一身伤,腰椎和后腿,都是老毛病。”
“它需要静养,不能剧烈运动。”
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当亲儿子养。”
这话,我是当着承诺说的。
头两年,日子清净得像我们家阳台上那盆文竹。
我每天六点带它出门,绕着小区花园走两圈,准时回家。
给它梳毛,做营养餐,牛肉、鸡胸肉、西兰花,拿小秤称得一克不差。
黑风懂事,不吵不闹,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我坐下看电视,它就趴我脚边。
那份安静的陪伴,填满了我老头子走后空落落的屋子。
变故是从老王家孙子放暑假开始的。
老王住我对门,他孙子皮得像个猴儿。
那天早上,门敲得“砰砰”响。
我一开门,老王领着小孙子,笑得一脸褶子。
“桂英啊,你家黑风借我遛遛?”
我愣住了。
“借?”
“是啊,我孙子想跟大狗玩,说黑风威风!”老王指着黑风,眼睛放光,“你看它,多精神!”
黑风正趴在门口,听到动静,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
“老王,黑风年纪大了,跑不动。”
“哎呀,不跑,就牵着走走,在小区里显摆显摆!”他孙子已经伸手想去摸黑风的背。
黑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吓得那孩子一哆嗦。
老王赶紧把孙子拉回来,脸上有点挂不住。
“你看你这狗,这么凶。”
我心里更不舒服了,“它是警犬,有警惕性。”
“不就是个狗嘛,还当个宝了。”老王嘟囔着。
我最听不得这话。
“老王,它不是普通的狗,它是功勋犬。”
“行行行,功勋犬,”老王摆摆手,换上一副央求的口气,“桂英,就十分钟,满足一下孩子的好奇心,咱们邻里邻居的……”
“邻里邻居”四个字,像个紧箍咒。
我看着他孙子渴望又有点害怕的眼神,心软了。
“就十分钟,不准跑,不准离开你的视线。”
“好嘞!”老王一口答应,接过我手里的牵引绳,像是领了个大宝贝。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老王牵着黑风,在他孙子同学面前炫耀。
黑风站得笔直,像个沉默的卫兵。
孩子们围着它,又叫又跳。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那空气里飘着的,不是孩子的笑声,是危险。
十分钟,变成了半小时。
黑风回来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地喘。
我给它倒水,它喝了整整一盆。
我摸了摸它的后腿,肌肉有点僵硬。
我心里给老王记了一笔。
这是第一次,也是“薅羊毛”的开始。
没过几天,三楼的张姐找上门了。
张姐退休后迷上了拍短视频,天天在小区里找素材。
“桂英姐,你家黑风太上镜了!”她举着手机,满脸兴奋。
“我想拍个‘忠犬救主’的段子,就让黑风配合一下,往我身上扑一下就行!”
我脸都黑了。
“不行!它腰不好,不能扑!”
“哎呀,假扑,假扑一下嘛!”张姐不依不饶,“我火了给你家黑风买进口狗粮!”
“我不稀罕。”我把门一关。
她就在门外嚷嚷:“李桂英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一只狗至于吗?不就是想让我出点钱?”
我气得脑子都要炸了。
这些人,怎么能把黑风当成一个道具,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物件?
但张姐是小区的“喇叭”,得罪了她,我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二天,她提着一袋水果又来了,说尽了好话。
“姐,我错了,我不让它扑了,就让它坐我边上,我讲个感人故事,行不?”
她把姿态放得那么低,我又动摇了。
我想,坐着总没事吧。
结果,她为了拍出“狗狗通人性流泪”的效果,切了个洋葱在黑风面前熏。
黑风被呛得直打喷嚏,眼泪直流。
视频火了,张姐涨了好几千粉,走路都带风。
她见到我,远远地喊:“桂英姐,谢啦!下回拍个‘警犬抓小偷’,你家黑风演主角!”
我扭头就走,心里恨不得给她一脚。
黑风那天情绪很低落,晚饭都没吃。
我抱着它的头,闻到它毛里残留的洋葱味,心酸得不行。
“黑风啊,是妈对不起你。”
它用头蹭了蹭我的手,眼睛无辜地望着我。
我发誓,再也不让任何人“借”我的黑风。
可我还是低估了人情的“绑架”。
小区里新搬来一户年轻人,姓陈,买了辆新车,天天停在楼下。
小陈找到我,说他晚上值夜班,车停在外面不放心。
“阿姨,您那狗是警犬吧?能不能晚上让它在我车边上趴一会儿?就当看车了,我给您算钱。”
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小伙子,这是警犬,不是保安。”
“都一样嘛,都有威慑力。”他拿出一百块钱,“一晚上,够不够?”
我指着门外:“你走,立刻。”
他悻悻地走了,第二天,我发现我放在门口的垃圾,被人踢翻了。
流言蜚语也起来了。
“那个李桂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养个狗跟养个祖宗似的。”
“就是,老王家孙子想玩玩都不给,小陈想借去看个车,她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退役的嘛,不就是没用了,还当个宝。”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
我委屈,又愤怒。
黑风是我的家人,不是他们满足虚荣心、解决麻烦的工具!
那段时间,我带着黑风出门,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我把黑风的遛弯时间改到了清晨五点和深夜十点,就为了避开那些人。
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我侄子,我亲哥的儿子,打起了黑风的主意。
他要跟女朋友求婚,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浪漫点子,要让一只帅气的大狗叼着戒指盒出场。
他第一个就想到了黑风。
他提着两瓶好酒上门,一口一个“姑妈”。
“姑妈,您得帮我这个忙,这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幸福!”
“不行!”我斩钉截铁。
我太了解我这个侄子了,从小就好大喜功,做事不靠谱。
“黑风不是杂技团的狗,它做不了这个。”
“怎么做不了?不就是走两步路吗?”他急了,“姑妈,你怎么对我比对外人还刻薄?我可是你亲侄子!”
“亲侄子也不能拿黑风的健康开玩笑!”
“什么健康不健康的,我看你就是活该单身一辈子,心理都有点问题了!”
他口不择言,戳中了我的痛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指着门让他滚。
他摔门而去。
当天晚上,我哥就打电话来了。
“桂英,你怎么回事?一点小事都不肯帮侄子?你是不是一个人过久了,心都变硬了?”
我抓着电话,手都在抖。
“哥,黑风它……”
“行了行了,别跟我说你那狗了,一只畜生,比你亲侄子还重要?”
电话被挂断了。
我坐在沙发上,黑风把头搁在我的膝盖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抱着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不懂?
我让步了。
我哥第二天又打了电话,语气缓和了许多,说了一堆软话。
他说侄子知道错了,不该那么说话。
他说求婚场地就在小区草坪,很近,绝对不让黑风跑。
他说这关乎家族的面子。
又是“面子”。
我妥协了,带着一丝侥幸。
也许,就这一次,走几步路,真的没事呢?
我真是眼瞎心盲。
求婚那天,场面搞得很大,气球、鲜花、音乐。
侄子穿着西装,人模狗样。
他把戒指盒绑在黑风的脖子上,一个劲儿地催。
“快,让它过去!”
黑风似乎很不喜欢脖子上的异物,不停地想用爪子去挠。
周围人声嘈杂,音乐震天响。
我看到黑风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行,音乐声太大了,它害怕。”我冲过去想解开绳子。
“姑妈你别捣乱!”侄子一把推开我。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网球,扔向他女朋友的方向。
“黑风,去!”
这是命令。
是黑风刻在骨子里的服从。
它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不是我平时带它散步的慢走,而是它在役时追捕犯人的速度。
它精准地叼住了网球,也把脖子上的戒指盒甩到了女孩脚下。
周围一片欢呼。
“哇!好帅的狗!”
“求婚成功!”
侄子抱着女朋友,笑得像朵花。
没人注意到,黑风完成任务后,后腿软了一下,差点跪倒在草地上。
我冲过去,心脏揪成一团。
“黑风!黑风!”
它看着我,大口喘着气,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全是疲惫。
我扶着它,一步一步往家挪。
那几百米的路,像走了一个世纪。
身后是侄子和他朋友们的欢声笑语。
我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的、扫兴的背景板。
回到家,黑风直接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晚饭一口没吃。
水也不喝。
我叫它,它只是无力地摇摇尾巴。
我摸它的后腿,它疼得哼了一声。
我的心,像被泡进了冰水里。
这是第一次,我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我以为我在保护它,可我一次次的妥协,是不是正在亲手毁掉它?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守在黑风身边。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玻璃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我仿佛看到了训导员小伙子那张年轻又担忧的脸。
“阿姨,它需要静养。”
我违背了我的承诺。
第二天,黑风的情况更糟了。
它想站起来,试了几次,后腿都使不上劲。
我慌了,彻底慌了。
我给我哥打电话,声音都在抖。
“哥,黑风不行了,你让小辉(我侄子)过来,送我们去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桂英,你别大惊小怪的,狗跑两步能有什么事?小辉昨天求婚累着了,还在睡觉呢。”
“我没有大惊小怪!它真的站不起来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行了,你自己想办法吧,打个车不就行了?为只狗折腾来折腾去的,不嫌烦吗?”
电话又被挂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看着趴在地上的黑风,它那么大一只,此刻却那么脆弱。
我不能指望任何人了。
我,李桂英,这辈子没求过人。
我擦干眼泪,翻出手机,叫了一辆货拉拉。
对,货拉拉。
因为普通的网约车,没人愿意载一只大型犬。
司机是个好心的小伙子,看我急得满头大汗,二话没说,还帮我把黑风抬上了车。
车厢里很颠簸,我抱着黑风的头,不停地跟它说话。
“黑风,别怕,妈在呢,我们马上去医院。”
雨越下越大,刮在车窗上,像一道道鞭子。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家宠物医院。
很大,很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安。
接诊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姓孙。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很亮,很专注。
他让护士帮忙,小心翼翼地把黑风抬上诊疗台。
他检查得很仔细,摸骨、听心跳、看眼睛。
他越检查,眉头皱得越紧。
“以前是工作犬?”他问我。
“是,退役的警犬。”
“多大了?”
“八岁了,相当于人的五六十岁。”
“最近有没有受过伤,或者剧烈运动?”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昨天……昨天跑了几步,追了个球。”我声音小得像蚊子。
孙医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无地自容。
“阿姨,它这不是‘跑了几步’的问题。”
他指着黑风的后腿和脊椎。
“它有严重的髋关节发育不良和腰椎间盘突出,这是德牧工作犬的职业病。你看看这里,”他让我摸一个地方,“骨头已经有磨损了。”
我摸上去,能感觉到一个明显的凸起。
“这种状态,别说追球了,就是上下楼梯都应该尽量避免。”
“它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不是‘显摆’,不是当‘保安’,更不是当‘求婚道具’!”
孙医生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扎进我的心脏。
他怎么会知道?
我愣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先拍个片子看看情况。”他开了单子。
等待结果的时间,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手术室亮起的灯,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
李桂英啊李桂英,你这个质检员是怎么当的?
连自己家里的“质量问题”都发现不了,还ปล่อย任它发展到这个地步!
你就是个罪人!
片子出来了。
孙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表情严肃。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他把片子挂在灯箱上。
“你看,它的腰椎第四节和第五节之间,压迫非常严重,已经影响到神经了。”
“还有髋关节,磨损得像个七八十岁老人的骨头。”
“它平时走路,是不是会有点跛?或者不愿意走动?”
我拼命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
是的,我早就发现了。
它有时候从趴着的状态站起来,会很慢,后腿会先抖一下。
我以为是年纪大了,正常的。
我这个眼瞎心盲的蠢货!
“医生,那……那怎么办?能治好吗?”我声音颤抖。
“治愈是不可能了,只能缓解。”孙医生说,“我先给它打止痛针和营养针,缓解急性症状。”
“但是,阿姨,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严厉。
“这种病,最怕的就是反复折腾。每一次剧烈运动,每一次不当的负重,都是在加重它的病情,缩短它的寿命。”
“它现在还能走,再来几次,可能就瘫了。”
瘫了。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不敢想象,威风凛凛的黑风,瘫在床上的样子。
那比杀了它还难受。
“我明白了,医生,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是注意的问题。”孙医生打断我,“是杜绝。你要把它当成一个易碎的玻璃人来养。”
“它需要的不是热闹,是安静。不是奔跑,是休息。”
那天,我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黑风打完针,精神好了一些,但还是蔫蔫的。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
我给侄子发了条微信,告诉他黑风住院了,检查费、治疗费花了两千多。
我不是要他还钱。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所谓的“浪漫”,代价是什么。
他隔了很久才回。
“姑妈,不至于吧?一只狗看病这么贵?你是不是被骗了?”
后面还跟了一句。
“我这刚求婚完,到处都要花钱,手头紧,您先垫着吧。”
我看着那行字,气得浑身发冷。
我没有回复。
我把他拉黑了。
连同我哥,也一起。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心里的那道为人情、为面子开的口子,被我用水泥彻底封死了。
再有人来敲门,说要“借”狗。
老王来了。
“桂英,我孙子想黑风了。”
“它病了,需要休息。”我面无表情。
“什么病啊?不就是跑了两步,哪那么娇气?”
“医生说,再跑就瘫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老王愣住了,讪讪地走了。
张姐来了。
“桂英姐,我新想了个剧本,‘英雄母亲和她的警犬儿子’,保证正能量!”
“它不是你涨粉的工具。”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说话呢?”她脸涨得通红。
“我说的是实话。你为了拍视频熏洋葱的时候,想过它的感受吗?”
张姐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灰溜溜地走了。
小区的风言风语更多了。
“李桂英疯了,为了条狗,六亲不认。”
“可不是嘛,听说连她亲侄子都拉黑了。”
“就是个老孤寡,心理扭曲了。”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黑风身上。
我严格按照孙医生的嘱咐,给它吃药,给它按摩后腿。
我买了专门的坡道板,放在门口,让它不用上台阶。
我家的地板上,铺满了防滑垫。
我甚至学会了海淘,给它买国外的关节保健品,研究各种营养配方。
我的退休金,一大半都花在了它身上。
黑风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
虽然走路还是有点慢,但眼神里的光,又回来了。
每天清晨,它会用头拱我的手,催我起床。
我做饭的时候,它就趴在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
阳光好的午后,我们一起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织毛衣,它打盹。
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我参加社区组织的健康讲座,关于老年人防诈骗的,我觉得挺有用,就去了。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把门反锁了。
可我忘了,张姐有我们家备用钥匙。
那是很久以前,有次我忘带钥匙,请她帮忙开过一次门,后来她说怕我再忘,就替我保管着,我也没好意思要回来。
我真是糊涂!
讲座拖了点时间,我心里不踏实,提前离场往家赶。
刚到楼下,就看到一群人围在草坪上,又是张姐。
她架着手机,正在直播。
“家人们,看看我们小区的英雄警犬黑风!今天给大家表演一个飞盘绝技!”
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飞盘。
黑风就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很不安,不停地回头往我们楼栋的方向看。
它在找我。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张秀娟!你给我住手!”我冲了过去。
张姐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了。
“桂英姐……你怎么回来了?”
“我问你!谁让你把它带出来的!”我指着黑风,声音都在发抖。
“我……我看它自己在家挺可怜的,就带它下来透透气……”她还在狡辩。
周围的邻居也开始帮腔。
“桂"英啊,别这么大火气嘛,张姐也是好心。”
“是啊,狗嘛,就得多运动。”
“好心?”我气笑了,“你们谁的好心是拿别人的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就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个小孩,大概是老王家的孙子,抢过张姐手里的飞盘,用力扔了出去。
“狗狗,捡!”
又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命令。
黑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
“不要!”我撕心裂肺地喊。
但已经晚了。
它奔跑的姿势,明显不对劲,后腿拖沓着,非常僵硬。
但它还是冲到了飞盘下,高高跃起。
在半空中,它叼住了飞盘。
也在半空中,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类似骨头错位的声音。
“啪嗒。”
黑风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摔在草地上。
它挣扎了两下,没能站起来。
它发出了痛苦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姐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老王孙子的脸,“唰”地白了。
我疯了一样地跑过去,跪在黑风身边。
“黑风!黑风!你怎么样!”
它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痛苦和哀求,嘴巴微微张着,叼着那个该死的红色飞盘。
它还在想着完成任务。
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
“快!叫救护车!不!送医院!快送医院!”我语无伦次地喊。
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乱作一团。
还是那个货拉拉司机,我不知道是谁帮我打的电话。
他来得飞快。
这次,小区的男人们,老王、小陈的爸爸,都过来帮忙。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黑风抬上车。
一路上,我抱着它,感觉它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
它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到了医院,还是孙医生。
他看到黑风的样子,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搞的!”
我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姐和老王他们也跟来了,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黑风被推进了急救室。
红色的灯亮起,像一只嗜血的眼睛。
我在外面等着,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孙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和愤怒。
他没看我,而是扫视了一圈跟来的邻居们。
张姐、老王、还有几个平时爱看热闹的。
“你们谁是狗主人?”他问。
我颤抖着举起手:“我……”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但随即又转向了其他人。
“你们呢?你们是谁?”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冰冷的质问。
“我们……我们是她邻居。”张姐小声说。
“邻居?”孙医生冷笑一声,音量陡然拔高。
“就是你们,把它当玩具,当道具,当你们炫耀的资本?”
“就是你们,让一只本该静养的功勋犬,为你们的虚荣心和无知,一次次奔跑,一次次跳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响。
“它不是你们的狗,你们不心疼!你们只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点击率,那点在孙子面前的威风!”
“你们知道它身上有多少旧伤吗?你们知道它每一次服从命令,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吗?”
“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借’!只知道‘蹭’!”
孙医生越说越激动,指着张姐他们,几乎是在咆哮。
“它现在脊椎神经严重受损,后肢瘫痪!是永久性的!你们满意了?”
张姐和老王他们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
他们低着头,不敢看孙医生的眼睛。
然后,孙医生转向我,眼神里是深深的失望和痛心。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还有你!作为它的主人,你就是这么保护它的?”
“你所谓的爱,就是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妥协?你是在爱它,还是在害它?”
“我早就跟你说过,它需要绝对的静养!你做到了吗?”
我无言以对,只能流泪。
“我……”
“别说了。”孙医生打断我,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让整个医院都陷入死寂的话。
“马上把它送走!”
全院沉默。
几个路过的护士、其他等待的宠物主人,都停下了脚步,震惊地看着我们。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送……送去哪?”
“送到专业的犬类康复中心,或者联系它原来的部队!那里有专业的护理人员,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去打扰它!”
“你这里,对它来说,已经不是家了,是地狱!”
“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连最基本的保护都提供不了,你就不配养它!”
“马上送走!别让它再在这里受罪了!”
孙医生吼完最后一句,转身就进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整个走廊,死一样的寂静。
邻居们一个个像被抽了筋骨,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盏刺眼的红色急救灯下。
孙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烙在我的心上。
“你不配养它。”
是啊,我不配。
我以为我给了它一个家,结果却把它推进了深渊。
我的爱,太软弱,太无力。
我的“面子”,成了杀死它的刀。
我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给黑风原来所在的警犬基地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正好是五年前送黑风给我的那个训导员小伙子。
他现在已经是队长了。
我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没有一丝隐瞒,包括我的每一次妥协,每一次愚蠢的“顾全大局”。
我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阿姨,”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沉重,“您别自责了。”
“是我们当初考虑不周,我们以为给它找个家是最好的归宿,却忽略了社会环境的复杂。”
“黑风是英雄,但不该被当成英雄来消费。”
“您放心,我马上安排,派专车来接它回基地。”
“我们基地现在有专门为退役功勋犬设立的疗养区,有专业的兽医和康复师,二十四小时看护。”
挂了电话,我走进病房。
黑风躺在特制的病床上,盖着毯子,后半身一动不动。
它醒着,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脸贴在它的头上。
它的毛,不再光滑油亮。
“黑风,妈对不起你。”
“妈没用,护不住你。”
“我给你找了个新家,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
“那里没人会打扰你,没人会逼你跑,逼你跳。”
“你会过得很好,对不对?”
它好像听懂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我的手背。
是咸的。
是我的眼泪。
下午,基地派的车来了。
是那种很专业的特种车辆,里面有恒温设备和减震装置。
还是那个队长,亲自来的。
他比五年前成熟了很多,但看黑风的眼神,依然是那么温柔。
他们用担架,非常非常小心地把黑风抬上车。
我要跟着一起去,队长拦住了我。
“阿姨,您先别去。”
“为什么?”
“黑风需要一个全新的、完全安静的环境来适应和治疗。它对您依赖性太强,您在,它会分心,不利于康复。”
“等它情况稳定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接您去看它。”
我懂了。
这是“隔离治疗”。
连我这个它最亲近的人,此刻,也成了它康复的“障碍”。
车门缓缓关上。
透过车窗,我看到黑风的眼睛,一直一直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不舍,有依赖,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车子开走了。
我站在医院门口,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
我回到了那个空落落的家。
黑风的饭盆、水盆、玩具、磨牙棒……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屋子里,到处都是它的气息。
可它不在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比我老头子走的时候,还要孤独。
那是一种被掏空的,无边无际的寂寞。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熬。
小区里的人见到我,都绕着走。
没人再来敲我家的门。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我每天看着手机,等着队长的电话。
一个星期后,电话来了。
“阿姨,黑风情绪很稳定,已经开始接受水疗康复了。”
“它很乖,很配合。”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我……我能看看它吗?视频也行。”
“好的,我安排一下。”
第二天,我收到了队长发来的视频。
视频里,黑风被固定在一个水疗设备里,四条腿在温暖的水中轻轻划动。
一个年轻的康复师,一直在旁边鼓励它。
它的眼神,很平静,很专注。
没有了在我身边时的那种警惕和不安。
它好像,真的到了一个属于它的地方。
我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看到了社区团购群里,有人在讨论冷链海鲜的配送问题。
张姐还在发短视频,但内容变成了养花和做菜,再也没有黑风的影子。
老王家的孙子,见到我会低下头,跑开。
一切好像恢复了正常,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个月后,队长打电话给我。
“阿姨,您可以来看黑风了。”
我几乎是跳起来的。
我带上了亲手给黑风织的毛衣,还有它最爱吃的那个牌子的牛肉干。
警犬基地在郊区,很远,但空气很好。
队长带我去了疗养区。
那是一大片草坪,有阳光,有树荫。
几只和黑风一样的退役犬,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慢慢地散步。
没有喧嚣,没有围观。
我看到了黑风。
它坐在一辆特制的“轮椅”上。
那是一个支撑着它后半身的架子,下面有轮子。
它的前腿可以自己走动,带动着轮椅前进。
它瘦了些,但毛色,又开始变得油亮。
“黑风!”我叫了它一声。
它转过头,看到我,愣住了。
几秒钟后,它前腿用力,驱动着轮椅,朝我“跑”了过来。
速度不快,但很稳。
我蹲下身,张开双臂。
它冲进我的怀里,用头使劲地蹭我,喉咙里发出喜悦的“呜呜”声。
我抱着它,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次,是开心的。
队长站在一边,笑着说:“它恢复得很好,虽然站不起来了,但心态很积极。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坐着轮椅去巡逻。”
我看到,黑风的眼神,清澈、明亮、自信。
那是一个战士,在自己的岗位上,找到了新的尊严。
那天,我在基地待了很久。
我陪着黑风,在草坪上慢慢地走。
它不时地停下来,闻闻草香,看看远方。
我给它梳毛,喂它吃牛肉干。
它吃得很香。
临走时,它把我送到门口。
它没有叫,也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摸摸它的头。
“黑风,好好吃饭,好好康复。”
“妈过几天再来看你。”
它摇了摇尾巴。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我路过那家宠物医院,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孙医生正在给一只小猫看病。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我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孙医生,谢谢您。”
他扶起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那只德牧……怎么样了?”
“它很好。”我说,“在基地,有专人照顾,有轮椅,每天还能巡逻。”
孙医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
“那就好,那就好。”
“对不起,那天……我话说得有点重。”他有些歉意。
“不,”我摇摇头,发自内心地说,“您说得很对。如果不是您骂醒了我,我可能会害它一辈子。”
“是我该谢谢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走出医院,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忽然明白了。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手里的沙。
你握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
真正的拥有,不是把它禁锢在身边,而是给它最适合它的那片天空。
黑风是英雄,它的归宿,就该是那片承载着它荣誉和使命的地方。
而我,是它的家人,是它永远的后盾。
这就够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侄子。
他被我拉黑后,换了个号码打过来。
“姑妈,我错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看了你发在家族群里的黑风的照片,还有那个孙医生说的话……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黑风。”
“我把办婚礼剩下的钱,还有我女朋友的钱,凑了五万块,给黑风当医药费和营养费,行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钱,我不要。”
“黑风在基地,一切都是国家负责。”
“你如果真觉得错了,就把这钱,捐给退役警犬关爱中心吧。”
“让更多的‘黑风’,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他答应了。
生活,总是在教会我们一些什么。
比如责任,比如边界,比如,爱的正确方式。
我依然一个人住,但不再感到孤独。
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我的黑风,正在替我看着那片天。
它守护着它的世界,我守护着对它的思念。
原来爱,是学会放手,而不是拼命占有。
来源:热情的小羊isfhh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