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脚底被竹签穿透化脓的病人,卷着半条裤腿,被冷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被秦洛川赶出京城的第五年。
我们在难民营里相遇了。
他为心上人拿风寒药,满面焦急。
而我正跪在地上为病人脚底剔腐肉,十分狼狈。
四目相对,他瞳孔微颤,不可置信般问道:
「你最是怕脏污和鲜血,怎在做这些?」
我一怔。
被他赶出京城时,我浑身是血,满腿腐肉。
比这不知脏污多少倍呢。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
盯着我满手的冻疮呆愣半晌。
才语气低沉问我:
「你还在生气?」
我兀自轻笑了一声。
早就不气恨了。
活着都艰难。
那般沉重的爱恨纠缠我如何背得起。
1
疾风带着骤雪,挥挥洒洒从骤然敞开的门帘里一股股往里灌。
脚底被竹签穿透化脓的病人,卷着半条裤腿,被冷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我手上的小尖刀没敢停留,利索地剥离竹签,头也不抬地喊道:
「劳烦顺手放下帘子。」
那人好似僵了一瞬,闷闷地松开了手,帘子打在门框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我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
可我没在意。
这些年,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随师父扎在军队的男人堆里。
东奔西走,救死扶伤。
诧异、怀疑甚至轻视的目光,我见过无数次。
门帘再次被掀开。
有人捧着草药急匆匆而来,顿在那人身后,态度谦卑:
「您的药在这里,听说夫人染了风寒,我们也正准备将药材送过去。」
「没想到秦将军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爱妻如命,竟焦急得一刻也等不得,亲自跑这一趟。」
秦将军?
我手上的刀不由自主地一僵。
抬眸时,正好对上了秦洛川的黑眸。
秦洛川捧着药。
视线落在我刀尖上的腐肉上,瞳孔微颤,不可置信般问道:
「锦河?你最是怕脏污与鲜血,怎在做这些?」
我收回视线,埋头处理病人脚底板的脓包。
一边细细放出脓水,一边仔细剔除腐肉。
心想。
被他赶出京城时,我浑身是血,满腿腐肉。
比这不知脏污多少倍。
那少不更事的娇气病,早在穷困潦倒里被彻底治好了。
得了草药,秦洛川却没走。
在我背着药箱走出营帐时,他隐在风雪里的挺拔身子,才探了出来。
递来一个青花瓷药瓶,他略显局促道:
「长安做的,捐给难民的冻疮膏。」
「你手上也生了冻疮,拿着!」
我疏离地退了半步,保持着最得体的距离。
「不了,我整日泡在冷水里,用不上它!」
擦身而过的时候,风雪好像更大了。
秦洛川突然问道: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雪好重,砸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落下隐患的跛脚,在寒风里隐隐作痛,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
那是秦洛川为他心上人给我的惨痛教训。
若是五年前,我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恨不得吃肉饮血,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一朝跌落,从将军府金尊玉贵的骄矜独女,成了跛脚的流放罪人。
我九死一生,连活着都艰难。
哪有空去记恨一个陌路人。
2
夜里风疾。
我瘸腿疼得厉害。
放在炉子上烤过的药膏贴上去时,烧得钻心。
我吐掉嘴里的棉布,虚弱得瘫坐在地上,背靠墙壁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门上铃铛发出清脆一响。
是暂时与我挤在一起的给灾民施粥的小姑娘。
她见我满头大汗,倒吸了口凉气。
在触及我满腿狰狞的伤时,更是吓白了脸。
「一个姑娘家的,怎落了这般难看的伤?你也是大夫,就没给自己好生看看?」
我感激地勾了勾唇角:
「那时候,还没学医呢。」
叫温迎的姑娘眼底裹着心疼,喃喃自语:
「爹娘知晓你身上落了这般可怕的伤,该多心疼啊!」
我垂下眸子,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
「没有爹娘了!」
温迎是个好姑娘,她疼惜我。
知我腿脚不便,给我打来了泡手的热水。
端着木盆进门时,她咦了一声,自顾自道:
「没听说我们这里有谁认识秦将军啊!」
「他站在大槐树下,像个木桩一般定定地站着也不说话,吓了我一大跳。」
「他同我礼貌地说抱歉,一点都不像传闻中的凶神恶煞。他说自己在等人,也不知道这院里住着何人,能让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来等。」
见我垂着眸子,好似不感兴趣,她话锋一转。
「将军夫人当真心善,不仅捐出全部粮草,连自己风寒药都没留,还亲自为灾民们做了一百瓶冻疮膏。不愧是大将军看上的人,果真人美心善。」
「据说将军与夫人两情相悦,坚如磐石。夫人出身低,被京城里的贵人挤兑,将军就把人带去了裕潼关,一住就是五年。」
「不仅如此,听说曾有恶毒女刁难了将军夫人,差点害了她性命,将军求到陛下跟前,硬生生把那人赶出了京城。」
热水泡过的冻疮里像长了千万只带倒钩刺的蚂蚁,扯得我又痒又痛。
热水氤氲的水汽糊住了我的双眼,也堵得我张不开嘴。
我该怎么说,我就是那个被秦洛川赶出京城的恶毒女。
3
秦洛川是父亲带回府的将士遗孤。
被带入府那年他八岁,干干瘦瘦,黑不溜秋。
因为常年给人劈柴喂马干粗活,掌心都是粗粝的老茧。
可他不怕吃苦,自带一股敢拼敢杀的狠劲儿。
父亲说他像只凶猛的狼崽子。
可凶猛的狼崽子在看到我时,怯怯地,结结巴巴还耳尖泛了红。
母亲去得早,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他宝贝得紧。
我怕脏怕累也怕痛,不肯舞枪弄棒。
他便笑哈哈地宠着我、纵着我:
「为父抛头颅洒热血征战蛮荒,为的便是以战止战,让天下稳定,百姓安宁。我的女儿,便能绣绣花,吃吃茶,一世富贵无忧!」
父亲到底舍不得他的长枪后继无人,便将我关家长枪教给了秦洛川。
他天资聪颖,勤奋非常,又有一把好力气傍身。
不过五年,便雄姿英发,判若两人。
十三岁随我父亲出兵,斩敌军将领首级于马下。
十五岁被父亲以命相护,直入敌军大营,活捉漠北王。
十七岁父亲旧疾复发,将将军府与我尽数交到了秦洛川手上。
爹爹说:
「京城权势规矩处处压人,我儿自小骄纵傲气,我许你满身功夫与一世荣耀,只求你护锦河一世安稳。」
秦洛川在父亲棺椁前磕破了头,以命起誓,会拿命护我一世无虞。
他说到做到。
郡主与我不合,争吵中推我滚下阶梯时。
秦洛川单枪匹马杀入王府,不惜与皇室撕破脸,也将郡主吊在城楼上给我出气。
皇帝训斥我刁蛮任性,要将我叫去宫中学规矩。
秦洛川不惜以交出兵权相逼,也不肯让我受半分蹉跎。
他护一个人的时候,是不遗余力的。
对我是,对后来的孟长安亦是。
4
如今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曾是郡主府里毫不起眼的洒扫女。
在秦洛川为我杀进王府拎出平阳郡主时。
孟长安正捧着滚烫的茶壶,跪在院中受责罚。
她巴掌大的脸满是苍白的泪痕,在看到高挂免死金牌提枪而入一杀到底的秦洛川时,犹如见天神。
而秦洛川,也将她烫红的手,与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尽收眼底。
平阳郡主被高挂城楼之上,秦洛川手执长枪,立于苍茫月下,竟因杀意太浓,无人敢闯。
是孟长安,消瘦的身子匍匐跪在秦洛川脚下,哀求道:
「王爷之命不可违,今日长安前来相求,只为尽忠奴的本分。」
「将军无须在意,长安只跪在此处,陪将军守着便好。」
秦洛川是从泥坑里爬起来的。
悲下悯弱,对陷在泥潭里的人从来做不到袖手旁观。
从前,我最喜欢他那一点。
可后来,我最恨的也是他那一点。
他放了平阳郡主,条件是将孟长安带回了将军府。
我骄纵却不恶毒。
知晓孟长安过得艰难,满身都是伤。
我甚至像心疼当初的秦洛川一样,疼惜地落下泪来。
请大夫为她治伤,大把珍贵的汤药喂养,连衣裙都是找人专门定做的,把她当作半个家人一般。
孟长安与自小锦衣玉食的我不一样。
她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桩桩件件的小事里都体现着用心与讨好。
她的小炉子里永远煨着给秦洛川养身子的汤。
她的手里总是捧着为秦洛川缝制的鞋袜
连她的小小房间里,都摆上了刀枪剑戟与兵书。
有日秦洛川在院中耍枪,孟长安便捧着汗巾在廊下远远看着。
甚至在精彩时,欢欣鼓舞地拍起了掌。
「流星穿云,星辉漫顶,好好好!将军把老将军的枪法融会贯通,还加上了自己的创新动作,招招见血,式式逼人,实在精炼又果断!」
秦洛川的眼睛瞬间便亮了:
「你懂枪法?」
孟长安面颊一红,柔柔垂下了眸子:
「我不懂。可因将军懂,我便多看了几本书!」
她不仅懂枪法。
还能与秦洛川在月下举杯对饮。
畅谈北荒的素裹风沙,感叹旌旗猎猎却马革裹尸还的悲壮与遗憾。
他们志趣相投,日益密切,整日待在一处。
在我为父亲守孝的时候。
察觉到秦洛川腰间挂着孟长安亲手绣的香囊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
将鸳鸯戏水的赤裸情愫推到孟长安面前,我问:
「你喜欢他?鸳鸯代表的是男女之情,绣在香囊上让他日日不离身地戴着,你是何意?」
孟长安捧着茶碗的手一抖,一碗热茶洒了她一身。
她含着泪水,急切下跪:
「小姐,对不起,是长安逾矩了。长安知错,日后定谨记自己的身份,离将军远远的。」
话是她说的。
可罪名却落在了我头上。
5
秦洛川来找我时,我刚定了一块新布匹,要给他做一个独属于我的香囊。
可布还没送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把推开:
「长安只是个可怜人,你向来心善的,为何也学着平阳郡主那般仗势欺人?」
「她满手的水泡,还不肯开门让我治伤,哭着求我放她回故居。」
「锦河,你与我们不一样,锦衣玉食从不知何为忧愁,哪里晓得我们能走到今日的万般艰难。」
年轻气盛的时候,被最爱与最亲近的人背叛,只剩满肚子的怒气与委屈。
便只顾揪着秦洛川不依不饶地闹。
甚至为斗气,当着他的面将新买来的布匹一把扔进了火盆里。
我骄纵蛮横的样子是爹惯出来的。
秦洛川也曾含笑说,骄矜便骄矜吧,她有她的可爱。
可彼时,他锁眉看着,最后只剩冰冷的一句: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与骂街泼妇有何异!」
我气急了,拎起茶杯就朝秦洛川后背砸去。
却被突然赶来的孟长安急急挡下。
她额头渗血,满脸鲜红。
我吓得手都在发抖,却不肯示弱: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她自己非要撞上来的。」
孟长安也缩在秦洛川怀里柔弱解释:
「小姐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闯过来的。我宁愿伤在自己身上,也舍不得伤在将军身上。」
我那时候竟然听不懂弦外之音。
只顾梗着脖子争输赢地叫嚣:
「听到没,她自己都说了,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秦洛川阴沉着一张脸,一句话没说。
抱起孟长安便走。
我又惊又怕,躲在房中大颗大颗掉眼泪。
可一整夜,秦洛川都没回来。
次日,他便通知将军府上下,将我的掌家权给了孟长安。
我不明白,我自小长大的家,怎么一夜之间就由一个外人做了主。
我也不懂,口口声声要一辈子护我的人,怎就狠心让我受这般大的耻辱与笑话。
我冲进秦洛川的书房去闹。
却见孟长安在他怀里抽抽噎噎。
「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在,你的人生便由得了你自己做主。」
「从来只有将军对我最好,这辈子我死也无憾了。」
二人紧紧相拥,郎情妾意。
那一刻,我发了疯,冲上去便是一人两耳光。
我满脸泪水,摇摇欲坠。
一声声含泪质问,为什么。
秦洛川冷眼看我,像看个疯子。
「你若再不成体统地闹下去,不仅是将军府的管家权,便是你如今锦衣玉食的一切,我都能一夜之间全部收回。」
「丫鬟婆子与下人,还有你喜欢的衣裙首饰与字画,我都能毁个彻底。」
我抬眸看他,像看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连哽咽里都带着恐惧:
「从前,都是装的吗?如今将军府成了你囊中之物,你便不想装了,对吗?」
秦洛川避开了我的视线,冷冷回应道:
「你若安分乖巧,便事事与从前无异。你若冥顽不灵,便别怪这将军府容不下你。」
孟长安躲在秦洛川身后,眼底带着悲天悯人般的可怜与同情。
我是将军府的小姐。
是爹爹捧在掌心的女儿。
是京中骄矜无双的贵女。
还轮不到一个洒扫女来同情。
我倔强地擦去泪水,倔强地退出了秦洛川的书房,也倔强地要与他们割席。
转头便入了皇宫,求陛下看在爹爹戎马一生的份上,为我赐婚。
明明是我在退让,秦洛川却又不肯。
冲进御书房,向陛下请罪,声称我只是闹脾气。
将我拖出皇宫时,我们闹了一路。
我挣脱不开他的束缚,咬烂了他的手臂。
却在嘴里弥漫出血腥味时,缓缓松开了口。
斗气,发狠和决绝。
成了歇斯底里的委屈大哭。
秦洛川将我按在怀里,沉默着,任由我又哭又打。
最后是他妥协了,保证会将孟长安送回故居,不再与我闹脾气。
来源:小果酱剧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