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驰,三十出头,在城市里做着一份所谓“体面”的设计工作,实际上就是个无休无止的乙方。
清明节回老家,是我每年雷打不动的行程。
与其说是尽孝,不如说是一场短暂的逃离。
从令人窒息的写字楼格子间,逃回这片能大口喘气的乡下。
我叫陈驰,三十出头,在城市里做着一份所谓“体面”的设计工作,实际上就是个无休无止的乙方。
我爸开着他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
“坐稳了,马上到山脚了。”
我“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绿意。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这是城市里永远闻不到的奢侈品。
祖坟在村子后头的半山腰上,位置不错,我爷爷当年亲自选的。他说,这里风水好,能看到山下的袅袅炊烟,不孤单。
车停在山脚,我跟我爸一人扛着锄头,一人拎着祭品,沉默地往山上爬。
父子之间,尤其是我这种常年不回家的,话总是很少。亲情在,但被一种无形的隔阂包裹着。
到了。
几座孤零零的坟茔,安静地卧在杂草丛中。我太爷爷的,我爷爷的。
我爸点上三根烟,插在爷爷的坟头前,烟雾缭绕,像是无声的对话。
“你爷爷爱抽这个,劲儿大。”
我点点头,开始拔坟头上的杂草。
泥土很湿润,草根扎得很深,我费了老大劲才拔干净一小片。
就在我清理坟墓右侧的一丛灌木时,手突然触到了一个空洞。
“咦?”
我扒开茂密的枝叶,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洞口不大,也就脸盆大小,边缘的泥土很新,明显是刚挖开不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
盗洞。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
我立刻喊我爸:“爸,你快来看!”
我爸闻声过来,看到洞口,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哪个天杀的干的?”他声音都在发抖,是气的。
我也火冒三丈。
我爷爷一辈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读过几天书,更别提有什么金银财宝陪葬了。
图啥啊?
图他那口薄皮棺材吗?
我爸蹲下身,用手扒拉着洞口的泥土,嘴里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断子绝孙”。
我看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一股邪火混着好奇心,在我心里乱窜。
“爸,报警吧。”我说。
我爸摇摇头,眼神复杂,“报什么警?祖坟被刨了,传出去是丑事。再说,警察来了能干嘛?这荒山野岭的,上哪找人去。”
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一口。
“晦气,真是晦气!”
我没说话,死死盯着那个洞口。
按理说,盗洞都是垂直打下去,直通棺椁。
但这个洞……有点邪门。
它不是垂直的,而是斜着往下,方向似乎是……坟墓的侧面?
一个荒唐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这会不会不是盗墓的打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绕着爷爷的坟走了一圈,坟包完好无损,没有塌陷的迹象。
这就更奇怪了。
如果盗墓贼的目标是棺材,挖到这个深度,坟包多少会受影响。
我蹲下来,凑到洞口闻了闻。
没有尸体腐烂的臭味,只有一股很浓的、陈年的土腥味,还夹杂着一丝……霉味?像是老房子的味道。
“爸,我想下去看看。”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爸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疯了?下去干嘛?里头要是有蛇怎么办?塌了怎么办?”
“我就在洞口看看,不进去。”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猫抓似的。
直觉告诉我,这洞里有事。
我爸还想说什么,我直接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爸拗不过我,只能在旁边一脸紧张地嘱咐:“那你小心点!有不对劲赶紧出来!”
我把手机光调到最亮,慢慢地把头探了下去。
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像一把脆弱的利剑。
洞壁很粗糙,能看到铁锹挖掘的痕if。
斜坡大概有两米多长,不算陡。
光柱往下,照到了底部。
底部是平的。
我心里一惊。
盗洞的底部怎么会是平的?
我把手机又往下探了探,光线所及,我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洞底。
那是一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
地面的一侧,竟然是一堵砖墙。
砖墙上,镶着一扇小小的木门。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他妈的……是什么?
坟墓底下,怎么会有砖墙和木门?
我猛地把头缩了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
“怎么了怎么了?”我爸看我脸色煞白,急得不行。
“爸……”我嗓子发干,“下面……下面有间屋子。”
“啥?”我爸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玩意儿?”
“真的!有墙,还有门!”我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我爸将信将疑地凑过去,也探头看了一眼。
几秒钟后,他像我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比我还震惊。
“这……这是你爷爷……”他喃喃自语,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们爷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
我爷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
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坟墓旁边,给自己修一间密室?
他想干什么?
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更显得这里诡异。
“爸,现在怎么办?”我问。
我爸没回答,他绕着坟又走了一圈,用脚踢了踢坟上的土,像是在确认什么。
最后,他站定,看着那个洞口,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下去。”
他只说了一个字。
这次轮到我犹豫了:“爸,这……安全吗?”
“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知道你爷爷还有这手。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下去看看,他到底藏了什么!”
我爸的倔脾气上来了。
他从旁边折了根粗壮的树枝,先探下去捅了捅,确认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先下,你在上头等着。”
“不行,我跟你一起。”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下去冒险。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再反对。
他把外套脱了,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抓着洞口的草根,双脚先探了下去,像壁虎一样,慢慢滑了下去。
“没事,结实着呢!”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回音。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滑了下去。
洞里比想象中要宽敞一点,至少能容纳一个人转身。
我们俩一前一后,踩在了那片青石板上。
我用手机照着四周。
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大概也就三四平米。
三面是夯实的土墙,一面是青砖砌的墙。
那扇木门就在墙的正中央,没有锁,只有一个铜制的门环。
空气里那股霉味更重了,还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我爸死死盯着那扇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握住那个冰凉的门环,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
然后,他猛地一拉。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地底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郁的陈旧气息从门后涌出,仿佛一个被封存了数十年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把手机光打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比外面更小一点的斗室。
正对着门,靠墙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
桌上有一盏煤油灯,灯罩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桌子旁边,是一把掉了漆的木椅子。
桌子底下,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上面扣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除了这些,再无他物。
没有金银,没有珠宝,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这里不像是一个藏宝库,更像是一个……书房?
一个属于我爷爷的、不为人知的、地下的书房。
我爸一步跨了进去,他没有去看那个显眼的箱子,而是径直走到桌前,伸出颤抖的手,拂去桌面的灰尘。
他的手指,停留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刻痕上。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兵”字。
“这是我小时候刻的。”我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时候不懂事,在你爷爷的书桌上乱刻,被他打了一顿。”
我愣住了。
“爷爷……有书桌?”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家里只有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
“有。”我爸点点头,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就是这张。我以为……我以为早就当柴火烧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阿驰,我……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我爹。”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是啊。
我们印象中的爷爷,那个只认识几个字,只会在田里摆弄庄稼的农民,和眼前这个在地下为自己建了一间密室,并且珍藏着一张书桌的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爸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樟木箱子上。
那把铜锁,是唯一的障碍。
“爸,这锁……”
“砸开。”我爸斩钉截铁地说。
他转身出了密室,在斜坡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他举起石头,对着那把脆弱的铜锁,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脆响,锁应声而开。
我爸扔掉石头,双手放在箱盖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掀开了它。
箱子打开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樟脑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香气。
没有刺眼的金光,也没有腐朽的霉味。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
我爸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包。
牛皮纸已经发黄变脆,他解开捆绑的麻绳,打开纸包。
里面,是一叠叠的书。
不是什么古籍善本,而是……《新青年》、《共产党宣言》、《论持久战》……
还有一些手抄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矛盾论》、《实践论》。
我爸的手在抖。
我也懵了。
我爷爷,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藏了这么多……“进步书籍”?
这比藏了一箱金子还让我震惊。
我爸又拿起第二包。
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件,用褪色的红绳捆着。
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北平”。
收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林修然。
“林修然是谁?”我问。
我爸摇头,他显然也不知道。
他解开红绳,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很薄的毛边纸,字迹是漂亮的钢笔字,瘦金体,力透纸背。
“修然吾兄……”
我爸只读了四个字,就读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他把信递给我。
我接过来,借着手机的光,往下读。
“……北平风声日紧,同仁星散,前路未卜。然星火尚存,终有燎原之日。弟已决意南下,辗转赴渝,与‘民’字诸公汇合。此去经年,不知何日再见。家中老母,万望兄长代为照拂一二。若弟不幸,此生再无归期,请兄视小弟为已出,抚养成人。弟,周正阳,顿首。”
信的落款日期,是民国三十七年冬。
也就是1948年。
周正阳?林修然?
这都谁啊?
跟我爷爷有什么关系?
我往下翻看信件,大部分都是这个周正阳写给林修然的。
内容大多是讨论时局,交流思想,字里行间充满了年轻人的热血和理想。
但越往后,信的内容越沉重。
最后一封信,没有信封,只有一张折叠的纸。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写就的。
“兄,事已败,东城据点被破,同志十去其九。我亦在劫,恐难幸免。此生无憾,唯负老母与未出世之孩儿。所托之事,万死不辞。来生再会。”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只有一股浓烈的、扑面而来的悲壮。
我爸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很明显,这个叫林修然的人,和我爷爷有着莫大的关系。
或者说……
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的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放下信,去翻箱子里的其他东西。
在信件的下面,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印章。
象牙的,上面刻着四个字:
林氏修然。
我把印章递给我爸。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把它看穿一样。
“爸,爷爷的真名……是不是叫陈大山?”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名字,身份证上,户口本上,墓碑上,刻的都是这个名字。
一个土得掉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是啊。”我爸茫然地点头。
“那他……有没有什么小名,或者别的名字?”
我爸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叫他大山叔,大山伯。”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箱子里,除了书、信和印章,还有一个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我拿出来,打开布包。
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清晰。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长衫,意气风发。
他们并肩站着,背后是北平大学的校门。
其中一个,眉眼之间,和我爸有七分相似。
是年轻时的爷爷。
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我却从未见过。
那个人,比爷爷稍高一些,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斯斯文文,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把照片递给我爸。
“爸,你看,这是爷爷。”
我爸接过照片,身体猛地一震。
他死死盯着照片上爷爷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嘴唇开始发白。
“这是……这是你二爷爷。”
“二爷爷?”我彻底懵了,“我哪来的二爷爷?我只知道我有个姑姑。”
“你二爷爷,叫陈大山。”我爸的声音像是在梦呓,“你爷爷,叫陈修然。”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仿佛被一颗炸弹引爆了。
我爷爷,叫陈修然。
那个土里土气,斗大字不识一个的陈大山,是他的弟弟。
而我爷爷的真名,是林修然。
不对,陈修然。
这都什么跟什么?
“爸,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我爸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着照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哥……我对不起你啊……”
他抱着那张照片,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地底的密室里,只有我爸压抑的哭声和我混乱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我爸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下来。
他擦干眼泪,指着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缓缓地开了口。
“他,才是我亲爹,陈修然。”
“照片上另一个,是他的同乡,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林正阳。”
我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
林正阳?不是周正阳吗?
“那信里……”
“周是他的化名。”我爸说,“他们那时候搞地下工作,都用化名。”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信是周正阳(也就是林正阳)写给林修然的。
可我爷爷是陈修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爷爷,也就是照片上这个,我的亲爹陈修然,当年和林正阳一起在北平读书,一起参加了学生运动。后来林正阳南下,我爹留在了北平,继续做地下工作。”
“那……现在坟里躺着的……”
“是林正阳。”我爸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当年,林正阳南下后不久,北平的组织就暴露了。我爹他……被捕了。”
“被捕之后呢?”我追问。
“牺牲了。”
我爸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
“牺牲前,他托人带了句话出来,让林正阳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替他照顾家人,也替他……看看新中国。”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林正阳,活了下来。
他遵守了对挚友的承诺,来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他埋葬了挚友的身份,用自己的生命,活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叫“陈大山”的农民。
他娶了陈修然当年定下的娃娃亲,也就是我奶奶。
他生下了我爸。
他把我爸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长大。
他用一生,守护了一个秘密,一个承诺。
而这座坟,是他为自己真正的挚友,陈修然,修建的。
不,或许不是。
这坟里,埋的可能只是陈修然的衣冠冢。
而这间密室,才是林正阳,也就是我叫了一辈子“爷爷”的那个人的,真正的精神世界。
在这里,他不再是陈大山。
他可以做回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北平学子,林正阳。
他可以在这里,读他想读的书,看他想看的信,思念他早已逝去的挚友。
我看着那张破旧的木桌,那盏蒙尘的煤油灯。
我可以想象出无数个深夜,一个佝偻的身影,借着微弱的灯光,在这里,与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对话。
白天,他是田间地头那个沉默寡言的农民陈大山。
晚上,他才是这间地下密室里,真正的主人林正阳。
这是何等的隐忍和孤独。
“爸,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爸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
“那你刚才……”
“我爹,就是照片上这个陈修然,他的肩膀上有一颗痣。我小时候,我‘爷爷’,也就是林正阳,给我讲过。他说,你爹的肩膀上,跟你一样的位置,也有一颗痣。”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那里确实有一颗痣。
“刚才我看到照片,看到他,我就……我就都明白了。”我爸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一直以为我爹就是陈大山,我一直以为他没文化,我甚至……我甚至有时候还嫌他土。”
“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自己的内心也翻江倒海。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孙子。
我的根,就在这片黄土地里。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爷爷,是一位烈士。
一位在黎明前牺牲的、不为人知的英雄。
而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爷爷的人,是另一位英雄。
他用一辈子的寂寞,守护了英雄的血脉。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像一部电影。
“那……那个挖洞的人是谁?”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关键问题。
“如果不是为了偷东西,他为什么要挖这个洞?”
我爸也愣住了。
是啊,这个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谁会知道这个连我们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谁会精准地找到这间密室的位置?
我爸站起身,在密室里来回踱步。
“不对,不对。”他突然停下,“林正阳他……为什么要修这个密室?他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而且,他什么时候修的?这么大工程,村里人会没察觉?”
一连串的问题,让刚刚明朗一点的头绪,又乱了。
我重新审视这间密室。
砖墙,青石板。
这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绝对是奢侈品。
我爷爷……不,林正阳,他哪来的钱?
而且,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完成这么复杂的工程?
除非……有人帮他。
一个帮他保守秘密,并且有能力帮他建造密室的人。
“三叔公。”
我和我爸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三叔公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九十多岁了,但脑子还很清楚。
他是看着我爸长大的,跟我爷爷……跟林正阳的关系也最好。
小时候我只记得,每年过年,爷爷总会让我提着一壶酒,一包点心,第一个去给三叔公拜年。
“走,去找三叔公!”
我爸当机立断。
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放回原处。
“这些东西,不能动。这是你爷爷,和你‘爷爷’的命。”
他盖上箱盖,没有再锁上。
我们俩爬出洞口,重新回到阳光下。
阳光刺眼,我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刚才在地下的经历是一场梦。
但我爸通红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爸找了些树枝和杂草,把洞口小心地伪装起来。
“在没搞清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们俩扛着锄头,沉默地下了山。
回到家,我爸一言不发,直接从墙角抄起两瓶好酒,拉着我就往三叔公家走。
三叔公家在村东头,一座很老旧的土坯房。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编一个竹筐。
“三叔。”我爸把酒放在石桌上,声音有些发紧。
三叔公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我们半天,才认出来。
“是大山家的啊……还有阿驰也回来了。”他笑呵呵地招呼我们坐。
“三-叔-公。”我爸一字一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三叔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活,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坐吧。”他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年迈,反而多了一丝沉稳。
我爸没坐,他“噗通”一声,在三叔公面前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想去扶他。
“别动!”我爸喝止了我。
三叔公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知道了。”
我爸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吧。”三叔公说,“你爹当年跟我说,这事,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就让它烂在土里。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给刨出来了。”
他看了一眼我。
“是那个洞吧?”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三叔公颤巍巍地站起身,走进屋里,拿出一个小马扎,让我爸坐下。
他自己也坐回原位,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爹陈修然,还有林正阳,我们仨,是一起长大的。”
三叔公的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他们是同村的三个少年,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
陈修然是读书最好的,考上了北平的大学,是村里飞出去的第一个金凤凰。
林正阳家里穷,但脑子活,跟着陈修然也学了不少字,看了不少书。
三叔公自己,则是学了门石匠的手艺。
“那年头,乱啊。”三叔公说,“修然每次放假回来,都跟我们说外面的事。他说,这个国家病了,得治。他说,读书人不能只在书斋里,要走出去,为国家做点事。”
“后来,他就带着正阳一起去了北平。”
“再后来,就跟你看到的一样。修然没了,正阳回来了。”
“正阳回来的那天晚上,来找我。他抱着我,哭了一晚上。他说,他对不起修然,他把兄弟弄丢了。”
“他跟我说了修然的嘱托。他说,他要替修然活下去,替他尽孝,替他把孩子养大。”
“从那天起,村里就少了一个叫林正阳的后生,多了一个叫陈大山的农民。”
三叔公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那间密室,是我帮他修的。”
果然。
“那是修然牺牲后的第二年。正阳突然找到我,说想在修然的衣冠冢旁边,修个‘念想’。”
“我问他想修个什么样的。他说,就修个小屋子,能放下一张桌子,一个箱子就行。他说,他想有个地方,能跟修然说说话。”
“我没多问,就答应了。”
“我们俩,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利用晚上和下雨天,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砌。砖头和石板,都是我们俩从十几里外的镇上,一块一块背回来的。”
“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们每次都走山路,绕开村子。”
“修好的那天,正阳在里面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从那以后,每年的清明,还有修然的忌日,他都会一个人去那里待上一天。”
“那……那个洞是谁挖的?”我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三叔公的脸色沉了下来。
“是林家的后人。”
“林正阳的后人?”我爸惊了。
“正阳当年南下之前,在老家已经定了一门亲。他走后不久,那个姑娘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林家怕丑事外扬,就把她藏了起来,偷偷生下了一个儿子。”
“正阳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
“这些年,林家的人也一直在找他。他们只知道他当年是去北平闹革命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前段时间,林家的孙子,叫林小军的,不知从哪打听到,说他爷爷当年可能化名来了我们这边。”
“他来村里打听过一个叫林正阳的人,但村里哪有这个人?他就以为线索断了。”
“可是……”三叔公顿了顿,“他不知怎么,又找到了我。”
“他拿着一张老照片,就是你看到的那张。他指着林正阳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
“我当时……就含糊过去了。我说,看着眼熟,像邻村一个早年就没了的人。”
“我以为把他打发走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精。”
“他肯定是起了疑心,觉得我有所隐瞒。他没有再来找我,而是自己偷偷在村子周围转悠。”
“我们村姓陈的最多,你爷爷的坟又在半山腰,最显眼。他可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你爷爷坟的周围……用上了他们祖传的寻龙探穴的本事。”
“林家……祖上是干这个的?”我爸问。
三叔公点点头:“以前是风水先生,也懂点土夫子的门道。”
我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
怪不得他能那么精准地找到密室的位置,而不是直接去挖坟。
他可能根本就不是冲着棺材去的。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找他爷爷可能留下的线索。
“那小子挖开洞,看到里面的密室和箱子,肯定就确认了。”三叔公叹了口气,“他没敢动里面的东西,估计也是怕把事情闹大。但他肯定还会再来。”
院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真相大白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叫林小军的,我们该怎么面对?
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又该如何处理?
那是陈修然的遗物,也是林正阳一生的寄托。
但从血缘上说,林小军才是林正阳真正的后人。
“三叔,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爸的声音充满了无助。
三叔公看着他,眼神复杂。
“大山家的,这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
“但你爹修然,和你‘爹’正阳,都是英雄。”
“英雄的后人,不能做让英雄蒙羞的事。”
这句话,像一盏灯,瞬间照亮了我爸和我混沌的内心。
“我明白了。”我爸站起身,对着三叔公,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
“三叔,谢谢您。谢谢您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三叔公摆摆手:“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想让我那两个兄弟,在地下能安生点。”
从三叔公家出来,我爸一路上都没说话。
他的腰杆,却比来的时候挺直了很多。
回到家,他把我叫到屋里。
“阿驰,明天,你再去一趟山上。”
“去干嘛?”
“守着。”我爸说,“那个林小军,一定会再去。你见到他,别跟他吵,也别动手。你就告诉他,让他来家里,我们跟他谈。”
“爸,你……”
“你爷爷是英雄,你‘爷爷’也是英雄。”我爸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我们作为后人,不能小家子气。林家找了他几十年,我们不能让他连爷爷留下的东西都看不到。”
“那……那些东西,要给他吗?”我问。
我爸沉默了。
我知道他舍不得。
那些信,那些书,那枚印章,是连接他和他亲生父亲唯一的纽带。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复印一份,原件,我们留着。复印件,给他带走。”
“照片,也翻拍一张给他。”
“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
我点点头。
“爸,我明白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没去山上守着,而是直接去了镇上的打印店。
我把箱子里的所有信件、手抄本,都小心翼翼地复印了一遍。
那张珍贵的照片,我也用高清相机翻拍了。
做完这一切,我才回到山上,把原件都放回了箱子里。
然后,我就坐在坟前,等着。
我不知道那个林小军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我只是静静地等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山路上。
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人,皮肤黝黑,眼神很锐利。
他看到我坐在坟前,明显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住了。
我们俩隔着十几米,对视着。
“你是谁?”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警惕。
“我叫陈驰。”我说,“陈大山的孙子。”
他瞳孔一缩。
“那个洞,是你挖的吧?”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别紧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爸让我在这里等你,请你去家里坐坐。”
他显然不信,脸上写满了怀疑。
“你爷爷,叫林正阳,对吧?”
我这句话一出口,他整个人的防备姿态瞬间瓦解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走吧。”我说,“有些事,我们当面谈清楚比较好。”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下山,回了家。
我爸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桌上摆着一壶茶。
林小军看到我爸,神情有些局促,喊了一声:“大叔。”
我爸点点头,指了指桌边的凳子:“坐。”
三个人,围着一张石桌,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我爸打破了沉默。
“里面的东西,我们都看了。”
林小军的身体绷紧了。
“我们也知道你是谁了。”我爸继续说,“林正阳的孙子。”
林小军低下头,默认了。
“我来……没有恶意。”他小声说,“我只是想找找我爷爷的下落。我奶奶,到死都念着他。”
“我找到了三叔公,他什么都不肯说。我没办法,才……才用了我祖传的法子,想着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我挖开洞,看到那间屋子,看到那个箱子,我就知道,我找对了。”
“我没敢动里面的东西,我怕……我怕你们报警。”
我爸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从屋里拿出了我准备好的那个文件袋。
他把文件袋推到林小军面前。
“这里面,是箱子里所有东西的复印件,还有照片的翻拍照。”
林小军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爸。
“原件,我们要留下。”我爸说,“那是我爹的遗物,也是你爷爷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我不能给你。”
“但是,你是林家的后人,你有权利知道真相。这些复印件,你带走。拿回去,给你奶奶的在天之灵,也算有个交代。”
林小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颤抖地拿起那个文件袋,紧紧地抱在怀里。
“谢谢……谢谢大叔……”
他站起身,对着我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替我奶奶,替我爸,谢谢您。”
我爸受了他这一拜。
“不用谢我。”我爸说,“要谢,就谢我们那两个爹吧。”
“一个是我的亲爹,一个是你的亲爷爷。”
“他们是兄弟,我们,也算兄弟。”
林小军走了。
抱着那个文件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一场可能引发巨大矛盾的事件,就这么被我爸用一种最质朴,也最大气的方式化解了。
晚上,我跟我爸喝了点酒。
他喝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了很多我“爷爷”林正阳的故事。
讲他怎么手把手教自己写字,尽管他自己“不识字”。
讲他怎么在饥荒的年头,把最后一口粮食留给自己。
讲他怎么在自己犯错的时候,把他打得半死,然后又在深夜里,偷偷给他抹药。
“我以前总觉得,他对我太严厉了,不像别人的爹。”
“我现在才明白,他不是我爹,他是想把我教成我亲爹希望的样子。”
“他怕自己做不好,怕自己对不起兄弟的嘱托。”
我爸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也陪着他掉眼泪。
为了那个我素未谋面的亲爷爷,陈修然。
也为了那个养育了我父亲一辈子的“爷爷”,林正行。
第二天,我要回城里了。
临走前,我爸把我拉到一边。
“阿驰,那间密室……我想把它封起来。”
“封起来?”
“嗯。”他点点头,“用砖石,彻底封死。就让它,永远陪着你两个爷爷吧。”
“秘密,既然已经是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
“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了。”
我看着我爸,他的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我明白了。
他不是要掩盖历史,他是要守护它。
用一种最尊重的方式。
“好。”我重重地点头。
回城的路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我的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这次回乡的经历。
那个盗洞,像一个时间的入口,让我窥见了一段被尘封的、波澜壮阔的历史。
它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家庭,我的根。
也让我明白,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平凡生活,是多少像陈修然和林正阳那样的英雄,用生命和青春换来的。
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留下名字,没有墓碑。
他们就像一颗颗流星,划过历史的夜空,燃烧自己,照亮前路。
而我们这些后人,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们,并且,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他们希望看到的模样。
回到城市,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格子间。
但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觉得工作是令人窒息的。
每一次面对甲方的无理要求,每一次熬夜改稿,我都觉得,这跟爷爷们当年的经历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开始更加珍惜我的生活,我的家人。
我给我爸打电话的频率,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
我们聊的,不再是“吃了没”、“身体好吗”这种干巴巴的问候。
我们会聊村里的事,聊我工作上的事,甚至会聊起那段尘封的往事。
我们父子之间的那层隔阂,好像在那间地下的密室里,被彻底打破了。
第二年清明,我又回了老家。
我和我爸,还有三叔公,我们三个人,一起上了山。
那个洞口,已经被我爸用青砖和水泥,严严实实地封住了。
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们清理了坟头的杂草。
这一次,我爸在陈修然(也就是林正阳)的墓前,点了三根烟。
然后,他又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恭恭敬敬地摆上了祭品,也点了三根烟。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那里,埋着我亲爷爷陈修然的灵魂。
“哥,我带儿子来看你了。”
我爸跪在那片空地上,轻声说。
我也跟着跪了下来。
“爷爷,我来看您了。”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们。
我抬起头,看着山下的村庄,炊烟袅袅。
我想起了爷爷林正阳说的话。
在这里,能看到山下的袅袅炊烟,不孤单。
是啊。
他们,再也不会孤单了。
来源:情浓星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