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墙皮是那种被雨水泡了又晒,晒了又泡,最后彻底放弃挣扎的灰败颜色。
我们这栋楼,老了。
墙皮是那种被雨水泡了又晒,晒了又泡,最后彻底放弃挣扎的灰败颜色。
楼道里的声控灯,反应迟钝得像个宿醉的老头,你得用尽全身力气跺一脚,它才懒洋洋地亮起来,光线昏黄,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我住进来三年,早就习惯了这种陈旧的味道。
是灰尘味,铁锈味,还有家家户户飘出来的,混杂着油烟和岁月的老味道。
我习惯了这一切,除了我门口的快递。
它们总是不翼而飞。
一开始,我以为是快递员放错了地方,或者干脆就是系统出错了。
丢的是一包螺蛳粉。
我想,算了,可能哪个邻居饿了,馋了,顺手就拿走了。
毕竟那味道,隔着三层包装都往外窜,霸道得很。
第二次,是一箱纸巾。
这玩意儿沉,体积又大,总不能是风刮跑的吧?
我有点不高兴了,但还是安慰自己,也许是保洁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当成废品给收走了。
直到第三次,我新买的一双跑鞋,盒子方方正正地摆在门口,我下楼取个外卖的功夫,回来就没了。
这下,我心里那点侥幸,彻底被浇灭了。
楼道里没监控,整栋楼住的又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颤颤巍巍的,看着也不像会惦记我一双跑鞋的人。
我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对门的张阿姨身上。
张阿姨是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衣服,头发花白,在脑后松松地挽个髻。
每次在楼道里碰到,她都低着头,脚步很轻,像一只怕惊扰到别人的猫。
她很少说话,偶尔对我点点头,嘴角会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但那笑意到不了眼睛里,她的眼睛总是浑浊的,像蒙了一层雾。
我为什么会怀疑她?
因为有一次,我丢了一箱牛奶后,第二天早上开门,闻到她家里飘出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还有一次,我丢了一袋猫粮,晚上就听到她屋里传来微弱的、小猫似的叫声,但很快就没了。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
我总不能冲过去敲开她的门,质问她:“阿姨,你是不是拿了我的快递?”
那太伤人了,也太难看了。
我试过一些温和的办法。
比如,快递一到,我就立刻飞奔下楼去取。
但总有我来不及的时候。
我又试着在快递箱上用马克笔写上大大的字:“内有监控,请勿乱拿!”
结果,第二天,连带着马克笔一起消失的,是一箱可乐。
我有点泄气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但就是憋屈。
你明知道是谁,但你就是拿她没办法。
那天下午,我又有一个快递到了。
是一件新买的毛衣,米白色的,软软糯糯,我想象着冬天穿上它的温暖。
快递员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开一个线上会议,走不开。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果然,半小时后会议结束,我冲到楼下,门口空空如也。
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头顶。
我站在楼道里,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贴着一个褪色福字的棕色木门,胸口堵得慌。
为什么?
我真的想不通。
张阿姨看起来不像缺钱的人,她退休金虽然不多,但日常开销足够了。
她到底图什么呢?
是那种占小便宜的快感吗?
还是说,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病态的癖好?
我回到屋里,越想越气。
我打开购物软件,看着那个“已签收”的物流信息,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一个有点“损”,但或许有效的主意。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网上疯狂下单。
牙刷、毛巾、垃圾袋、洗衣液……全都是些日常用品,不贵,但琐碎。
最关键的一步是,我把所有的收货方式,都改成了“货到付款”。
我想得很简单。
你不是喜欢拿吗?
行,你拿。
但这次,你得自己掏钱。
我不信,一次两次,你还能次次都替我付钱。
只要快递员拿着货到付款的单子敲开她的门,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到时候,人赃并获,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但隐隐又有些不安。
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对一个老人,用这种方式……
但转念一想,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东西在先。
我这只是小小的反击,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
对,我没错。
我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布下陷阱的猎人,耐心又焦灼地等待着猎物上钩。
第一个到付快递,是一箱矿泉水。
快递员小马给我打电话:“哥们儿,你那个到付的件,放门口了啊。”
我特意叮嘱他:“别放门口,你帮我敲敲对门的门,就说是我邻居,让她帮忙代付一下,我晚上回去把钱给她。”
小马有点为难:“这……合适吗?”
“没事,你就这么说,她肯定会收的。”我笃定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小马的声音:“行吧,那我试试。”
我挂了电话,心脏“怦怦”直跳。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外面的动静。
楼道很静,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大概五分钟,我的手机响了,是小马。
“哥们儿,你那邻居阿...阿姨,她把钱付了。”小马的语气有点奇怪。
“付了?”我愣住了,“她真付了?”
“对啊,三十块钱,一分没少。”
我有点蒙。
她竟然真的付钱了。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难道她真的只是想“买”我的东西?
这说不通啊。
第二天,第二个到付快递到了,是一大包卫生纸。
这次,我没让小马敲门,我想看看,如果只是放在门口,张阿姨还会不会拿,拿了之后又会怎么办。
我算好时间,在快递员放好东西后,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像个侦探一样往外窥探。
楼道里空无一人。
那一大包卫生纸,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安静地立在我门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颗花白的头探了出来,警惕地朝两边看了看。
是张阿姨。
她确认楼道里没人后,迅速地打开门,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把那包卫生纸拖进了屋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门,又“咔嗒”一声关上了。
楼道里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困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她为什么要这样?
像个小偷一样,偷一包不值钱的卫生纸。
接下来几天,我订的到付快递陆陆续续都到了。
洗衣液、洗发水、一小袋米,甚至还有两根黄瓜。
无一例外,全都被张阿姨“签收”了。
有些是快递员敲门,她直接付了钱。
有些是放在门口,她自己悄悄拿了进去。
我每天都会收到快递员小马发来的收款成功信息,金额不大,十几块,几十块。
这些钱,像一根根小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
我本来是想让她难堪,让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的。
可现在,她一次次地付钱,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坏人。
我像是在用一种冷暴力,逼迫一个老人,去做一件她可能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的报复,好像变成了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而我,是那个最可笑的小丑。
第七天,我没有再下单。
我觉得这个游戏该结束了。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决定,等下次再碰到张阿姨,我要跟她好好谈谈。
哪怕是撕破脸,我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赶一个设计稿,门铃突然响了。
急促,响亮,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以为是物业,或者是社区的人。
可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快递员小马。
他看起来很焦急,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捏着一个POS机,还有几张签收单。
“哥们儿,可算找到你了!”他喘着气说。
“怎么了?”我有点奇怪,“我今天没有快递啊。”
“不是你的事,是你对门那个阿姨!”小马指了指张阿姨的门。
“她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出事了!”
小马告诉我,他今天来送一个到付的快递,不是我的,是别家的。
他敲了张阿姨的门,想问问她认不认识收件人。
结果,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觉得不对劲,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里面有很微弱的呻吟声,像是有人摔倒了,起不来。
小马不敢耽搁,赶紧跑来找我。
“她一个人住吗?”他问。
我点点头:“好像是。”
“那不行,得赶紧想办法进去看看!”
我们俩一起去敲张阿姨的门,一边敲一边大声喊:“张阿姨!你在家吗?张阿姨!”
里面还是只有那种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硬。
“得报警,或者找开锁的!”小马当机立断。
我突然想起,我们这栋楼的门锁,都是最老式的那种,结构很简单。
我以前看过一个开锁视频,或许……可以试试。
我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废弃的银行卡。
我把卡插进门缝,学着视频里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上下滑动,寻找锁舌的位置。
我的手在抖,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了眼睛里,又酸又涩。
小马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咔哒。”
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一丝说不出的、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的光线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张阿姨就倒在客厅的地上,离门口不远。
她的身子蜷缩着,脸色灰白,嘴唇发紫,看起来非常痛苦。
旁边翻倒着一张小板凳,看来她是在踩着板凳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
“快!打120!”我对小马喊道。
小马立刻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我蹲下身,不敢轻易移动张阿姨,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
“阿姨,别怕,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她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里,映不出我的样子。
她的嘴唇翕动着,好像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我把耳朵凑近,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
“……箱子……我的……箱子……”
箱子?
什么箱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愣住了。
在客厅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快递箱。
有大有小,有方有扁。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箱矿泉水,那包卫生纸,那袋米,那件我心心念念的米白色毛衣……
全都在那里。
每一个箱子,都完好无损,连胶带都没有撕开。
它们就像一座座小小的纪念碑,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那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她拿了我的快递,付了钱,却……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
她到底想干什么?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医护人员用担架把张阿姨抬了出去。
我和小马也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在医院的长廊里,我坐立不安。
小马陪在我身边,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疑惑。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哥们儿,其实……我早就觉得你这个邻居阿姨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说?”
“这几天,我每次来给她送你那些到付的件,她都挺高兴的。”
“高兴?”
“对,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她每次开门,看到我手里的快递箱,眼睛都会亮一下。她会一边掏钱一边跟我念叨。”
“念叨什么?”
“她就说,‘又给我寄东西了,这孩子,跟他说多少次了,别乱花钱,就是不听’。”
小马学着张阿姨的语气,声音苍老而慈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她以为那些快递是她儿子寄给她的?”
“八九不离十。”小马点点头,“她付钱的时候,手都在抖,但脸上的表情,就跟过年一样。她还老问我,‘我儿子最近怎么样啊?工作忙不忙?瘦了没有?’”
“你怎么回答的?”
“我能怎么回答?我又不认识她儿子。我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挺好的,挺好的,阿姨您放心吧’。”
小马顿了顿,又说:“我今天送那个快递,不是到付的。我敲开门,她一看不是给她儿子的,那眼神,‘唰’地一下就暗下去了。就跟……一盏灯突然灭了一样。”
一盏灯突然灭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张阿姨那双浑浊的眼睛。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医生说,张阿姨是股骨颈骨折,需要马上手术。
但是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我们联系不上她的家人。
她的手机锁着,我们打不开。
警察来了,做了笔录,也表示爱莫能助,只能尽量通过户籍系统去查找。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我从小马手里接过张阿姨付给我的那些钱。
一堆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很多一块的硬币。
钱是旧的,软塌塌的,带着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淡淡的药味。
我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一直放在抽屉里,没动过。
现在,这些钱,正好可以先垫付一部分医药费。
我让小马帮忙照看一下,自己打车回家去取钱。
再次推开张阿姨家的门,我的心情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屋子里很整洁,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孤单到发霉的味道。
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男人,笑得阳光灿烂。
他长得很像张阿姨。
这应该就是她的儿子吧。
相框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存折,和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写的。
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后面备注着:小军。
我心里一动,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哪位?”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好,请问是张阿姨的儿子,小军吗?”
“是,你谁啊?找我妈什么事?”
我把张阿姨摔倒住院,需要家属签字做手术的事情,快速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喂?你还在听吗?”
“……在。”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她……她在哪家医院?”
我告诉了他医院的地址。
“我……我马上订票,我马上回去!”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挂了电话,我看着那堆被当成宝贝一样的快递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她不是贪小便宜。
她只是太想念自己的儿子了。
她把我的快递,当成了儿子寄来的礼物。
每一次“签收”,对她来说,都是一次虚幻的幸福。
她付的那些钱,不是快递费。
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对远方孩子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应。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我的孩子,还记着我。
而我,这个自作聪明的邻居,却用一个“货到付款”的恶作劇,残忍地戳穿了她的梦。
我甚至不敢想象,当小马告诉她,那些快递不是她儿子寄来的时候,她的心里,该有多绝望。
那一跤,或许不只是意外。
是她的精神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坐在张阿姨家的沙发上,等了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窗外的路灯亮起,把房间照出一片昏黄。
我没有开灯。
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个屋子里的孤独。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得缓慢而沉重。
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住在这里三年,却对我的邻居,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她很安静,很孤僻,甚至有点古怪。
我不知道她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儿子。
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在靠着怎样的思念,度过这漫长而孤寂的时光。
我只看到了她拿走我快递的行为,却从未想过去探究行为背后的原因。
我的冷漠和自私,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堪。
第二天下午,张阿姨的儿子,小军,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憔悴一些,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
然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连忙扶住他:“别这样,我……我也有错。”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包括我那些自作聪明的“货到付款”。
小军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都怪我……都怪我……”他喃喃自语,“我太久没回家了,也太久……没给她寄过东西了。”
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大城市工作。
一开始,他还会经常给家里打电话,每个月给母亲寄些吃的用的。
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压力越来越大,恋爱,结婚,生子……
生活被各种琐事填满。
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从一周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逢年过节,才想起来问候一声。
他总觉得,母亲一个人在老家,有退休金,有老邻居,生活应该过得不错。
他不知道,母亲的世界,已经小到只剩下了他。
他也忘了,母亲的记忆,正在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衰退。
医生说,张阿姨有轻度的阿尔茨海默病。
她的认知功能出现了障碍,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她把我的快递当成儿子的礼物,就是病症的一种体现。
手术很成功。
小军请了长假,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
我去探望过几次。
张阿姨躺在病床上,比之前更瘦了,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小军在旁边,一会儿给她削苹果,一会儿给她讲笑话。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已经能下地慢慢走动了。
她看到我,突然拉住我的手,对小军说:“小军,就是这个小伙子,他经常帮你给我送东西来。”
小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转过头,不敢让我们看到他的眼泪。
我笑了笑,对张阿姨说:“阿姨,您儿子回来了,以后让他亲自给您送。”
张阿姨开心地笑了,像个孩子。
出院那天,我去帮忙。
小军决定,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去照顾。
我们一起收拾屋子。
当我准备把那个堆在角落里的快递山给扔掉时,张阿姨突然拦住了我。
“别扔,别扔……这些都是小军给我买的。”她宝贝似的,抚摸着那些纸箱子。
小军走过去,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柔声说:“妈,这些都旧了,儿子回去给你买新的,买更多,把家里堆满,好不好?”
张阿姨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把那些箱子一个个拆开。
米白色的毛衣,还带着新衣服的味道。
那箱矿泉水,瓶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还有那两根已经蔫了的黄瓜。
我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打包好,让小军带走。
不能用的,就装进垃圾袋里。
在清理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我发现箱子底下,压着一个很小的、已经变形的纸盒。
我拿起来一看,愣住了。
那是我最开始丢的那双跑鞋。
鞋盒被打开过,但里面的鞋子,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连包装纸都还在。
只是,鞋带被解开了,又被人用一种很笨拙的方式,重新系上。
系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旁边,还放着一张小纸条。
是张阿姨的字迹,比写电话号码那张,还要更潦草,更难以辨认。
我看了好久,才看明白上面写了什么。
“小军,鞋带,系好了,走路,不会摔。”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记忆混乱的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笨拙地摆弄着一双她以为是儿子寄来的新鞋。
她可能已经忘了儿子的脚有多大码。
她也可能忘了,她的儿子,早已经过了需要妈妈帮忙系鞋带的年纪。
她只是凭着一个母亲的本能,想把所有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爱,都给她的孩子。
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小军也看到了那张纸条。
这个一米八的汉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是啊,我们总是跑得太快,快到忘了回头看看,那个教我们走路的人。
我们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独当一面。
却不知道,在父母的眼里,我们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们帮忙系好鞋带,才不会摔倒的孩子。
张阿姨走了。
对面的房子,空了下来。
楼道里,好像比以前更安静了。
那盏昏黄的声控灯,依然迟钝。
空气里,那股陈旧的老味道,也依然存在。
只是,我再也没有丢过快递。
快递员小马,还是会经常来我们这栋楼送货。
每次碰到我,他都会笑着打招呼:“哥们儿,今天有快递吗?”
我会说:“有啊,不过不是我的。”
我的购物软件里,收货地址多了一个。
在很远很远的城市。
收件人,是张阿姨。
我每个月,都会给她寄一些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
有时候是一箱牛奶,有时候是一件厚实的棉衣,有时候,只是一包她爱吃的核桃酥。
我依然会选择“货到付款”。
但我会提前把钱转给小军。
小军告诉我,每次快递员上门,母亲都特别开心。
她会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快递员,然后一脸骄傲地对他说:“看,我儿子给我买的。”
她可能,还是会把我当成那个帮她儿子送东西的年轻人。
也可能,在她的世界里,我和小军,已经渐渐融合成了一个模糊的、爱的符号。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
这就够了。
有一次,小军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里,张阿姨穿着我寄去的一件红色毛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
她笑得很安详,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小军说,猫是他在楼下捡的流浪猫,母亲很喜欢,给它取名叫“快递”。
我看着照片,也笑了。
原来,那些曾经让我烦恼、愤怒、困惑的快递箱子,最终,变成了温暖和陪伴的代名词。
它们跨越了城市的距离,也填补了人心的空隙。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恶意,背后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
你以为的报复,也可能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场救赎。
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阳光正好,透过老旧的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楼下,传来了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
生活,还在继续。
带着它所有的误解与和解,失去与获得。
而我们,也终将在这一场场的相遇与别离中,慢慢学会,如何去爱,如何去理解,如何去原谅。
就像,如何系好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爱意的蝴蝶结。
后来,小军告诉我,张阿姨的记忆力,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拉着小军的手,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问他工作累不累,孩子乖不乖。
有时候,她又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对着空气说话,或者把小军错认成已经过世的老伴。
但唯独有一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
就是收快递。
每个月的那几天,她都会早早地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
像个等待着糖果的小孩。
小军说,他试过自己买东西给母亲,不通过快递。
但张阿姨收到后,并没有那么高兴。
她会觉得,那是儿子应该做的。
而那些从远方寄来的、带着陌生快递员体温的箱子,对她而言,意义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被惦记”的证明。
是一种来自远方的、不期而遇的惊喜。
我渐渐明白了这种感觉。
就像我们小时候,盼望过年,盼望的不仅仅是新衣服和压岁钱,更是那种被期待、被重视的仪式感。
张阿姨需要的,或许就是这种仪式感。
来对抗漫长岁月里的孤独和被遗忘的恐惧。
于是,我寄快递的“事业”,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我甚至开始研究老年人喜欢什么。
我会在网上看各种测评,买柔软的鞋子,买无糖的点心,买操作简单的收音机。
我的购物车,从一个年轻人的“自我放纵”,变成了一个中年人的“远程尽孝”。
朋友们都笑我,说我这是养了个“云妈”。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有些情感,是无法用言语去说明白的。
只有当你真正经历过那种冰冷的孤独,你才会懂得,一点点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有多么珍贵。
我们这栋老楼,要拆迁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
墙上刷了大大的红色“拆”字。
邻居们都在忙着搬家,楼道里整天都是“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也在打包我的东西。
书、电脑、画稿,还有那些琐碎的生活用品。
站在这间我住了好几年的屋子里,心里空落落的。
我走到门口,看着对面那扇熟悉的棕色木门。
门上的福字,颜色更淡了。
门锁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了。
而那个曾经住在这里的、喜欢拿我快递的张阿姨,和她那些被当成宝贝的快递箱子,都将成为我记忆里,一个不会褪色的故事。
搬家的前一天,我接到了小军的电话。
他说,他要带张阿姨回来看看老房子。
“哥们儿,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好啊。”
我们在楼下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小饭馆见面。
张阿姨坐在轮椅上,小军推着她。
她比上次见,又老了一些,头发全白了,像冬天的雪。
但她的气色很好,看到我,还主动伸出手,跟我打招呼。
“是……是小李吧?”她竟然叫出了我的姓。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阿姨,您还记得我啊。”
“记得,记得,你帮小军……送过好多东西。”她的记忆,依然停留在那个美丽的误会里。
吃饭的时候,小军跟我讲了很多张阿姨的近况。
他说,母亲的病,虽然无法逆转,但因为有家人的陪伴,情绪很稳定。
她现在每天最开心的事情,除了等快递,就是抱着小猫“快递”,坐在阳台上,跟它讲过去的故事。
“她总跟猫说,‘快递啊,你知道吗,你爸爸小的时候,最喜欢穿我给他系的鞋带了’。”小军说着,眼眶又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哥们儿,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会活在后悔里。”
“别这么说。”我摇摇头,“我也要谢谢张阿姨。是她让我明白,我们楼上楼下住着,不仅仅是邻居。”
更是彼此生活里,一盏盏可能被忽略,但确实存在的灯。
只需要一点点光,就能照亮彼此的世界。
吃完饭,小军推着张阿姨,在老楼附近慢慢地走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张阿姨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对小军说:“你看,你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了。”
又指着街角那个已经废弃的报刊亭:“你爸以前,每天都在这里给我买一份晚报。”
她的记忆,像一部老旧的放映机,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那些泛黄的片段。
小军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嗯”一声。
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这对母子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幅画面,很温暖。
临走的时候,小军从车里拿出一个大箱子,递给我。
“这是我妈,非要我带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
针脚细密,做工考究。
鞋面上,还绣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我妈年轻的时候,手巧得很。这是她……花了小半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给你做的。她说,你总帮我‘送东西’,太辛苦了,得有双好鞋穿着,走路不累。”
我的手,抚摸着那双布鞋,只觉得,它比我收到的任何一件快递,都要沉重。
也都要温暖。
我最终还是搬走了。
搬进了一个崭新的小区。
有电梯,有门禁,有24小时的保安。
快递都会被放在小区的快递柜里,安全,便捷。
我再也没有丢过快递。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偶尔,还是会给张阿姨寄东西。
地址换成了小军家的新地址。
我依然选择“货到付款”。
小军也依然会,提前把钱转给我。
我们像是在共同守护一个,善意的谎言。
一个关于爱与等待的,美丽的童话。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拆开一看,是一条手工织的围巾。
米白色的,软软糯糯。
和我那件,曾经被张阿姨“签收”的毛衣,是同一种颜色。
围巾里,夹着一张小卡片。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小军的笔迹。
“她走的。”
后面没有了。
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她走得很安详”。
我握着那条围巾,站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北方的冬天,很冷。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可那条围巾,却很暖。
暖得,让我的眼泪,都结不成冰。
楼下,快递员的电动车,响着熟悉的音乐,穿梭在小区里。
给这个忙碌而疏离的城市,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
我突然想,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是一个孤独的收件人。
在人生的旅途上,等待着一个又一个,不知从何而寄的包裹。
有些包裹里,装着惊喜。
有些包裹里,装着失望。
有些包裹,我们可能永远也等不到。
但没关系。
只要我们还心怀期待,只要我们还愿意相信。
总会有一份温暖,会穿过人海,跨过山川,悄悄地,来到你的门口。
然后,用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告诉你:
嘿,这个世界,还有人,在偷偷爱着你。
来源:清闲的光束PZwR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