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冷笑一声,把那盘作为主菜、一直对着他的松鼠鳜鱼,用转盘“呼”地一下,转到了我的面前。
那天的家庭聚会,我岳父林国栋喝了三两黄酒,脸颊泛着油光。
他用筷子头,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沿。
“陈阳,你那个破班,一个月到底能挣多少?”
我正埋头剥一只油焖大虾,闻言,动作一滞。
虾壳尖锐的边缘,刺得我指尖生疼。
我妻子林濛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示意我别吭声。
她了解她爸。
酒劲一上来,说话就像开了刃的刀,专门往人最软的地方捅。
我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爸,还行,养家糊口够了。”
“够了?”
他冷笑一声,把那盘作为主菜、一直对着他的松鼠鳜鱼,用转盘“呼”地一下,转到了我的面前。
鱼头正对着我的脸。
那双油炸过的、空洞的鱼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我。
“男人大丈夫,志在四方,整天守着那点死工资,算什么本事?”
他声音不大,但整个包厢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濛的姑姑、舅舅,还有几个表亲,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包厢里的暖气,而是因为烧。
火烧火燎的。
“我那点工资,确实不算什么本事。”我放下虾,用餐巾纸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说。
“但至少,是我一分一分挣来的干净钱。”
林国栋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就是觉得,人不能只看钱。”
“放屁!”
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得杯盘作响。
“没钱你拿什么谈理想?没钱你拿什么给我女儿幸福?陈阳,我告诉你,当初要不是小濛非要嫁给你,你连我们家门都进不来!”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脸上。
我能感觉到林濛在旁边用力地攥着我的胳it。
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我看着他,这个执掌着一家中型传统制造厂、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眼里的轻蔑,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
他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一个普通的程序员,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高级点的“打工仔”。
稳定,但是没前途。
就像他工厂里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只是工具不同。
“爸,你喝多了。”林濛站起来,想打圆场。
“我没喝多!”林国栋指着我,“我今天就要把话说明白了!陈阳,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窝在那个什么破网络公司里混日子!要么,你到我厂里来,我给你个副厂长当当,从头学起。要么,你就自己出去闯出点名堂来给我看看!”
他以为这是给我的恩赐。
一个副厂长。
去管理那些他引以为傲,但在我看来早已落后于时代的生产线。
去应付那些他视若珍宝,但在我看来臃肿低效的管理层。
我笑了。
是那种气到极致,反而笑出来的感觉。
“谢谢爸的好意。”
“不过,您的厂,我怕是去不了。”
“至于闯出点名堂……”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我会的。”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林濛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把车停在江边,抽了半包烟。
江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但比不上我心里的凉。
“对不起,陈阳。”林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爸他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我没往心里去。”
我说的是假话。
那些话,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钉进了我的心里。
“小濛,”我转头看着她,“如果有一天,我没了工作,你会怎么办?”
她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你要辞职?你别冲动!我爸的话你别听!”
我摸了摸她的头。
“我就是问问。”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自己写了无数遍的代码,第一次感到了厌倦。
林国栋说得对。
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身边这个女人。
为了我们还没出生的孩子。
我不想将来我的孩子在外面被人问起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一个写代码的。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只是在午休的时候,我给我的直属领导发了条信息。
“老大,我下午想请个假。”
我去了工商局。
又去了银行。
然后租下了一个只有三十平米的,藏在老旧写字楼里的小办公室。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间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
第三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HR很惊讶,领导也找我谈了话,承诺给我加薪升职。
我拒绝了。
我说,家里有点事,想休息一段时间。
没人怀疑。
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个安分守己、没什么野心的人。
我对林濛撒了谎。
我说公司最近有个重要项目,需要封闭式开发,可能会经常加班,甚至不回家。
她信了。
她只是心疼我,每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让我带到“公司”去。
于是,我开始了双面生活。
每天早上,我穿着体面的衬衫,背着双肩包,和林濛在家门口告别。
然后坐地铁,不是去我原来那个光鲜亮لي的科技园。
而是去那个破旧的,电梯里常年有一股怪味的写字楼。
我把林濛给我准备的爱心午餐,当作我的午饭和晚饭。
我开始疯狂地写代码,构建我脑海里早已成型的那个产品。
一个针对传统制造业的供应链协同管理SaaS平台。
林国栋的工厂,就是我脑海里最完美的“反面教材”。
我知道他们的痛点在哪里。
信息不透明,库存积压严重,生产计划和销售脱节,供应商管理混乱。
这些,用一套先进的系统,都可以解决。
而他,和他那一代的企业家,对此不屑一顾。
他们相信经验,相信关系,相信酒桌上谈下来的生意。
他们不相信数据,不相信代码。
这就是我的机会。
第一个月,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第二个月,我开始刷信用卡。
第三个月,我把我们那辆为了结婚买的代步车,悄悄卖掉了。
我对林濛说,车停在公司楼下,风吹日晒的,不如坐地铁方便。
她有点怀疑,但也没多问。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瘦了二十斤。
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有一次周末回家,林濛抱着我,突然就哭了。
“陈阳,你别干了,我们不挣这个钱了,好不好?”
“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我心里一酸,差点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但我忍住了。
还不到时候。
我说:“没事,项目就快结束了。”
我需要一个合伙人。
一个懂销售,懂市场的合伙人。
我找到了我大学时的死党,王胖子。
他当时在一家外企做销售,业绩很不错,但就是觉得憋屈,天花板太低。
我把我的产品原型拿给他看,在那个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办公室里,我给他讲了整整一个下午。
讲我的理念,讲市场的空白,讲未来的蓝图。
胖子听完,一言不发,抽了三根烟。
然后,他把烟头摁灭。
“操。”
“陈阳,你他妈真是个天才。”
“我辞职,跟你干。”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热。
“胖子,我可能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去你妈的工资。”胖子一拳捶在我胸口,“老子信你。”
就这样,我的公司有了第二个员工。
我们给公司取了个名字,叫“远舟”。
取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们希望自己是那“千帆”,是那“万木”。
胖子来了之后,情况好了很多。
他带来了他过去几年积累的所有人脉。
我们开始一家一家地跑客户。
被拒绝,是家常便饭。
“什么SaaS?听不懂。”
“我们用得好好的,干嘛要换你们的系统?”
“小伙子,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喝一杯,这单子我就给你。”
有一次,为了见一个潜在客户,我和胖子在人家公司楼下,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
那天还下着雨。
我俩的鞋都湿透了,中午就分吃了一个面包。
晚上七点,那个老板终于下来了,搂着一个年轻姑娘,看都没看我们一眼,直接上了一辆奔驰。
车开走的时候,溅了我俩一身泥水。
胖子看着远去的车灯,骂了一句。
“狗日的。”
然后转头问我:“陈阳,还撑得住吗?”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也看看自己。
突然就笑了。
“撑得住。”
“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我俩在路边摊,喝掉了两箱啤酒。
我第一次喝断片了。
第二天醒来,是在胖子的出租屋里。
我打开手机,看到林濛给我打了二十几个未接来电。
还有几十条微信。
“你去哪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是不是出事了?”
“陈阳,你回我一下,我好害怕。”
我心里一揪,赶紧给她回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阳,你到底在哪里?”
“我……我昨天跟同事喝酒,喝多了,在同事家睡了。”我撒谎,声音干涩。
“哪个同事?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我没办法,只能把电话给了胖子。
胖子接过电话,立刻切换成一副恭敬又抱歉的语气。
“嫂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昨天拉着阳哥多喝了几杯,他手机也没电了,您别生气。”
我不知道胖子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总之,林濛那边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
挂了电话,胖子把手机扔给我。
“兄弟,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我沉默了。
是啊,我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等到公司步入正轨?
等到我拿到第一笔融资?
还是等到我真正赚到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不能说。
我怕她担心,更怕她阻拦。
我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就在我们快要弹尽粮绝的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我们之前拜访过的,做纺织品出口的小老板,给我们打了电话。
他说,他最近被一批积压的库存搞得焦头烂额,想试试我们的系统。
死马当活马医。
我和胖子欣喜若狂。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吃住都在客户的工厂里。
帮他们梳理流程,录入数据,培训员工。
系统上线一周后,效果立竿见影。
库存数据实时更新,生产计划和销售订单精准匹配,资金周转率明显提升。
那个小老板,成了我们第一个付费客户。
虽然只有区区五万块钱。
但我和胖子拿着那笔钱,激动得像个孩子。
这是我们的第一桶金。
是“远舟科技”的第一笔收入。
有了第一个成功案例,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口碑开始发酵。
我们又签下了第二个,第三个客户。
公司的账户上,终于有了持续的现金流。
我们招了第一个员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负责客服和实施。
那个三十平米的办公室,终于有了第三个人。
那天,我给林濛打电话,告诉她,项目结束了,我以后可以正常下班了。
她高兴坏了。
晚上,她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心疼。
“瘦了好多。”
“以后不许再这么拼了。”
我点点头,扒了一大口饭。
真香。
公司渐渐走上正轨,我和胖子也越来越忙。
我开始频繁地出差。
有时候一走就是半个月。
我对林濛说,公司开拓外地市场,我是项目负责人。
她虽然不舍,但也很支持。
她说:“男人嘛,事业为重。”
我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一些当地的特产或者小礼物。
我想弥补。
我知道,我亏欠她太多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一年。
两年。
三年。
“远舟科技”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有两个人的草台班子了。
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写字楼,就在我原来公司的隔壁。
我们有了自己的技术团队,销售团队,实施团队。
员工从三个人,变成了三十个人,然后是一百个人。
我们的产品,在行业里已经小有名气。
我们拿到了A轮融资,然后是B轮。
公司的估值,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出入有专车接送,身边跟着助理。
但我还是习惯每天自己开车回家。
那辆卖掉的代步车,我又买了一辆同款同色的回来。
停在原来的车位上。
我不想让林濛发现任何异常。
这个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越成功,越沉重。
我无数次想过要告诉她真相。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该怎么开口?
告诉她,过去的这几年,我每天都在对她撒谎?
告诉她,她心疼的那个辛苦加班的“项目经理”,其实是一个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的创业者?
我不敢。
我怕这个谎言一旦戳破,会连带着我们之间的信任,一起崩塌。
这几年,我和岳父林国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家庭聚会,我都找借口出差。
林濛替我解释,说我工作忙,身不由己。
我能想象得到林国栋那不屑的表情。
“忙?一个打工的,能忙到哪里去?”
我听说,他的工厂这几年不太好过。
市场环境变化太快,电商冲击,再加上国外的贸易壁垒。
他的老一套,越来越玩不转了。
订单一年比一年少,利润越来越薄。
很多和他同时代起家的老板,要么关门大吉,要么被收购。
只有他还硬撑着。
因为那是他的“王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和骄傲。
我甚至通过我们的系统后台数据,都能间接感受到他的窘境。
他的好几个下游客户,都已经是我们的用户了。
我能看到他们的订单量在萎缩,看到他们的库存周转越来越慢。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
只是觉得,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
四周年庆那天,公司搞了个大Party。
胖子喝多了,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大着舌头说。
“陈阳,四年了,你他妈也该跟嫂子坦白了吧?”
“你现在牛逼了,是陈总了,还怕什么?”
我端着酒杯,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沉默不语。
是啊,我还怕什么?
我怕的,从来都不是我失败。
我怕的,是失去她。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
林濛已经睡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
这几年,她也变了。
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睡着的时候,还是像个孩子。
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小濛,对不起。”我在心里说。
“再等等我,就快了。”
第五年。
“远舟科技”准备启动C轮融资,并且有了上市的计划。
我们已经成为国内制造业SaaS领域的头部玩家。
而林国栋的工厂,终于撑不住了。
我从一个做投行的朋友那里听到消息。
林国栋的工厂资金链断裂,正在寻求出售。
但是因为债务问题和落后的生产模式,问津者寥寥。
银行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如果再找不到买家,就要进行破产清算了。
那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那天,林濛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阳,你能不能……能不能找你老板帮帮忙?”
“我爸他……他的厂子要完了。”
“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阳?你在听吗?”
“我在。”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挂了电话,我让助理取消了下午所有的会议。
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时机到了。
我给负责这次收购案的投行经理打了个电话。
“我是远舟科技的陈阳。”
“我对林氏实业的收购案,很感兴趣。”
对方显然很惊讶。
一家互联网公司,去收购一家传统的制造厂?
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陈总,您确定吗?林氏的盘子虽然不大,但债务和人员问题很复杂。”
“我确定。”
“我们明天可以派团队过去做尽职调查。”
“不用了。”我说,“我对它的情况,很了解。”
“你们只需要安排一下,我和林国栋先生,见一面。”
第二天。
我推掉了所有的安排,让司机送我去了林国栋的工厂。
五年了。
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厂区里很冷清,几乎看不到什么工人。
机器的轰鸣声也稀稀拉拉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像一个垂暮老人的气息。
林国栋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三楼。
我走上楼梯,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的秘书把我领到门口,表情有些复杂。
她应该认识我。
“林总在里面等您。”
我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装修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风格。
红木办公桌,真皮老板椅,背后是一整墙的书柜。
林国栋就坐在那张老板椅上。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怎么是你?”
他显然以为,我是林濛派来求情的说客。
我没有回答他。
我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投行的人,还有我的律师和CFO,随后也走了进来,分别坐在我的两侧。
林国栋看着这阵仗,脸上的表情更迷惑了。
“陈阳,你这是……”
投行的项目负责人清了清嗓子,公式化地开口。
“林总,给您介绍一下。”
“这位是远舟科技的创始人兼CEO,陈阳,陈总。”
“也是本次收购案的,唯一意向方。”
“轰”的一声。
我感觉林国栋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雷。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嘴巴微张,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比五年前在饭桌上,还要震惊一百倍。
他不相信。
他完全不相信。
他那个只配“混日子”的女婿,他那个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的“打工仔”。
怎么可能,会成为今天坐在这里,要收购他公司的“陈总”?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我的CFO打开文件夹,递了一份文件过去。
“林总,这是我们的收购方案。”
“我们将以三千万的价格,全资收购林氏实业,并承担其全部债务。”
“同时,我们会注资五千万,对工厂进行全面的数字化改造。”
“关于人员安置,我们会保留全部的一线工人,并进行技能培训。对于管理层,我们将进行评估后,重新定岗。”
林国栋没有去看那份文件。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为什么?”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满脸颓败的老人。
我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
一点都没有。
只有一种莫名的,复杂的平静。
“因为,我比你更懂这家工厂。”
我说。
“我知道它的问题在哪里,也知道怎么救活它。”
“你……”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是卡住了。
“林总。”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五年前,你问我,拿什么给你女儿幸福。”
“现在,我来回答你。”
“我拿这个,够不够?”
我指了指桌上的收购方案。
也指了指我自己。
林国栋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他闭上了眼睛。
良久。
他睁开眼,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和轻蔑。
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无力的溃败。
“我只有一个条件。”他说。
“请讲。”
“这件事,不要告诉小濛。”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他宁愿自己背负这一切,也不想让他女儿知道,他输给了他最看不起的女婿。
这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我沉默了片刻。
“好。”
我答应了。
签完合同。
我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外面阳光正好,有些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陈旧的行政楼。
一个时代,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我给林濛打了个电话。
“小濛,事情解决了。”
“什么?真的吗?怎么解决的?”她又惊又喜。
“我找了我们老板,他……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愿意收购你爸的厂子。”
我还是撒了谎。
但这一次,是为了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
“真的吗?!太好了!陈阳,你真是我的福星!你老板真是个大好人!我要怎么谢谢他?”
“不用了。”我说,“他只是觉得,这个厂子还有价值。”
晚上回家。
林濛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公,你太厉害了!”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去改造工厂。
我派了“远舟”最强的团队入驻。
换设备,上系统,优化流程,培训员工。
工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了生机。
新的订单开始涌入。
林国濛偶尔会跟我说起她父亲。
她说,她爸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也不怎么管事了,整天就在家里养花弄鸟。
但精神,似乎比以前好了。
没那么焦虑,也没那么暴躁了。
有一次,她还笑着说。
“我爸现在提到你,都不叫你‘陈阳’了,改口叫‘我们家陈阳’了。”
我听着,笑了笑。
C轮融资很顺利。
“远舟科技”的上市计划,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我越来越忙,忙得脚不沾地。
坦白的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
直到有一天。
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董事会。
我的助理神色慌张地敲门进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陈总,您太太来了,就在您办公室。”
“她说……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跟董事们告了个假,几乎是跑着回了我的办公室。
推开门。
林濛就站在窗边,背对着我。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杂志。
是最新一期的《财富》。
封面人物,是我。
标题是:《远舟科技陈阳:五年,从程序员到独角兽掌门人》。
我慢慢地走过去。
“小濛……”
她转过身。
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为什么?”
她问的,和她父亲那天问的,是同样三个字。
但含义,天差地别。
我走上前,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五年所有的委屈、担心、后怕,全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衬衫。
我知道,我欠她一个解释。
一个完完整整的解释。
那天下午,我哪儿也没去。
就在办公室里,陪着她。
我从五年前那顿饭说起。
说到我如何偷偷辞职,如何卖掉车,如何刷爆信用卡。
说到我和胖子在雨里等了客户一天,却被溅了一身泥水。
说到我们拿到第一笔五万块钱时的欣喜若狂。
说到我每一次出差,其实都是去见投资人,去跑客户。
说到我每一次的谎言背后,隐藏的恐惧和压力。
林濛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插话,只是眼泪一直没停过。
等我说完,天已经黑了。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
“所以……”她擦了擦眼泪,声音还有些哽咽,“收购我爸工厂的,不是你的老板。”
“是你。”
我点点头。
“嗯。”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震撼,有骄傲,还有一丝……后怕。
“陈阳,你这个大骗子。”
她说着,却又哭又笑地捶了我一下。
“你怎么能……怎么能一个人扛下这么多?”
“如果……如果你失败了呢?我怎么办?”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心口。
“我没想过会失败。”
“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回家。”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我怀里,抱得紧紧的。
“傻瓜。”
“你真是个傻瓜。”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们之间那个最大的秘密,终于被揭开。
没有争吵,没有隔阂。
反而,更加紧密了。
林濛辞掉了她那份清闲的工作,来我的公司,做了我的特别助理。
她说,她不想再错过我生命中任何重要的时刻了。
胖子见了她,总是“嫂子好,嫂子辛苦了”地叫个不停。
公司的员工,也都尊敬地称呼她“陈太”。
她很快适应了新的角色。
帮我安排日程,处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邮件,在我开会的时候,给我准备好温水和喉糖。
有她在身边,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上市的钟声,在纽交所敲响。
“远舟科技”成了那一年最亮眼的一支中概股。
我和林濛,还有胖子,一起站在台上。
闪光灯亮成一片。
我看着身边的林濛,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在无数的镜头面前,我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这是我的庆功宴,也是我迟到了五年的,对她的告白。
后来,在一个周末。
林濛拉着我,回了娘家。
林国栋正在院子里给他的兰花浇水。
看到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回来啦。”
“爸。”林濛甜甜地叫了一声。
我也跟着叫了一声:“爸。”
他“嗯”了一声,放下水壶,招呼我们进屋。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林国和不再像以前那样夸夸其谈,话变得很少。
只是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
“陈阳,吃个虾,这个新鲜。”
“小濛,多喝点汤。”
饭吃到一半,他突然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
“陈阳,陪我喝两杯。”
林濛想阻拦,我冲她摇了摇头。
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
“陈阳。”
“以前……是爸不对。”
“这杯,我敬你。”
他说完,一仰头,把一整杯白酒,都喝了下去。
呛得他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我看着他。
这个曾经压在我心头的一座大山。
这个我曾经想要用尽全力去超越和证明给看的男人。
在这一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一个笨拙地,想要跟女婿和解的父亲。
我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爸,”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屈辱,那些不甘,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那些在悬崖边上的挣扎。
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赢了。
但赢得的,不是一场战争。
而是一个家。
一个完整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家。
从岳父家出来,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濛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陈阳,”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爸书房里,现在摆着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就是你登上《财富》杂志封面的那一张。”
“他用一个很漂亮的相框裱起来了,就放在他以前放他自己得的那个‘优秀企业家’奖杯的位置。”
我脚步一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还说……”林濛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他说,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不是他的工厂,不是任何一笔生意。”
“是把他女儿,嫁给了你。”
我笑了。
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
“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成功的一件事。”
“是娶了你。”
是的。
收购他的公司,只是一个结果。
而她,才是我奋斗的全部意义。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