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要把人的魂儿都给喊出来。
那年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村东头那条土路晒得冒油。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要把人的魂儿都给喊出来。
我的魂儿,当时就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政审表,纸边儿都被汗浸得发软,皱巴巴的,像我当时的心。
表上该填的都填了,就差最后一个,也是最要命的一个章——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那颗章,就锁在大队书记韩老蔫的抽屉里。
韩老蔫,我们都这么叫他。他本名韩建军,可他那人,蔫,话少,眼神像把锥子,能扎进你心里去。
他往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一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整个村子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那双眯缝着的眼。
我走进大队部的时候,他正低头用一根鸡毛掸子,仔仔细细地掸着桌上那台红色的手摇电话机。
屋里一股子烟草和旧纸张混合的味儿,闷得人喘不上气。
我把政审表递过去,声音有点发颤。
“韩书记,麻烦您给盖个章。”
他没接,甚至没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那张纸。
“放那儿吧。”
声音也是蔫蔫的,听不出喜怒。
我就那么站着,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白杨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像蚂蚁啃骨头,又慢又磨人。
外面的知了叫得更欢了,屋里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砸在胸口上。
终于,他放下了鸡毛掸子,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喝了一大口。
那“咕咚”一声,在我听来,跟惊雷似的。
他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可他拿出来的,不是那颗红彤彤的印章,而是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他磕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慢悠悠地划着火柴。
“刺啦”一声,火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明暗不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我面前绕了几个圈,然后散开。
“你爹的事,你知道吧?”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爹,成分不好。这是刻在我家门楣上的一道疤,洗不掉,也遮不住。
“知道。”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知道就行。”他又吸了一口烟,“这章,我不能给你盖。”
不能盖。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刀,一下子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看不到底,也猜不透里面藏着什么。
“为什么?”我急了,“韩书记,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学习成绩全公社第一,老师都说我肯定能考上大学!”
“考上大学?”他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不是,“大学生,那得是根正苗红的。你……沾了边儿。”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一个字都像秤砣,砸得我头晕眼花。
我站不住了,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门框上。
门框是冰凉的,可我浑身都在冒火。
那火,是委屈,是不甘,是绝望。
从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的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白天在田里挣工分,累得像条死狗,晚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把那几本翻烂了的数理化课本,看了一遍又一遍。
煤油是定量的,用完了,就点根蜡烛。蜡烛也用完了,就借着月光看。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咬得我满身是包,我顾不上。
饿得前胸贴后背,就啃个凉窝窝头,喝口凉水。
我拼了命,赌上了一切,就为了能走出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子,能去看看书里说的那个更大的世界。
可现在,韩老蔫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就因为我爹。
我爹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解放前被抓去当过几天壮丁,没打过一枪,就跑了回来。
就这么点事,像个烙印,死死地烙在了我们家每个人身上。
我看着韩老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恨他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他没再看我,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扔进纸篓里,然后拿起桌上的一份《人民日报》,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队部的。
只记得外面的太阳更毒了,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没擦,就让它那么流着,混着汗水,又咸又涩。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
房梁上结着蜘蛛网,一只蜘蛛正在慢悠悠地织着。
它织得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好像那就是它的全世界。
可我的世界,塌了。
娘在外面敲门,喊我吃饭。
我没应。
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脚步声远了。
晚上,我听见爹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沉重又压抑。
我知道,他心里比我还难受。
第二天,我没下地,也没看书。
我就那么躺着,像个死人。
到了傍晚,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娘,没动。
一个身影走到炕边,轻轻地把一个东西放在了炕头的柜子上。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水香,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好闻的香味。
我扭过头,看到了她。
韩竹。
韩老蔫的闺女。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泉水洗过的黑葡萄。
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担忧。
“给你。”她指了指柜子上的东西,声音很轻,“我爹的墨水,还有……我攒的鸡蛋。”
柜子上,放着一瓶崭新的英雄牌蓝黑墨水,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碗里,卧着三个滚圆的鸡蛋。
在这个年代,这都是顶金贵的东西。
我坐了起来,看着她,没说话。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
一起在村口的小河里摸鱼,一起在打谷场上偷看露天电影,一起背着大人,偷偷跑到后山上去摘野果子。
她学习也好,可她是女孩,初中毕业,韩老...蔫就不让她念了,说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没用,早晚要嫁人。
她不服气,偷偷把我的课本借去看。
我知道她也想考大学。
“我爹他……”她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走吧。”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你别这样,”她急了,“总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我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你爹,是这个村的天。他一句话,就能定了我的生死。”
“他不是那样的!”她为她爹辩解,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他就是……就是太犟了。”
我没再理她,重新躺了下去,把脸转向了墙。
我听见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是远去的脚步声。
那瓶墨水和那碗鸡蛋,我没动。
我觉得那是对我的一种施舍,一种讽刺。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颓了。
书,我一眼都不想看。
地,我也不想下。
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村里晃荡。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惋惜。
我知道,韩老蔫不给我盖章的事,已经传遍了。
那天,我在村东头的小河边坐着,看着河水发呆。
河水浑浊,卷着枯枝败叶,不知道要流向哪里。
就像我一样,找不到方向。
“想跳下去?”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了韩老蔫。
他还是那副蔫不出溜的样子,手里拿着个烟袋锅,正往里装着烟丝。
我没理他,把头转了回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那股子浓烈的旱烟味儿,呛得我直咳嗽。
“这点坎儿就过不去了?”他问。
我冷笑一声:“说得轻巧。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你这一句话,毁了我一辈子。”
他没生气,只是慢悠悠地点上烟,吸了一口。
“一辈子还长着呢。”他说,“大学,就那么重要?”
“重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对我来说,那就是命!”
他沉默了。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很低。
“我有个弟弟,比你小两岁。当年,也是一门心思要往外闯。后来……闯出事了,人没了。”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他家的事。
“外面的世界,好是好,可也险恶。”他看着远处的河面,眼神悠远,“你这娃,脑子是灵光,可性子太直,太傲。这样的性子,到了外面,容易吃大亏。”
我还是不服气:“吃亏不吃亏,那是我自己的事!总比一辈子窝在这个山沟里强!”
“窝在山沟里,起码能活得安稳。”
“我不要安稳!我要出去!”
我们俩就这么杠上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想不通,就继续想。啥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是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跟他不给我盖章,到底有什么关系。
难道就因为我性子直,他就觉得我会跟他弟弟一样,闯出事来?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他陷入了冷战。
在村里碰见,我就当没看见,绕着道走。
他也不主动跟我说话。
韩竹倒是来过几次,给我送些吃的,或者悄悄塞给我几张她抄的复习题。
她说,她一直在劝她爹,可她爹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嘴上说着让她别管了,心里却有一丝暖流划过。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爹娘,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希望我好的。
转眼,到了雨季。
那年的雨,下得特别大,特别邪乎。
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天跟漏了个窟窿似的。
村东头那条河,河水猛涨,眼看着就要漫过河堤了。
村里的大喇叭响了,韩老蔫在里面扯着嗓子喊,让各家各户的青壮年劳力,都去河堤上抗洪。
我爹年纪大了,腰不好。
我二话不说,抄起家里的铁锹就冲了出去。
雨下得像瓢泼一样,砸在脸上生疼。
我跑到河堤上一看,好家伙,黑压压的全是人。
韩老蔫站在最前面,浑身都湿透了,裤腿上全是泥,正指挥着大家伙儿装沙袋,堵缺口。
河水已经涨到了堤坝边,浑黄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咆哮着,像是要吞噬一切。
“快!那边的口子要决了!都跟我上!”
韩老蔫吼了一嗓子,扛起一个沙袋,第一个冲了上去。
我也扛起一个沙袋,跟在他后面。
沙袋很沉,浸了水,起码有一百多斤。
脚下的路又湿又滑,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
雨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糊住了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跟着前面的人往前冲。
风在耳边呼啸,雨在脸上狂抽,雷声在头顶炸响。
那一刻,我忘了高考,忘了他不给我盖章的仇,忘了所有的一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堵住缺口,保住村子。
我们就像一群疯了的蚂蚁,拼命地搬运着沙袋,往那个不断扩大的缺口上填。
一个沙袋扔下去,瞬间就被洪水吞没了。
再扔一个,还是被吞没。
“不行!这样下去,堤就垮了!”有人绝望地喊。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缺口,脸上都是恐惧和无助。
就在这时,韩老蔫突然大吼一声。
“都别慌!用人桩!党员,跟我上!”
说完,他把手里的铁锹一扔,第一个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洪水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洪水已经齐腰深,水流湍急,人站都站不稳。
他就像一棵钉子,死死地钉在了缺口上。
“还愣着干什么!跳啊!”他回头,冲着我们嘶吼,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
村里的几个党员,犹豫了一下,也咬着牙跳了下去。
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湍急的洪水中,筑起了一道人墙。
我不是党员。
可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跟着跳了下去。
洪水像一头野兽,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身体。
冰冷的水,瞬间就浸透了我的骨髓。
我旁边的一个大叔,被一个浪头打翻,瞬间就被卷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恐惧,像一张大网,把我紧紧地罩住。
我的腿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M。
是韩老蔫。
“别怕!抓紧了!”他冲我吼道,声音盖过了风雨声。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昏暗的雨幕中,亮得惊人。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就像一排树,扎根在洪水里。
浪头一次次地拍打过来,我们一次次地被冲得东倒西歪,可我们谁也没有松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整个世纪。
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
“沙袋来了!解放军来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只见远处,一排穿着绿色军装的身影,正扛着沙袋,向我们这边冲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村里的卫生所。
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一样。
娘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
她告诉我,我发了高烧,昏迷了一天一夜。
还说,河堤保住了,村子也保住了。
我问她韩书记呢?
她说,韩书记也累倒了,就住在我隔壁的病房。
他的情况比我还严重,在水里泡得太久,得了肺炎。
我挣扎着要下床,想去看看他。
娘按住我,说:“你别动了,他闺女在那儿照顾着呢。”
我躺回床上,心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了在洪水里,他抓住我的那只手。
那么有力,那么温暖。
我想,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过了两天,我能下地了。
我走到隔壁病房,门口站着韩竹。
她看到我,眼睛一亮。
“你醒了?”
我点点头,往里看了一眼。
韩老蔫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
“我爹他……”韩竹的眼圈红了,“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就危险了。”
我心里一揪。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韩竹点点头。
我走进病房,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韩老蔫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
看到是我,他愣了一下。
“你……好了?”他声音沙哑地问。
“嗯。”我走到他床边,“你怎么样?”
“死不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竹赶紧给他拍背。
我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那天……谢谢你。”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他摆摆手,喘着气说:“谢啥。你也是为了保卫村子。”
我们俩都沉默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咳嗽声。
“那张表……”他突然开口,“等我出院了,就给你盖章。”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很清晰,“我同意你去考大学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但是,”他又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别说一件,一百件我都答应!”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到了外面,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都别忘了,你的根,在这里。”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忘的。”
他欣慰地笑了,然后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
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在门口,我看见韩竹正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笑。
那一刻,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后来,韩老蔫出院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叫到大队部,当着我的面,从抽屉里拿出那颗红彤彤的印章,蘸足了印泥,重重地盖在了我的政审表上。
那一声“啪”,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我拿着那张盖了章的表,手都在抖。
我给他鞠了一躬。
他摆摆生,说:“去吧,好好考。别给咱们村丢人。”
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韩书记,你弟弟的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
“他呀,跟我一样,也是个犟骨头。当年非要去闯关东,拦都拦不住。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是冻死在了路上。也有人说,他是被土匪给害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悲伤。
“我怕你……也跟他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在为难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虽然这种方式,我无法认同,甚至一度充满了怨恨。
可我知道,他的心,是好的。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不会的。”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会照顾好自己,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他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行了,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我走了。
这一次,我走得昂首挺胸。
我知道,我的未来,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地开始。
高考那天,是韩竹送我去的县城。
她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
路很颠簸,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回头看我一眼。
到了考场门口,她把一个布包塞给我。
“里面是两个煮鸡蛋,还有我给你烙的饼。饿了就吃。”
我接过布包,暖暖的。
“谢谢。”
“好好考。”她说。
“嗯。”
我看着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我说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转身,走进了考场。
走进那个可以改变我一生的战场。
考试很顺利。
那些我熬了无数个夜晚才啃下来的知识点,都化作了笔下的一个个字符。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可我的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我在县城等成绩。
那几天,是我长这么大,最煎熬的几天。
我每天都去邮局问,有没有我的信。
邮递员都认识我了。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等到了那封来自省城的信。
信封很薄,我的心却很沉。
我颤抖着手,撕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
录取通知书。
我被省里最好的师范大学,录取了。
我看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一遍又一遍,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然后,我蹲在邮局门口,像个傻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哭我那些死去的夜晚,哭我那些流过的汗水,哭我那些压抑的委屈。
也哭我,终于,可以飞了。
我回到村里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我是我们村,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村里给我开了个欢送会,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韩老蔫也来了。
他给我戴上了大红花,还代表大队,奖励了我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他当着全村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没给咱们村丢人!”
我看着他,笑了。
他也笑了。
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在那一笑中,都化解了。
欢送会结束后,韩竹找到我。
她塞给我一个本子。
“这是我的日记。”她低着头,声音很小,“你……到了学校,再看。”
我接过本子,很厚,封面是一朵手绘的向日葵。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我爹娘哭得像个泪人。
韩老蔫也来了,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我上了开往县城的拖拉机,回头看。
我看见韩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她没哭,只是冲我挥着手,脸上带着笑。
可我看见,她的眼圈,是红的。
车子越开越远,村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我打开了那个日...记本。
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学的生活,是全新的,也是陌生的。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我那个小山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各种新鲜的知识。
我给家里写信,也给韩竹写信。
我告诉他们,学校有多大,图书馆里的书有多多,食堂的饭菜有多好吃。
韩竹的回信很勤。
她会跟我说村里的新鲜事,谁家又添了丁,谁家的猪又下了崽。
也会跟我说她的烦恼,她爹又逼她去相亲了。
她的字很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每一封信的最后,她都会附上一句:
“见字如面,勿念。”
可我怎么可能不念。
她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她送我时的眼神,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意识到,我喜欢上她了。
这种喜欢,不是小时候那种朦胧的好感,而是一种,想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冲动。
放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
火车坐了两天两夜,等我回到村里,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
家里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娘给我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第二天,我去了韩老蔫家。
他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回来啦。”
“嗯,回来了。”
我把从省城给他带的烟和酒递过去。
他也没客气,接了过去。
“走,屋里坐。”
屋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
韩竹正在炕上做针线活,看见我,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不敢看我。
韩老蔫给我倒了杯热茶。
“学校咋样?”
“挺好的。”
“没惹事吧?”
“没有。”
“那就好。”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能感觉到,韩竹在偷偷地看我。
吃午饭的时候,韩老蔫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村里的规划,说要修路,要通电,要让大家伙儿都过上好日子。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突然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吃完饭,韩竹送我出门。
外面下着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像挂了一层白霜。
“我……”
“我……”
我们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然后,都笑了。
“你先说。”我说。
她摇摇头:“你先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韩竹,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就回来娶你,好不好?”
她的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苹果。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的雪,都开成了花。
我上大学的这几年,村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路修好了,电也通了。
家家户户都看上了电视。
韩老蔫还是那个大队书记,只是头发,白了更多。
我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他家。
帮他劈柴,挑水,陪他下棋,喝酒。
他从来没提过我和韩竹的事,但我知道,他心里是默许的。
大学毕业那年,我放弃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回到了县里的一所中学,当了一名老师。
很多人都说我傻。
可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韩老蔫家提亲。
我带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
韩老蔫还是那副蔫不出溜的样子,看了我半天,才说:
“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我闺女,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打断你的腿。”
我笑了。
“放心吧,爹。”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爹”。
我和韩竹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全村的人都来了。
婚礼那天,韩老蔫喝了很多酒,喝醉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
“我这辈子,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给你盖那个章。”
我没懂。
他接着说:“我要是给你盖了,你小子,翅(翅膀)硬了,就飞走了,我上哪儿给我闺女找这么好的女婿去?”
所有人都笑了。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他早就把我看穿了。
原来,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的女儿,下一盘大棋。
婚后,我和韩竹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幸福。
我在学校教书,她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人。
我们有了一儿一女,都很懂事,学习也很好。
韩老蔫退休了,每天就喜欢抱着外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跟人下棋,吹牛。
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他那个当老师的女婿,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每次说到这儿,他都会得意地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炫耀。
炫耀他当年的“英明决策”。
有一年,我被评为市里的优秀教师,要去省里开会。
开会前一天,我回了趟村里。
我去看他。
他已经很老了,背驼了,走路也颤颤巍巍的。
我陪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又要出远门?”他问。
“嗯,去省里开个会。”
“省城,好地方啊。”他眯着眼睛,看着天,“当年,你要是留在了那儿,现在,肯定也是个大领导了。”
我笑了笑:“当大领导,哪有当您女婿好。”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了好几层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颗印章。
那颗,我再熟悉不过的,大队革委会的公章。
只是,它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损了。
“这……怎么在你这儿?”我惊讶地问。
“革委会早就撤了,这玩意儿,也就没用了。我觉得挺有纪念意义的,就留下了。”他说。
他把印章塞到我手里。
“给你了。留个念想。”
我握着那颗冰凉的印章,心里却暖烘烘的。
我知道,他给我的,不是一颗没用的印章。
而是,一个父亲,对女婿,最沉甸甸的认可和嘱托。
从省城开会回来,我给他带了他最喜欢喝的酒。
可他,却再也喝不到了。
他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走的。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我穿着孝衣,跪在灵前,看着他的遗像。
遗像上的他,还是那副蔫不出溜的样子,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他坐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后,吐着烟圈,对我说:
“这章,我不能给你盖。”
那时候,我恨他。
可现在,我只想对他说一声:
“爹,谢谢你。”
谢谢你,当初没有给我盖那个章。
谢谢你,让我绕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我的根所在的地方。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我生命中,最好的礼物。
——你的女儿,韩竹。
后来,我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就在我当年读的那所师范大学。
他走的那天,我送他到村口。
我把那颗印章,交给了他。
“拿着。别忘了,你的根,在这里。”
我对他说的,是很多年前,我岳父对我说过的话。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知道,他也会飞得很高,很远。
但我相信,不管他飞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因为,这里,有他最亲的人,有他最深的牵挂。
就像我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当了校长,也快要退休了。
我和韩竹,也从青丝,走到了白发。
我们还住在那个小山村里。
每天,我都会陪她,到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坐一会儿。
看着村里的小孩子,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打打闹闹。
看着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袅袅升起。
看着夕阳,把整个村子,都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韩竹会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说,咱俩这辈子,值不值?”她问。
我握紧她的手,看着远方,笑着说:
“值。太值了。”
来源:正义凛然海浪nLN3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