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带着汗味,带着机器的油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洗发水的香气。
1995年,南国的风是黏的。
带着汗味,带着机器的油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洗发水的香气。
我叫陈勇,十九岁,从湖南乡下揣着二百块钱,一头扎进了东莞。
火车哐当了三天两夜,我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下车的时候,腿是软的,但心是热的。
他们说,这里遍地是黄金。
我没看到黄金,只看到了望不到头的厂房和黑压压的人头。
我在一家叫“德昌”的电子厂落了脚,做流水线上最枯燥的一环——给电路板插电容。
每天十一个小时,坐得屁股生茧,眼睛发花。
红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小电容,像永远也插不完的秧。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脚臭和烟草混合的怪味。
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说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晚上唯一的娱乐就是打牌,或者聚在小卖部看那台雪花纷飞的十四寸电视。
日子像流水线上的电路板,一块接一块,单调,重复,没有尽头。
直到我看见了林悦。
她是我们拉的拉长,负责我们这条线的品检和物料。
那天下午,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着射进来,切割着车间里飞舞的尘埃。
她就站在那光柱里,拿着一张生产单,微微皱着眉。
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色工衣,但那身臃illfitting的工衣,穿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
她的头发很长,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我手里的镊子一抖,一个电容掉在了地上。
她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她的眼睛很亮,像我们老家山里的溪水。
她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秒,然后又低头看她的单子。
那一秒,我感觉整个车间的噪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擂鼓。
旁边的工友王胖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看啥呢,魂都丢了?那是咱们厂的厂花,林悦。”
厂花。
这个词真俗气,但又的贴切。
从那天起,我插电容的时候,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她那边瞟。
她很少笑,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检查我们做出来的板子。
谁要是做错了,她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陈勇,你这个203的电容插反了。”
她把一块板子放到我面前,指着上面一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零件。
我的脸“唰”地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对……对不起,拉长。”
“下次注意点。”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窘迫又有点说不出的甜。
她记住我的名字了。
为了能让她多看我几眼,我开始拼了命地干活。
我成了我们那条线上手最快,出错最少的工人。
每次她来检查,拿起我做的板子,看一眼就放进合格的箱子里,不再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比发了工资还高兴。
王胖子笑我:“你小子,想追厂花啊?省省吧,追她的人能从厂门口排到镇上去。”
我不信邪。
我开始想办法接近她。
我知道她喜欢喝小卖部里一种叫“健力宝”的饮料。
那时候一瓶健力宝一块五,够我吃三顿饭了。
我省吃俭用,每天下午休息的时候,就买一瓶,算好时间在她回车间的路上等她。
第一次,我把饮料递过去,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拉长,喝……喝水。”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手里的健力宝,又看看我。
“不用了,谢谢。”她摇摇头,绕过我走了。
我拿着那瓶冰凉的健力宝,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王胖子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
“我说了吧,人家看不上你这穷小子。”
我不甘心。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还是拒绝。
第三天,第四天,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到了第五天,她在我面前站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也有些别的东西。
“你每天就为了送瓶水,午饭都不吃?”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吃了。”
“别骗人了,”她叹了口气,“你一个月才多少工资?以后别买了。”
她说完,从我手里拿过那瓶健力宝,“咔”地一声拧开,当着我的面喝了一大口。
然后,她把瓶子递还给我。
“给,你也喝点。”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接过瓶子,想都没想,就着她刚才喝过的地方,也灌了一大口。
甜的,带着一股橙子的香气,还有……她的味道。
我的脸肯定比猴屁股还红。
她看着我的窘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像阴了很久的天,突然出了太阳。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近了一点。
她不再总是板着脸,偶尔会和我说几句话。
“陈勇,你哪里人啊?”
“湖南的。”
“哦,挺远的。”
她会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为什么来东莞。
我也知道了她的一些事。
她来自四川,比我大两岁,来厂里已经三年了。
我们开始一起在食堂吃饭,虽然只是坐在同一张桌子,各吃各的。
但对我来说,已经像是过节了。
我把自己饭盒里的肉都夹给她。
“你吃,你太瘦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没拒绝,默默地把肉吃了。
然后,她会把自己饭盒里的青菜夹给我。
“你也吃,别光吃米饭。”
这种无声的交换,成了我们之间小小的默契。
厂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看见没,林悦跟那个湖南来的小子好上了。”
“不会吧?那小子看着傻乎乎的。”
“你懂什么,这就叫老实可靠。”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甚至有点窃喜。
我希望能和她走得更近。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晚上,我上夜班,她也值班。
大概凌晨三点多,车间里最困的时候,一条传送带突然卡住了。
机器发出刺耳的“嘎嘎”声,火花四溅。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管设备的师傅喝多了,怎么也叫不醒。
林悦急得满头大汗,如果不能及时修好,整条线的产量都完不成,她这个拉长要担主要责任。
我以前在老家跟我爸学过一点修理拖拉机的皮毛,对机械有点感觉。
我让她拉了电闸,然后拿着手电筒,钻到机器下面去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油污和灰尘糊了我一脸,我摸索了半天,发现是一颗螺丝松了,掉进了齿轮里。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铁丝把那颗螺丝给掏了出来。
等我从机器底下钻出来,已经成了一个黑人。
林悦拿着毛巾和水壶站在旁边,看我出来,赶紧迎上来。
“怎么样了?”
“好了,一颗螺丝掉了。”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她看着我满是油污的脸,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没说话,拧开毛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脸。
她的手指很凉,动作很轻,碰到我脸上的皮肤,我感觉像有一股电流窜遍了全身。
周围的工友们都在起哄。
“哦——”
“在一起!在一起!”
林悦的脸也红了,她低下头,把毛巾塞到我手里。
“你自己擦。”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宿舍。
她在厂门口等我。
“陈勇,谢谢你。”
“没事,应该的。”我挠了挠头。
我们俩并排走在凌晨四点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请你吃宵夜吧。”她说。
我当然不会拒绝。
我们在路边摊要了两碗炒米粉,一盘田螺。
她很能吃辣,一边被辣得吸气,一边还往嘴里塞。
看着她被辣得红扑扑的嘴唇,我心里痒痒的。
“陈勇,”她突然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心里一惊,筷子上的米粉都掉回了碗里。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只有认真。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以为她会笑我,或者拒绝我。
但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说:
“我比你大。”
“我不在乎。”
“我家也很穷。”
“我家也穷。”
“我……我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有些躲闪。
“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
她的手很凉,在我手心里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的烟火都在为我绽放。
我成了林悦的男朋友。
这是我十九年来,做过的最牛逼的一件事。
我们像所有在工厂里谈恋爱的小情侣一样。
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休息日一起去镇上逛街。
我会把攒了很久的钱拿出来,给她买一条漂亮的裙子。
她会嘴上说着“浪费钱”,但第二天就会穿上。
我们去过一次旱冰场,我不会滑,摔了好几个屁股墩。
她拉着我的手,耐心地教我。
我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觉得就算摔死也值了。
我们也会去录像厅,花五块钱,看一整天模糊不清的香港电影。
周润发,刘德华,周星驰。
在黑暗的,混杂着烟味和汗味的小厅里,我偷偷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没有躲,反而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回我老家。
我们盖一栋两层的小楼,开一个小卖部。
我负责进货,她负责收钱。
我们生一个孩子,男孩就像我,女孩就像她。
每次我说起这些,她都静静地听着,嘴角带着笑。
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眼神深处的忧虑。
“陈勇,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她有一次问我。
我当时正沉浸在幸福里,想都没想就回答: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她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头埋在我怀里,抱我很紧。
我以为那是女孩子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完全没有多想。
1996年的春节,我们都没有回家。
回家的路费太贵了,我们想把钱省下来。
除夕夜,厂里放了假,工友们都出去玩了。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
我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打扫了一遍,贴上了红色的窗花。
那是我花五块钱,在镇上租的一个小单间,离厂子不远。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烧水的电炉,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林悦买了很多菜,我们俩一起,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我们喝了点啤酒。
借着酒劲,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小悦,嫁给我吧。”
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假钻石。
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林悦看着那枚戒指,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有说“我愿意”,只是伸出手。
我颤抖着,把那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她扑进我怀里,哭了。
“陈勇,你不要后悔。”她哽咽着说。
“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后悔什么?”我抱着她,像抱着稀世珍宝。
过了年,我们找了个休息日,去镇上的民政局领了证。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没有亲人的祝福。
只有一张盖了红章的结婚证,和我们俩在小饭馆里吃的一顿饭。
但我觉得很满足。
我,陈勇,一个从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小子,娶到了全厂最漂亮的姑娘。
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到了巅峰。
婚后的日子,甜蜜得像泡在蜜罐里。
我们一起下班,一起买菜做饭。
她会把我们的出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的臭袜子不再乱扔,我的脏衣服总有人洗。
每天早上醒来,看到她睡在身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
我开始更努力地工作,甚至主动加班。
我想多挣点钱,让她过上好日子,早点实现我们回老家开店的梦想。
她也变得比以前爱笑了。
有时候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会笑得前仰后合。
“慢点吃,没跟你抢。”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夹菜。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下午的到来。
那天,我因为厂里赶货,提前下班了。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提着刚买的烧鹅,哼着小曲,兴冲冲地往家走。
离我们的出租屋还有一段距离,我看到我们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她皮肤黝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土布衣服,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
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两个。
三个孩子,都脏兮兮的,怯生生地看着周围。
我当时没多想,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工友找不到地方。
我走过去,正想问她找谁。
我们的房门开了。
林悦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到那个妇女和三个孩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个妇女看到林悦,眼睛一亮,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小悦!”
然后,她怀里和手里的三个孩子,也用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童音,齐刷刷地喊了一声:
“妈妈!”
妈妈?
我手里的烧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感觉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炸弹炸开了一样。
我看着那三个孩子,又看看脸色惨白的林悦。
最大的那个男孩,看起来有七八岁的样子,眉眼之间,竟然和林悦有几分相似。
另外两个小一点,一男一女,像一对双胞胎,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时间也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林悦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她的亲戚,拉着孩子走上前,一把抓住林悦的手。
“小悦啊,你可让妈好找啊!你走了这么久,一个信儿都没有,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
“你爸去年摔断了腿,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只好带他们来找你……”
“孩子天天哭着要妈妈,我……”
那个妇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一声清脆的“妈妈”。
像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林悦,我的妻子,那个在我心里纯洁如白纸的姑娘。
她有三个孩子?
我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我一定是做梦。
对,这一定是个噩梦。
我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不是梦。
林悦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脚边那只摔烂了的烧鹅。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陈勇……”她颤抖着叫我的名字。
“我……”
我没有听她解释。
我转身就跑。
我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去。
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全厂的人都知道我娶了厂花,都羡慕我。
可谁知道,我娶回来的,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妈?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奔,撞倒了路人,撞翻了小摊。
我不在乎。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骗了我。
从头到尾,她都在骗我。
那些深情的对望,那些甜蜜的誓言,那些对未来的规划。
全他妈是假的。
我在一个小巷子里停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我被骗了。
我是哭我那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傻乎乎的真心。
我掏出兜里的那包红双喜,手抖得划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我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天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腿麻了,心也麻了。
我站起来,像个游魂一样往回走。
我得回去问个清楚。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当个傻子。
当我推开出租屋的门时,屋里的景象让我再次愣住了。
那个中年妇女和三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林悦一个人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桌子上,摆着几个冷了的馒头,和我买的那只烧鹅。
烧鹅被她重新装好了,但有一块已经烂了。
就像我的心。
她听到开门声,身体猛地一颤,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痕。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他们是谁?”
林悦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是我妈……和我的孩子。”
她终于承认了。
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刀子捅了一下。
“三个?”我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残忍。
她点了点头,不敢看我。
“你结婚了?”
她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收破烂的吗?还是一个可以随便耍的傻子?”
我指着她的鼻子骂,所有恶毒的话都涌到了嘴边。
“林悦,你真行啊!你行啊!一边在我这儿装清纯,一边在老家藏着三个孩子一个老公!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骗?”
她被我骂得缩成一团,不停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哭着说。
“那是哪样?你告诉我!”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你说啊!”
“我……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是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我冷笑,“那你这三个孩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我……是我以前不懂事,家里人逼我嫁的。”
“他对我不好,他喝酒,喝多了就打我。”
“我实在受不了了,才跑出来的。”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我怕他们找到我,把我抓回去。”
“我更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不要我了……”
她泣不成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的怒火一点点被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茫然。
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我现在已经分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你妈和孩子呢?”我问。
“我……我让他们先去镇上的小旅馆住了。”她说,“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她了。”
所有的钱。
那里面,也有一半是我的钱。是我们俩辛辛苦苦,一个电容一个电容插出来的钱。
是我们准备回老家盖房子的钱。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们……以后怎么办?”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离婚吗?
这个词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们才结婚多久?不到半年。
我们的结婚证,红得刺眼。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那张我曾经痴迷到不行的脸。
现在,我只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我松开她,退后了两步。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那个出租屋。
我去了王胖子的宿舍。
王胖子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小子怎么了?跟林悦吵架了?”
我没说话,从他床底下摸出一瓶二锅头,对着瓶嘴就灌。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把事情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跟他说了。
王胖子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操。”他最后吐出这个字。
“这事儿……整得太他妈大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红着眼睛问他。
“还能怎么办?离!”王胖子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这种女人,心机太深了!你跟她过一辈子,还不知道有多少坑等着你呢!”
“你才二十岁,陈勇!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不能让一个女人和三个拖油瓶给毁了!”
“你想想,三个孩子啊!不是三只猫三只狗!那是要花钱养的!以后吃喝拉撒,上学娶媳妇,哪一样不得你操心?你养得起吗?”
王胖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养得起吗?
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我爸妈还在老家等我寄钱回去盖房子。
他们要是知道我娶了个带三个孩子的媳妇,不得气死?
我们村里的人会怎么看我?
我陈勇,会成为全村的笑话。
“离!必须离!”王胖子斩钉截铁地说,“长痛不如短痛。”
那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去上班。
我没去我们那条线,我跟别的拉长换了。
我不想看见林悦。
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那三个孩子,想起她对我的欺骗。
我在车间里像个幽灵一样游荡。
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那些曾经羡慕我的眼神,现在都变成了同情和看好戏。
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林悦有三个孩子!”
“真的假的?从老家找来了!”
“哎哟,那陈勇可亏大了,捡了个破鞋。”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的自尊心被碾得粉碎。
我一整天都没有和林悦说一句话。
下班后,我还是去了王胖子的宿舍。
我不敢回那个家。
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的地方,现在像个牢笼。
第三天,第四天,我都在躲着她。
我白天在厂里麻木地干活,晚上就和王胖子他们喝酒,打牌。
我想用酒精和尼古丁麻痹自己。
但没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王胖子那张硬邦邦的床上,闻着宿舍里熟悉的汗臭味,脑子里全是林悦的脸。
我想起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想起她帮我擦脸时,微凉的手指。
想起她在录像厅里,轻轻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
想起她为我洗衣服,做饭,把我们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暖,是真的。
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她对我的好,也是真的。
可是,那三个孩子,也是真的。
我的心像被两只手撕扯着,一边是爱,一边是恨。
一边是过去的美好,一边是无法承受的未来。
第五天晚上,我喝得半醉,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出租屋。
我决定跟她摊牌。
我要离婚。
我推开门,她正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缝补一件我的旧衬衫。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几天不见,她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憔悴。
看到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
我没理她,走到床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是我白天找人代写的离婚协议书。
我把它扔在桌子上。
“签字吧。”我冷冷地说。
林悦的身体晃了一下,她看着桌上的那张纸,像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陈勇……”她颤抖着站起来,“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说,“你骗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火坑里爬出来,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
“我太喜欢你了,我怕我一说,你就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我一天好日子都还没过过,我舍不得……”
她的话,让我的心猛地一揪。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可是,舍不得又有什么用?
“别说了。”我打断她,“没用了。”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养不起你的三个孩子,我爸妈也不会同意。”
“你签字吧,我们好聚好散。你回你的四川,我回我的湖南,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我说得决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捅向她,也捅向我自己。
林悦看着我,眼神从祈求,慢慢变成了绝望。
她惨然一笑。
“好。”她说,“我签。”
她拿起笔,手抖得不成样子,在纸上划了半天,才写下她的名字。
林悦。
那两个字,曾经在我心里代表着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现在,却像一个沉重的烙印。
她签完字,把笔放下,抬起头看着我。
“陈勇,我对不起你。”
“但是,我爱你是真的。”
“这辈子能嫁给你,哪怕只有这几个月,我也知足了。”
说完,她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一个水壶,很快就装进了一个小包里。
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剩下的钱,还有……你的。”
“戒指,我不能要了。”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手帕包,还有那枚孤零零躺在上面的银戒指。
我的心,空了。
我以为我会解脱。
我以为我会轻松。
但我没有。
我只觉得,我好像亲手把自己的心给挖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厂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离婚了。
王胖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是及时止损。”
是啊,及时止损。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林悦的脸。
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认真给我缝衣服的样子。
还有她最后看我时,那绝望的眼神。
我开始疯狂地想她。
我想起她跟我说的,她那个喝酒打人的丈夫。
我想起她一个人,从四川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一个女人,该有多大的勇气和绝望,才能抛下三个孩子,远走他乡?
她不是不爱孩子,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骗了我,是因为她太害怕失去我,失去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
而我呢?
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把她推开了。
我用最伤人的话骂她,用一张离婚协议,把她打回了原形。
我甚至没有去问问,她的母亲和那三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住在小旅馆,身上还有钱吗?
他们吃什么?
我越想,心就越乱,越愧疚。
一个星期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了我们拉的那个拉长,打听林悦的消息。
拉长叹了口气:“她辞工走了。”
“去哪了?”我急切地问。
“不知道,她没说。不过我听人说,好像看到她带着她妈和孩子,去了汽车站。”
汽车站。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要回四川了?
回到那个她拼了命才逃出来的火坑?
不行!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回去!
我疯了一样冲出工厂,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摩托车。
“师傅,去汽车站!快!”
摩托车在车流里飞驰,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我一定要找到她。
到了汽车站,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候车大厅里乱窜。
人太多了。
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我和他们一样。
我一个一个地找,一张一张脸地看。
“去四川成都的班车在哪里?”我抓住一个工作人员问。
“在那边,不过已经走了。”
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不甘心,我跑到那个检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
我绝望地蹲在地上。
晚了。
我把她弄丢了。
我把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女人,彻底弄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汽车站的。
我像个行尸走肉,在东莞的街头游荡。
这个我曾经以为是天堂的城市,现在看来,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没有了她,黄金万两,又与我何干?
我回到了那个出租屋。
推开门,里面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桌子上,那个手帕包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走过去,颤抖着手打开它。
里面是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还有那枚银戒指。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颗假钻石,闪着微弱的光。
我拿起戒指,紧紧地攥在手心。
冰凉的金属,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那么对她。
什么面子,什么别人的眼光,什么遥远的未来。
在失去她的痛苦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爱她。
我到现在才敢承认,即使她有三个孩子,即使她骗了我,我还是爱她。
我想起王胖子的话,“你养得起吗?”
我现在想,养不起,可以一起挣。
路难走,可以一起走。
只要她在身边,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可是,她已经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房东阿姨突然来敲门。
“小陈啊,你老婆……哦不,你前妻,她走之前,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信?
我猛地抬起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从房东手里抢过信,那是一个很旧的信封。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
里面是几页信纸,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陈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走了。
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见你。
是我对不起你,欺骗了你,让你成了全厂的笑话。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我想,我们离婚是对的。
你还那么年轻,你不应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
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忘了我吧。
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关于我的事,我还是想跟你说清楚,不为求你原谅,只为让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我的前夫,是邻村的,我爸妈收了他家的彩礼,就把我嫁了。
他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输了钱,喝了酒,就拿我出气。
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被他打到流产。
后来又有了这三个。
我以为有了孩子,他会变好。
但他没有。
有一次,他把输光了钱,竟然想把我们的女儿卖掉。
我跟他拼了命,才把孩子保下来。
那天晚上,我抱着三个孩子哭了一夜。
我知道,再待下去,我们娘几个都得死。
所以,我跑了。
我把孩子托付给我妈,一个人跑到了东莞。
在厂里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你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生活。
你对我那么好,好到让我害怕。
我每天都活在幸福和恐惧里。
幸福的是,我拥有了你。
恐惧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你。
我无数次想告诉你真相,可我没有勇气。
我太贪恋你给我的温暖了。
对不起,陈勇。
我妈带着孩子来找我,是我的错,我没有安排好。
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离婚协议我签了,钱我也留下了。
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我本来想带孩子回老家。
可是,我不能回去。
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孩子们也会跟着我受苦。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
就在这个城市,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打点零工,先把孩子养大。
我知道很难,但为了孩子,我必须撑下去。
陈勇,你多保重。
天冷了,记得多穿件衣服。
不要再为了省钱不吃午饭了。
你的胃不好。
……
再见了,我爱过的人。
林悦”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湿的痕迹,字迹都模糊了。
我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砸在了信纸上。
她没走!
她没有回四川!
她还在这座城市里!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绝望和黑暗。
我跳了起来,把信纸和戒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我要去找她。
就算把整个东莞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她找回来。
第二天,我辞了工。
王胖子他们都劝我。
“陈勇,你疯了?为了一个女人,工作都不要了?”
“是。”我说,“我不能没有她。”
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开始了我的寻人之旅。
东莞太大了。
几百万外来人口,像沙子一样撒在这里。
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先从她可能会去的地方找起。
那些招临时工的劳务市场,那些不需要身份证的小作坊,那些租金最便宜的城中村。
我每天从早走到晚,脚上磨出了血泡。
我拿着她的照片,一张一张地问。
“你见过这个人吗?她带着三个孩子。”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
偶尔有人会说:“好像见过,往那边去了。”
我就顺着那个方向,继续找。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我身上的钱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个馒头。
晚上,就睡在天桥底下,或者24小时营业的录像厅里。
我变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像个乞丐。
但我没有想过放弃。
我一想到,她和她的母亲,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也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这样艰难地生活着,我的心就揪着疼。
我想,我多找一天,就能早一天找到她。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撑着。
一个月过去了。
我几乎跑遍了东g莞所有的镇区。
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的钱也快花光了。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
我躲在一个店铺的屋檐下,又冷又饿。
我看着街上匆匆而过的车辆和行人,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掏出怀里那枚已经磨得不再光亮的银戒指。
“林悦,你到底在哪里?”
我对着戒指,喃喃自语。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带着四川口音的叫卖声。
“凉面,好吃的凉面……”
我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中年妇女,推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车,正在雨中叫卖。
那不是林悦的妈妈吗?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阿姨!”
那个妇女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我,也愣住了。
“你……你是小陈?”
“是我!”我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问,“阿姨,林悦呢?她在哪?”
林妈妈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眼圈红了。
“孩子,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阿姨你别管我,你快告诉我,林悦在哪?”
林妈妈叹了口气,指了指巷子深处一栋黑漆漆的农民房。
“我们在那租了个房子。”
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跟着林妈妈,走进了那条又湿又滑的巷子。
我们在一楼一个昏暗的房间门口停下。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还有孩子小声的哭闹声。
林妈妈推开门。
“小悦,你看谁来了。”
屋子里,林悦正抱着最小的那个女孩,在轻轻地哄着。
另外两个男孩,围在一张小桌子边,正在分吃一个馒头。
听到声音,林悦抬起头。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石化了。
手里的孩子差点掉在地上。
“陈……陈勇?”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看着她。
她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蜡黄,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坚毅。
我们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两个男孩,好奇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啊?”
林悦还没说话,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
我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枚银戒指,高高地举起。
“林悦,”我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
“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让你走。”
“我们不要离婚了,好不好?”
“你再嫁给我一次,行吗?”
“以前,是我一个人说要养你。现在,我想说,让我们一起,养我们的家。”
“不管有多难,我们一起扛。”
林悦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戒指,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摇头。
我以为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你不愿意吗?”我绝望地问。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点头。
她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她妈妈,然后,一把抱住了我。
她抱得那么紧,好像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我愿意……我愿意……”她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
那一刻,我们在那个潮湿、昏暗、狭小的出租屋里,在三个孩子的注视下,相拥而泣。
我知道,我们的未来,会很难。
我知道,我选择了一条最不容易走的路。
但是,我看着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女人,我一点也不后悔。
从那以后,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成了我们五个人,不,六个人的家。
我没有再回电子厂。
我和林悦一起,在那个城中村里,摆起了小摊。
白天,我蹬着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货,卖菜,卖水果。
林悦就带着她妈妈,在家里做一些凉面、馒头之类的熟食去卖。
最大的孩子,我们叫他大军,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
我们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民办小学,把他送了进去。
另外两个双胞胎,龙龙和凤凤,就由外婆带着。
日子很苦。
我们每天起早贪黑,挣的都是一毛一块的辛苦钱。
有时候遇到下雨,或者城管来赶,一天都开不了张。
我们经常为了几毛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学会了以前最看不起的斤斤计较。
林悦也再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厂花”。
她的手,因为长年泡在水里,变得粗糙,甚至裂开了口子。
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留给我。
我们一家人挤在那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
虽然拥挤,但很温暖。
每天晚上,我收摊回来,推开门,总能看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
林悦会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孩子们会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喊“爸爸”。
是的,他们开始叫我爸爸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很自然地,就那么叫了。
我一开始很不习惯,甚至有点抗拒。
但叫得多了,我也就慢慢接受了。
尤其是有一次,龙龙发高烧,我背着他,深更半夜在医院里跑上跑下。
他烧得迷迷糊糊,搂着我的脖子,用很小的声音说:“爸爸,我难受。”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
这三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血缘,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陪伴和责任。
当然,我们也会吵架。
为钱吵,为孩子的教育吵,为生活里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吵。
有一次,我因为生意不好,心情烦躁,回家跟她大吵了一架。
我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在一起!过这种日子!”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悦没哭,也没跟我吵。
她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我,说:“陈勇,如果你觉得累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不会怪你。”
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说的是浑话。我哪儿也不去,这辈子就赖着你了。”
是啊,我还能去哪呢?
这里,就是我的家。
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90年代的东莞,风起云涌。
无数人来了,又走了。
无数人在这里发了财,也有无数人在这里迷失了自己。
而我,陈勇,一个最普通的打工仔。
我没有在这里挖到黄金。
但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的家,找到了一个叫林悦的女人,和三个可爱的孩子。
我娶了一个厂花,结婚后才发现她有三个孩子。
很多人觉得我傻,觉得我亏。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幸运。
我失去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却得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真实的,需要我用一生去守护的幸福。
这就够了。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