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家是江南有名的丝绸商,沈知微更是才貌双全,年方二八,求亲的人早已踏破门槛,偏偏沈老爷别出心裁,来了个绣球招亲,美其名曰“天定良缘”。
江南四月,柳絮纷飞如雪。
沈府朱漆大门洞开,宾客如云,今日是沈家大小姐沈知微抛绣球招亲的日子。
沈家是江南有名的丝绸商,沈知微更是才貌双全,年方二八,求亲的人早已踏破门槛,偏偏沈老爷别出心裁,来了个绣球招亲,美其名曰“天定良缘”。
府门前临时搭起了一座三丈高的彩楼,披红挂彩,好不热闹。楼下黑压压挤满了人,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有看热闹的平民百姓,还有不少小商小贩趁机做些生意,人声鼎沸,喧嚣直上云霄。
彩楼后方的闺阁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沈知微身着大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裙摆展翅欲飞,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只是那双平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薄雾,失神地望着镜中那个陌生而华丽的自己。
贴身丫鬟碧珠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欲言又止:“小姐……您说,顾公子他……会来吗?”
沈知微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回答。
顾言,她的竹马。
那个从小跟她一起掏鸟窝、偷摘隔壁张婶家枇杷、在书院里偷偷帮她抄书的顾言。那个曾说“世间女子,唯微微耳”的顾言。那个三年前,在他父亲获罪,家道中落后,便渐渐与她疏远,见面只剩客气疏离的顾言。
他会来吗?她不知道。父亲此举,本就存了几分逼他现身的意思,也存了几分……彻底了断的意思。
“吉时已到!请小姐登楼!”门外,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而来。
碧珠为她戴上沉甸甸的赤金凤冠,最后覆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大红盖头。视线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红。她在碧珠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那座决定她命运的彩楼。
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
楼下的喧嚣在她登楼的那一刻,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艳羡的、贪婪的,灼灼地钉在她身上。
盖头边缘的流苏微微晃动,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她下意识地在楼下攒动的人头中搜寻。
没有……还是没有……
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诸位静一静!”父亲沈万山洪亮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团花袍,显得精神矍铄,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他环视楼下,目光锐利:“今日小女抛绣球招亲,凡年貌相当,未曾婚配者,皆可参与!绣球落于谁手,谁便是我沈万山的乘龙快婿!此乃天意,绝不反悔!”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
人群再次沸腾。
就在这一片沸腾中,沈知微盖头下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一个角落。
他来了。
他还是来了。
在人群的边缘,那颗老槐树下,顾言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衫,风尘仆仆,身形清瘦,正拼命地朝她的方向摆手。隔着盖头,隔着人海,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焦灼与抗拒。
他在说什么?是让她不要扔?还是……不要扔给他?
沈知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原来,他真的如此不愿。不愿到连这“天意”的机会,都视若蛇蝎。
父亲沈万山显然也看到了顾言,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转身,从碧珠手中接过了那个象征着“天定良缘”的、缀满珍珠宝石、华丽无比的绣球。
“微儿,”父亲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拿稳了。”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决绝的温度。然后,他握紧她的手,连同那个沉甸甸的绣球,朝着老槐树的方向,猛地抛了出去!
那不是抛,那几乎是灌注了全部内力的一次精准投掷!
“嗖——”
绣球划破空气,带着一道刺目的红色弧线,越过无数伸出的、渴望的手臂,无视了所有惊呼与骚动,像一支被命运牵引的箭,不偏不倚,直奔角落里的顾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沈知微透过盖头,眼睁睁看着那只华丽的绣球,穿越人海,精准地落向那个她看了十几年的少年怀中。
顾言显然完全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个承载着沈知微命运、沈家未来的绣球,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冰凉的珍珠宝石硌在他的胸口,那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要将他压垮。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穿着月白旧衫、怀抱绣球的清瘦少年身上。有惊愕,有嫉妒,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
沈知微屏住了呼吸。盖头下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他会接住吗?
在她几乎要生出一点卑微奢望的瞬间——
顾言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像是接住了一个点燃引线的火药包,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全然的惊慌与无措。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怀中的绣球向外一推,一抛!
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那华丽的绣球,在空中再次划出一道仓皇的弧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歪歪斜斜地落向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围观者——那是西街口卖烧饼的老王,年过四十,满脸油光,衣衫上还沾着面粉。
老王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那个天降“横福”,一张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轰——!”
短暂的极致寂静后,人群炸开了锅。
“他……他扔了?!”
“扔给老王了?卖烧饼的老王?!”
“天爷!这顾家小子是疯了吗?沈家小姐他也看不上?”
“啧啧,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议论声、嘲笑声、惊呼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角落里的顾言淹没。他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沈万山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冰冷得能冻死人。
就在这片极致的荒唐与混乱中。
彩楼之上,一直静立不动的沈知微,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遮住视线的大红盖头。
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阳光下,她露出一张妆容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此刻清亮得惊人,直直地望向楼下那个失措的少年,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轻轻地、轻轻地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接得好。”
三个字,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又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难看的父亲,包括台下瞬间面无血色的顾言。她将手中那方绣着并蒂莲、象征百年好合的盖头,随手扔在地上,仿佛丢弃一件垃圾。然后,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定定地走下了彩楼。
大红嫁衣的裙摆曳过台阶,像一道流淌的血痕,又像一团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身后的喧嚣、议论、父亲的震怒、顾言的绝望……似乎都与她无关了。
一场招亲,一场笑话。
她的良缘,像个拙劣的玩笑,被他亲手,抛给了卖烧饼的老王。
真好。
日头西斜,将沈府高大的院墙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是墨迹泼洒在斑驳的墙面上。
府内,早已不复清晨的热闹喧嚣。宾客散尽,仆从们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正处于风暴中心的沈万山。大厅里,隐约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以及沈万山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他顾言算个什么东西!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沈万山的女儿,也是他能如此折辱的?!”
没有人敢接话。
沈知微的闺房“微雨阁”内,却异样地平静。
碧珠红着眼眶,将晚膳一样样摆在桌上,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她看着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窗外暮色的沈知微,心里酸楚得厉害。
小姐自打下楼回来,便是这副模样。不哭,不闹,不说话,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那身华丽的大红嫁衣早已换下,此刻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墨发披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映不出半点光亮。
“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吧……”碧珠忍不住,带着哭腔劝道。
沈知微恍若未闻。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上,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春的傍晚,她和顾言偷偷溜到城外的河边。他卷起裤腿下河摸鱼,她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晃着脚丫,看他被鱼儿戏弄得狼狈不堪,最后浑身湿透,却举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冲她笑得得意洋洋。
“微微,看我给你烤鱼吃!”
那鱼烤得半生不熟,焦黑一片,她却觉得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那时,顾伯伯还是苏州通判,顾家虽不比沈家豪富,却也是书香门第,清贵之家。顾言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是无忧无虑的沈家女。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三年前,顾伯伯被卷入那场震惊江南的科举舞弊案。虽查无实据,最终只是罢官去职,未曾下狱,但顾家的名声就此毁了,家道也迅速中落。顾言的母亲本就体弱,经此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从那以后,顾言就变了。他褪去了少年的张扬不羁,变得沉默寡言。他主动疏远了她,不再与她嬉笑打闹,甚至连见面,也多是客气地称一声“沈小姐”。她送去银钱衣物,他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他靠着给人抄书、写书信,艰难地维持着生计,供养着病弱的父亲和年幼的妹妹。
她知道他的骄傲,他的自尊。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敢靠得太近,怕伤了他;又不愿离得太远,怕忘了他。
父亲原本对顾言是满意的,甚至默许了他们之间的亲近。但顾家出事后,父亲的态度便急转直下。这次抛绣球招亲,与其说是择婿,不如说是一场针对顾言的试探,或者说,是一场逼他现形、让她彻底死心的局。
父亲亲手将绣球掷向他,是算准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接下,便是认了这桩婚事,沈家也不算失信;他若拒绝……便是如今日这般,自绝于沈家门前,也自绝于她的面前。
顾言果然“不负众望”。
他不仅拒绝了,还用了一种最决绝、最羞辱人的方式。
绣球抛出的那一刻,他抛掉的,不只是沈家的姻缘,更是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
沈知微缓缓闭上眼,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被父亲握着抛出绣球时,那冰冷的触感。以及,顾言看向她时,那惊慌失措,仿佛看到洪水猛兽般的眼神。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密而绵长的疼痛,并不剧烈,却足以让人窒息。
“小姐……”碧珠的声音带着犹豫,“外面……都在传……”
“传什么?”沈知微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传顾公子……是心有所属,所以才……”碧珠的声音越来越低,“还说,他早就……跟城西李秀才家的女儿……”
“够了。”沈知微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碧珠噤声,不敢再言。
心有所属?李秀才家的女儿?她不信。顾言不是那样的人。他若真有心仪之人,绝不会隐瞒她十几年。
他的拒绝,只有一个原因——他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以及,或许,还有对沈家、对她父亲那点心思的洞悉与反抗。
他宁愿将她推开,宁愿承受所有人的嘲笑与指责,也不愿被人看作是因为沈家的财富才娶她。
可是顾言啊顾言,你可知,你这一抛,抛掉的是什么?
你抛掉了我对你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抛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像化不开的浓墨,将整个沈府笼罩。
前院的动静渐渐平息了,想来父亲也已疲累。沈府的大门紧闭,将外界所有的流言蜚语都隔绝在外,却也像一座华丽的牢笼。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精致,却失了往日的鲜活,像一朵失了水分的花。
她打开首饰匣,里面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她随手拿起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那是她及笄礼时,顾言用他攒了许久的零用钱,偷偷买给她的。那时他说:“微微,你戴这个最好看。”
如今,步摇依旧璀璨,送步摇的人,却已咫尺天涯。
她将步摇放下,又拿起一支,再放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匣子最底层,那一对毫不起眼的银丁香耳坠上。那是她十岁那年,顾言用捡来的废箭头,自己磨了三天,才磨出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做工粗糙,样式简单,她却珍藏至今。
现在,也不需要了。
她合上首饰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她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个樟木雕花大衣柜,从最上面取下一只不大不小的藤编箱笼。
“小姐,您这是……”碧珠惊愕地看着她。
沈知微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动手收拾行李。她只拣选了几件素净常穿的衣物,一些必要的银钱细软,那些华贵的珠宝首饰,她一件未动。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她不要留在这里,不要成为全城的笑柄,不要每天面对父亲那混合着愤怒与怜悯的眼神,更不要……再去想那个毫不犹豫将她推开的人。
她要离开沈家,离开苏州城。天下之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或许可以去金陵投奔外祖家,或许可以去杭州寻访闺中旧友,或许……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窗外的梨花被夜风吹拂,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进窗内,落在她的箱笼上,带着一种凄凉的美。
就在她将最后一件衣物叠好,准备合上箱盖时——
“咚。”
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动,从窗外传来。
像是小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
沈知微的动作顿住。
碧珠也听到了,疑惑地望向窗户。
紧接着,又是一声。
“咚。”
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
沈知微的心,莫名地一跳。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缓步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院子里只有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透出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窗外,空无一人。
只有梨花的清香,在夜色中浮动。
是错觉吗?还是风?
她蹙起眉头,正准备关上窗户。
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飘入了她的耳中。
“微……微微……”
沈知微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个声音……
她猛地推开窗扇,探出身去。
昏黄的灯光下,窗棂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旧衫,在夜色中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他低着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是顾言。
他竟然还敢来?!
沈知微的心头,瞬间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怒火,夹杂着被羞辱的难堪和彻骨的失望。她张口,想厉声质问他,想让他滚,想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可是,当她借着微光,看清他此刻的模样时,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顾言抬起头。
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眶通红,布满了血丝。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他从未在她面前哭过。即使是三年前家逢巨变,母亲去世,他也只是紧紧咬着牙,将所有的悲痛和无助都咽回肚子里。
可是现在,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脆弱,无助,充满了绝望的悔恨。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沾满了污泥、被踩踏得不成样子、连上面缀着的珍珠宝石都脱落了几颗,显得破败不堪的——绣球。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个肮脏破损的绣球,高高地举到她窗前。
夜风吹起他散乱的发丝,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那个绣球……我……我捡回来了……”
“微微……我……我捡回来了……”
他反复重复着这一句,仿佛除了这句话,他已丧失了所有其他的语言能力。
沈知微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举着的那个破烂绣球,看着他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痛苦与乞求。
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决绝,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她所有预料的场景,击得粉碎。
他……捡回来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抛掉,让她沦为全城笑柄之后,在夜色深沉中,他又像个窃贼一样,去把它……捡了回来?
沈知微怔怔地看着窗外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年,看着那个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污损不堪的绣球,一时之间,竟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夜风吹过,带着晚春的凉意,卷起几片残败的梨花花瓣,无声地掠过两人之间,那短短几步,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时间,仿佛在微雨阁的窗外凝固了。
只有顾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沈知微的心上。
他举着那个破烂的绣球,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绣球上的污泥沾了他满手,甚至蹭到了他月白色的袖口,留下难看的污迹。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近乎偏执地举着,仿佛举着的是他全部的救赎。
沈知微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心防。是愤怒?是委屈?是可笑?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酸楚?
“顾言,”她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窗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烛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冷的轮廓,“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你将它视若敝履,毫不犹豫地抛给他人。如今夜深人静,你又像个……像个窃贼一样,把它捡回来,举到我窗前?”
她的语气里带着尖锐的嘲讽:“你是觉得我沈知微,我们沈家,还不够丢人现眼?需要你再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一次?还是你觉得,这个被你踩踏过的、肮脏不堪的东西,我还会稀罕?”
顾言被她的话刺得浑身一颤,举着绣球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几分,头埋得更低,泪水落得更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说话啊!”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一整天的怒火和屈辱,“白天不是很有骨气吗?不是宁肯把它给卖烧饼的,也不肯要吗?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不……不是的……微微……”顾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是……不想要……”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绝望的痛苦:“我……我不能要……”
“不能要?”沈知微嗤笑一声,指甲深深掐入窗棂的木框里,“是啊,你怎么能要?娶了我,就成了攀附沈家,就成了吃软饭,就损了你顾公子清高的名声!你怎么能要?!”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顾言急切地反驳,因为激动,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微微,你信我……我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沈知微逼问,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是因为城西李秀才家的女儿?还是你另有什么苦衷,不能宣之于口?”
“没有别人!从来没有!”顾言用力摇头,泪水随着他的动作甩落,“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微微……”
他的告白,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又如此可笑。
“只有我?”沈知微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所以,你表达‘只有我’的方式,就是在全城人面前,把我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扔出去?”
顾言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一片灰败。他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悔恨和挣扎。
“我……我当时……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么多人……沈伯父他……他看着我……那眼神……我……我怕……”
“你怕什么?”沈知微追问,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怕我配不上你!”顾言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破碎,带着血泪,“微微!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家徒四壁,一介白身,靠着给人抄书勉强度日!我连给自己父亲抓药的钱都要东拼西凑!我拿什么娶你?拿什么给你沈家大小姐应有的风光和体面?!”
他指着自己身上半旧的衣衫,指着自己因为长期熬夜抄书而显得清瘦憔悴的脸庞:“沈伯父他把绣球扔给我,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是在逼我,也是在逼你!他料定了我不敢接,不能接!我若接了,外人会如何说我?说我顾言趋炎附势,说我靠着女人重振家业!我……我顾家纵然败落,也还剩下这点可怜的自尊!我不能……我不能让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蒙受这样的羞辱!”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可是……可是我后悔了……微微……”他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当我看到你扯下盖头,当你笑着说‘接得好’的时候……当我看到你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我把绣球抛出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把什么都弄丢了……”
他重新举起那个肮脏的绣球,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那些残破的珍珠和皱巴巴的绸缎上。
“我像疯了一样跑出去……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老王他……他早就不知道把绣球扔到哪里去了……我在垃圾堆里翻……在水沟里找…… finally, finally 让我找到了它……”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它脏了……破了……就像我一样……配不上你了……可是……可是我还是想把它捡回来……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不想要……我只是……只是不能要……”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悔恨,在夜风中飘散。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
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听着他痛苦绝望的忏悔,听着他那些可笑又可怜的自尊与挣扎。
心中的怒火,不知何时,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
她看着他被泪水浸湿的脸,看着他手中那个象征着她一天之内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破败绣球,看着他站在阴影里,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
原来如此。
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家境的落差,不只是父亲的阻挠,更是他内心深处,那无法放下的、沉重的枷锁。他把自己困在了过去的阴影里,困在了那点可怜的骄傲里,宁可推开她,宁可两个人都痛苦,也不愿面对可能到来的流言蜚语。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没意思。
她曾经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足以跨越这些世俗的障碍。现在看来,或许是她太高估了自己,也太高估了他。
他口口声声说为她着想,怕连累她,可曾问过她,她怕不怕被连累?她在乎不在乎那些风光和体面?
他终究,还是不懂她。
或者说,他更在意的,是他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沈知微缓缓松开了紧握窗棂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窗外那个仍在无声流泪的少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顾言,”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冰冷更让人心寒,“你说完了吗?”
顾言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平静。
“说完了,就请回吧。”沈知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夜深露重,顾公子还请保重身体。”
“微微……”顾言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这个,”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破烂的绣球上,顿了顿,淡淡道,“既然是你捡回来的,那就你自己处理掉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手扶上了窗扇。
“沈家门槛高,我沈知微也福薄,当不起顾公子如此厚重的‘情意’。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判决。
“你我,各自安好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瞬间惨白的脸,不再看他眼中彻底破碎的光芒,用力地,关上了窗户。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窗外,似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随即,是踉跄着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沈知微背靠着冰冷的窗棂,缓缓滑坐在地上。
窗外,月光清冷,梨花寂寂。
屋内,烛火跳跃,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呼呼地灌着冷风。
翌日,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敲打着微雨阁的窗棂,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沈府内的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下人们行走做事更是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知微起身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曾安枕。碧珠伺候她梳洗,见她神色平静,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将一支素银簪子簪入她简单的发髻。
早膳依旧摆在桌上,依旧未曾动几筷。
前院传来消息,老爷称病,闭门谢客了。想来也是,经过昨日那场闹剧,沈家已然成了全城最大的谈资,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等着看笑话,闭门不出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府门可以关闭,流言却如同这无孔不入的春雨,早已渗透了苏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碧珠出去一趟,回来时脸色愤愤,又带着几分犹豫。
“小姐,外面……外面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她终究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道。
沈知微正对窗临帖,闻言,手腕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她放下笔,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声音平淡无波:“都说些什么?”
碧珠咬了咬唇,道:“有的说顾公子是……是瞧不上小姐,早有心上人;有的说老爷此举是强买强卖,逼人太甚;还有的说……说小姐您……”她顿了顿,难以启齿。
“说我什么?”沈知微抬眼,目光清凌凌的。
“说小姐您……怕是有什么隐疾,或是行为不端,才让顾公子宁可把绣球扔给卖烧饼的,也不敢娶您……”碧珠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音,“他们简直是胡说八道!小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半晌,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
“由他们说去吧。”
她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执笔蘸墨,继续临帖。姿态从容,仿佛外界那些恶意的揣测和喧嚣,都与她无关。
碧珠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却更加难受。她知道,小姐越是表现得不在意,心里就越是难过。
“还有……”碧珠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奴婢刚才回来时,好像……好像看到顾公子了……”
沈知微笔尖一顿,又一个字写坏了。
“他在哪儿?”
“就在……就在府外那条街的拐角处……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那里,也不打伞,就那样望着咱们府门的方向……样子……样子看着怪可怜的……”碧珠小声道,“奴婢没敢多看,就赶紧回来了。”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将再次写坏的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他愿意淋雨,那是他的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以后他的事,不必再告诉我。”
“是。”碧珠低声应下,心里却叹了口气。小姐嘴上说着不管,可那瞬间停顿的笔尖,却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午后,雨势稍歇。
沈万山终于出现在了花厅。他穿着家常的深色直裰,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一眼坐在下首,安静地捧着茶盏出神的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微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沈知微抬起眼,放下茶盏,微微欠身:“女儿无事,让父亲担忧了。”
她的平静,让沈万山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他宁愿女儿哭闹一场,也好过现在这般,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心底,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看不透。
“顾言那小子,不识抬举!”沈万山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原本看他还有几分才气,想着若他肯接下绣球,看在你们往日的情分上,扶他一把也未尝不可。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堪!当着全城人的面,如此折辱我沈家,折辱于你!此等行径,简直枉读圣贤书!”
沈知微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说话。
沈万山看着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还在为顾言伤心,语气缓和了几分,带着劝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微儿,此事已成定局,不必再为此等小人伤神。为父定会为你再觅良缘,苏州才俊众多,未必就找不出一个比他顾言强上千百倍的!”
沈知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父亲,女儿近日心绪不宁,想出门散散心。”
沈万山一愣:“出门?去哪里?”
“或许去金陵外祖家小住些时日,或许去杭州看看。”沈知微语气淡然,“尚未定下,只是想出去走走。”
沈万山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此话的真意,以及是否与顾言有关。最终,他点了点头:“出去散散心也好。苏州近日是非多,避一避风头也无不可。你想去哪里,多带些人手,银钱方面不必担心。”
“谢父亲。”沈知微再次欠身,“女儿想轻车简从,只带碧珠一人伺候即可。”
沈万山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也好。需要什么,随时派人回来知会。”
“是。”
父女二人一时无话。花厅里只剩下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
沈万山看着女儿低眉顺目的样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升腾起来。他气顾言的不识抬举,更气这件事让沈家和他颜面尽失。但他也知道,此刻再多说也无益。
“你好好休息,缺什么就跟管家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父亲。”沈知微忽然叫住他。
沈万山回头。
沈知微抬起眼,目光清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昨日之事,父亲事先便知,顾言定不会接那绣球,是吗?”
沈万山身形一僵,脸色微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声道:“此事已过,休要再提!”
说完,他拂袖而去。
沈知微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凉意的弧度。
果然。
父亲是故意的。他利用了顾言的自尊,导演了这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也彻底绝了顾言的可能。
而顾言,也果然如父亲所料,跳进了这个为他精心准备的陷阱。
她,不过是这场两个男人之间无声较量中,那个被摆上棋盘的棋子。
真是……可笑至极。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密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天地都笼罩其中。
她仿佛又看到了昨夜,那个站在窗外雨中,浑身湿透,举着破烂绣球,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少年。
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熟悉的抽痛。
但这一次,她很快便将这丝不适压了下去。
不能再想了。
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既然父亲早已布好了局,那她这个棋子,也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转身,对碧珠吩咐道:“去准备一下吧,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碧珠惊讶:“小姐,这么急?要去哪里?”
沈知微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目光似乎要穿透这重重水汽,看向未知的远方。
“先去金陵吧。”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欢笑与泪水的苏州城,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和事,是时候,暂时告别了。
清晨,雨停了。
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蔚蓝色,几缕薄云悠然飘过。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湿润的青石板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沈府侧门,一辆青篷马车悄然停驻,并不起眼。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是沈家的老人,值得信赖。
碧珠将最后一个简单的包袱放进车厢,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这才转身看向站在门内的沈知微。
沈知微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棉布裙衫,未施粉黛,长发用一根普通的玉簪松松绾起,身上再无半点珠翠。褪去了往日的明艳华贵,却更显得眉眼清丽,气质沉静,如同雨后初绽的青莲。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深深宅院。朱漆大门紧闭,石狮沉默,飞檐翘角在晨曦中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这里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有过情窦初开的悸动,也有过昨日那锥心刺骨的难堪。
种种过往,如同浮光掠影,在心头一闪而过。
她没有太多留恋,收回目光,对碧珠轻轻点了点头:“走吧。”
主仆二人正要登车。
“等……等等!”
一个急促的、带着喘息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
沈知微身形一顿,没有回头。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碧珠脸色一变,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又恼怒地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顾言跌跌撞撞地从巷口跑来。他比昨夜看起来更加狼狈,衣衫依旧是那身月白旧衫,却皱巴巴的,沾满了泥点和水渍,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黑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
他跑得很急,冲到马车前,几乎是强弩之末,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着,看向沈知微的背影,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哀求。
“微微……你……你要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沈知微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昨夜的冰冷与嘲讽,也没有了以往的温情与眷恋,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顾言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是。”沈知微只回了一个字。
“要去哪里?”他急切地问,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金陵,或者更远。”她的回答依旧简洁。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顾言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我昨天……”
“顾公子想多了。”沈知微打断他,语气疏离而有礼,“我只是在家待得闷了,想出门游历一番,散散心而已。与任何人无关。”
一声“顾公子”,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顾言的心脏。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是的……你骗我……”他摇着头,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污渍,显得格外凄惨,“你在生我的气……你在怪我……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混账……是我该死……”
他语无伦次地忏悔着,如同昨夜一般。
沈知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她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顾言感到恐惧和绝望。
“微微……别走……求求你……”他哽咽着,几乎要跪下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绣球……绣球我捡回来了……我……”
他又想起了那个破烂的绣球,慌忙地在身上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到,神情更加慌乱无措。
“顾言。”沈知微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意味,“有些东西,扔出去了,就捡不回来了。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目光掠过他苍白憔悴的脸,掠过他布满血丝的眼,心中不是没有波澜,但那波澜,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和决绝所覆盖。
“你并没有错。”她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你有你的骄傲,你的顾虑,你的不得已。我理解。”
“可是,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的感受,我的路要走。”
“你选择抛掉绣球,保全你的尊严。我选择离开苏州,追寻我想要的平静。我们,只是做出了各自认为正确的选择而已。”
“所以,不必再觉得愧疚,也不必再来找我。”
她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保重。”
说完这两个字,沈知微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扶着碧珠的手,踏上了马车,弯腰进入了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不……微微……不要……”顾言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疯似的扑到马车前,死死抓住车厢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不要走……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求你再看看我……微微……”
他的哭声,绝望而悲恸,在寂静的清晨巷子里回荡。
车夫有些无措地看向车厢。
车厢内,沈知微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
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掀开车帘。
碧珠看着自家小姐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也不敢说话。
良久,沈知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睁开了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坚定。
她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走吧。”
车夫得令,一扬马鞭。
“驾!”
马车缓缓启动。
“微微!微微!”顾言被带得踉跄了几步,却依旧不肯松手,嘶哑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马车速度渐快,他终于支撑不住,脱力般松开了手,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
他趴在地上,看着那辆青篷马车毫不留恋地驶出巷口,拐过弯,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仿佛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光和暖,也一并带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同被遗弃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哀鸣。
阳光透过巷口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剧烈颤抖的肩背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马车驶出了苏州城,走上了官道。
车厢内,一片寂静。
碧珠偷偷觑着沈知微的脸色,见她依旧闭目靠着,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才缓缓睁开眼,伸手,轻轻掀开了车窗的帘子一角。
窗外,是不断向后飞逝的田野、村庄和远山。熟悉的江南景致,渐渐被抛在身后。
新的路途,在车轮辘辘声中,向前延伸。
她放下车帘,重新闭上眼睛。
一滴冰凉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隐入衣襟,消失不见。
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金陵,六朝金粉之地,秦淮烟月,自古繁华。
与苏州的精致婉约不同,金陵更多了几分历史的厚重与王气的沉淀。沈知微的外祖家姓林,是金陵城内的书香门第,虽不及沈家豪富,却清贵非常。外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如今致仕在家,颐养天年。
对于沈知微的突然到访,林家上下虽感意外,但更多的是欢喜。外祖母搂着她心肝肉儿地叫,摩挲着她的头发,眼圈泛红,却体贴地没有多问苏州之事,只当她真是来散心小住的。
表姐妹们也热情地拉着她,游秦淮,逛夫子庙,登钟山,赏莫愁湖,试图用金陵的盛景与温情,驱散她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轻愁。
沈知微顺从地接受着这一切安排。她住在林家为她准备的、临着一池荷花的清幽小院里,每日里或陪着外祖母说话,或与表姐妹一处做些女红、品评诗词,或独自一人临帖看书,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
她不再穿那些鲜艳夺目的颜色,常着素雅清淡的衣裙,发髻上也只点缀一两件玉饰,整个人像是被清水洗过一般,褪去了所有的浮躁与棱角,变得沉静而内敛。
她很少笑,但也不再流露出悲伤。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会对着窗外的一池残荷,或是天边的一抹孤云,失神片刻。
碧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心疼小姐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里,欣慰她至少看起来,正在慢慢从那段伤痛的过往中走出来。
日子如水般流过,转眼便是一个多月。
这期间,苏州偶尔有信来。父亲沈万山的信,多是询问她在金陵是否习惯,银钱是否够用,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却也绝口不提顾言,不提那场招亲。只隐约提及,外面的风言风语已渐渐平息,让她安心住着。
她没有回信,只让碧珠代笔报了平安。
关于顾言的消息,则是一点也无。他像是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连同那个雨夜窗外的哭泣和哀求,都仿佛只是一场恍惚的梦。
直到有一日,她随外祖母去鸡鸣寺上香。
鸡鸣寺香火鼎盛,古木参天,梵音袅袅。跪在庄严的佛像前,闻着那清幽的檀香气息,沈知微纷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并未祈求什么,只是静静地跪着,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上完香,外祖母去听方丈讲经,她则与碧珠在寺后的茶园散步。时近初夏,茶园青翠欲滴,远处钟声悠扬,更显山林幽静。
在一处石亭小憩时,她无意间听到旁边几个歇脚的香客闲聊。
“听说了吗?苏州那边出了件奇事。”一个商人模样的老者说道。
“哦?什么奇事?”同伴好奇地问。
“说是苏州有个姓顾的年轻书生,家道中落,原本穷困潦倒,连生计都艰难。前阵子不知怎的,像是突然开了窍,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像是变了一个人!”老者捋着胡须,啧啧称奇。
沈知微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瞬间泛起的波澜。
碧珠也紧张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
那老者继续道:“那顾书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闭门读书,或是做些抄写的零活。他竟是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主动去寻了些营生。据说他写得一手好字,画也颇有灵气,便与人合作,开了间小小的书画铺子,不仅卖些文房四宝,还接些抄书、裱画的活计,甚至给人代写书信、讼状,价格公道,生意竟很是不错!”
“哦?这倒是稀奇。”同伴笑道,“读书人肯放下身段做这些,不容易。”
“可不是嘛!”老者点头,“更奇的是,他还不止于此。听说他还将他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些故旧关系重新拾掇起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几家商行,让他帮忙打理些文书账目之事。他做事勤勉,为人又信实,很得那些东家赏识。这才短短一两个月,境况竟是大为改观了!虽谈不上富贵,但温饱已是无虞,听说连他父亲久病欠下的药债,都还得七七八八了。”
“啧啧,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同伴赞叹。
“什么浪子回头,”老者摇摇头,压低了些声音,“我听说啊,是跟之前沈家那场绣球招亲有关……”
“沈家?就是那个丝绸沈家?”
“对喽!听说那沈家小姐抛绣球,本是……唉,具体内情不知,只听说那顾书生当时不知为何,竟没接那绣球,闹了好大一场笑话。许是受了这番刺激,才幡然醒悟,发奋图强了吧?”
“原来如此……看来这挫折,于他而言,倒未必是坏事……”
那几人又闲聊了些别的,渐渐走远了。
石亭内,恢复了寂静。
碧珠小心翼翼地看向沈知微,见她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闲闻轶事。
只有那紧紧握着茶盏、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触动。
他……竟真的去做了这些?
放下了读书人的清高,去做那些他曾经或许不屑一顾的“俗务”?开铺子,打理账目……
是因为那日她的话吗?还是因为,他终究想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沈知微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有惊讶,有复杂,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终究,没有一蹶不振。
这样……也好。
她缓缓松开紧握茶盏的手,抬起头,望向亭外那片青翠的茶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影斑驳。
或许,那场荒唐的招亲,于她而言是难堪是伤痛,于他而言,却是一记当头棒喝,逼得他不得不从那些不切实际的骄傲和困顿中醒来,直面现实,咬牙前行。
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
她的路,在远方。
而他的路,在苏州。
从此以后,是真的,各自安好了。
一阵山风吹过,带来茶叶的清新香气,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萦绕不去的郁结。
她站起身,对碧珠轻轻一笑,笑容虽浅,却带着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明朗。
“走吧,外祖母该等急了。”
声音轻快,如同枝头跳跃的鸟儿。
碧珠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应道:“是,小姐!”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三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这三年,沈知微并未一直留在金陵。她在外祖家住了大半年后,便带着碧珠,开始了真正的游历。她们去过杭州,赏过西湖的潋滟晴光;到过扬州,领略了二十四桥的明月夜;也曾溯江而上,感受过荆楚大地的雄浑壮阔。
她不再是那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沈家大小姐。她看过了更广阔的天地,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听过不同的方言,经历过旅途的艰辛与趣事。她的眼界开阔了,心境也愈发沉静豁达。
期间,父亲沈万山多次来信,催她回苏州。言辞从最初的关切,到后来的担忧,再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几分命令的口吻。他似乎为她相看了几门亲事,对方皆是家世显赫的年轻才俊。
沈知微的回信,始终客气而疏离。她感谢父亲的挂念,禀报自己的平安,对于回苏州和亲事,却总是轻描淡写地绕过,或者直接表明暂无归意。
她享受这种无拘无束、身心自在的感觉。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都成了滋养她灵魂的养分。她用自己的嫁妆银子,悄悄置办了一些产业,交由可靠的人打理,收益颇丰,足以支撑她优渥的生活和继续游历。她甚至学着管理账目,与人打交道,处理一些生意上的琐事。
那个需要依附家族、命运被父辈掌控的沈知微,正在一点点褪去旧壳,生长出属于自己的、坚韧的翅膀。
关于顾言的消息,断断续续,还是会传入她的耳中。
听说他的书画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了苏州文人雅士常去聚会的地方。
听说他不仅打理文书账目,后来甚至凭借着自己的才学和诚信,参与了一些丝绸、茶叶的买卖,眼光独到,几次下来,竟积累了不少资本。
听说他重修了顾家老宅,将父亲的坟茔修缮一新,妹妹也许了不错的人家。
听说……他至今未曾娶亲。
每当听到这些,沈知微的心湖,会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又很快归于平静。她为他感到高兴,也仅止于高兴。那个曾经在她窗外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那个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将她推开的男子,已然成了记忆长河中,一道逐渐模糊的旧影。
第三年的秋天,沈知微收到了父亲病重的家书。
字迹是管家的,言辞恳切,说老爷忧思成疾,盼她速归。
沈知微握着信笺,在窗前静立了许久。窗外是金陵萧瑟的秋景,梧桐叶落,黄了满地。
终究,还是到了要回去的时候。
她简单收拾了行装,带着碧珠,登上了返回苏州的客船。
船行水上,两岸景色飞速后退。越靠近苏州,熟悉的江南水乡风貌便愈发清晰。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吴侬软语,一切都仿佛和三年前离开时一样,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府,依旧是那个沈府。只是门庭似乎冷清了些许。
沈万山确实病了,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精神不济。看到女儿归来,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想要坐起。
“父亲。”沈知微快步上前,扶住他,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三年不见,父亲苍老了许多,两鬓已斑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病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万山握着女儿的手,喃喃道,声音虚弱。
父女二人一时相顾无言。三年的隔阂,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消弭。
沈知微细心照料着父亲的饮食起居,亲自煎药喂服。她的沉稳和周到,让沈万山既感欣慰,又有些陌生。女儿变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了。
在她回来的第五日,沈万山的精神稍好了一些,屏退了左右,看着正在为他削梨的女儿,叹了口气。
“微儿,你还在怪为父吗?”他声音沙哑地问。
沈知微削梨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女儿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怪。”沈万山苦笑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是怨我的。怨我当初……逼顾言,也逼了你。”
沈知微将削好的梨切成小块,放在白瓷碟里,递给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沈万山接过碟子,却没有吃,目光望向窗外,带着几分追忆和复杂:“顾言那孩子……这三年来,他做的那些事,你……听说了吧?”
“略有耳闻。”沈知微淡淡道。
“他……是个有骨气,也有能耐的孩子。”沈万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当初,是我小瞧了他。我只看到他家的败落,看到他的穷困和那点可笑的清高,却没想到,挫折反而激出了他的血性和本事。”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
“他前两日……托人送来了一些极品的血燕和山参,说是给我补身子。”沈万山看向女儿,眼神复杂,“人没来,只送了礼。这孩子……心里,怕是也还有疙瘩。”
沈知微垂下眼睫,依旧不语。
“微儿,”沈万山的声音带着一丝恳切,也带着一丝疲惫,“为父这身子,怕是……时日无多了。我如今,别无他求,只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顾言他……如今虽比不得世家大族,但凭他的能力和心性,前途不可限量。你与他……毕竟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在,若是……”
“父亲。”沈知微抬起头,打断了他,目光清亮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与顾言,早已各自安好。如今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父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了。只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女儿自有主张,不劳父亲再费心了。”
她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沈万山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眼中那份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淡然,看着她身上那份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独立与从容。
他忽然明白,那个需要他为她谋划、为她遮风挡雨的女儿,已经真正长大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你……你自己做主吧……”
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暖意。
沈知微处理完府中庶务,信步走出了沈府大门。三年未曾回来,她想去街上走走看看。
苏州城依旧是那个繁华的苏州城。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走过熟悉的街巷,看着两旁的变化。有些店铺关了,有些新的开了张。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这里多是一些书画古玩铺子,格调雅致。
她的目光,被前方一间门面不大,却装修得十分清雅,匾额上写着“墨韵斋”的铺子吸引。铺子门口,摆放着几盆修竹,随风摇曳。
她记得,之前听说的,顾言开的铺子,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她站在街对面,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间铺子。
铺子里似乎有客人,一个穿着青色长衫、身形挺拔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与客人交谈着什么。他的声音隐约传来,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自信。
那是顾言。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认得出来。
三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洗去了曾经的青涩与落魄,沉淀出一种沉稳内敛的气度。
他不再是那个雨中狼狈哭泣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困顿潦倒的书生。他是一个能够立足世间,凭借自己能力赢得尊重和生活的男子。
沈知微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心中一片平静,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就像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并没有上前相认的打算,也没有转身离开的仓促。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流动的画卷。
过了片刻,顾言似乎送走了客人,转过身,目光无意间扫过街对面。
他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了那个穿着素雅衣裙、静静站立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喧嚣的街市,流动的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顾言脸上的笑容僵住,瞳孔猛地收缩,拿着账本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怔怔地看着街对面的沈知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愧疚,有欣喜,有茫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流露的期盼。
沈知微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回避,没有闪躲。
她看着他,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几不可察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久别重逢的故人,礼貌而疏离地打了个招呼。
没有言语,没有情绪。
然后,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等神情,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从容离去。
青石板的街道上,阳光正好,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顾言依旧僵立在铺子门口,望着她决然远去的、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如同三年前那个清晨,看着那辆消失的马车。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不再有泪水,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了然的落寞,和一丝……释然的悲伤。
他明白了。
那条名为时光的长河,早已无声地将他们冲散,带向了不同的彼岸。
她走出了那段过往,走出了他的世界,也走出了,那个需要被定义的、沈家大小姐的身份。
她只是沈知微。
而他,也只是顾言。
如此,也好。
街市依旧喧嚣,人流依旧如织。秋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苏州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那间名为“墨韵斋”的铺子前,那个久久伫立的、孤独的身影上。
岁月无声,长河漫漫。
有些故事,早已在转身的那一刻,写下了结局。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