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个月二十号,养老金一到账,二十一号或者二十二号,卡里就会少掉两千块。
我爸的养老金卡,每个月都会准时到账六千八。
雷打不动。
这笔钱,是他拿半辈子工伤和一条腿的利索换来的。
但我发现,这张卡的流水,有点不对劲。
每个月二十号,养老金一到账,二十一号或者二十二号,卡里就会少掉两千块。
不多不少,整整两千。
像是被人设了自动扣款。
我是在给我爸弄医保线上缴费时发现的。
他不会用智能手机,那张皱巴巴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一起塞给我,让我帮他弄。
“晚晚,你看这个月又要交多少?”
我点开银行APP,一笔笔流水往下划。
入账,六千八。
支出,水电燃气,一百六。
支出,菜市场买菜,三十二。
支出,小区门口小超市,十五块,买的估计是那包他抽了二十年的“红梅”。
然后,一笔突兀的转账支出。
两千。
收款人姓名,张丽。
我不动声色地往上翻。
上个月,也是两千,也是转给张丽。
上上个月,还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张丽?谁?
我家亲戚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我爸姓林,我妈姓王,哪儿冒出来一个姓张的?
我捏着手机,指尖有点凉。
“爸,这个张丽,是谁啊?”
我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
我爸眯着老花眼,凑得很近,看了半天。
“张丽?”他嘟囔着,眼神里一片茫然,“不认识啊。”
不认识?
不认识能每个月准时准点地给人打两千块钱?
一打就是至少半年?
我爸这人,抠门抠到家了。
一件的确良的旧衬衫,领子都磨破了,他还当个宝。去菜市场买个菜,能为了一毛钱跟人磨半小时。
他会无缘无故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打钱?
鬼才信。
“爸,你再好好想想。”我的语气有点急,“这钱每个月都转,你是不是忘了?”
“我忘什么了?”我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自己的钱,我能不知道花哪儿了?没有,绝对没有。”
他一脸笃定,甚至有点不高兴,觉得我在质问他。
我看着他浑浊但固执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
我爸这两年,记性越来越差。
有时候刚说过的话,一转头就忘了。
有时候拿着个东西,会想半天这是要干嘛。
医生说,是老年人正常的脑功能衰退,让我们多陪陪他。
可这事,不像是简单的记性差。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笔固定的巨款,持续了至少半年。
这背后,肯定有事。
我心里第一个跳出来的怀疑对象,是我哥,林涛。
还有我那好嫂子,刘梅。
我哥这人,眼高手低,三十好几了,工作换了十几个,没一个干长久的。
前段时间听说又辞职了,在家里“研究”炒股。
我嫂子呢,我们家属院里出了名的“算盘精”。
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嘴上永远挂着“钱难挣”。
他们俩口子,住得离我爸最近,就隔着一条街。
平时“照顾”我爸最多的,也是他们。
当然,是打着引号的照顾。
比如,我嫂子会把他们家吃剩的饭菜端过来,美其名曰“给爸加个餐”。
比如,我哥会开着他那辆二手破车,载我爸去医院拿个降压药,然后顺走我爸两条好烟。
他们俩,太有作案动机了。
晚上吃饭,我哥和嫂子带着我侄子,准时准点地来了。
满满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下午去超市买了,亲手做的。
我嫂子一进门,眼睛就在桌上扫了一圈。
“哎哟,晚晚回来了就是不一样,看这菜色,比饭店还丰盛。”
她嘴上夸着,人已经坐下了,筷子直奔那盘最大的红烧蹄髈。
我侄子,林小宝,上蹿下跳,拿着筷子在每个盘子里乱敲。
“小宝!不许敲!”我哥呵斥了一声,但没什么力度。
“孩子嘛,活泼。”我爸乐呵呵地给孙子夹了一块肉。
一家人,其乐融融。
至少表面上是。
我没动筷子,就那么看着他们。
“哥,嫂子,”我清了清嗓子,“我问个事儿。”
“说呗,一家人客气啥。”我哥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
“爸的养老金卡,你们动过吗?”
我话音一落,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嫂子夹着蹄髈的筷子停在半空,油滴了下来,掉在桌上。
我哥咀嚼的动作也慢了。
只有我爸和我侄子,一个耳背,一个年幼,还在状况外。
“晚晚,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嫂子的脸拉了下来,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什么意思?”她尖着嗓子说,“你怀疑我们偷你爸的钱?”
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
我哥也把筷子放下了,脸色很难看。
“林晚,你什么意思?你从大城市回来,就看我们不顺眼是吧?我们天天在这儿照顾爸,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倒好,一回来就查账?”
“我没说你们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就是问问,爸卡里每个月少两千块钱,收款人叫张丽,你们认识吗?”
“张丽李丽的,我们哪认识!”我嫂子嚷嚷起来,“你爸老糊涂了,指不定是被外面什么人骗了!现在骗子多得很,专门盯着你们这种独居老人!”
她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撇清关系。
“再说了,你爸的卡,密码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动?”
我哥在旁边帮腔:“就是!晚晚,你说话得讲良心。我们是要钱,但我们是要得光明正大!爸给小宝的压岁钱,给我们的过节费,那都是爸愿意的!我们还能抢不成?”
他们俩一唱一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冷笑。
密码不知道?
我爸那密码,就是他自己的生日。
这在家里,根本不是秘密。
“行,不认识就算了。”我没再跟他们吵。
没证据的事,吵不出结果,只会让家里的气氛更僵。
但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我嫂子拉着脸,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
我哥闷着头喝了两杯酒,脸红脖子粗。
最后,我嫂子拽着我哥,领着孩子,摔门而去。
临走前,她回头,冲我甩下一句。
“林晚,你别把人心想得那么坏!我们再不是东西,也不会动你爸的养老钱!”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电视里还在放着新闻联播,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门,叹了口气。
“晚晚,你别跟你哥他们计较,他们……也不容易。”
我心里一阵发酸。
“爸,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不容易,但这不是朝自己亲爹下手的理由。
这事,我必须查清楚。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爸还在睡。
我拿着他的银行卡和身份证,去了离家最近的银行。
我要把这张卡从开户到现在的每一笔流水,都打出来。
银行的柜员是个小姑娘,睡眼惺忪。
“打全部流水?时间有点长,您得等等。”
“没事,我等。”
打印机“刷刷”地响,一张又一张A4纸被吐出来。
我拿到那一叠厚厚的纸时,手都在抖。
我从最后一页开始看。
果然,从去年三月开始,每个月二十一号,都有一笔两千块的转账。
收款人,张丽。
雷打不动。
我往前翻。
在去年三月之前,没有这笔转账。
但是,有另外一种形式的支出。
每个月,都有一笔两千块的现金取款。
时间不固定,金额很固定。
这个记录,一直可以追溯到五年前。
整整五年。
也就是说,我爸每个月拿出两千块,已经持续了五年。
只是从去年开始,从取现金,变成了网银转账。
五年的时间,每个月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四。
五年,就是十二万。
这对我爸来说,是一笔巨款。
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拿着那叠流水单,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脑子一团乱麻。
如果真是被骗了,哪个骗子能这么有耐心,骗五年?
还每个月只骗两千?
这不符合逻辑。
这更像是一种……长期的、固定的“供养”。
我第一个念头,是外面有人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妈去世快十年了。
我爸一直一个人。
院里的大妈给他介绍过好几个老伴,他都摆手拒绝。
他说,习惯了一个人。
难道……他有秘密的黄昏恋?
这个叫“张丽”的,就是他的老相好?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一个男人,愿意持续不断地给一个女人花钱,除了感情,还能有什么?
而且,他瞒着我们所有人。
尤其是从取现金变成转账这个细节。
是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了,没法每个月亲自去送钱,所以才改成转账?
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如果我爸能找个伴,是好事。
但另一方面,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还有这笔不小的开销,让我非常不安。
这个“张丽”,到底是什么人?
她多大年纪?家住哪里?有没有正经工作?
她是不是看我爸老实,就缠上他,骗他的钱?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决定,跟踪我爸。
我要亲眼看看,他到底把钱给了谁。
我没把我的计划告诉任何人。
日子一天天过,很快就到了二十号。
养老金到账的短信提醒,我爸的手机“嘀”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二十一号。
我起了个大早,躲在自己房间里,耳朵竖得像兔子。
客厅里有动静。
我爸起床了。
他洗漱,吃早饭,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大概九点钟,他换了件干净的夹克,拿上他的老年手机和钥匙,出门了。
我立刻跟了上去。
为了不被发现,我戴了顶帽子,还戴了个口罩。
我们家是老小区,楼下就是个小花园。
我爸没有走远,他径直走向小区门口的公交站。
我隔着几十米,远远地缀着。
他上了一辆17路公交车。
我也跟着挤了上去,找了个角落站着。
车上人不多。
我爸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背影,比我记忆里佝偻了许多。
头发也全白了。
看着看着,我鼻子一酸。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大半个城市。
大概四十分钟后,我爸在一个叫“康乐路”的站下了车。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头,一片比较破旧的城区。
我赶紧跟着下车。
我爸下车后,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很窄,两边都是老旧的居民楼,墙皮剥落,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
他走进其中一栋楼。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楼道里的回声暴露我。
我在楼下等了大概十分钟,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终于下来了。
他是一个人下来的。
手里没拿任何东西,表情也很平静。
他没有在楼下停留,直接走回公交站,坐上了返程的车。
这就……完了?
钱呢?
他不是来送钱的吗?
难道他已经改成网银转账,今天只是过来看看?
我看着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心里充满了疑惑。
那个“张丽”,就住在这里面?
我咬了咬牙,决定上去看看。
我走进那栋楼。
楼道里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墙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这是一栋没有电梯的六层老楼。
我爸刚才进去的是二单元。
我不知道“张丽”住在哪一户。
我只能一层一层地找。
我从一楼开始,看每家门口贴的电费单、水费单上的户主名字。
一楼,没有。
二楼,没有。
三楼,我在302的门上,看到了那个名字。
张丽。
就是这里。
我站在门口,心脏“怦怦”直跳。
我该怎么办?
直接敲门?
然后呢?说“你好,我是林建国他女儿,我来查我爸的账”?
这太蠢了。
我深吸一口气,想找个借口。
说是社区普查的?还是说是送快递的?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长得挺清秀,就是脸色有点苍白,穿着一身朴素的家居服。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找谁?”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脑子飞速运转。
“你好,我……我找张丽。”
“我就是。”她说。
我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每个月从我爸卡里拿走两千块的女人?
她这么年轻?
我爸都六十多了,她才三十?
这……这算什么?
我一瞬间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脸色肯定很难看。
“你……是?”她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
“我是……”我卡壳了。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有点含混不清,像孩子学说话一样的声音。
“妈妈……喝水……”
这个叫张丽的女人立刻回头,柔声说:“哎,来了。”
她抱歉地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我女儿在叫我。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儿?
她有孩子了?
我更懵了。
“我……我是楼下的,我们家水管好像有点漏水,想问问你家有没有事。”
我临时编了个瞎话。
“漏水?”她愣了一下,“没有啊,我家好好的。”
“哦哦,那可能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啊。”
我赶紧道歉,转身就想走。
太尴尬了,太冲动了。
我根本没准备好。
“等一下。”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
“你……看着有点眼熟。”她说,眉头微微皱着,“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心里一惊。
见过?不可能。
我常年在外地,这次也是刚回来。
“可能……是大众脸吧。”我干笑着。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然后,她摇了摇头。
“可能吧。”
她关上了门。
我逃也似的跑下楼。
站在巷子口,阳光照在身上,我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事情,好像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这个张丽,有女儿,看样子是单亲妈妈。
她为什么说我眼熟?
难道我爸给她看过我的照片?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我爸,那个在我心里无比高大、正直、传统的父亲形象,正在一点点崩塌。
我不能再这么猜下去了。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知道,我爸和这个张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到家,我爸正在看电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换鞋,洗手。
“爸,我回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
我坐到他身边。
“爸,我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
“我有个朋友,她爸也是一个人,最近……好像在外面谈了个朋友,比他小很多。我朋友就挺担心的,怕她爸被骗。”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我爸的表情。
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
“那是要当心。”他说,“现在的人,心眼多。”
“是啊。”我顺着他的话说,“所以我在想,爸,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孤单,想找个伴儿,我们不反对的。”
我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我爸终于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转头看我。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他眉头皱了起来,“我一个人好好的,找什么伴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行了。”他打断我,“别瞎想。你爸我,这辈子就你妈一个。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他的语气很严肃,甚至有点生气。
看着他坦荡又有点不悦的眼神,我的决心又动摇了。
难道,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
可如果不是,那两千块钱,又怎么解释?
那个叫张丽的女人,又怎么解释?
我决定换个突破口。
我哥,林涛。
虽然我怀疑他,但他毕竟是我爸的儿子,也是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人。
他的人脉,比我广。
我约我哥出来喝酒。
在路边的大排档,几瓶啤酒下肚,我哥的话就多了起来。
我没提钱的事,只是跟他聊家常,聊我爸。
“哥,爸这两年记性越来越差,我真有点不放心。”
“可不是嘛。”我哥吐出一口烟,“上次我让他帮我看着锅里的汤,他一转头就忘了,水都烧干了。”
“你说,他会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状似无意地问。
“他能有什么事?”我哥嗤笑一声,“他那点钱,除了买菜买药,还能干啥?哦,对了,他现在还学会炒股了。”
“炒股?”我愣住了。
“是啊,就跟着小区里那帮老头瞎起哄,买了两支破股,亏得一塌糊涂。”
我心里一动。
“亏了多少?”
“不知道,他也不说。我上次看他手机,绿油油的一片。”我哥幸灾乐祸地说。
难道,钱是亏在股市里了?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
亏钱,不可能每个月都亏得那么精准,不多不少,正好两千。
而且,收款人是“张丽”,不是什么证券公司。
“哥,你认识一个叫张丽的人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张丽?”我哥想了想,“不认识。怎么了?”
“没事,就随便问问。”
看来,从我哥这里也问不出什么。
我只能靠自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叫张丽的女人,说我眼熟。
这太奇怪了。
我开始翻家里的老相册。
一本,两本,三本……
都是些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全家福,旅游照。
我爸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不多。
那是个不流行拍照的年代。
终于,在一本最旧的、封面都泛黄的相册里,我找到了一些我爸当工人的时候拍的照片。
黑白的,小小的,镶在纸板里。
照片上的我爸,很年轻,穿着蓝色的工装,笑得一脸灿烂。
他身边,总是站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那个男人,比我爸要清瘦一些,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们俩勾肩搭背,关系非常亲密。
在一张合照的背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
“建国与我,摄于一九八八年,总厂车间。”
字迹很清秀。
“我”是谁?
我拿着照片去问我爸。
“爸,这人是谁啊?你朋友吗?”
我爸接过照片,戴上老花镜,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微微地抖。
“他啊……”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缅怀,“他是我师父,叫张援朝。”
张援朝。
姓张。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他人呢?现在还有联系吗?”
我爸摇了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我爸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二十多年前,厂里出事故,为了救我,他……”
他说不下去了,摆了摆手,转身进了房间。
我拿着那张黑白照片,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张援朝。
张丽。
都姓张。
一个为了救我爸而死的师父。
一个每个月从我爸卡里拿走两千块的女人。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的脑子里,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正在慢慢形成。
我需要证实它。
我再次去了那条叫“康乐路”的小巷。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上楼。
我在楼下找了个杂货店,买了一瓶水,跟老板娘聊了起来。
老板娘很健谈。
我假装是来附近租房子的,跟她打听这边的情况。
“阿姨,我问一下,这栋楼302住的是什么人啊?”
“302啊,住的是小丽和她女儿。”老板娘说。
“哦?就她们娘俩吗?她爱人呢?”
“别提了。”老板娘叹了口气,“没男人。听说孩子生下来就有病,男人就跑了。这都十几年了,都是小丽一个人拉扯大的。”
“有病?什么病?”
“脑子上的病,叫什么……唐氏综合征。哎,可怜哦,那孩子都十几岁了,智力就跟两三岁小孩一样,话都说不清楚。”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她们怎么生活啊?就她一个人带着个有病的孩子,肯定很难吧?”
“是难啊。”老板娘压低了声音,“小丽自己身体也不好,有心脏病,干不了重活。以前在超市当个收银员,后来也辞了。就靠政府那点低保,还有……好像有个好心人,一直资助她们。”
“好心人?”我的声音有点抖。
“对啊,一个老伯伯。每个月都来,有时候送钱,有时候送米送油。来了十几年了。风雨无阻。”
“那个老伯伯……长什么样?”
“个子不高,有点驼背,头发全白了。人很好,话不多。哦,对了,他好像腿脚不太好,走路有点瘸。”
腿脚不太好,走路有点瘸。
是我爸。
就是我爸。
我爸的腿,就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工厂事故里伤的。
我全明白了。
张援朝,为了救我爸死了。
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张丽。
张丽又生了一个有病的孩子。
我爸,这个嘴上说着“没了”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了师父的后人,整整十几年。
他把师父的恩情,还给了师-父的女儿和外孙女。
他每个月拿出两千块,对于他的退休金来说,是三分之一。
他用这三分之一的钱,撑起了另一个家庭的天。
他谁也没告诉。
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告诉过我哥。
他只是默默地做着。
从一开始的亲自送钱送东西,到后来年纪大了,腿脚更不方便了,就改成网银转账。
他怕我们知道,怕我们反对,怕我们觉得他是个傻子,拿自己的养老钱去养活不相干的人。
他更怕的,可能是我们觉得这是个“负担”。
这是他一个人的承诺,他要一个人扛。
我站在杂货店门口,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之前都在想些什么?
怀疑他被骗,怀疑他有黄昏恋,怀疑他把钱给了我哥……
我甚至怀疑他的人品。
我觉得他抠门,他固执,他老糊涂了。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是一个如此重情重义、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哭得泣不成声。
老板娘吓了一跳。
“哎,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擦了擦眼泪,“阿姨,谢谢你。”
我转身上了那栋楼。
我再次站在302的门口。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敲了敲门。
门开了,还是那个叫张丽的女人。
她看到我,比上次更惊讶。
“又是你?”
“你好,张丽姐。”我开口,声音还有点哑,“我叫林晚,我是林建国的女儿。”
她愣住了。
足足愣了有十几秒。
然后,她那双苍白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水汽。
“你……是晚晚?”
她认识我。
她真的认识我。
“林叔叔……他给你看过我照片?”
她点了点头,把我让进屋里。
“他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出息,在大城市工作,是他的骄傲。”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坐在小桌子前,用蜡笔画画。
她画得很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她叫莉莉。”张丽轻声说。
莉莉。
和她妈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我看着那个女孩,她抬起头,冲我傻傻地笑了一下。
很纯净的笑容。
“林叔叔……他都跟你说了?”张丽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发现的。”
我把发现他卡里少钱,然后一路查到这里来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张丽听着,眼圈越来越红。
“林叔叔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她说,“他总说,这是他欠我爸的。其实,我们家才欠他的。要不是他,我们娘俩,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
“我爸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妈受不了打击,没过几年也走了。是林叔叔,像我亲叔叔一样,一直照顾我。我上学,他供我。我生病,他带我去看。后来……后来我有了莉莉,莉莉她爸跑了,也是林叔叔,二话不说,把他的积蓄拿出来给我。”
“他说,‘别怕,有叔在’。”
张丽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成声。
“这十几年,每个月,他都准时把钱送来。我说不要,他非要给。他说,这是他跟他师父的约定。”
“去年开始,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就让我教他用手机转账。他学了很久才学会,有时候还会转错,转到别人那里去。他还不敢跟你们说,怕你们笑话他。”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那个笨拙的、固执的、要强的父亲。
他一个人,背负着一个如此沉重的秘密,走了这么多年。
他宁愿被我们误会,也不愿意开口解释一句。
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那个叫“张援朝”的师父之间的事。
与我们无关。
从张丽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很沉,心也很沉。
我推开家门。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打着盹。
电视开着,声音很小。
桌上放着饭菜,已经凉了。
他在等我回来吃饭。
我走过去,轻轻地关掉电视。
他惊醒了。
“晚晚,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饿了吧,快吃饭,菜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他说着就要起身。
我按住他。
“爸,别动。”
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爸,”我终于叫出声,“张援朝……是你师父,对不对?”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
“张丽,是他女儿,对不对?”
“莉莉,是他外孙女,对不对?”
我一连串地问出来。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种秘密被揭穿后的无措。
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你都看见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说?”
我爸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这是我欠你张师父的。”
“当年要不是他推开我,现在躺在底下的人,就是我。”
“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那条腿,也是因为他才保住的。我答应过他,会把他女儿当自己亲闺女一样待。”
“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跟你们没关系。”
“我不想让你们觉得,这是个包袱。你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说得很慢,很平静。
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可我听着,心如刀割。
“什么叫跟我们没关系?”我吼了出来,“爸,我是你女儿,林涛是你儿子!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外人吗?”
我爸被我吼得一愣。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
“爸,”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
“以后,张丽姐和莉莉的事,我们一起管。”
“那两千块钱,不用你再操心了。我来给。”
我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两行老泪,从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滑了下来。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我爸哭。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像山一样坚强、沉默的男人,哭了。
我抱着他,像小时候他抱着我一样。
“爸,对不起。”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发现。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扛了那么久。
第二天,我组织了一场家庭会议。
我哥,我嫂子,都来了。
脸色都不太好看,以为我又要“查账”。
我没说废话,直接把张援-朝师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从工厂事故,到临终托孤,再到我爸这十几年来默默的付出。
我讲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他们心上。
我哥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掉了一地。
我嫂子,那个平时最爱咋咋呼呼的女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她的眼圈,是红的。
讲完之后,整个客厅,一片死寂。
只有我爸房间里,传来收音机唱戏的咿呀声。
“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哥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很响。
“我他妈的,我还怀疑爸……我真该死。”
我嫂子也哭了。
她抹着眼泪说:“晚晚,对不起。是嫂子小心眼了。我……我没想到爸是这样的人。”
“我们都没想到。”我说。
我们只看到了他的抠门,他的固执,他的衰老。
却没看到,他那副佝偻的躯壳下,藏着一颗多么金子般的心。
“这事,不能再让爸一个人扛了。”我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从下个月开始,那两千块钱,我来出!”
“你出?”我嫂子瞪了他一眼,“你工作都还没着落,拿什么出?”
“我……我去找!什么活儿我都干!”我哥红着眼说。
“行了。”我打断他们,“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工资比你们高。我每个月打三千回来,两千给张丽姐,一千给爸当生活费。”
“那怎么行!”我哥和我嫂子异口同声。
“听我说完。”我看着他们,“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三个人的事。哥,你和我嫂子,负责出力。你们住得近,以后,每个星期,至少去看张丽姐和莉莉一次。买点菜,买点水果,陪她们说说话。这比给钱,更重要。能做到吗?”
我哥用力地点了点头。
“能!肯定能!”
我嫂子也跟着点头。
“晚晚,你放心。以后她们家,就是我们家亲戚。”
那天之后,我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哥,真的去找了份工作。
是去一个物流公司当分拣员,很辛苦,但他干得很起劲。
我嫂子,也不再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了。
她真的会炖了汤,一份给我爸送去,一份给她哥和我说的那个“新认的姐姐”送去。
她还拉着张丽,教她怎么在网上开个小店,卖些手工艺品。
而我,每个月,会准时把钱打到我哥卡上。
然后,由他和我嫂子,亲自交到张丽手上。
他们会拍照片发给我。
照片里,张丽的笑容,多了起来。
莉莉的画,也越来越好看了。
我爸,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也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他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送钱,不用再费劲地研究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
他把那个压了他十几年的担子,交给了我们。
他还是会记性不好,还是会忘了关火。
但他脸上的笑容,多了。
有时候,他会拿着那张他和张援朝师父的合照,看上很久。
然后,他会抬头,看看窗外。
阳光很好。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一个叫“承诺”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也支撑着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现在,这个承诺,由我们接了过来。
我们会替他,一直走下去。
来源:深情星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