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是红烧牛肉味的，面饼上卧着一个溏心蛋，是我能给自己加班到深夜的，最奢侈的犒劳。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汤是红烧牛肉味的，面饼上卧着一个溏心蛋，是我能给自己加班到深夜的，最奢侈的犒劳。
手机屏幕亮起，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划开，按下免提，筷子夹起一撮面，吹了吹，准备送进嘴里。
“喂，你好。”
电话那头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像夏夜里蚊子的嗡鸣。
一个很公式化的男声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块冰。
“你好，是林墨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嘴里塞满了面条。
“这里是市委组织部。”
我的心，咯噔一下。
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嘴里的面瞬间没了味道，像在嚼一团蜡。
组织部。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就是悬在头顶的那只靴子。
笔试第一，面试第一，体检合格。我一路过关斩将，就差最后这临门一脚——政审。
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穿上那身制服，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的样子。
我的人生，就像这碗泡面一样，马上就要泡开了，充满了滚烫的希望。
“是这样的，关于你的政审……”
他拖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
“……结果出来了。”
我屏住呼吸，连吞咽都忘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很遗憾，林墨同志，你的政审，没有通过。”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窗外的车水马龙，隔壁情侣的争吵，电视里的广告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我的耳蜗里反复回荡。
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我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溏心蛋从面上滑落，掉进汤里，溅起几滴油星，落在我白色的T恤上，晕开一小片黄色的污渍。
像一朵，开败了的花。
“为……为什么？”
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每一个字都磨着我的嗓子。
“能告诉我原因吗？是不是……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我拼命地回忆，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没犯过法，没说过出格的话，连闯红灯都没有过。我清清白白，像一张白纸。
怎么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林墨同志，你本人的表现，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你的直系亲属身上。”
直系亲属？
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现在在给小区看大门，最大的爱好是下象棋。
我妈，退休教师，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菜市场和跳广场舞。
他们能有什么问题？
“是……我父亲？还是我母亲？”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都不是。”
那个声音顿了顿，吐出了一个让我无比陌生的称谓。
“是你的，外祖父。”
外祖父？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信号，陌生，且毫无意义。
我从小到大，二十五年，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外祖父。
在我的家庭里，这是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存在。
我妈从未提起过他，家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照片，亲戚们也对此讳莫如深。
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我，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他……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决定我的未来？”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规定就是规定，林墨同志。我很同情你，但我们无能为力。”
“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也只是按章办事。”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桌前，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那碗曾经让我充满幸福感的泡面，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油腻的气味，让人反胃。
汤已经凉了，面也坨了，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就和我的人生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腿都麻了，我才缓缓站起来。
我走到我妈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伸出手，想推开门，问她一句。
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毁了我一生的，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到底是谁。
可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怎么也推不下去。
我怕。
我怕看见她惊慌失措的眼神。
我怕看见她瞬间苍白的脸。
更怕的是，我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那一夜，我失眠了。
天花板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墓碑。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坐在了餐桌前。
我妈像往常一样，给我盛了一碗粥，放了一个咸鸭蛋。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她关切地问，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躲开了。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受伤。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政审，没过。”
我妈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她端着粥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米汤洒了出来，滴在桌子上。
她没有问为什么。
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深的悲哀。
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是因为……我外公，对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外公”这两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感觉那么别扭，那么生疏，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妈的背，然后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墨，别问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过去了？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过去了？怎么能过去！”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往后一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就因为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死人，我二十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我的人生，我辛辛苦苦考上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凭什么？这不公平！”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口不择言地咆哮着。
我看见我妈的身体，在我吼出“死人”那两个字的时候，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挂着泪，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一种让我心碎的绝望。
“是，不公平。”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从我记事起，就没人跟我讲过‘公平’这两个字。”
“你以为，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工作吗？”
“我失去的，是我的整个童年，我的一辈子！”
她说完，就冲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愣在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椅子，扶正。
他叹了口气，长长的，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小墨，你妈她……她也不容易。”
“那个年代的事，你不懂。”
“别怪她，她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
用一个谎言，保护我二十五年？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撞上那堵看不见的墙，摔得头破血流？
这就是她所谓的保护吗？
我心里充满了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
我要找到那个男人的痕셔。
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到底做了什么。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抽屉，柜子，箱子。
但凡是上了锁的，我都用螺丝刀撬开。
我妈的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一片狼藉。
终于，在衣柜最顶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里，我找到了。
不是照片，不是信件。
而是一本，泛黄的，毛边都卷起来的日记。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烫金的字，印着“红星”两个字。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我妈的字。
日记，是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写的。
【1978年，9月3日，晴】
【今天，爸爸没有回来。】
【妈妈说，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去很久很久。】
【我不信。我看见邻居家的王奶奶，对着我妈吐口水，骂她是‘狗崽子’的婆娘。】
【我冲上去，想跟她理论，被妈妈死死地拉住了。】
【妈妈的力气好大，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
【晚上，我听见妈妈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爸爸，你到底去哪了？】
【1978年，10月15日，雨】
【学校里，再也没有人跟我玩了。】
【他们叫我‘小右派’，朝我的书包里扔虫子。】
【我的新裙子，被他们用剪刀剪坏了。】
【我去找老师，老师只是叹了口气，让我以后离他们远一点。】
【可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啊。】
【我想爸爸了。爸爸在的时候，他会给我做木头小鸟，会把我举得高高的。】
【他说，我们家的小云，以后要像天上的云一样，自由自在。】
【爸爸，我一点也不自由。】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那个灰暗的年代里，独自承受着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霸凌，孤立，歧视。
这些沉重的词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男人。
那个被称作“爸爸”的，我的外祖父。
日记里，我妈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名字。
她只是叫他，“爸爸”。
我继续往下翻。
日记中断了好几年。
再次开始记录的时候，已经是1985年。
【1985年，6月11日，阴】
【他回来了。】
【不是爸爸。】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瘦得像一根竹竿，头发全白了。】
【走路的时候，背是佝偻的，像一只被压弯了的虾。】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光。】
【他叫我，‘小云’。】
【我没有理他。我跑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恨他。】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这么多年。】
【如果不是他，妈妈不会积劳成疾，早早地就走了。】
【都是因为他。】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外婆……原来早就去世了。
而那个男人，我的外祖父，他回来了。
却被自己的女儿，拒之门外。
我无法想象，一个在外面受尽了折磨，九死一生回到家里的人，面对至亲的冷漠和仇恨，会是怎样的心情。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了1985年的冬天。
【1985年，12月28日，雪】
【他走了。】
【今天早上，邻居张大爷来敲门，说他在河边的小破屋里，被冻僵了。】
【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东西。】
【张大爷把那个东西给了我。】
【是一只木头小鸟。】
【和我小时候，爸爸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只，还没有上色。】
【我把他埋了。就在妈妈的坟旁边。】
【我没有给他立碑。】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爸爸。】
【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这个人。】
【我叫陈云。从今天起，我跟我妈姓。】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团团墨迹。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妈的沉默，她的恐惧，她的恨。
那不是恨。
那是一种被伤害到极致之后，用冷漠筑起的，保护自己的高墙。
墙里面，是那个曾经渴望父爱的小女孩，支离破碎的心。
可是，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日记里没有答案。
我合上日记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那个地方。
我妈的故乡。
一个叫做“枫桥镇”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没有告诉我爸妈。
我只是留了一张字条，说我出去散散心。
我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那是我妈从未带我回去过的，所谓的“故乡”。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像一首不知疲倦的催眠曲。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倒退。
田野，村庄，城市。
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逆流而行的旅人，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被尘封的过去。
枫桥镇，比我想象中还要破败。
一条老街，两旁是斑驳的木质房屋，青黑色的瓦片上，长满了青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木的气味。
我拿着一张从日记本里掉出来的，地址已经模糊不清的旧信封，挨家挨户地打听。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陈云的人吗？她大概五十多岁，很多年前从这里搬走了。”
镇上的人，大多很警惕。
他们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摇摇头，摆摆手。
我找了一整天，问了不下几十个人。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大爷，叫住了我。
“小伙子，你找陈云干什么？”
他的口音很重，牙齿也掉光了，说话有点漏风。
我心里一喜，赶紧走过去。
“大爷，我是她儿子。我想来打听一些……以前的事。”
老大爷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半天。
“像，真像。”
他喃喃自语。
“你的眉眼，跟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大爷，您……您认识我外公？”
“认识，怎么不认识。”
老大爷叹了口气，用旱烟杆敲了敲脚下的石板。
“整个枫桥镇，谁不认识陈望书啊。”
陈望书。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可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大学生哩。”
老大爷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多有才华的一个人啊。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当年，镇上的春联，都是他写的。”
“人也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镇上的孩子，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讲故事。”
“我们都说，望书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老大爷说着，眼眶有点红了。
“可惜啊……可惜了。”
“大爷，他……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కి答：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汤是红烧牛肉味的，面饼上卧着一个溏心蛋，是我能给自己加班到深夜的，最奢侈的犒劳。
手机屏幕亮起，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划开，按下免提，筷子夹起一撮面，吹了吹，准备送进嘴里。
“喂，你好。”
电话那头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像夏夜里蚊子的嗡鸣。
一个很公式化的男声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块冰。
“你好，是林墨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嘴里塞满了面条。
“这里是市委组织部。”
我的心，咯噔一下。
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嘴里的面瞬间没了味道，像在嚼一团蜡。
组织部。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就是悬在头顶的那只靴子。
笔试第一，面试第一，体检合格。我一路过关斩将，就差最后这临门一脚——政审。
我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穿上那身制服，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的样子。
我的人生，就像这碗泡面一样，马上就要泡开了，充满了滚烫的希望。
“是这样的，关于你的政审……”
他拖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
“……结果出来了。”
我屏住呼吸，连吞咽都忘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很遗憾，林墨同志，你的政审，没有通过。”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窗外的车水马龙，隔壁情侣的争吵，电视里的广告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我的耳蜗里反复回荡。
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没有……通过。
我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溏心蛋从面上滑落，掉进汤里，溅起几滴油星，落在我白色的T恤上，晕开一小片黄色的污渍。
像一朵，开败了的花。
“为……为什么？”
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每一个字都磨着我的嗓子。
“能告诉我原因吗？是不是……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我拼命地回忆，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没犯过法，没说过出格的话，连闯红灯都没有过。我清清白白，像一张白纸。
怎么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林墨同志，你本人的表现，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出在你的直系亲属身上。”
直系亲属？
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现在在给小区看大门，最大的爱好是下象棋。
我妈，退休教师，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菜市场和跳广场舞。
他们能有什么问题？
“是……我父亲？还是我母亲？”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都不是。”
那个声音顿了顿，吐出了一个让我无比陌生的称谓。
“是你的，外祖父。”
外祖父？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信号，陌生，且毫无意义。
我从小到大，二十五年，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外祖父。
在我的家庭里，这是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存在。
我妈从未提起过他，家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照片，亲戚们也对此讳莫如深。
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我，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他……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决定我的未来？”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规定就是规定，林墨同志。我很同情你，但我们无能为力。”
“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也只是按章办事。”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桌前，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那碗曾经让我充满幸福感的泡面，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油腻的气味，让人反胃。
汤已经凉了，面也坨了，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就和我的人生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腿都麻了，我才缓缓站起来。
我走到我妈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伸出手，想推开门，问她一句。
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毁了我一生的，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到底是谁。
可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怎么也推不下去。
我怕。
我怕看见她惊慌失措的眼神。
我怕看见她瞬间苍白的脸。
更怕的是，我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那一夜，我失眠了。
天花板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墓碑。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坐在了餐桌前。
我妈像往常一样，给我盛了一碗粥，放了一个咸鸭蛋。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她关切地问，伸手想探我的额头。
我躲开了。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受伤。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政审，没过。”
我妈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她端着粥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米汤洒了出来，滴在桌子上。
她没有问为什么。
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深的悲哀。
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是因为……我外公，对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外公”这两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感觉那么别扭，那么生疏，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妈的背，然后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墨，别问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过去了？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过去了？怎么能过去！”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被我带得往后一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就因为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死人，我二十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我的人生，我辛辛苦苦考上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凭什么？这不公平！”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口不择言地咆哮着。
我看见我妈的身体，在我吼出“死人”那两个字的时候，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挂着泪，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一种让我心碎的绝望。
“是，不公平。”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从我记事起，就没人跟我讲过‘公平’这两个字。”
“你以为，你失去的，只是一个工作吗？”
“我失去的，是我的整个童年，我的一辈子！”
她说完，就冲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愣在原地，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椅子，扶正。
他叹了口气，长长的，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出来。
“小墨，你妈她……她也不容易。”
“那个年代的事，你不懂。”
“别怪她，她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
用一个谎言，保护我二十五年？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撞上那堵看不见的墙，摔得头破血流？
这就是她所谓的保护吗？
我心里充满了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
我要找到那个男人的痕迹。
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到底做了什么。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抽屉，柜子，箱子。
但凡是上了锁的，我都用螺丝刀撬开。
我妈的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一片狼藉。
终于，在衣柜最顶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皮箱里，我找到了。
不是照片，不是信件。
而是一本，泛黄的，毛边都卷起来的日记。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用烫金的字，印着“红星”两个字。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我妈的字。
日记，是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写的。
【1978年，9月3日，晴】
【今天，爸爸没有回来。】
【爸爸，你到底去哪了？】
【可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啊。】
【1985年，6月11日，阴】
【他回来了。】
【不是爸爸。】
【他叫我，‘小云’。】
【我恨他。】
【他走了。】
【张大爷把那个东西给了我。】
【是一只木头小鸟。】
【只是这一只，还没有上色。】
【我没有给他立碑。】
【我叫陈云。从今天起，我跟我妈姓。】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团团墨迹。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我妈的沉默，她的恐惧，她的恨。
那不是恨。
那是一种被伤害到极致之后，用冷漠筑起的，保护自己的高墙。
墙里面，是那个曾经渴望父爱的小女孩，支离破碎的心。
可是，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日记里没有答案。
我合上日记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那个地方。
我妈的故乡。
一个叫做“枫桥镇”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没有告诉我爸妈。
我只是留了一张字条，说我出去散散心。
我买了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那是我妈从未带我回去过的，所谓的“故乡”。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宕”地响着，像一首不知疲倦的催眠曲。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倒退。
田野，村庄，城市。
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逆流而行的旅人，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被尘封的过去。
枫桥镇，比我想象中还要破败。
一条老街，两旁是斑驳的木质房屋，青黑色的瓦片上，长满了青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木的气味。
我拿着一张从日记本里掉出来的，地址已经模糊不清的旧信封，挨家挨户地打听。
“请问，您认识一个叫陈云的人吗？她大概五十多岁，很多年前从这里搬走了。”
镇上的人，大多很警惕。
他们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摇摇头，摆摆手。
我找了一整天，问了不下几十个人。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大爷，叫住了我。
“小伙子，你找陈云干什么？”
他的口音很重，牙齿也掉光了，说话有点漏风。
我心里一喜，赶紧走过去。
“大爷，我是她儿子。我想来打听一些……以前的事。”
老大爷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半天。
“像，真像。”
他喃喃自语。
“你的眉眼，跟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大爷，您……您认识我外公？”
“认识，怎么不认识。”
老大爷叹了口气，用旱烟杆敲了敲脚下的石板。
“整个枫桥镇，谁不认识陈望书啊。”
陈望书。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可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大学生哩。”
老大爷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多有才华的一个人啊。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当年，镇上的春联，都是他写的。”
“人也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镇上的孩子，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讲故事。”
“我们都说，望书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老大爷说着，眼眶有点红了。
“可惜啊……可惜了。”
“大爷，他……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爷沉默了。
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那个年头，读书人，有自己的想法，就是罪过。”
“你外公，就是太有想法了。”
“他看不惯有些事，就写了文章，说了几句真话。”
“就因为那几句真话，被人抓了典型，打成了‘右派’。”
“拉到镇上，戴着高帽子，游街。”
“那么有风骨的一个人，被人按着头，弯着腰，像条狗一样。”
“他一声都没吭。腰杆子，还是挺得笔直。”
老大-爷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后来，他就被带走了。说是去农场，改造。”
“这一走，就是七八年。”
“他家的日子，就塌了天了。”
“你外婆，一个那么温柔的女人，为了养活你妈，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没几年，身子就垮了。”
“你妈呢，在学校里，天天被人欺负。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变得不爱说话，看见人就躲。”
“作孽啊。”
我静静地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罪犯，一个给我家族带来污点的人。
我甚至在心里，怨恨过他。
可我没想到，他的“罪”，只是说了几句真话。
他的“错”，只是坚守了一个读书人的风骨。
“大爷，他……他埋在哪儿？”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大爷指了指镇子后面的那座山。
“就在那片竹林里。你妈给他和你外婆，合葬在了一起。”
我向老大爷道了谢，朝着后山走去。
山路很滑，长满了青苔。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是走在一条通往过去的时间隧道里。
竹林很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我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坟。
没有墓碑。
只有一块石头，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
我跪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土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该叫他一声“外公”吗？
可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只是一个，被他的命运，无辜牵连的后代。
我从包里，拿出那本日记。
我把它放在坟前，一页一页地，轻声读着。
我读着那个小女孩的委屈，她的孤独，她的恨。
也读着，她对“爸爸”深深的思念。
风，越来越大。
竹林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像是谁在哭泣。
读到最后一页，我泣不成声。
“对不起。”
我对着那座孤坟，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对不起，我们都误会你了。”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躺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替我说的，还是替我妈说的。
或许，都有吧。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竹林，都染成了一片金色。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份因为失去工作而产生的怨恨和不甘，似乎，没有那么重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复杂的感情。
有悲伤，有敬佩，还有一丝……作为他后代的，隐秘的骄傲。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一进门，就看见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人也憔-悴了一大圈。
看见我，她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我爸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
“你跑哪去了？你妈都快急疯了。”
我没有理他。
我径直走到我妈面前。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一只木头小鸟。
是我在枫桥镇，请一个老木匠，照着日记里的描述，雕刻的。
我妈的目光，落在那个小鸟上，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去了枫桥镇。”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
“我见到王大爷了。”
“他跟我说了……外公的事。”
“他的名字，叫陈望书。对吗？”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去摸那只木头小鸟，却又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说，外公是个很好的人。”
“一个有才华，有风骨的读书人。”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冷的手。
“妈，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我妈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恐惧，几十年的思念，全都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妈，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是恨他。”
“你只是……太怕了。”
那个深藏了几十年的秘密，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枷锁，在这一刻，终于被打开了。
我们母子俩，抱头痛哭。
窗外，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了进来。
那一天之后，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妈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起，她小时候的事。
讲那个叫陈望书的男人，是如何把她扛在肩上，带她去镇上看花灯。
讲他是如何手把手地，教她写下第一个字。
讲他做的木头小鸟，翅膀是可以动的。
讲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会泛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光。
那个被她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爸爸”，终于，又活了过来。
至于那份工作，我再也没有去争取过。
我心里很清楚，那扇门，已经对我永远地关上了。
我确实失落过，迷茫过。
我的人生规划，被彻底打乱了。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该走向何方。
有一天，我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旧相册。
里面，有一张我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
在她身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我把照片拿给我妈看。
她看了很久，眼眶又红了。
“这是……我爸给我拍的。”
“他说，希望我能像这竹子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风雨，都能节节向上，永远不弯腰。”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
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母亲。
我突然明白了。
他没有消失。
他的风骨，他的坚韧，他的爱，已经化作了血脉，流淌在了我母亲的身体里，也流淌在了我的身体里。
那份所谓的“历史污点”，根本不是什么耻辱。
那是一个时代，留给一个正直的人，最残酷的勋章。
我把那只木头小鸟，摆在了我的书桌上。
每当我感到迷茫，感到疲惫的时候，我都会看看它。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不再执着于那份失去的工作。
我开始尝试写一些东西。
写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写那些被误解的人。
也写，那个叫陈望书的，我的外祖公。
我不知道，我的文章，会不会有人看。
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个不肯弯腰的读书人的血。
我的脚下，有了一条清晰的路。
那条路，通向的，不是权力和地位。
而是，一个叫“尊严”和“良知”的地方。
那份政审通知，撕碎了我曾经的梦想。
却也让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它关上了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一整片天空。
而天空中，有一只木头小鸟，正迎着风，自由地飞翔。
来源：奇妙扑克m1jE0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