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下班回家,天都快黑透了。我们家住在一片老旧的筒子楼里,楼道里黑漆漆的,堆满了各家的杂物。
1974年的冬天,格外冷。
风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
我叫周卫红,那年二十岁,在纺织厂上班。
那天我下班回家,天都快黑透了。我们家住在一片老旧的筒子楼里,楼道里黑漆漆的,堆满了各家的杂物。
就在我家那栋楼的拐角,靠着墙根,缩着一团黑影。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治安算不上顶好,但也没听说有谁敢在厂区家属院里干什么坏事。
我站住了,借着远处路灯漏过来的一点微光,眯着眼看。
那团黑影,好像是个人。
一动不动。
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人可别死在我家门口。
晦气。
我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清了清嗓子。
“谁啊?”
没人应。
风呼呼地吹,卷起地上的烂菜叶子,打着旋儿。
我更害怕了,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才看清。
是个女的,看着也就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全是黑灰,身上那件破棉袄,里面的棉花都结成了坨,从破洞里钻出来。
她靠着墙,双眼紧闭,嘴唇干裂起皮,像是晕过去了。
我心里那点害怕,瞬间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
可怜。
太可怜了。
我伸手,在她鼻子下面探了探。
还有气,很微弱。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犯了难。
怎么办?
把她扔这儿,一晚上就得冻死。
带回家?
我家也不富裕。我爹周建国,在机械厂当了半辈子工人,我妈前几年生病走了,就剩我们父女俩。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我爹五十多,听着不少,但日子过得紧巴巴。
家里就两间小屋,我一间,我爹一间,哪有地方再塞一个人?
我正犹豫,那女孩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像受了惊的小鹿,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全是茫然和恐惧。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心一下子就软了。
“你……你哪儿来的?”我问。
她还是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就流下来了,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子。
“饿……”
她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跟小猫似的。
我叹了口气。
“算了,你先跟我回家,喝口热水再说。”
我认命了。
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轻得像一片纸,浑身都在抖。
我半拖半抱着,把她弄回了家。
一进门,一股热乎气夹着饭菜香扑面而来。
我爹正坐在小饭桌旁,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
看见我搀着个“泥人”进来,他愣住了。
“卫红,这……这是谁啊?”
“爹,门口捡的。”我把她扶到一张小板凳上坐下。
“看样子是逃荒的,快饿死了。”
我爹眉头皱得死死的,站起来,绕着那女孩走了一圈,眼神里全是审视。
他是个老工人,一辈子谨小慎微,最怕惹麻烦。
“哪儿来的?问清楚了吗?”
“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说饿。”我倒了杯热水,小心地喂到她嘴边。
她贪婪地喝着,一杯水下肚,像是活过来一点。
“谢谢……谢谢……”她低着头,声音还是小的可怜。
我爹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那是给我留的晚饭。
我爹把碗放到她面前,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吃吧。”
女孩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碗饭,又看看我爹,再看看我。
眼泪又下来了,一滴一滴,砸进碗里。
她没立刻吃,而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叔,大姐,你们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磕头。
我赶紧把她拉起来。
“快起来,赶紧吃饭,吃完了再说。”
我爹也别过脸去,“一个女娃,动不动就下跪,像什么样子。”
她这才捧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吃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不是在吃饭,是在拼命。好像晚一秒,那碗饭就会飞走一样。
我和我爹就那么看着她吃,谁都没说话。
一碗饭很快见底,她连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她有了点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的身世。
她叫杏花,老家是豫南的,遭了灾,颗粒无收,家里人都走散了,她一个人跟着逃荒的人流,一路要饭过来的。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哭。
哭得我心里发酸。
我爹抽着烟,一言不发,屋里烟雾缭绕。
“爹,你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总不能把人再赶出去吧。
我爹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站起来。
“今天太晚了,先让她在你屋里挤一晚。明天……明天再说。”
他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
我知道,他是默许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烧了锅热水,让杏花简单擦了擦身子,又从箱底翻出我一件半旧的棉衣让她换上。
洗干净脸后,我才发现,她长得其实挺清秀。
柳叶眉,杏核眼,就是太瘦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显得眼睛特别大。
晚上,她跟我睡一张床。
床不大,我们俩只能侧着身子。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还是冰凉的,而且一直在轻轻地发抖。
“别怕,睡吧,到家了。”我安慰她。
黑暗中,她小声说:“姐,你真好。”
“你比我小吧?以后就叫我卫红姐。”
“嗯,卫红姐。”
她顿了顿,又问:“叔……叔他,人也好。”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她是在表达感激。
“我爹就是嘴硬心软。”
“嗯。”
她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上了一天班,累得很。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身边的杏花已经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穿衣服下床。
一出房门,我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厨房里,杏花正佝偻着腰,在小煤炉上熬粥。
听到我出来,她回头冲我一笑。
“卫红姐,你醒了?粥马上就好了。”
那笑容,怯生生的,带着一丝讨好。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睡不着,寻思着起来给你们做顿早饭。”
我爹也起来了,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愣。
早饭是小米粥,熬得又稠又香,还贴了几个玉米饼子。
吃饭的时候,杏花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然后自己才盛了小半碗。
我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吃完饭,杏花麻利地把碗筷都洗了,又拿起扫帚,把屋里屋外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家那两间小屋,从来没这么亮堂过。
我爹要去上班了,临走前,他看了看杏花,又看了看我。
“卫红,你今天……请个假吧。”
“啊?为啥?”
“带她去派出所,问问,看能不能给她办个临时户口。总这么黑着,不是个事儿。”
我愣住了。
我爹这是……打算把她留下了?
杏花也听到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充满了希冀。
“叔……”
“别叫我叔,叫周师傅。”我爹板着脸,但语气明显没那么硬了。
“是,周师傅。”杏花乖巧地点头。
我爹走了。
屋里就剩我和杏花。
她看着我,手足无措地站着。
“卫红姐,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爹都那么说了,你就安心住下吧。”我说。
“谢谢姐,谢谢周师傅。”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什么活都干,报答你们。”
那天,我真的请了假,带着她去了派出所。
手续比想象中复杂,跑了一上午,总算办下来一个临时居住证明。
有了这个,她就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了,至少不会被当成盲流抓走。
回家的路上,杏花一直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像是攥着全世界。
从那天起,杏花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她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包揽了所有家务。
洗衣,做饭,打扫,缝缝补补,样样都干,而且干得又快又好。
我爹那件穿了好几年、袖口都磨破了的劳动布外套,被她用针线细细地补上了,针脚匀得跟新的一样。
家里的伙食也变好了。
杏花会算计,我给她的买菜钱,她能变着花样做出三顿不一样的饭菜。
有时候还会在菜市场收摊的时候,去捡些人家不要的菜叶子,回来洗干净,也能做成一盘菜。
我爹的夸奖越来越多了。
“这丫头,比你勤快多了。”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对杏t花说。
杏花总是红着脸低下头,“我笨,就会干点力气活。”
邻居们也都知道了我们家收留了一个逃荒的姑娘。
大家见了面,都夸我跟我爹心善。
“老周,你家那姑娘真不错,手脚麻利,人也懂事。”
“是啊,卫红,你这是给你爹找了个好帮手啊。”
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挺得意的。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杏花在我们家,也慢慢变了样。
吃得饱,穿得暖,人也长了点肉,脸色红润起来,不再是刚来时那副干瘪瘪的样子。
她话也多了点,会跟我说些她老家的事,会问我纺织厂里的新鲜事。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我教她认字,她一晚上就能记住十几个。
有时候我下班晚了,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等我。
看到我,她就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姐,你回来了,饭都做好了。”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家里多个人,也挺好。
我甚至开始盘算,等她再大点,托人给她在我工作的纺织厂也找个临时工的活儿,女孩子家,总得有自己的营生。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而温暖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我发了工资,三十六块五毛钱。
我高兴地买了半斤猪肉,还扯了二尺布,想给杏花做件新衣裳。
她来我们家快两个月了,还一直穿着我的旧衣服。
回到家,我爹和杏花都在。
饭桌上,破天荒地摆着一瓶白酒和一盘油炸花生米。
“今天什么好日子啊?”我笑着问。
我爹指了指杏花,“杏花说,她来咱家这么久,还没正经敬过我一杯酒。”
杏花已经给我爹倒上了酒,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她看到我,赶紧站起来。
“姐,你回来了。”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屋里热,还是因为要喝酒。
“快坐,今天我买了肉。”我把东西放下。
那顿饭,吃得特别久。
杏花不停地给我爹夹菜,劝他多喝点。
“周师傅,您辛苦了,每天上班那么累,回家还要操心我。”
“周师傅,这杯我敬您,要不是您和卫红姐,我早就没命了。”
“周师傅……”
她一声声“周师傅”,叫得又软又糯。
我爹喝得有点多,话也多了起来。
他开始说起以前的事,说起我妈,说起他年轻时候在厂里当学徒的经历。
杏花就那么托着腮,一脸崇拜地看着他,听着。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
可看着看着,我心里就有点不对劲了。
那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尊敬眼神。
那里面,有别的东西。
一种我看不懂,但让我很不舒服的东西。
后来,我爹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扶他回房间。
杏花也跟了过来,要搭把手。
她一靠近,我就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她自己的体温,形成一种陌生的气息。
安顿好我爹,我回到外屋。
杏花正在收拾桌子。
“杏花,”我叫住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手一抖,一个碗差点掉在地上。
“没……没有啊,姐。”她不敢看我。
“你今天,有点奇怪。”
“我……我就是高兴。”她小声说,“觉得现在的生活,像做梦一样。”
我看着她,没再问下去。
也许,真是我多心了。
但是,从那天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杏花。
我发现,她对我爹,确实不一样。
她会把我爹换下来的脏衣服,单独拿出来,用手仔仔细细地洗,连领口和袖口都搓得干干净净。
而我的衣服,她虽然也洗,但明显就是扔进盆里随便搓两下。
她会记得我爹所有不经意说过的话。
我爹随口说一句“这几天腰有点酸”,第二天晚上,她就会烧一大锅热水,让我爹烫脚,还学着老人家的样子,给我爹捶背。
我爹说想吃饺子了,她能半夜起来和面、剁馅,第二天早上就让我们吃上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而且,她只在我爹面前,才会露出那种特别温柔、特别乖巧的样子。
只要我爹不在家,她脸上的笑容就会淡很多,话也少很多。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杏花在哼着小曲。
那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带着点乡野味道的调子,很欢快。
我推开门,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姐,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车间线路检修,提前放了。”我看着她,“刚才唱什么呢?挺好听的。”
“没……没唱什么,瞎哼哼的。”她低下头,又开始忙活手里的活计。
那一刻,我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发了芽。
她在我面前,和在我爹面前,完全是两个人。
她在我家,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报恩和活下去。
她有别的目的。
可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敢往下想。
我爹周建国,那年四十八岁。
在机械厂是八级钳工,技术骨干,人人都敬他一声“周师傅”。
他这人,一辈子要强,性格又臭又硬。
我妈走了以后,厂里、邻居都有人想给他介绍对象。
都被他给回绝了。
他说,他这辈子,有我一个闺女就够了。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白天在厂里,跟徒弟、工友有说有笑。
一回到家,就总是一个人坐在那儿抽烟,或者喝闷酒。
我上班忙,有时候还要加夜班,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
杏花的出现,像是一缕新鲜空气,吹进了我们这个沉闷的家。
她年轻,有活力,嘴又甜,会看眼色,把我爹哄得很高兴。
我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
有时候,他们俩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厂里的事,聊着过去的事,我竟然插不进嘴。
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恐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杏花面前,提起我妈。
“杏花,你看我这件毛衣,是我妈给我织的,好看吧?”
“我妈以前最拿手的就是做红烧肉,我爹最爱吃。”
每当这时,杏花的脸色就会微微一变,然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阿姨手真巧。”她会这么说。
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有一次,我翻箱子,找我妈留下的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我爹和我妈都很年轻,笑得特别灿烂。
我把照片拿给杏花看。
“你看,这是我爸妈年轻的时候,我爸那时候多精神。”
杏花接过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头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姐,阿姨真有福气。”
“只可惜,福气太薄了。”
她的眼神幽幽的,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一把从她手里抢过照片,心脏狂跳。
她什么意思?
她在嫉妒一个死人吗?
还是在暗示什么?
我不敢再试探了。
我怕再听见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话。
我决定,必须尽快让杏花离开我们家。
我开始托人,想在纺织厂给她找个活。
哪怕是临时工也行。
只要她能搬出去住,只要她能离我爹远一点。
厂里管人事的刘大姐跟我关系不错,我求了她好几次,她总算松了口。
“卫红,不是我不帮你。现在招工名额多紧张,你也知道。”
“临时工,扫厕所的也行!只要管住就行!”
“行吧,我给你问问。正好食堂缺个洗碗的,就是累,工资也低。”
“谢谢刘大姐!太谢谢你了!”
我高兴坏了,一路跑回家。
我爹不在,只有杏花一个人在。
我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说:“杏花,好消息!我托人给你在厂里找了个活!”
我以为她会很高兴。
可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什么活?”
“食堂洗碗的。虽然累点,但好歹是份正式工作,每个月有工资,还管住!”
我说“管住”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杏花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管住?”
“是啊,厂里有单身宿舍。你可以搬出去住了,就不用跟我们挤在一起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为她着想。
屋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久,杏花才开口,声音沙哑。
“姐,你……是嫌我碍事,想赶我走吗?”
她眼圈红了,眼泪在打转。
又来这套。
我心里一阵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
“怎么会呢?我是为你好。女孩子家,总要有自己的工作,不能一辈子靠别人。”
“我不想去。”她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就想在家里,照顾你和周师傅。”
“我们不用你照顾!”我有点失控了,“我能照顾我爹!”
“姐!”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你别赶我走,求求你了,别赶我走!”
“我走了,周师傅怎么办?他一个人多孤单啊!”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关心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爹。
“你什么意思?”我甩开她的手,死死地盯着她。
“杏花,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她哭着喊,“我就是想报恩!周师傅对我那么好,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报恩?有你这么报恩的吗?”
“那你让我怎么报恩?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我才是那个恶人。
这时候,门开了。
我爹回来了。
他看着我们俩,一个怒气冲冲,一个泪流满面,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了?”
杏花一看到我爹,就像看到了救星,扑过去抱住他的胳g膊。
“周师傅!周师傅!卫红姐她……她要赶我走!”
我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卫红,怎么回事?”
“爹,我给她找了份工作,在厂里食堂,管吃管住。我是为她好。”我解释道。
“是吗?”我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不懂的情绪。
“我看你是嫌杏花碍事了吧。”
我如遭雷击。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难道不是吗?”我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杏花把这个家照顾得多好?你呢?你除了上班,还管过这个家什么?”
“我……”我委屈得说不出话。
“周师傅,您别怪卫红姐,都是我不好。”杏花还在哭哭啼啼。
“是我没用,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她越是这么说,我爹就越是生气。
“不许胡说!谁说你添麻烦了?这个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爹说完,瞪了我一眼。
“卫红,你太让我失望了。”
“杏花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这么对她。”
说完,他拉着杏花的手,柔声安慰。
“别哭了,啊?有我呢,谁也赶不走你。”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看着我爹,那个我从小最敬爱、最依赖的父亲,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我看着杏花,她躲在我爹的身后,冲我露出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得意的眼神。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不是多心,也不是嫉妒。
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个我好心救回来的女孩,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怜的女孩,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爹。
或者说,是我爹能给她的这个“家”。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成了战场。
一个没有硝烟,却处处充满火药味的战场。
我不再跟杏花说话。
我把她当成空气。
我在家的时候,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关得紧紧的。
我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抗议。
但我的抗议,毫无用处。
杏花依旧每天笑脸迎人,把我爹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爹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他觉得我不懂事,小心眼,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孤女。
我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
“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没安好心!”
“我看是你的心眼坏了!杏花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就是想赖在我们家!她想……”
我想说“她想嫁给你”,但那三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太荒唐了。
太恶心了。
“她想怎么样?你说啊!”我爹逼问我。
我涨红了脸,最后只能憋出一句:“反正她不是好人!”
“我看你才是被厂里那些思想不正派的人带坏了!”
每次争吵,都以我的失败告终。
我爹完全被杏花蒙蔽了。
或者说,他不是被蒙蔽,他是心甘情愿地享受着杏花的“照顾”。
他太孤独了。
杏花的出现,填补了他生活和情感上的空白。
他需要她。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绝望。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上蹿下跳,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可是,每当看到杏花看我爹的眼神,那种混杂着讨好、算计和势在必得的眼神,我就知道,我没有错。
错的是她,是这个一心只想走捷径的女人。
我必须想办法,揭穿她的真面目。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是周末,我休息。
我爹厂里有技术攻关,要去加班。
家里又只剩下我和杏花。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中午,杏花做好了饭,叫我出去吃。
我没理她。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碗饭和一盘菜,推开了我的房门。
“姐,你不吃饭,会饿坏的。”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看着她,忽然心生一计。
“杏花,”我开口了,这是我们冷战半个多月,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她愣了一下。
“姐?”
“你坐下,我们聊聊。”
她在我的床边坐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想聊什么?”
“我想跟你道个歉。”我说。
杏花惊讶地抬起头。
“前段时间,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对你。”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
“姐,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她立刻顺着台阶下。
“不,是我小心眼了。”我叹了口气,“其实,我就是……就是怕我爹被人骗。”
“我妈走得早,我爹一个人不容易。他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低着头,看不真切。
“周师傅是好人。”她小声说。
“是啊,他是好人。”我点点头,“所以,我才不希望他晚年过得不幸福。”
“杏花,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
“其实,我爹心里,一直有个人。”
杏花的身体,猛地一僵。
“谁?”她脱口而出。
“是我们厂里的一个工会干事,姓李,叫李文秀。比我爹小几岁,也是一个人过。”
我开始胡编乱造。
“他们俩年轻的时候,就有过那么点意思。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
“我妈走了以后,李阿姨一直很关心我们家。我爹对她,也挺有感情的。只是他那个人,爱面子,一直没开口。”
“前几天,李阿姨还托我问我爹的意思呢。我寻思着,等过段时间,就撮合撮合他们。”
我说完,偷偷地看着杏花。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手里的那碗饭,都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她的要害。
“姐,你……你说的是真的?”过了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
“周师傅他……他怎么没跟我说过?”
“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里的事,从来不跟人说。”我拍了拍她的手。
“杏花,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肯定能找个好人家。”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爹他……心里有人了。你再待下去,也不合适。”
“过几天,我再帮你问问工作的事。找个好点的,离我们远点的。”
我每说一句,杏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到最后,她猛地站起来。
“我不信!”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全是疯狂和不甘。
“你骗我!你就是想赶我走!”
“我没有。”我冷静地看着她。
“你有!你就是嫉妒我!嫉妒周师傅对我好!”
她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碗碎了,饭菜撒了一地。
“我告诉你,周卫红,这个家,我待定了!”
“周师傅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张清秀的脸,因为嫉妒和愤怒,变得扭曲而狰狞。
我看着她,心里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她冷笑,“我承认我喜欢周师傅!我爱他!这有错吗?”
“他是个好男人,值得人爱!比你这个冷冰冰的女儿强多了!”
“我照顾他,我关心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你呢?你只会跟他吵架,让他生气!”
“你根本不配当他的女儿!”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无耻!”
“我无耻?”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
“为了活下去,为了过上好日子,无耻算什么?”
“你懂什么是饿肚子的滋味吗?你懂什么是像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的滋味吗?”
“你不懂!你生在城里,有工作,有饭吃!你凭什么指责我?”
“我告诉你,周师傅,还有这个家,我都要定了!”
“你等着瞧吧,我很快就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她说完,转身就走,把一地狼藉留给了我。
我瘫坐在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荡。
我终于彻底看清了她。
她不是爱我爹。
她爱的是我爹能给她的一切。
一个稳定的住所,一份不用愁的口粮,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
我必须阻止她。
我不能让我爹,跳进这个火坑。
我爹加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很累,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椅子上。
杏花立刻像往常一样,端茶倒水,捶背捏肩。
她好像完全忘了下午跟我吵架的事,脸上又挂着那副温顺恭敬的笑容。
我看着她那副虚伪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屋里,把我下午录音用的那台板砖一样大的录音机拿了出来。
那是我从厂里宣传科借的,本来是想学点东西。
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我按下播放键。
“我告诉你,周卫红,这个家,我待定了!”
“周师傅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承认我喜欢周师傅!我爱他!这有错吗?”
“你等着瞧吧,我很快就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
杏花尖利、疯狂的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每播放一句,杏花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我爹的表情,更是精彩。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失望。
他看着地上的杏花,眼神复杂。
录音放完了。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傅……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杏花挣扎着,想解释。
“我是被卫红姐逼的……她骗我说您有喜欢的人了,我一时糊涂……”
我爹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他没有看杏花,而是看着我。
“卫红,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失望。
我愣住了。
“爹,我……”
“你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
“你觉得,你很光彩吗?”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没有指责杏花。
他在指责我。
“爹,你没听见她说的那些话吗?她就是个骗子!她想图谋我们家!”我声嘶力竭地喊。
“那又怎么样?”我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她一个女娃,从灾区逃出来,无依无靠,她不想着给自己找个依靠,难道等死吗?”
“她图谋我们家,我们家有什么好图谋的?不就是两间破屋子,一口热饭吗?”
“她要是真想过好日子,就该去找那些当官的,当领导的!找我一个糟老头子干什么?”
“说到底,她不就是想找个安稳日子过吗?这有错吗?”
我爹的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我身上。
我彻底懵了。
我以为,我拿出了证据,我爹就会清醒过来,就会看清杏花的真面目。
我没想到,他什么都懂。
他不是不清醒。
他只是,不在乎。
或者说,他愿意被骗。
“所以……”我颤抖着问,“您……您是打算,娶她?”
我爹沉默了。
他低着头,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地上的杏花,听到我的话,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
她爬到我爹脚边,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
“周师傅,我知道我配不上您。”
“我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乡下丫头。”
“可是,我是真心想跟您好好过日子的。”
“我不要名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让我留在您身边,照顾您,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她哭得肝肠寸断,闻者伤心。
我爹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扶她。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老周,在家吗?”
是邻居王婶的声音。
王婶是街道办的,出了名的热心肠,最爱管闲事。
我爹皱了皱眉,站起来去开门。
“王大姐,这么晚了,有事?”
王婶一进门,看见屋里这阵仗,也是一愣。
“哎哟,这是怎么了?”
她看看哭倒在地的杏花,又看看脸色难看的我。
“吵架了?”
没人回答她。
王婶也不尴尬,自顾自地找了个板凳坐下。
“老周啊,我今天来,是跟你说个正事。”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容。
“有人啊,托我来给你提个亲。”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爹更是莫名其妙,“提亲?给我提什么亲?”
王婶没理他,目光转向了杏花。
“杏花啊,你来周师傅家,也快小半年了吧。”
杏花止住哭声,茫然地点点头。
“你觉得,周师傅这人怎么样啊?”
杏花脸一红,低下头,小声说:“周师傅……是好人。”
“那就是了!”王婶一拍大腿。
“杏花啊,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对你周师傅,有那个意思啊?”
杏花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我爹,又飞快地低下头,绞着衣角,不说话。
那副娇羞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终于明白王婶是来干什么的了。
“王大姐!你别胡说八道!”他厉声喝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王婶不乐意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个人带着卫红不容易,杏花也是个可怜孩子。你们俩要是能凑成一对,互相有个照应,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再说了,这不是我的意思。”
王婶冲杏花努了努嘴。
“是杏花这孩子,自己找到我,求我来保这个媒的。”
“她说,她仰慕你,想跟你过一辈子。”
“她说,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她是真心的。”
“老周啊,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啊!你可得想清楚了!”
王婶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屋里炸开。
我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死死地瞪着杏花,眼神里全是怒火。
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她不仅要攻陷我爹,还要发动群众,给我爹施加压力。
她真是,好手段啊。
杏花被我爹瞪得浑身发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
“周师傅,王婶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我是真的喜欢您。”
“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说着,就要给我爹跪下。
“够了!”
我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子都跳了起来。
“你给我起来!”
他的声音,大得吓人。
杏花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动。
“王大姐,让你见笑了。”我爹转向王婶,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
“这事,不可能。”
“我的家事,不劳您费心了。”
“您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了。
王婶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点挂不住。
“老周,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说了,请回吧!”我爹加重了语气。
王婶悻悻地站起来,嘟囔着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爹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屋里来回踱步。
杏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我爹拒绝了。
他当着外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我应该高兴的。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爹停下脚步,站到杏花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杏花。”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
“你起来。”
杏花慢慢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问你,你来我们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
“说实话。”
杏花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我听见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说:
“为了……活下去。”
“为了有口饭吃,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为了……不再像条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爹也沉默了。
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一起塞了进去。
他把信封递给杏花。
“这里面,有二百块钱。”
“是我全部的积蓄。”
“你拿着,离开这里。”
杏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爹。
“周师傅……”
“别叫我周师傅。”我爹打断她。
“我们周家,收留你,是出于善心。”
“我们把你当家人,给你吃,给你穿,卫红还想给你找工作。”
“我们不欠你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但是,你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手段。”
“我周建国,穷是穷了点,但我还没糊涂。”
“我不会娶你。”
“这个家,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主人。”
他的话,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杏花心上。
也割在我的心上。
我爹他,什么都明白。
他比我想象的,要清醒得多。
杏花看着那信封,没有接。
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了算计,没有了伪装。
只有彻彻底底的绝望。
“我爹说得对,你走吧。”我终于开口了。
“拿着钱,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杏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爹。
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重新开始?”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重新开始可言?”
她没有接那笔钱。
她转身,默默地走进我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
她换回了她来时穿的那身破棉袄。
那件我给她的半旧棉衣,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上。
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她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走的时候,也一样。
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屋里,只剩下我和我爹。
还有那台冰冷的录音机,和地上摔碎的碗。
我爹走到椅子旁,缓缓地坐下,点上了一根烟。
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爹……”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别说了。”他摆摆手。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一晚,我爹在客厅坐了一夜。
我也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我爹已经去上班了。
桌子上,摆着他给我做好的早饭。
一碗小米粥,两个馒头。
就像杏花还没来的时候一样。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和我爹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隔阂。
我们很少说话。
他不再跟我聊厂里的事,我也不再跟他抱怨工作的烦恼。
家里,又恢复了那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杏花还在,是不是会好一点?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
我应该恨她才对。
可是,我恨不起来。
我脑子里,总是回响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为了活下去。”
是啊,她只是想活下去。
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心机,只是为了活下去。
她有错吗?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人心,也太复杂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
我爹竟然破天荒地在厨房里忙活。
桌子上,摆了两个小菜,还有一瓶酒。
“爹,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
“没什么日子。”我爹给我盛了碗饭。
“坐下,吃饭。今天我陪你喝两杯。”
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饭桌上,我爹主动给我夹菜。
“卫红,在厂里,工作还顺心吗?”
“还行。”
“跟同事关系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挺好的。”
“嗯。”他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卫,卫红啊。”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爹,怎么了?”
“杏花那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
“我知道,你怪我。”我爹苦笑了一下。
“怪我糊涂,怪我差点引狼入室。”
“爹,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那天,你拿出录音机的时候,爹……爹对你说了重话。”
“爹跟你道歉。”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爹,您别这么说。”
“其实,爹那时候,心里乱得很。”
“一方面,是气你用那种手段。另一方面……也是气我自己。”
“爹承认,杏花那丫头,把爹照顾得……很舒心。”
“你妈走了以后,这个家,就冷冰冰的。你上班也忙,爹一个人,确实孤单。”
“那丫头嘴甜,手脚也勤快,爹……爹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动了点心思。”
“想着,有个人在身边,热汤热水地伺候着,也没什么不好。”
“爹老了,糊涂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忏悔。
我听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什么都不怕。
我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软弱、这么孤独的一面。
“爹,我不怪您。”我哽咽着说。
“我只是……只是怕您受骗。”
“我知道。”我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你是爹的好闺女,爹知道。”
“那天晚上,爹想了一夜。”
“爹想,如果我真的娶了她,这个家,就散了。”
“你肯定会恨我一辈子。”
“为了一个外人,失去我唯一的亲人,爹没那么傻。”
“再说了,她那样的心思,就算进了门,这个家也安生不了。”
“她今天能为了一个家算计我,明天就能为了别的东西,算计这个家。”
“那样的日子,不是爹想要的。”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那二百块钱,就当是……我们父女俩,买个教训吧。”
那顿饭,我们父女俩,聊了很多。
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隔阂、误会、委屈,都说开了。
说到最后,我们俩都哭了。
哭完,又笑了。
我感觉,那个熟悉的、可亲可敬的父亲,又回来了。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终于塌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但不再是那种沉闷的平静。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不再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我会陪我爹聊天,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我爹也变了。
他不再总是喝闷酒,抽闷烟。
厂里组织活动,他也开始参加了。
他还报名了厂里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
我们都努力地,让这个家,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至于杏花,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涟漪,然后,就永远地沉了下去。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刚来时那双惊恐的眼睛,想起她在我爹面前那副乖巧的模样,也想起她最后那句“为了活下去”。
我不知道她拿着那二百块钱,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
也许,她找到了另一个“周师傅”,成功地过上了她想要的安稳日子。
也许,她又回到了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她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一个让我和我爹,都上了一课的过客。
她让我明白,善良需要锋芒。
也让我明白,一个男人的孤独,有多可怕。
更让我明白,家人之间,沟通和理解,有多么重要。
1974年的那个冬天,很冷。
但幸好,春天,最终还是来了。
来源:我心藏晚风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