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属呢?让他们过来一下,我交代一下后续的治疗方案。主要是姑息治疗,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那张CT片子,像一张提前下达的死亡判决书。
医生姓王,四十出头,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枯井。
他说:“林师傅,晚期。肺上的,已经转移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发不出声音。
王医生看我平静,反而有点意外,推了推眼镜。
“家属呢?让他们过来一下,我交代一下后续的治疗方案。主要是姑息治疗,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姑息治疗”,说得真好听。
不就是等死么。
我摆摆手:“就我一个,您跟我说就行。”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一堆专业术语对着我这个糟老头子讲了一遍。
化疗,靶向药,副作用。
我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窗外那棵梧桐树,叶子黄得真快。
秋天了。
我还能看到明年的叶子绿吗?
大概是看不到了。
从医院出来,天阴沉沉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没回家,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
手机响了,是儿子林涛。
“爸,你跑哪去了?方姐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我跟你说,我那车该保养了,你……”
我直接挂了。
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他说什么,也不想听。
车,车,车。
他脑子里除了车,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时候有过我这个爹?
没一会儿,女儿林莉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爸,你怎么挂我哥电话?他也是关心你。你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晚上我让方姐给你炖点汤补补。对了爸,我看中一个包,今年最新款……”
“嘟——”
我又挂了。
包,包,包。
我这条老命,在他们眼里,可能还不如一个名牌包,一辆车的保养费来得重要。
心里那股被压抑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叫林建国,今年六十八。
年轻时在国营厂当车间主任,后来厂子倒闭,下了岗。
我不认命,揣着几万块的买断工龄钱,开了个小五金店。
起早贪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从一个小门脸,做到后来一条街上三个铺面。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家,给了我的一双儿女。
供他们上大学,给儿子买婚房,给女儿准备嫁妆。
我以为,我养大的是两棵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树。
结果,养出的是两只嗷嗷待哺的白眼狼。
老伴儿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
他们成家后,一个个搬了出去,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
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三句话不离钱。
“爸,孩子上学要交赞助费。”
“爸,我们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爸,我生意上周转不开。”
我像一台提款机,有求必应。
直到三年前,我摔了一跤,腿脚不大利索了。
他们“孝顺”地给我请了个保姆,叫方琴,让我们叫她方姐。
然后,回来看我的次数,就更少了。
电话里永远是那句:“爸,有方姐照顾你,我们就放心了。”
放心?
他们是放心自己不用再费心了吧。
我走得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无比陌生。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图一个家财万贯,最后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医院里?
图一双儿女绕膝,结果他们只惦记我口袋里那点钱?
我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家业,要留给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我猛地站起来,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最近的公证处。”
我要立遗嘱。
我要把我所有的财产,一分不留地,全都给方姐。
我要让那两个不孝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个决定做得又快又狠,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公证处的律师姓张,很年轻,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听完我的要求,他愣了半天。
“林大爷,您确定要把您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三处房产和所有存款,都赠与您的保姆方琴女士?”
“我确定。”我斩钉截铁。
“这……您不再考虑一下您的子女吗?从法律上讲,他们是您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我冷笑一声。
“法律讲继承权,我讲良心。”
“他们有手有脚,饿不死。我这把老骨头,最后这段路,谁陪我走,我就把我的东西给谁。”
张律师大概是见多了家庭纠纷,没再多劝。
他只是例行公事地问:“您确定您现在神志清醒,是自愿做出这个决定的吗?”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看着窗外,天色更暗了,风刮得树枝哗哗作响。
就像我心里,正刮着一场十二级台风。
签完字,按了手印,走出公证处大门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把那份公证遗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这张纸,是我扔向那两个逆子的一颗炸弹。
我甚至开始期待,它爆炸的那一天。
回到家,方姐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饭菜的香气飘出来,让这个冷冰冰的家,有了一点烟火气。
“老林,你回来啦?跑哪去了一天,电话也不接,担心死我了。”
方姐比我小十岁,是个农村来的苦命女人,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
她话不多,手脚麻利,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
我胃不好,她就变着花样给我做养胃的粥。
我腿脚疼,她每天晚上坚持用热水给我泡脚按摩。
这三年,她陪我的时间,比我那两个亲生儿女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我看着她鬓角夹杂的白发,和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显得粗糙的手,心里一酸。
“方姐,别忙了,坐下歇会儿。”
她解下围裙,在我对面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
“去医院了?”她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我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我没瞒她:“不太好,晚期了。”
方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不是装出来的悲伤,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难过。
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忽然就软了。
“哭什么,人早晚都有这一天。”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这人太苦了。”她声音哽咽。
是啊,苦。
我这辈子,好像就没尝过什么甜头。
“方姐,”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她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
“老林,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解释,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份遗嘱,放在她面前。
“我今天去立了遗嘱,我死后,我名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方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把那份文件推开。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我只是个保姆,拿你的工资,照顾你是应该的,我怎么能要你的财产!”
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本分,善良,从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听我说完。”我按住她的手。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儿子的。”
方姐的儿子,叫小亮。
一个很优秀的孩子,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正在读研。
方姐所有的指望,都在他身上。
“小亮是个好孩子,有出息。我这点钱,你拿着,给他将来买房娶媳妇用。别让他像我一样,苦了一辈子。”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方姐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老林,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没回答。
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更有分量。
我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收下吧,这是我欠你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坦然地面对死亡。
我停掉了所有痛苦的化疗,只吃一些止痛药。
剩下的日子,我想活得像个人样。
方姐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她好像忘了遗嘱那回事,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也更细心。
她会推着我到公园里晒太阳,给我念报纸。
她会记得我每一个想吃的东西,哪怕跑遍半个城市也要给我买回来。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偿还她心里觉得欠我的那份“情”。
而我的那双儿女,似乎也嗅到了什么味道。
他们回家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不再是空着手,而是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补品”。
林涛一进门,就咋咋乎乎地嚷嚷:“爸,我给你买了最好的海参,大补!”
林莉则挤到我身边,殷勤地给我捶背:“爸,你看你都瘦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看着他们俩在我面前上演兄妹情深,父慈子孝的戏码,只觉得恶心。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果然,没过两天,林涛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趁方姐出去买菜,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跟前。
“爸,我听说……你把房子和钱,都给那个保姆了?”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是不是有这回事?”他急了,声音都高了八度。
“是。”我吐出一个字。
林涛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一个外人,一个伺候人的保姆!你凭什么把我们林家的财产给她?我是你儿子!亲儿子!”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冷冷地看着他。
“儿子?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在哪?”
“我给你打电话,说不舒服的时候,你在哪?”
“我除夕夜一个人吃速冻饺子的时候,你又在哪?”
我一连串的反问,像一记记耳光,扇在他脸上。
他张口结舌,半天憋出一句:“我……我那不是忙吗!”
“忙?”我笑了,笑得胸口都疼,“忙着打麻将,忙着喝酒,忙着给你那辆破车做保养,就是没空看看你这个快死的老子,是吗?”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破了他最后那点伪装。
林-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你……你就是被那个迷了心窍!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乡下女人,安的什么心,你看不出来吗?她就是图你的钱!”
“啪!”
我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
“滚出去!”
我指着门口,手都在发抖。
“在我死之前,别再让我看到你!”
林涛捂着脸,眼神里满是怨毒和不甘。
“好,好!林建国,你够狠!你别后悔!我们法庭上见!我倒要看看,法律是保护亲生儿子,还是保护一个外人!”
他摔门而去。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我瘫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过多久,林莉也来了。
她一进门,就扑到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爸,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我哥也是一时情急,他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啊!”
她开始打感情牌。
“爸,你忘了?小时候你最疼我了,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带最好看的花裙子。”
“爸,你还记得吗,我上大学那年,你一个人扛着大包小包,送我到学校,给我铺床,安顿好一切才走。”
“我们才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怎么能把一辈子的心血,给一个外人呢?”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那张虚伪的脸。
这些过去的美好,早就被他们后来的所作所为,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拿出来说,不过是为了提醒我,我曾经在他们身上付出了多少。
然后,让我因为把财产给了别人,而感到愧疚。
“说完了吗?”我冷冷地问。
林莉的哭声一滞。
“说完就走吧。我累了。”
她看软的不行,也撕破了脸。
“爸!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已经找了律师,我们会申请鉴定你的精神状况!你以为你立了遗z嘱就有用了吗?只要证明你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立的,那份遗嘱就是无效的!”
“到时候,一分钱你也别想给那个女人!”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我养大的好女儿。
为了钱,可以瞬间从贴心小棉袄,变成吃人的恶鬼。
“随便你们。”
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想告就去告吧。”
我倒要看看,这场官司打起来,丢人现眼的,到底是谁。
那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清净过。
林涛和林莉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轮番上阵。
今天林涛带个所谓的“远房亲戚”来劝我。
明天林莉领个自称“社区调解员”的人来做我思想工作。
他们甚至找到了方姐的老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方姐的弟弟给弄来了。
那天,一个黑瘦的男人,怯生生地站在我门口。
“姐,你跟我回去吧。咱不能要人家的钱,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方姐气得浑身发抖。
“谁让你来的?你给我滚!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我知道,她是怕我误会。
我把那个男人打发走,对她说:“方姐,别理他们。他们就是想把你逼走。”
方姐红着眼圈,点点头。
“老林,我不走。他们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走。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我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真心在的。
他们看各种手段都逼不走方姐,也动摇不了我,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一张法院的传票,送到了我手上。
原告:林涛,林莉。
被告:林建国。
诉讼请求:请求法院确认被告林建国所立遗嘱无效。
理由是:被告年事已高,身患重病,精神状态不稳定,在立遗嘱时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其将全部财产赠与保姆方琴的行为,严重不合常理,有理由怀疑其受到了方琴的胁迫或引诱。
我拿着那张纸,气得手都抖了。
好啊。
真好啊。
为了钱,亲生儿女把老子告上法庭,说我老糊涂,说我精神病。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开庭那天,我特意穿了身干净的中山装。
人可以病,但精神不能倒。
方姐不放心,非要陪我去。
我让她在法庭外等着。
这是我们林家的家事,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法庭里,气氛庄严肃穆。
我坐在被告席上,对面,是我的儿子和女儿。
他们俩,都请了律师。
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看到我,他们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
法官是个中年女人,表情严肃。
庭审开始。
林涛和林莉的律师,率先发难。
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把我说成一个孤僻、顽固、神志不清的孤寡老人。
把方姐描绘成一个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贪得无厌的乡下保姆。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我的当事人,林涛先生和林莉女士,作为林建国先生的亲生子女,一直对父亲关爱有加,孝顺备至。”
我听到这句,差点笑出声。
孝顺?
他们的孝顺,就是打电话要钱吗?
“然而,自从三年前,保姆方琴进入林家,一切都变了。她利用林建国先生晚年孤独、渴望陪伴的心理,不断地在其面前说我两位当事人的坏话,挑拨离间,一步步取得了林建国先生的信任。”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得知林建国先生身患绝症后,她非但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子女,反而加紧了对老人的精神控制,并诱使其立下了这样一份荒唐的遗嘱,企图侵占本该属于我当事人的合法财产!”
律师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他亲眼所见。
林莉在下面,还适时地挤出几滴眼泪,用纸巾擦着眼角,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真会演啊。
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
接着,他们还传唤了“证人”。
一个是住我对门的邻居,一个大妈。
“是啊,法官大人,我好几次都听到老林家吵架,都是那个保姆在骂老林,声音可大了。”
我皱了皱眉。
那明明是林涛回来跟我吵,方姐在旁边劝架。
怎么到了她嘴里,就成了方姐骂我?
另一个证人,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
就是前阵子被林涛带来“劝”我的那个。
“我叔最近精神头确实不好,老说胡话,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了。我觉得他立遗嘱这个事,肯定不是他自愿的。”
我气得心口疼。
我什么时候不认识他了?
我只是懒得搭理他而已!
他们一唱一和,颠倒黑白,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智老人”。
法官转向我,问道:“被告,对于原告方律师的陈述和证人证言,你有什么需要反驳的吗?”
轮到我了。
我没有请律师。
我的律师,就是我自己。
我清了清喉咙,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我的身体很虚弱,但我的声音,异常清晰。
“审判长。”
我先是对着法官席,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向原告席,看着我的儿子和女儿。
“林涛,林莉。”
我叫着他们的名字。
“你们的律师说,你们对我孝顺备至。那我问你们。”
“三年来,你们回来看过我几次?”
“给我打过几个电话?除了要钱,你们关心过我的身体吗?”
“我生日那天,你们在哪?”
“我半夜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五,差点死在家里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法庭里每个人的心上。
林涛和林莉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们的律师想站起来反驳,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
我继续说。
“你们说,方姐挑拨离间,图我的钱。”
“那我告诉你们,这三年来,是谁一日三餐,换着花样给我做饭?”
“是谁在我腿脚不便的时候,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
“是谁在我病重的时候,守在我的床边,一夜一夜地熬着?”
“是她,方琴!一个你们口中‘图谋不轨’的保姆!”
“而你们呢?我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
“你们除了像吸血鬼一样,趴在我身上吸血,你们还做过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单据。
有银行转账记录,有取款凭条。
“这是近十年来,我给你们的钱。林涛,你买房的首付,三十万,我给的。你换车,十五万,我给的。你儿子上贵族学校,每年十万的学费,还是我给的!”
“林莉,你结婚的嫁妆,一套房子,全款,我付的。你开的美容院,启动资金,五十万,我出的。你身上那个十几万的包,是不是也刷的我的卡?”
我把那些单据,一张一张地,扔在他们面前。
“这些,够不够你们的‘孝心’?”
“你们拿着我的钱,去挥霍,去享受。回头还要来分我的救命钱,分我最后这点棺材本!”
“你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越说越激动,气喘吁吁,几乎站不稳。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林涛和林莉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把这些账,记得这么清楚。
他们的律师,也傻眼了,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法官轻轻敲了敲法槌。
“被告,请控制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
“审判长,我承认,我立这份遗嘱,有赌气的成分。”
“我恨他们,恨他们的无情,恨他们的贪婪。”
“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得逞!我宁愿把我的钱,扔到水里,烧掉,也不想留给这两个白眼狼!”
“但是,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我顿了顿,看向旁听席。
我的律师,张律师,对我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向法官提交了一份文件。
“审判长,这是我的当事人,林建国先生,要求我在今天当庭公布的一份材料。”
法官接过文件,仔细看了起来。
法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文件上。
林涛和林莉,也伸长了脖子,满脸疑惑。
法官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再到肃然起敬。
她放下文件,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感。
“被告,你确定要将这份材料,作为本案的证据,并当庭公开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确定。”
法官深吸一口气,拿起麦克风,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道:
“现在,由我来宣读这份由被告林建国先生提交的补充说明材料。”
“五年前,也就是201X年7月12日,林建国先生在晨练时,突发心肌梗死,倒在公园的偏僻角落。”
“当时情况危急,周围无人。是一名正在晨跑的年轻人,发现了他。”
“这位年轻人,名叫周亮,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他立刻对林建国先生进行了心肺复苏,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周亮一直没有放弃抢救。”
“然而,在救护车赶到,医护人员对林建国先生进行电击除颤时,意外发生了。”
“由于雨后地面湿滑,加上情况紧急,周亮在协助医生移动设备时不慎滑倒,头部撞击到路边的石阶……”
法官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
“……经抢救无效,周亮,卒年二十一岁。”
“而林建国先生,因为得到了及时的抢救,保住了性命。”
“经过调查,这位因救人而牺牲的年轻人,周亮,他的母亲,就是本案中提到的保姆——”
“方琴。”
轰!
整个法庭,像被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
所有人都惊呆了。
旁听席上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看到,我的儿子林涛,女儿林莉,两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座位上。
他们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傻眼了。
他们彻底傻眼了。
我闭上眼睛,五年前那个雨后的清晨,又浮现在我眼前。
那个年轻人的脸,他急切的呼喊,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还有他倒下时,那沉闷的响声。
这个秘密,在我心里压了五年。
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我之所以请方姐来做保姆,不是因为我需要人照顾。
是因为,我要替她那个死去的儿子,为她养老送终。
我每个月给她远高于市场价的工资,我把她当亲人一样看待。
我立遗嘱把财产给她,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被人迷惑。
是我在还债。
还一条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债!
这些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包括方姐。
我怕揭开她的伤疤。
我也怕我的儿女知道后,会觉得我把钱给了一个“外人”,而心生芥蒂。
现在看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在他们眼里,除了钱,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情和道义。
法官宣读完毕,法庭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法官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林涛,林莉,对于这份证据,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们俩,面如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的律师,也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坐着。
所有的辩解,在一条人命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所有的贪婪,在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面前,都显得那么丑陋不堪。
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法官当庭宣判。
“经审理查明,被告林建国先生,在立遗嘱时,神志清晰,意思表达真实,其所立公证遗嘱,合法有效。”
“原告林涛、林莉,其诉讼请求,缺乏事实与法律依据,本院不予支持。”
“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咚!”
法槌落下,一锤定音。
我赢了。
我慢慢地坐下,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
但我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庭审结束,我走出法院大门。
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
方姐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我,连忙迎上来。
“老林,怎么样?”
我朝她笑了笑。
“没事了。”
这时候,林涛和林莉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他们看到我和方姐站在一起,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羞愧,有悔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林莉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她还是低下了头,快步从我身边走过。
林涛则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我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父子情分,恩断义绝。
回去的路上,我和方姐一路无话。
车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翻江倒海。
回到家,她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林,你……你……”
她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连忙去扶她。
“方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来!”她固执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我一手。
“小亮他……他救了你……我怎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你难过。”我叹了口气。
“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小亮。”
我的眼圈也红了。
“不,不怪你!”方姐拼命摇头,“那是我儿子的命……他从小就实诚,见不得别人受苦……他要是知道自己救了你这么一个好人,他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
她趴在我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那是压抑了五年的,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最痛苦的哀鸣。
我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们俩,两个被命运捉弄的老人,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方est of the story to meet the 13,000-15,000 character count.
哭过之后,方姐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老林,这份财产,我还是不能要。”
我愣住了。
“为什么?这是我欠你们的。”
“不。”她摇摇头,“一码归一码。我儿子救你,是他的本性,是他的选择,他不是为了图你的报答。我照顾你,拿你的工资,是我的本分。你的钱,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应该留给你自己的孩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经历了这一切,看透了我那双儿女的丑恶嘴脸后,她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女人,她的心是用什么做的?
是金子吗?
不,比金子还要珍贵。
“方姐,你听我说。”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
“他们,已经不配做我的孩子了。”
“我把钱给你,不光是为了还债,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希望在我死后,我的这点东西,能给一个好人,一个值得的人。而不是被那两个拿去挥霍。”
“你拿着这笔钱,给小亮未过门的媳妇一个交代,给你们周家留个后。或者,你就自己拿着,安度晚年。总之,你拿着,我心里才踏实,我才能走得安心。”
我的话,似乎说动了她。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老林,我听你的。”
“但这笔钱,我不动。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等你百年之后,我再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基金会。”
“就用小亮和你的名字命名。”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小亮一样,见义勇为的好人,和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孤寡老人。”
“让这份善意,传递下去。我想,这才是对小亮最好的告慰,也是对你最好的报答。”
我呆住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朴实无华的农村妇女,心中涌起了滔天巨浪。
我以为,我把财产给她,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以为,我为她考虑到了后半生,已经是深谋远虑。
可我没想到,她的境界,她的胸怀,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自诩精明一世,在她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自私。
“好……”
我哽咽着,只说出一个字。
“就按你说的办。”
法院判决后,我的生活,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平静。
林涛和林莉,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听说,他们不服判决,还想上诉,但被律师劝住了。
大概是觉得,再闹下去,只会更丢人。
他们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没有感到丝毫的难过,反而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癌细胞在我体内疯狂地扩散,止痛药的剂量越来越大。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我的心,却异常的平静。
方姐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不再把我当成一个雇主,而是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亲人,一个需要她陪伴的战友。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推着我,去那个我们都不愿再提起的公园。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看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们谁也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在用这种方式,纪念那个叫周亮的年轻人。
有时候,我会在剧痛中醒来,看到方姐就趴在我的床边打盹。
她清瘦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我知道,她比我更累。
照顾一个将死之人,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精神上的煎熬。
“方姐,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总是这么说,“能陪你走完最后一程,是我的福气。”
我开始交代后事。
我把所有的银行卡密码,房产证,还有那个基金会的初步构想,都一一写下来,交给了她和张律师。
张律师现在成了我的忘年交,时常会过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他对方姐的决定,敬佩得五体投地。
“林大爷,方大姐,你们俩,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他由衷地说。
我笑了笑。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
我只是一个,想在死前,做一件对得起良心事的糟老头子罢了。
我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度过的。
我拒绝了去医院。
我不想在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死去。
我想在我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安安静-静地离开。
那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知道,大限已至。
我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到了很多人。
看到了我早逝的妻子,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对我笑着。
看到了我的父母,他们朝我招着手。
也看到了林涛和林莉,他们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左一右地牵着我的手,叫我“爸爸”。
我的心,揪了一下。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们有求必应,把他们宠成无法无天的样子?
或许不会了。
爱,如果没了边界,就成了溺爱。
溺爱,是毒药。
最后,我看到了周亮。
那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
他站在一片光芒里,对我笑着,像个天使。
我朝他伸出手。
“孩子,谢谢你。”
“叔叔,来世,让我做你的儿子吧。”
我听见他这么说。
我的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
我感觉方姐握住了我的手。
那双手,依旧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老林,别怕,我在这儿。”
我听到了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嗯,我不怕。
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窗外的阳光,真暖和啊。
我好像,闻到了梧桐花开的香气。
春天,应该快到了吧。
……
(一年后)
“林建国-周亮见义勇为慈善基金会”正式挂牌成立。
成立仪式上,方琴作为基金会的创始人和理事长,发表了讲话。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黑衣,头发已经花白。
但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我的儿子周亮,用他的生命,诠释了什么是善良和勇敢。”
“我的朋友林建国,用他的遗产,延续了这份善良和勇敢。”
“今天,我们成立这个基金会,就是希望,能将这份爱心,传递给更多的人。”
“我们希望,这个社会上,不再有英雄流血又流泪的悲剧。”
“我们希望,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回报。”
台下,掌声雷动。
张律师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方琴,眼眶湿润。
他想起了林建国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小张,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不是赚了多少钱,开了多少店。”
“而是认识了方姐,认识了她的儿子。”
“他们让我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命都重要。”
“那东西,叫人心。”
仪式结束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将方琴团团围住。
“方女士,请问您对于林建国先生的子女,至今没有露面,有何看法?”
一个记者尖锐地提问。
方琴沉默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答:
“那是他们的选择,我无权评论。”
“我只想说,钱,能买来很多东西,但买不来亲情,也买不来心安。”
“我希望他们,未来的日子,能够过得心安理得。”
说完,她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离开了会场。
没有人知道,就在基金会成立的前一天。
林莉曾偷偷来找过她。
那个曾经光鲜亮丽的女人,如今憔悴不堪。
“方阿姨,”她低着头,声音嘶哑,“我……我能问你借点钱吗?”
她的美容院,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丈夫嫌她败家,跟她离了婚。
她现在,一无所有。
方琴看着她,看了很久。
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不是借,是给你的。”
“这是老林,让我提前取出来,给你应急的。”
林莉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爸?”
“是的。”方琴点点头,“他虽然恨你们,但他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你们的。”
“他怕你们将来有难处,特意嘱咐我,如果你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就让我帮一把。”
“他说,毕竟,你们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
林莉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方琴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去。
有些错,可以被原谅。
但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方琴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从容而坚定。
她的身后,是一个结束的故事。
她的前方,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这个世界,或许不完美。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在提醒着我们。
要永远,心怀善意,不负初心。
来源:一往无前海浪feoMw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