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燃,二十六岁,大学学的计算机,在杭州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单位里敲代码,每个月工资八百块。
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全是钱烧起来的味道。
不是形容词,是真金白银。
我叫李燃,二十六岁,大学学的计算机,在杭州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单位里敲代码,每个月工资八百块。
八百块,在九九年,不算少。
但我看着窗外,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跑,只有我,被绑在椅子上。
那时候,人人都在谈股票。
巷子口卖油条的老王,昨天还在为多找了两毛钱跟人吵架,今天就在跟人唾沫横飞地分析“东方明珠”的K线图。
单位里五十多岁,连电脑开机都费劲的老会计,戴着老花镜,用颤抖的手在小本本上记着一串串财富密码。
“燃啊,买不买?今天又涨停了!”
“我跟你说,闭着眼睛买,都能挣。”
“再不进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这些话像蚂蚁,每天在我心里爬。
爬得我坐立不安。
我不是没钱,我攒了小两万。
那是准备和我女朋友张楠结婚用的。
张楠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在一家外贸公司当跟单员,比我忙,挣得也比我多点。
她总说,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嘴上应着,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两万块,扔进股市里,能溅起多大的水花?
不够。
远远不够。
要玩,就玩把大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找到了我最好的哥们儿,老周。
老周家境好,自己开了个小广告公司,活得比我滋润多了。
我约他在西湖边的大排档,点了两盘螺蛳,四瓶啤酒。
“周,借我点钱。”
他夹螺蛳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看我。
“干嘛?”
“炒股。”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他把筷子放下,拿起啤酒灌了一口,泡沫沾了一嘴。
“疯了?李燃,那玩意儿是赌博。”
“不是赌博,是投资!是机遇!是风口!”我把白天听来的词儿全用上了,说得自己都热血沸ung。
“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信息时代!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你要做的,就是站在岸边,把桶放下去!”
老周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要借多少?”他终于开口。
“十万。”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燃,你拿什么还?你一个月工资才几个钱?”
“三个月,最多半年,我连本带利还你!”我拍着胸脯,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股市里,十万变二十万,就是几个涨停板的事儿!”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老周没再劝我。
他只是反复说一句话:“李燃,悠着点,千万悠着点。”
三天后,十万块,打到了我的卡上。
加上我自己的两万,十二万。
我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零,手都在抖。
这不是钱。
这是我的未来,我的胆量,我的全部人生。
我没敢告诉张楠。
我知道她会拦着我。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皱着眉头的样子:“李燃,你是不是昏了头?那钱是能随便动的吗?”
我不想听这些。
我要用结果告诉她,她的男人,不是一个窝在国企里混吃等死的废物。
我辞职了。
在递交辞职信的那一刻,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旧世界的枷锁,被我亲手砸碎了。
我租了个小单间,就在证券交易所附近,拉了根电话线,买了台二手电脑。
属于我的战争,开始了。
我一头扎进了红红绿绿的K线图里。
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吃饭就是楼下买两个包子,或者干脆泡一碗面。
我研究各种技术指标,MACD、KDJ、布林线……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在我眼里闪着金光。
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对着屏幕,分析,预测,下单。
买入。
卖出。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
我买的第一支股票,叫“深发展”。
买进去第二天,就拉了个涨停。
我看着账户里多出来的几千块钱,心脏狂跳。
太简单了。
赚钱,原来这么简单!
我打电话给张楠,让她晚上过来。
我带她去了市里最高档的西餐厅。
那地方,我们以前路过,只敢在门口看一眼菜单,然后默默走开。
“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她看着菜单上咋舌的价格,小声问我。
“高兴。”我故作神秘地笑。
“中彩票了?”
“比中彩票还厉害。”
我给她讲我的“战绩”,讲K线图,讲庄家,讲未来的财富蓝图。
她听得一知半解,但看到我眉飞色舞的样子,也跟着笑。
“你辞职了,就为了干这个?”她还是有点担心。
“这不叫干,这叫事业!”我纠正她,“一份能让我们提前十年过上好日子的事业。”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牛排切成小块。
那段时间,我活在云端。
我的账户,每天都在变红。
十二万的本金,很快就变成了十五万,十八万,二十万……
我开始频繁地给张楠买礼物。
以前她舍不得买的裙子,我眼睛不眨地买下。
最新款的手机,她还在犹豫,我已经付了钱。
我享受着她惊喜的眼神,享受着那种用钱给她带来快乐的满足感。
“李燃,别乱花钱了,你挣钱也不容易。”她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不容易?
我心里冷笑。
这比我在单位敲代码容易多了。
那感觉,就像上帝给你开了天眼,你能看到钱的流向。
我只需要把手伸过去,接住就行。
我开始变得狂妄。
我觉得自己是股神。
老周打电话问我情况,我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吧,翻了一倍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
“李燃,要不……先把钱收回来点?落袋为安。”
“收什么?现在是牛市!满地都是黄金,你让我现在去捡芝麻?”我不屑一顾。
我的目标,是年底前,把这十二万,变成一百万。
一百万!
在九九年,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仰望的数字。
我甚至已经规划好了。
先在西湖边买套大房子,带落地窗的那种。
然后买辆桑塔纳。
不,桑塔纳太土了,至少得是奥迪。
然后,我就风风光光地去张楠家提亲。
我要让她父母知道,他们女儿没有选错人。
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自拔。
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正常的感知。
张楠好几次跟我说,她公司的外贸订单,尤其是出口到东南亚的,少了很多。
很多客户,都取消了订单。
她说,感觉经济不太好。
“你懂什么?”我打断她,“那是实体经济,跟我们资本市场没关系!我们玩的是钱生钱的游戏!”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陌生。
“李燃,你最近说话……有点冲。”
我愣了一下。
随即摆摆手:“最近太累了,脑子一直是绷着的。”
我没有意识到,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危险的信号,其实早就出现了。
只是被我刻意忽略了。
大盘开始在高位震荡。
涨一天,跌两天。
我账户里的盈利,开始缩水。
“正常调整,洗盘而已。”我对自己说。
“要把不坚定的散户洗出去,才能拉得更高。”
我非但没有减仓,反而把所有盈利,都加了进去。
满仓。
甚至,我动了用杠杆的念头。
那是一种更疯狂的游戏,用借来的钱,放大你的收益,也放大你的风险。
我打电话给一个在证券公司工作的朋友。
“哥们儿,最近有没有好项目?”
“燃哥,你还敢玩啊?我怎么听说,风声不对啊。”
“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那个下午,天阴沉沉的。
我盯着电脑屏幕,看着我持有的那几支股票,分时图上,像心电图一样上下跳动。
绿色的数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张楠下班回来,看到我脸色煞白地坐在电脑前。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伸手探我的额头。
我一把挥开她的手。
“别烦我!”
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愣在原地,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没空去哄她。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根绿色的柱子。
那根柱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长。
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跌了。
大盘跌了三个点。
我的账户,一天之内,蒸发了五万块。
五万。
我半年的工资。
不,是我以前好几年的工资。
“没事的,明天会涨回来的。”我喃喃自语,像在催眠自己。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就坐在电脑前,一遍一遍地看国外的财经新闻,看各种股评家的分析。
有人说,是技术性回调。
有人说,是牛市的终结。
我不知道该信谁。
我只知道,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第二天,开盘。
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高开高走。
而是直接跳空低开。
然后,就是一泻千里。
整个屏幕,一片惨绿。
绿得让人心慌。
绿得让人绝望。
我持有的股票,一支接一支地奔向跌停。
卖出的单子,挂上去,就像石沉大海。
根本卖不掉。
恐慌性抛售。
所有人都想逃离这艘正在沉没的大船。
可船门,已经被焊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账户里的数字,飞快地往下掉。
三十万。
二十五万。
二十万。
十五万。
……
最后,定格在了两万三千块。
十二万的本金。
最高时三十多万的浮盈。
几天之内,灰飞烟灭。
还剩下两万三。
连我自己的本钱,都亏进去了。
还欠着老周十万块。
十万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世界安静了。
我听不到键盘的敲击声,听不到窗外的蝉鸣,也听不到张楠在我耳边焦急的呼喊。
我只看到那片绿色。
铺天盖地的绿色。
那是失败的颜色。
是绝望的颜色。
我完了。
我像一尊雕像,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天?
还是两天?
我没有概念。
我不吃,不喝,不睡。
张楠把饭菜端到我面前,我毫无反应。
她跟我说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急得哭了。
抱着我,求我:“李燃,你说话啊,你别吓我!钱没了可以再挣,你人不能有事啊!”
再挣?
我心里冷笑。
怎么挣?
回那个半死不活的国企,一个月挣八百块?
不吃不喝,也要十年才能还清老周的钱。
十年。
我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
我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狂妄自大的、输得一败涂地的笑话。
手机响了。
是老周。
我看着那个名字,像看到了催命的阎王。
我不敢接。
手机一遍一遍地响,固执地,不肯停歇。
最后,是张楠帮我接了。
她开了免提。
“李燃,你小子怎么不接电话?出什么事了?”老周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我没说话。
张楠替我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周哥,他……他……”
“他怎么了?是不是赔了?”
张...楠“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赔了多少?”
张楠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都……都赔光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老周此刻的表情。
震惊,然后是愤怒。
“李燃!你他妈给我说话!”他终于吼了出来,“十万块!那是我准备结婚的钱!你跟我说三个月就还我,现在呢!”
我还是没说话。
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
有用吗?
“你他妈是个骗子!”老周在电话里咆哮。
“周哥,你别这么说,李燃他也不是故意的……”张楠试图解释。
“不是故意的?他借钱的时候怎么说的?拍着胸脯,说自己是股神!我他妈真是瞎了眼,会信你这种人!”
“李燃,我告诉你,下个星期,我要是看不到钱,我就去你家!我去你单位!我让你爸妈,让你所有同事,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啪。
电话挂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张楠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怎么能这么说你……”
我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说得对。”
“我就是个骗子。”
“是个废物。”
“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
这里是三楼。
不高,也摔不死。
但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有跳下去的念头。
一了百了。
不用还债,不用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不用再看到张楠为我担心的眼神。
一只手,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
是张楠。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贴在我的背上,滚烫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衬衫。
“李燃,你敢!”
“你要是敢做傻事,我立马就跟着你跳下去!”
她的声音,在发抖。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的身体,僵住了。
“钱没了,我们一起挣。”
“债,我们一起还。”
“天塌下来,我陪你一起扛。”
“只要你还在,家就在。”
她在我身后,一句一句地说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只想着自己发财,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的混蛋。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用狂妄和冷漠伤害她。
在我输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却用最柔软的怀抱,试图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
我凭什么?
我凭什么拥有这么好的女孩?
我转过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放声大哭。
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我哭干了所有的眼泪。
也哭掉了所有的懦弱和绝望。
哭完了,人也清醒了。
死,是最容易的选择。
活着,才是真正的挑战。
我不能死。
我欠老周的钱要还。
我欠张楠的情,要用一辈子来还。
第二天,我把那个单间退了。
搬回了我和张楠一起租的那个小小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
屋子里,有她养的花,有我们一起淘来的旧书,有阳光的味道。
那是我久违的,家的味道。
我开始找工作。
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投简历。
但时机太不好了。
99年底,亚洲金融风暴的余波还在。
很多公司都在裁员,根本不招人。
我以前那个专业的优势,在那个时候,也变得不值一提。
“会计算机?我们公司现在连网都断了,要计算机干嘛?”
“对不起,我们只招有相关工作经验的。”
“你之前是自己炒股?呵呵,那风险太大了,我们不敢要。”
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
每天的伙食,就是馒头配咸菜。
有一次,我路过一家肯德基,闻到里面的香味,馋得走不动道。
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块钱,还是咽了口唾沫,走了。
最难的,是面对老周。
我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周,对不起。”
“钱,我一定会还你。你给我点时间。”
电话那头,他没再骂我。
只是冷冷地说:“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还没死。”
我挂了电话,蹲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
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蚂蚁。
张楠下班回来,看到我又在发呆。
她没说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我。
“喏,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汉堡。
还是热的。
“你哪来的钱?”我问她。
“我中午没吃饭,省下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好像比以前瘦了些,眼角也多了些疲惫。
她每天上班那么辛苦,中午还要饿着肚子,就为了给我买一个汉堡。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汉堡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她。
“一起吃。”
她笑了,像以前一样,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
我们俩,就坐在那个连桌子都没有的出租屋里,分食着一个汉堡。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日子虽然苦,但因为有她,心里总是暖的。
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下班回来,不管多累,都会给我一个拥抱。
会笑着跟我说:“今天面试怎么样?没关系,明天继续!我相信你!”
她把她的工资卡,塞到我手里。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别委屈自己。”
我一个大男人,靠女朋友养着。
说不出的羞愧和自责。
我开始去打零工。
去工地上搬过砖,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去餐厅洗过盘子,油污沾满了双手,怎么洗都洗不掉。
去给人家发过传单,在烈日下,陪着笑脸,把一张张纸塞到路人手里。
挣的钱,不多。
但每一分,都是干净的。
我把挣来的钱,一点一点存起来。
一部分,准备还给老周。
另一部分,我想给张楠买条新裙子。
她那条,已经穿了很久了。
那段时间,我见识了生活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面。
我看到了凌晨四点,还在扫大街的环卫工人。
看到了为了几块钱运费,跟人吵得面红耳赤的三轮车夫。
看到了那些和我一样,在人才市场里,眼神迷茫,寻找着一丝希望的年轻人。
我不再抱怨。
跟他们比起来,我至少还有健康的身体,还有爱我的人。
我有什么资格绝望?
转机,出现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张楠的公司,有一批小商品,因为国外的订单取消,积压在了仓库里。
老板急着清库存,到处找销路。
张楠回来跟我说起这事,一脸愁容。
我听着,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东西,国内没人要吗?”我问。
“国内市场?太散了。”张楠摇头,“我们这些小商品,比如小饰品,小玩具,都是几毛几分钱的利润,要跑多少个小商品市场,才能卖掉啊?运费和人力成本都划不来。”
是啊。
信息不对称。
厂家找不到买家,买家找不到源头。
如果……
如果有一个平台,能把这些厂家和买家的信息,都集中在一起呢?
让浙江义乌的袜子,能直接卖到新疆的阿克苏。
让广东澄海的玩具,能被河北的批发商看到。
一个……属于中国商人的,线上的“广交会”!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懂计算机,我会编程!
我可以做一个网站!
一个企业对企业(B2B)的电子商务网站!
我把这个想法,手舞足蹈地讲给张楠听。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又是异想天开。
没想到,她听完,眼睛亮了。
“李燃,这个想法……好像真的可以!”
她做外贸的,比我更懂这里面的痛点。
“我们公司好多小老板,都愁这个!他们有好东西,但是不知道卖给谁!只能等老外上门!”
“如果有了你说的这个网站,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产品挂上去,让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买家看到!”
“这不就是……一个永不落幕的网上交易会吗?”
得到她的肯定,我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连日来的颓废和迷茫,一扫而空。
我找到了新的方向。
一个比炒股,更脚踏实地,也更激动人心的方向。
但是,做网站,需要钱。
需要服务器,需要域名,需要……一个团队。
我没钱。
我把打零工攒下来的几千块钱,全拿了出来。
还差得远。
我去找了老周。
这是我出事后,第一次主动去见他。
在他的广告公司,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
他比以前瘦了,也憔悴了。
看到我,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钱准备好了?”
我摇摇头。
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千多块钱,放在他桌上。
“这是我这个月挣的。我知道,杯水车薪。”
“但我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还钱。”
我深吸一口气,把我关于电子商务网站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讲了半个多小时。
讲得口干舌燥。
他一直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
“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再借钱?”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看不出喜怒。
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是啊。
我有什么脸,再开口向他借钱?
我简直不是人。
“不。”我摇摇头,“我不是来借钱的。”
“我是来……邀请你入伙的。”
老周愣住了。
“入伙?”
“对。我懂技术,你懂市场和运营。我们俩,加上张楠,她懂外贸流程。我们三个,就是一个最基本的团队。”
“我没有钱给你发工资。我能给你的,只有股份。”
“这个网站,一旦做起来,它的价值,会远远超过那十万块钱。”
我看着他,眼神里,是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光。
那是一种死过一次之后,重新燃起的,对未来的渴望。
老周掐灭了烟。
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把我轰出去。
他突然笑了。
“李燃,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比你当初跟我借钱炒股的时候,要顺眼多了。”
“那时候,你眼里全是贪婪。”
“现在,你眼里有东西。我不知道那叫什么,但……我信。”
“十万块,我不要了。”
“就当,是我投给你的。”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
“别他妈叫我周哥,听着别扭。”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不过我可告诉你,这次要是再赔了,我可真跟你没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就这样,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冬天,在杭州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我们的事业,开始了。
我,张楠,老周。
三个人,凑了不到两万块钱。
我们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服务器,托管在电信机房。
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然后,就是没日没夜地写代码。
出租屋没有暖气,冬天冷得像冰窖。
我们就裹着被子,坐在电脑前。
张楠负责网站的整体规划和用户体验设计,她会从一个外贸业务员的角度,提出最实际的需求。
“不行,这个注册流程太复杂了!那些小老板,很多连拼音都打不全,你让他们填这么多东西,他们早跑了!”
“这个产品展示页面,图片要大!要清晰!要有细节图!”
老周负责市场和商务,他发挥他做广告的特长,想出了网站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咱们这是给中国企业服务的,要有中国特色。”
“叫‘龙之网’?太土了。”
“叫‘华夏商贸’?太正经了。”
有一天,张楠在给我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解闷。
讲到那句著名的咒语:“芝麻开门!”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遇到了四十大盗,打开了宝藏的大门。我们,就要做那个帮助中小企业打开财富大门的阿里巴巴!”
这个名字,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简单,好记,还有美好的寓意。
我负责把所有的想法,变成一行行的代码。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
饿了,就吃张楠煮的泡面。
她总会在泡面里,给我加一个荷包蛋。
她说:“吃个蛋,补补脑子。”
没有周末,没有娱乐。
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和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声。
有时候,写到深夜,我会停下来,看着身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的张楠,和在另一边沙发上打着呼噜的老周。
心里会涌起一阵暖流。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经过三个多月的奋战,2000年初春,我们的网站,“阿里巴巴”,终于上线了。
看着那个简陋但清晰的页面,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像三个傻子。
网站上线了,但只是第一步。
没有人知道我们。
没有企业来注册。
网站每天的访问量,只有个位数。
那几个,还是我们自己点的。
怎么办?
“得去推广。”老周说,“得让那些老板们,知道有我们这么个地方。”
我们印了最便宜的传单。
开始分头行动。
我去了杭州周边的工业区。
那些小工厂,小作坊,就是我们的目标客户。
我一家一家地敲门。
“老板你好,我们是阿里巴巴网站的,可以免费帮您把产品放到网上,让全国的客户看到。”
得到的回应,大多是怀疑和不屑。
“网站?什么东西?能吃吗?”
“上网?我电脑都不会用,上什么网?”
“免费?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你们是骗子吧!”
我被人当成骗子,轰出来。
被狗追着咬。
一天下来,口干舌燥,一张传单都没发出去。
老周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他去跑各种小商品市场,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几个老板愿意搭理他。
只有张楠,带来了一点好消息。
她利用以前做外贸时积累的人脉,说服了她之前公司的一个供应商,一个做丝绸围巾的老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我们网站上注册了,还上传了几张产品图片。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付费……哦不,是免费用户。
我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我亲自打电话给那个老板,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更新产品信息,怎么查看后台留言。
为了让网站看起来“繁荣”一点,我们三个,开始分饰多角。
我注册一个账号,假扮成一个山西的采购商,在那个丝绸老板的产品下面留言。
“老板,你这个围巾不错,价格多少?最少起订量是多少?”
老周注册一个账号,假扮成一个北京的贸易商。
“请问可以提供样品吗?我们量很大。”
张楠则用网站客服的身份,热情地回复这些“客户”,同时把这些信息反馈给那个丝绸老板。
那个老板一看,嘿,还真有效果啊!
一高兴,又介绍了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做袜子的,一个做领带的,也来注册了。
我们就用同样的方法,在这几家企业下面,自己买,自己卖,自己咨询,自己回复。
忙得不亦乐乎。
那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有十几个不同的“马甲”。
今天是河北的王老板,明天就是广东的李总。
有时候聊着聊着,自己都串线了。
“喂,李燃,你那个‘山东大汉’的账号,昨天不是说要采购一万双袜子吗?怎么今天又去问领带了?人设都崩了!”老周哭笑不得地提醒我。
虽然很傻,但网站的数据,确实好看了起来。
从个位数,变成了两位数。
慢慢的,开始有真实的客户,通过搜索引擎,找到了我们。
有一天,我正在后台假扮“福建客商”,突然看到一条新的留言。
不是我们自己人发的。
是一个IP地址显示在广东的客户,在问那个袜子老板的产品细节。
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来生意了!真的来生意了!”
我们三个人,围在电脑前,像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看着那条留言。
我们比那个袜子老板还紧张。
立刻打电话通知他,让他赶紧回复。
几天后,那个袜子老板兴奋地打电话过来。
“成了!成了!广东那个老板,跟我订了两万块钱的货!”
“小李啊,你们这个网站,太神了!”
两万块。
我们网站促成的第一笔真实交易。
我们没拿到一分钱的佣金。
但我们比自己挣了两万块钱还高兴。
这意味着,我们的模式,走通了!
这个成功案例,成了我们最好的广告。
我们把这个故事,写在网站的首页。
一传十,十传百。
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主动找上门来。
注册用户,从几十个,到几百个,再到上千个。
网站的服务器,开始变得拥堵。
我们那台小小的二手服务器,已经不堪重负。
我们需要钱。
需要更多的钱,来升级设备,来招募更多的人。
我们开始尝试着去见投资人。
那又是一段充满了屈辱和心酸的经历。
“B2B?没听说过。现在最火的是门户网站,是搜狐,是新浪。”
“你们三个,一个炒股赔光的,一个卖广告的,一个搞外贸的,这叫什么团队?”
“盈利模式是什么?就靠收那点会员费?猴年马月才能回本?”
“对不起,你们的项目,我们不感兴趣。”
我们见了十几个投资人,没有一个愿意投钱。
有一次,在一个号称是“硅谷归来”的投资人办公室里,我们三个人,像小学生一样,紧张地讲解着我们的商业计划书。
那个投资人,靠在老板椅上,一边剪着指甲,一边听。
等我们讲完,他把指甲刀一扔,轻蔑地笑了。
“想法不错,但是,你们做不成。”
“为什么?”我不服气地问。
“因为你们没有‘基因’。”他说,“做互联网,需要有海外背景,需要有华尔街的人脉。你们有什么?土包子三个。”
“土包子”三个字,像三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们脸上。
从那间豪华的办公室出来,走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
我们三个,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要不……算了吧。”老周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看着他眼里,那熟悉的,快要熄灭的光。
我又看了看张楠。
她也在看着我,眼里全是担忧。
那一瞬间,炒股失败后,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又一次向我袭来。
难道,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无论我怎么努力,都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不。
我不能认输。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深渊里爬出来。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我好不容易,才让身边这两个最重要的人,重新对我燃起希望。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更不能让自己失望。
“不。”我摇着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他说我们是土包子,我们就做个土包子能用的网站。”
“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就做出个让他高攀不起的成绩。”
“基因算什么?我们有市场,有客户,有脚踏实地的执行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话,像一根火柴,重新点燃了老周和张楠眼里的光。
“对!他懂个屁!”老周一拳砸在自己手心,“咱们就做给他看!”
张楠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李燃,我相信你。”
我们没有再去找投资人。
我们决定,靠自己。
我们把网站的会员,分成了两种。
一种是免费的“诚信通”会员,可以发布有限的产品信息。
另一种,是付费的“中国供应商”,每年收费几千块,可以拥有独立的展示页面,可以发布无限量的产品,还可以在搜索结果中优先排名。
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商业化。
我们心里都没底。
那些习惯了免费的老板们,愿意掏钱吗?
我们组建了一个小小的销售团队。
就是我们三个人,加上新招的两个大学毕业生。
我们称自己为“中供铁军”。
我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和宣传资料,开始了地毯式的扫街。
“老板,了解一下阿里巴巴吗?”
“我们能帮您把生意做到全世界!”
被拒绝,被嘲笑,是家常便饭。
但我们没有放弃。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提供的,是真正有价值的服务。
终于,我们签下了第一个付费客户。
是浙江台州一个做塑料模具的工厂老板。
他不太懂电脑,但很有远见。
他交了五千块钱的年费。
拿到那五千块钱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这是我们公司的第一笔收入。
是靠我们自己的产品和服务,堂堂正正挣来的钱。
我们用这笔钱,给公司添置了一台新的电脑,还请所有人去楼下的小饭馆,狠狠地吃了一顿。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们的“中供铁军”,像蚂蚁雄兵一样,渗透到中国的各个产业带。
从长三角到珠三角。
我们的会员数量,开始指数级的增长。
网站的流量,也越来越大。
我们终于搬出了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租下了一个像样的办公室。
虽然不大,但我们有了自己的前台,有了会议室。
团队,也从五个人,变成了二十个人,五十个人。
老周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自信的笑容。
张楠,也终于可以不用再去做兼职,可以专心地做她喜欢的产品设计。
而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
心里,感慨万千。
一年多以前,我也是站在这里。
看着同样的风景,心里却是一片死寂。
一年多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还是我。
但又不再是那个我。
2001年,互联网的冬天来了。
纳斯达克崩盘,无数曾经风光无限的互联网公司,一夜之间倒闭。
整个行业,一片哀鸿遍野。
我们,也受到了波及。
很多之前谈好的投资,都黄了。
公司的现金流,开始紧张。
恐慌,在公司里蔓延。
我们开了一次全体员工大会。
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又焦虑的脸。
我跟他们讲了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讲了我们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日子。
讲了我们被投资人当成“土包子”轰出来的故事。
“冬天来了,确实很冷。”
“但是,再冷的冬天,也会过去。”
“对别人来说,是危机。对我们来说,是机会!”
“因为我们从第一天起,就不是靠烧钱活着的!我们是靠服务客户,创造价值活着的!”
“只要我们的客户还在,只要我们还能帮他们挣到钱,我们就饿不死!”
“我们要做的,不是收缩,不是裁员。而是‘过冬’!”
“我们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我们要比以前更努力地去服务好我们的客户。”
“我相信,等春天来的时候,那些靠烧钱活着的‘恐龙’都倒下了,我们这些顽强的‘蚂蚁’,会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那次演讲之后,公司的士气,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们一起,勒紧裤腰带,度过了那个最寒冷的冬天。
我们没有裁掉任何一个员工。
反而,趁着市场低迷,用更低的成本,招募到了一批优秀的人才。
当2003年,非典来袭,所有的线下交易几乎停摆的时候。
电子商务的价值,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了。
我们的网站,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
无数的企业,涌入阿里巴巴。
我们的服务器,几次被挤爆。
那一年,我们实现了全年盈利。
那一年,我们推出了一个新的产品,叫“淘宝”。
一个针对个人消费者的C2C平台。
那是张楠的又一个天才想法。
她说:“企业需要交易平台,个人也需要啊。”
“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也应该让天下没有难买的宝贝。”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
阿里巴巴,从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走了出来。
走向了全中国。
走向了全世界。
……
很多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我和张楠,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湖面波光粼粼,游人如织。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突然问我:
“李燃,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后悔当初借钱炒股吗?”
我看着远处的雷峰塔,想了很久。
“说不后悔,是假的。”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最低谷,我差点就爬不出来了。”
“但是……”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次输得那么惨,我也不会知道,什么才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会明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创造价值,是多么的踏实和快乐。”
“更重要的是……”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上,戴着我后来用公司的第一笔分红给她买的戒指。
“如果不是那次失败,我也不会知道,原来你,是那么那么地爱我。”
“所以,我不后悔。”
“因为那次失败,让我输掉了一笔钱。”
“却赢得了你,和整个世界。”
她笑了。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但在我眼里,比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更美。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因为,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