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又吃的泡面吧?我听你宋叔叔说了,你最近天天就拿这个糊弄。身体不要了?”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盯着一碗泡了太久的速食面。
面饼已经坨了,涨成一团模糊的黄色。
我划开屏幕,是我妈。
“烁烁,吃饭了吗?”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用筷子戳了戳那团面。
“吃了。”
“又吃的泡面吧?我听你宋叔叔说了,你最近天天就拿这个糊弄。身体不要了?”
我没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我下午给你炖了鸡汤,放了你爱吃的香菇。等会儿让你爸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妈。我不想喝。”
“你这孩子!”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你到底想怎么样?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人总要往前看啊!”
往前看。
多容易的三个字。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屏幕亮着,屏保是我和林濛在机场的自拍。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冲我比着剪刀手,脸颊因为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
照片的背景是巨大的航班信息牌,目的地那一栏,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普吉岛。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屏幕上的笑脸。
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就像三个月前,我最后一次碰到她的手。
那天的海水也是冰凉的。
起初只是远方天际线上的一条白线,细得像根头发丝。
有人在沙滩上指着,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嚷。
我和林濛正躺在沙滩椅上,为晚上是吃海鲜烧烤还是去镇上那家网红餐厅争执不休。
“绝对是海鲜烧烤,”我斩钉截铁,“来海岛不吃现烤的海鲜,等于白来。”
“俗气,”林濛撇撇嘴,晃着手里的椰子,“那家餐厅的冬阴功汤是一绝,攻略上都说需要提前预定。”
“攻略都是骗人的,信我,我的直觉比攻略准。”
“你的直觉上次让我们在暴雨里等了两个小时的出租车。”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她就得意地笑,凑过来亲了我一下,嘴唇上都是椰子的甜味。
“好啦好啦,听你的,吃烧烤。”她说,“但是明天,明天必须听我的。”
“遵命,我的女王大人。”
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agy。
她笑得更开心了。
就在那时,白线变粗了。
像一堵移动的墙,无声地、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朝着我们压过来。
周围的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瞬间炸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拉住林濛的手。
“跑!”
我吼了一声。
她的手很冷,指甲因为紧张深深掐进了我的手心。
我们跟着人流往高处跑,身后是越来越响的、如同巨兽咆哮的轰鸣。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被那恐怖的景象吞噬。
我们跑到酒店的楼顶,天台已经挤满了人。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惊恐和绝望。
海水已经淹没了整个沙滩,冲垮了那些脆弱的阳伞和躺椅,正一层一层地吞噬着酒店的楼层。
一楼、二楼、三楼……
我们所在的这栋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但看着那不断上涨的浑浊的水位,谁也不知道它能撑多久。
林濛死死抱着我,浑身都在发抖。
“陈烁,我怕。”
“别怕,”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额头,“有我在,别怕。”
我说着“别怕”,其实我自己怕得要死。
我的腿肚子都在转筋,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我是男人。
我得撑着。
直升机的声音是在黄昏时分出现的。
像天神降临。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冲到天台边缘,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呼喊。
直升机盘旋了一圈,然后放下了绳梯。
一个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探出头,用扩音器大喊着什么。
风太大,海浪声太响,根本听不清。
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人群开始骚动,推搡,为了争抢那个唯一的逃生机会。
我把林濛护在身后,用身体死死抵住拥挤的人潮。
一个男人想从我身边挤过去,被我一拳打开。
“女士和孩子优先!”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也许是我的吼声起了作用,也许是绝境中人性最后的光辉被唤醒。
混乱的场面奇迹般地有了一丝秩序。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被先送了上去。
然后是另一个。
绳梯一次只能承载一个人。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直升机盘旋的燃油是有限的。
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得救。
轮到我们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直升机的探照灯在人群中扫过,那光柱冰冷得像手术刀。
救援人员指了指我们这边。
该轮到林濛了。
她却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拼命摇头。
“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别傻了,”我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我,“你先上去,我下一个就跟上。”
“我不信!”她哭着喊,“他们说只能再带一个了!我听到了!”
她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风声里夹杂的绝望的字眼——“最后一个”。
“听话,”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但我必须稳住,“你先走。你上去了,我就放心了。想想我们的新家,我们不是说好了,墙要刷成米白色吗?还有你喜欢的那个落地灯,我都加进购物车了。”
我胡乱地说着,说着我们未来的计划,那些曾经无比真实、此刻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梦。
“陈烁……”
“上去!”我几乎是在命令她,“林濛,你给我上去!你要是敢不上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从来没用这么凶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她愣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把她推向绳梯。
救援人员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看我,那一眼,我永远也忘不了。
惊恐、不舍、绝望,还有一丝我当时没读懂的决绝。
“陈烁,”她在被拉上直升机的最后一刻,冲我喊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我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机舱里。
我看着直升机轰鸣着远去,变成夜空中一个越来越小的光点。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是平静的。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决定。
然后,脚下的建筑传来一声巨响。
整栋楼,塌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艘军舰上。
满眼都是白色,满鼻腔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一个护士见我醒了,递给我一杯水。
“你很幸运,”她说,“你在海里漂了一天一夜,被我们的搜救队发现了。抱着一块门板。”
我没接那杯水。
我抓住她的手,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飞机……那架直升机,怎么样了?”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你说的是从珊瑚岛酒店楼顶撤离的那架吧?安全降落了,所有人都没事。”
所有人都没事。
我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没事就好。
林濛没事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所有幸存者一样,被安置,被登记信息,等待被遣返。
我每天都去幸存者名单墙上看。
那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和名字。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林濛。
我开始慌了。
我去找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态度很好,但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的麻木。
“请问,我想找一个人,叫林濛,女,25岁,中国籍。”
他让我填了一张表格。
然后他开始在电脑上敲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先生,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不可能!”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明明上了那架直升-升机的!我亲眼看着她上去的!”
“先生,你冷静一点。”他推了推眼镜,“那架直升机的乘客名单我们核对过很多遍了,确实没有叫林濛的女士。”
“那她在哪儿?”我的声音都在抖。
“有没有可能……”他迟疑了一下,“她用了别的名字登记?”
“不可能,她身份证护照都在我这里。”我把我们的背包拍在桌子上,那是在海里捞回来的,里面的东西都泡烂了。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
“先生,海啸太大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失踪了。我们还在继续搜救,但是希望……”
他没说下去。
但我懂了。
失踪。
在那种级别的灾难里,“失踪”通常就等于死亡。
可我不信。
我明明看着她上了飞机。
飞机安全降落了。
她怎么会失踪?
回国后的日子,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林濛的父母从老家赶来,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我租的房子里哭得肝肠寸断。
林濛的妈妈死死抓着我的胳D膊,一遍一遍地问我。
“我的濛濛呢?你把我的濛濛弄到哪里去了?”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
“阿姨,她上飞机了,她真的上飞机了。”
“那飞机上的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是啊,人都去哪儿了?
我发了疯一样地打电话。
大使馆、救援组织、航空公司、当地政府……
所有能想到的渠道,我都试了。
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
“先生,我们很遗憾,失踪人员名单里有林濛女士的名字。”
“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搜救工作已经结束了。”
“先生,根据规定,失踪超过三个月,可以申请宣告死亡。”
宣告死亡。
我把手机砸了。
我最好的朋友老宋,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比谁都细腻的家伙,默默地帮我把手机碎片扫起来。
“陈烁,要不……咱们去一趟吧。”
“去哪儿?”
“泰国。去那个岛上。再找找。”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这么不清不楚的,你这辈子都过不去。”
我看着他。
他眼睛里有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我知道,这段时间,他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好。”我说。
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
曾经的天堂,现在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被连根拔起的椰子树,生了锈的钢筋狰狞地戳向天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腐烂和消毒水的气味。
我们找到了那家酒店的废墟。
曾经气派的大楼,现在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
我站在那片废墟前,仿佛还能听到那天下午的尖叫和海浪的轰鸣。
我们雇了一个当地向导,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他带着我们走访了所有的临时安置点、医院和寺庙。
寺庙里收容了很多无人认领的遗体。
每掀开一块白布,我的心都像被凌迟一次。
但每一次,都不是她。
我既感到庆幸,又感到更深的绝望。
向导说,很多人都被冲到海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有一些人,可能被冲到了别的岛屿,或者被渔船救了。
但海啸过去那么久了,该有消息的,早就有了。
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那个满是伤疤的岛上待了半个月。
钱花光了,签证也快到期了。
最后一晚,老宋拉着我去海边的一个小酒吧喝酒。
酒吧是临时搭建的,几张塑料桌子,椅子。
老板是个断了一条腿的本地人,免费送了我们一盘炸虾片。
“你们是来找人的吧?”老板问。
我们点了点头。
“唉,”他叹了口气,“太多了。海啸那天,我老婆和女儿就在沙滩上……没跑掉。”
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眼圈红了。
“有时候我在想,活下来的,不一定比死了的更幸运。”
我心里一震。
是啊。
活下来的人,要背负着所有的记忆和痛苦,继续走下去。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跟老宋说了很多胡话。
我说我后悔了。
如果那天我不那么“伟大”,不那么“爷们儿”,而是自私一点,死死拉着林濛,让她陪着我。
我们一起上不了飞机,就一起被埋在废墟下。
是不是也比现在这样,一个人活在没有她的世界上,要好得多?
老宋没说话,只是拍着我的背,一杯接一杯地陪我喝。
我醉得一塌糊涂。
我梦到了林濛。
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站在海边,冲我笑。
她说:“陈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海里。
我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从梦里哭着醒来。
天亮了。
该回家了。
回国后,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个人瘦脱了形。
我妈守在我床边,哭红了眼睛。
她说:“烁烁,算妈求你了,忘了她吧。你再这样下去,是想要我的命啊。”
我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怎么忘?
这个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沙发上那个粉色的兔子抱枕,是她过生日时我送的。
书架上那套《百年孤独》,是她逼着我一起看的,她说要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
厨房里那套蓝色的情侣碗,是我们一起在景德镇淘来的。
甚至连我脚上这双拖鞋,都是她买的。她说我那双旧的太丑了。
她的一切,都像空气一样,渗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她不在了,我连呼吸都觉得疼。
病好之后,我辞了职。
之前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996是常态。
林濛总抱怨我没时间陪她。
她说:“等我们结婚了,你能不能换个轻松点的工作?我不要你挣多少钱,我只想你每天都能回家吃饭。”
现在,我有大把的时间了。
可那个想让我回家吃饭的人,却不在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只有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痛苦。
老宋看不下去,强行把我从电脑前拖了出来。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指着我,气得手都在抖。
“林濛让你好好活着,不是让你当个活死人!”
“我他妈怎么好好活?”我冲他吼,“你告诉我,我怎么活?我闭上眼睛就是她看我的最后一眼!我睁开眼这个屋里全都是她!你让我怎么活?”
我像个疯子一样,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杯子、键盘、泡面桶……摔了一地。
老宋没躲,任由一个杯子砸在他胳膊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走过来,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被打得摔倒在地。
嘴角火辣辣的疼,尝到了一股铁锈味。
“你打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他妈就该打醒你!”他揪着我的领子,把我从地上拎起来,眼睛通红,“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吗?叔叔阿姨呢?我呢?我们看着你这样,我们不难受吗?”
“林濛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德行,她会多失望?你对得起她给你的那个机会吗?”
他一句话,戳中了我的死穴。
对得起她给我的那个机会吗?
我愣住了。
是啊。
她用她的生命(至少在我当时看来是这样),换了我活下来。
可我活成了什么样子?
我颓然地坐倒在地,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那是我回国后,第一次哭得那么彻底。
老宋蹲下来,抱着我,像小时候我们打输了架一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过之后,日子还得过。
我没有回去上班。
我开始做一些零散的编程私活,勉强维持生计。
我把我妈给我的钱,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都转给了林濛的父母。
他们不要。
我说:“叔叔阿姨,这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林濛的。就当是我替她尽孝了。”
他们才收下。
我开始整理林濛的东西。
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化妆品。
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打包,装进箱子里。
我以为我会很痛苦,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异常平静。
就像一个仪式。
我在跟过去做一场漫长的告别。
在整理她书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被锁上的日记本。
粉色的外壳,上面有一只烫金的小猫。
是她最喜欢的。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写日记的习惯。
锁很简单,我用一根回形针轻易就捅开了。
我犹豫了很久。
我觉得这是窥探她的隐私。
但最终,我还是翻开了。
我想知道,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都在想些什么。
日记是从我们确定去普吉岛旅行那天开始写的。
【10月12日 晴】
“陈烁那个笨蛋,终于舍得请年假带我出去玩了!普吉岛!阳光!沙滩!我来了!!”
【10月20日 阴】
“今天跟妈妈打电话,她又在说弟弟结婚要买房子的事。家里的钱早就被爸爸赌博输光了,哪还有钱。挂了电话,心里堵得慌。这些事,不敢告诉陈烁。他工作那么辛苦,我不想让他再为我家的破事烦心。”
看到这里,我心里一紧。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她爸爸赌博的事。
我只知道她家条件不太好,有个弟弟。
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我继续往下看。
【11月5日 雨】
“大吵一架。就因为我想买一个贵点的包。他说我虚荣,不懂得体谅他挣钱辛苦。我没告诉他,我只是想在见他那些家境优越的朋友时,能不那么自卑。算了,也许他说的对,我就是虚荣吧。”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想起来了。
是有那么一次。
我当时加班加得焦头烂额,回家看到她购物车里那个上万的包,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她当时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地把那个包从购物车里删了。
我以为她想通了。
我不知道,我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了她最敏感的地方。
【12月1日 晴】
“弟弟打电话来,说又欠了高利贷。再不还钱,就要被砍手了。我把工作这几年攒的钱都给他了。我感觉自己像个无底洞,在不断地拖累陈烁。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拿什么去面对他的家人?拿我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和那个嗜赌成性的爸爸吗?”
【12月24日 雪】
“平安夜。陈烁给我买了那款我一直想要的项链。很漂亮。他抱着我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我哭了。一半是感动,一半是心虚。陈烁,你知不知道,你眼里的珍宝,其实是一块背着沉重枷锁的石头。”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写的。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当时车子很颠簸。
【12月28日 晴】
“出发了。我不知道这次旅行,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快乐时光。我爱他,爱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我真的好累。如果……如果能有一种方式,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他可以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的生活,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
我合上日记本,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在她灿烂的笑容背后,藏着那么深的痛苦和绝望。
原来,我所以为的幸福,只是她用尽全力为我维持的一个假象。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为她花钱买包的事情指责她。
我算个什么东西?
日记本里的内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
我开始重新审视那场灾难,审视她的“失踪”。
一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在我脑子里蔓延开来。
有没有可能,她没有死?
有没有可能,她只是借着这场海啸,“消失”了?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疯狂了。
但我控制不住地去想。
如果她真的想“消失”,她会去哪里?
日记里提到了她的弟弟。
这是唯一的线索。
我找到了老宋,把我的猜测和日记本的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陈烁,你想过没有,”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就算你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她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就说明她不想再见你。”
“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然后呢?你继续当你的活死人?”
“不。”我摇了摇头,“然后,我开始我的新生活。”
老宋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行。我陪你疯最后一次。”
找到林濛的弟弟,比我想象中要难。
林濛老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我们找过去的时候,她家已经人去楼空。
邻居说,他们家半年前就搬走了,听说是欠了好多钱,出去躲债了。
线索在这里断了。
我和老宋在那个小县城待了两天,一无所获。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在一家网吧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跟林濛有七分相似。
但更瘦小,更颓废。
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嘴里骂骂咧咧。
是林濛的弟弟,林涛。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到我,愣了一下。
显然,他认出了我。
“姐夫?”
我把他从网吧里拖了出来,找了个路边摊。
我给他点了一堆烤串,一箱啤酒。
他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很久。
“你姐呢?”我开门见山。
他夹肉的动作停住了,眼神躲闪。
“我姐……她不是在海啸里……”
“别跟我装蒜。”我打断他,“你姐失踪前,是不是给你打过一笔钱?”
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猛喝啤酒。
“她在哪里?”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
“林涛!”我一拍桌子,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姐为了你,把她自己都搭进去了!你现在连她是死是活都不告诉我?”
他被我吼得缩了缩脖子。
眼圈红了。
“我姐她……她不让我说。”他带着哭腔说,“她说,她对不起你。她不想再拖累你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还活着,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
“她在哪里?”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在海边卖贝壳饰品的背影。
那个背影,我化成灰都认得。
背景是陌生的海滩,不是普吉岛。
“这是哪儿?”
“越南。一个叫美奈的小渔村。”他说,“她在那边,换了个身份,重新开始了。”
我和老宋买了去越南的机票。
在飞机上,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那个我以为已经死了,为之痛苦了快一年的女人。
我该跟她说什么?
质问她为什么那么残忍?
还是抱着她,告诉她我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负担?
我不知道。
美奈是个很美的地方。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漠。
我们按照林涛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海边的市集。
市集上很热闹,游客和本地人混杂在一起。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瘦了,黑了。
穿着一身当地的棉布衣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
她正低着头,认真地给一个贝壳项链穿线。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蹲在她摊子前,好奇地看着。
她抬起头,冲小女孩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只是少了些无忧无虑,多了些岁月的沧桑。
我的脚像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老宋拍了拍我。
“去吧。”
我深吸一口气,朝她走过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我在她摊子前站定。
她感觉到了有人,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是无尽的悲伤。
她手里的线一松,串好的贝壳散了一地。
“陈……烁?”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是笑了笑。
“你的手艺,好像变好了。”
我们坐在海边的一家咖啡馆里。
隔着一张桌子,相对无言。
还是她先开的口。
“对不起。”
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
“我不该骗你。”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断断续续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
比我在日记里看到的,更残酷,更绝望。
她那个烂赌的父亲,欠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还不清的人情债。
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次又一次地闯祸,让她去收拾烂摊子。
她就像一个被线操控的木偶,被她的家庭牢牢地捆绑着。
“海啸那天,你把我推上飞机,”她说,“我看着你在下面,看着那栋楼塌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在机舱里,哭得快要昏过去。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死。”
“飞机降落在一个临时的军事基地。所有人都乱糟糟的。登记信息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报了一个假名字。”
“我当时就想,陈烁死了。我也跟着死了算了。但是你最后跟我说,让我好好活着。”
“我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彻底摆脱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联系了我弟弟,让他告诉家里人,我死了。然后我拿着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辗转来到了这里。”
她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
“陈烁,我不是不爱你。我就是太爱你了。我不想让你的人生,被我这样的家庭拖垮。你值得更好的。”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
只有无尽的心疼。
这个傻姑娘。
她以为她是在保护我。
却不知道,她这样的“消失”,才是对我最残忍的惩罚。
“那你现在呢?”我问,“过得好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挺好的。一个人,很自由。”
自由吗?
我看着她手腕上因为长期穿贝壳而留下的勒痕。
看着她被海风吹得粗糙的皮肤。
看着她眼神里藏不住的疲惫和孤单。
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好。
“林濛,”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家吧。”
她的手很凉,在我掌心里微微发抖。
她拼命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我不回去。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你不是拖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老婆。我们说好了要结婚的。”
“我……”
“没有我,你过得不好,对不对?”我打断她,“没有你,我也过得不好。我们就像两个走丢了的孩子,都在假装自己很坚强。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看看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为你瘦了二十斤。你再不跟我回去,我就要饿死了。”
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一年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思念,都哭出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我失而复得的珍宝。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味道。
我知道,我们都自由了。
回家的路,比来时要漫长。
我们没有直接回国。
我带着她,在越南玩了几天。
我们去了她说的那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漠的地方。
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沙丘上奔跑,大笑。
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明亮,鲜活。
我们聊了很多。
关于她的家庭,关于我的生活。
那些曾经被刻意隐藏和忽略的伤口,被我们一点一点地摊开在阳光下。
很疼。
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愈合。
我告诉她,她的家庭不是她的错。
她不必为此背负一辈子。
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钱,可以慢慢还。
她弟弟,如果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救不了他。
她的人生,应该为自己而活。
她靠在我肩膀上,听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解开她心里的结,还需要时间。
但没关系。
我们有的是时间。
回到国内,我们先见了老宋。
老宋看到林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绕着林濛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
“我说什么来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下好了,人找着了。”
他给了我一拳,又给了林濛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家。”
然后,是见双方的父母。
我妈见到林濛,拉着她的手,哭得比我还厉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你受苦了。”
林濛的父母,在见到我们的时候,更是老泪纵横。
他们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林濛。
我把他们扶起来。
“叔叔阿姨,都过去了。以后,我们是一家人。”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老宋借我的一部分,帮林濛家还清了债务。
林涛也被我从老家揪了出来,找了个汽修厂,让他从学徒干起。
我跟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再不走正道,就当没我这个姐夫。
他看着林濛,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林濛领了证。
没有办婚礼。
只是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我爸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端起酒杯,对林濛说:
“濛濛,以后,陈烁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们。我们替你收拾他。”
所有人都笑了。
林濛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知道,那是幸福的光。
我们的新家,墙还是刷成了米白色。
我买回了她喜欢的那盏落地灯。
暖黄色的光,洒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很温暖。
我换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有双休。
每天晚上,我都能回家吃饭。
林濛的手艺其实很一般,有时候会把菜烧糊,有时候会把盐放多。
但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知道,这饭菜里,有家的味道。
我们偶尔还是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今天谁洗碗,明天看什么电影。
但我们再也不会把伤人的话说出口。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拥抱。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看到身边熟睡的她,还是会觉得不真实。
我会伸出手,探一探她的鼻息。
感受到那平稳温热的呼吸,我才能安心。
然后我会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她会在梦里嘟囔一句:“别闹。”
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我就会笑。
觉得人生这样,的好。
那天,我们一起看一部关于灾难的电影。
看到海啸的镜头,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
我关掉电视,把她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我说。
“嗯。”她把脸埋在我胸口,声音闷闷的。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我。
“陈烁,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救我。”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是,”我顿了顿,捏了捏她的脸,“下一次,你必须在终点等我。不许再玩消失了。”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她说,“我等你。”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那场海啸,带走了很多东西。
但也留下了一些。
比如,让我们更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珍惜。
好好活着。
不仅仅是活着。
而是和相爱的人一起,认真地、努力地,过好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这,或许才是那场灾难,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事。
来源:雨落星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