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明,那年二十二,是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年轻,有手艺,眼瞅着就要提小组长。
70年,北京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凶。
风跟刀子似的,专往人脖领子里钻。
我叫陈明,那年二十二,是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年轻,有手艺,眼瞅着就要提小组长。
我爹是中学老师,教物理的。一辈子除了摆弄那点瓶瓶罐罐,就是看书。
我还有个未婚妻,叫王淑娟。她家跟我家就隔着一条胡同,她爹是街道办的主任。
淑娟长得好看,眼睛像秋天的葡萄,水汪汪的。笑起来俩酒窝,能把人甜死。
我们订了婚,厂里分房的名单据说已经报上去了,只等文件下来,我们就结婚。
那时候的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我更顺心的人了。
我觉得我脚下踩的不是地,是云彩。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哼着《我们工人有力量》,刚从厂里下班,一拐进胡同口,就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坟地。
胡同里的大爷大妈,平时见了我就“小陈下班啦”“小陈真精神”地喊,那天全跟哑巴了似的,低着头,要么就眼神躲躲闪闪,匆匆钻进自己家门。
我心里咯噔一下。
越往家走,心越沉。
我家门口,围着几个人,但都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
我家的那扇旧木门上,贴了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面用墨汁淋漓的黑字写着几个大字。
字我认识,但凑在一起,就像一记一记的重锤,砸得我头发晕。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敬德!”
陈敬德,是我爹。
我腿一软,差点没跪下。自行车“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车链子甩出来,油乎乎地蹭了我一裤腿。
我没管。
我像个木头人,一步一步挪过去,伸手想去撕那张纸。
手刚碰到纸边,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是街道办的张干事,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
“陈明!你想干什么?你想破坏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吗?”张干事一脸正气,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我看着他,昨天他还拍着我肩膀说“小陈有前途”,今天就跟看阶级敌人一样。
我喉咙里跟堵了团棉花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妈扶着门框,头发全白了,就跟下了一场雪。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明儿……你回来了……”
我爹呢?
我冲进屋。
我爹坐在那张他自己打的八仙桌旁边,背挺得笔直,就像他在讲台上站着一样。
但他没看我。
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眼神空洞洞的。
桌上,放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上面也写着字。
我只觉得血“嗡”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
“爸!”
我喊了一声,声音都劈了。
他还是没动,好像没听见。
我妈拉住我,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
“你爸……上午被拉去批斗了……刚回来……”
那天晚上,我家的灯没开。
一家三口,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谁也不说话。
窗外,风刮得跟鬼哭一样。
我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大概九点多,门被敲响了。
很轻,很急。
我妈哆哆嗦嗦地去开门。
是王淑娟。
她一个人来的,穿着一件蓝色卡其布外套,围着一条白围巾,脸在黑暗里白得吓人。
我心里一热,以为她是来安慰我的。
“淑娟……”
我刚站起来,她就往后退了一步。
她没看我,也没看我妈,眼睛就盯着地上。
“陈明,我……我是来……”她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我是来……退婚的。”
“退婚”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耳朵里。
我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淑娟,你……你说啥?”我妈不敢相信。
淑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也不敢往我妈手里放,就放在门槛上。
“这是……这是订婚时候你们给的钱和票……还有那块上海牌手表……”
她说完,转身就跑。
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反应过来,追了出去。
“王淑娟!”
我在胡同里冲她喊。
她站住了,但没回头。
“为什么?”我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爹说的。”她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冷冰冰的,“我们家是革命干部家庭,不能跟……跟你们这种人家沾上关系。”
“我们这种人家?我们是哪种人家?”我气得浑身发抖,“昨天我们还是好人家,今天就不是了?”
“陈明,你别问了。”她声音里带了点哭腔,“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得听我爹的,得听组织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围巾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个招魂幡。
我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北风吹在我脸上,像有人在用砂纸一下一下地磨。
疼。
但好像又没感觉。
我捡起门槛上的那个小布包,沉甸甸的。
我回到屋里,把布包往桌上一扔。
那块我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手表,从布包里滚了出来,“咔哒”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
我爹,那个一直没动静的“反动学术权威”,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块表。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好。”
他说。
“也好。”
我他妈的一点也不觉得好!
我冲出家门,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夜里。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王淑娟的脸,张干事的脸,邻居们的脸,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
最后,都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白纸黑字。
“打倒陈敬德!”
我恨。
我恨这个世界。
我在胡同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最后撞进了一家小酒馆。
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就要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一碟花生米。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疼,胃里也疼。
但我需要这个疼。
好像只有这样,心里的疼才能好受一点。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
酒馆里人不多,老板认识我,看我这样,想劝两句,被我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喝酒啊?”
我红着眼睛吼。
老板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我喝得天旋地转,最后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和淑娟结婚了。
她穿着红色的棉袄,冲我笑,还是那两个甜甜的酒窝。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新房子里,窗明几净。
我爹也平反了,还在教他的物理,评上了特级教师。
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得不真实。
然后,房子塌了。
红棉袄变成了白纸黑字。
淑娟的笑脸,也变成了那条在夜风里飘荡的白围巾。
我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天还没亮,我被小酒馆老板推醒的。
“小陈,小陈,醒醒,回家睡去。”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头疼得要炸开。
付了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了一点鱼肚白。
扫街的清洁工已经开始工作了,唰唰的扫地声,听着让人心烦。
走到胡同口,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我家门口晃悠。
是林晚儿。
我邻居家的女儿。
说起这个林晚儿,整个胡同都知道她有点“傻”。
不是真傻,就是反应慢,说话也慢,看人的眼神总是直勾勾的,不懂得拐弯。
她比我小两岁,没上过几天学,就在家帮她妈干点零活。
胡同里的孩子都爱欺负她,叫她“傻大姐”。
她也不生气,就傻呵呵地笑。
我以前挺烦她的。
觉得她丢我们胡同的脸。
尤其是跟聪明漂亮的王淑娟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此刻,她正蹲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在地上划拉。
我走近了,才看清。
她在用一块小石头,费劲地刮那张贴在我家门上的大字报。
那纸贴得结实,她刮了半天,也只刮下来一小角。
手指头都磨红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昨天,那么多“聪明人”,要么躲着我,要么落井下石。
今天,却是一个“傻子”,在天没亮的时候,偷偷地想帮我撕掉这份耻辱。
我走过去。
她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手里的石头“啪嗒”掉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见是我,眼神里有点害怕,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
“陈……陈明哥……”她结结巴巴地喊我。
我看着她,宿醉的头疼,心里的憋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感动,混在一起。
我没说话,从她身边走过去,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蹲在那儿,捡起那块小石头,犹豫着,是继续刮,还是不刮。
那样子,真挺傻的。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变了颜色。
从前的彩色,变成了黑白。
不,是灰色。
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灰色。
厂里,原来跟我称兄道弟的工友,现在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一样。
小组长的提名,自然是没戏了。
不仅没戏,我还被从技术岗调到了最苦最累的搬运组。
每天就是扛麻袋,搬铁块。
一身的力气,被榨得干干净净。
下班回到家,面对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我爹还是不怎么说话,整天就坐在窗边,看那棵老槐树。
树叶绿了,又黄了,落了。
他好像也跟着那棵树,一起枯萎了。
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愁得。
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看什么都不顺眼。
有时候在胡同里,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我家,我就冲上去,揪住人家的领子。
“说谁呢?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谁碰我,我就咬谁。
大家更躲着我了。
都说陈家的儿子,疯了。
只有林晚儿。
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阶级敌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划清界限”。
她还是老样子。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会发现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白薯。
或者两个煮鸡蛋。
我知道是她放的。
因为有一次我回来得早,正好看见她把东西放下,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掉了。
我没去追。
我也没吃。
我把东西拿进屋,放在桌上。
我妈看见了,问是哪儿来的。
我说,捡的。
我妈不信,但她也没多问,就把白薯分给我和我爹。
我爹看了看,也没吃。
我心里堵得慌。
我一个大男人,八级钳工,现在要靠一个“傻子”接济。
这算什么?
这是施舍。
我不需要!
有一次,她又来放东西。
这次是一个用荷叶包着的小咸菜。
我正好开门撞见。
“林晚儿!”我吼了一声。
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荷叶包掉在地上,咸菜滚了一地。
“以后别再往我家门口放东西了!”我指着她的鼻子,“我们家不缺你这点东西!你拿走!”
我的声音很大,很凶。
她被我吓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哭。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委屈和不解。
然后,她蹲下去,把滚在地上的咸菜,一根一根地捡起来。
捡得很慢,很认真。
好像那不是几根不值钱的咸菜,是什么宝贝。
捡完了,她站起来,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
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小,单薄。
心里那股无名火,突然就熄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冲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发火。
我算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林晚儿那双委屈的眼睛。
第二天,我没在门口看见她放的东西。
第三天,也没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
我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这天,我妈把我叫到跟前。
她拉着我的手,手冰凉。
“明儿,你……你也二十好几了。”她欲言又止。
“妈,你想说啥?”
“你爹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叹了口气,“你不能就这么耽误下去。”
我没说话,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隔壁……林家的那个闺女,晚儿……”
我心里一抽。
“妈!你说什么呢!”我打断她,“她是个傻子!”
“她不傻!”我妈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她就是心眼实。这年头,心眼实,是福气。”
“你看这几个月,谁还拿正眼瞧过我们家?只有她,还惦记着我们。大冬天的,把她自己舍不得吃的白薯给你送来。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沉默了。
我妈说的,是实话。
“妈知道你委屈。”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以前,你想娶的是淑娟那样的。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的。明儿,咱家这样,有人肯嫁给你,就不错了。”
“咱不能再挑了。”
“妈就想,在我闭眼之前,看着你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
我妈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疼,但是麻木的疼。
是啊。
我现在算什么呢?
一个“右派”的儿子。
一个被下放到搬运组的臭苦力。
一个被未婚妻连夜退婚的笑话。
谁会嫁给我?
王淑娟那样的,想都别想了。
那林晚儿呢?
我脑子里浮现出她的样子。
瘦瘦小小的,总是低着头,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水。
傻吗?
好像是有点。
但她对我好。
在这个所有人都把我当瘟疫一样躲开的时候,只有她,还愿意靠近我。
我心里乱极了。
一半是屈辱,一半是……说不清的暖意。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我妈看我没吭声,就当我默许了。
她托了胡同里的李大妈,去林家提亲。
我没想到,林家竟然答应了。
而且,没要一分钱彩礼。
林晚儿她爹,那个老实巴交的拉车师傅,只说了一句话。
“只要陈明以后对俺家晚儿好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梦。
我甚至没跟林晚儿正经说过几句话。
领证那天,是我,我妈,还有林晚儿和她妈一起去的。
我爹没去,他说他“身份不好”,别给我添麻烦。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林晚儿穿着一件她妈给她新做的红格子上衣。
衣服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她把手缩在里面。
她一直低着头,脸红得像块布。
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我档案里的家庭成分,眼神里带着点轻蔑。
“想好了?”他问我。
我咬了咬牙。
“想好了。”
盖章,发证。
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就这么递到了我们手里。
我看着那本小红本,觉得无比刺眼。
我,陈明,就这么结婚了。
娶了一个“傻子”。
我的人生,好像已经跌到了谷底,再也翻不了身了。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
晚上,我妈煮了一锅面条,卧了四个荷包蛋。
这在当时,已经是顶好的招待了。
我,我妈,我爹,还有林晚儿,四个人围着那张八仙桌。
谁也不说话。
我爹还是老样子,默默地吃,吃完就回屋了。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晚儿夹菜。
“晚儿,吃,多吃点。”
晚儿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脸还是红的。
吃完饭,我妈把我拉到一边。
“明儿,从今天起,晚儿就是你媳妇了。”她小声说,“你可不许欺负她。她是个好姑娘。”
我“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是我和晚儿的新婚之夜。
我们家就两间屋。我爹妈一间,我一间。
现在,我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屋里就一张单人床,我临时在地上用两条长凳和几块木板搭了个地铺。
我让她睡床,我睡地铺。
她不肯。
“你……你睡床。”她小声说,“地上……凉。”
“让你睡你就睡,哪那么多废话!”我不耐烦地说。
她吓得不敢说话了,乖乖地上了床。
我脱了外衣,在地铺上躺下。
屋里没关灯。
灯泡就十五瓦的,光线昏黄。
我能听见她躺在床上的呼吸声,很轻,很小心翼翼。
我也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乱得像一锅粥。
我们就这么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睁着眼睛,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地翻了个身。
然后,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
是她的那件红格子上衣。
我身子一僵。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我能想象出她的样子。
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执拗。
我没动,也没说话。
我就那么躺着,身上盖着她的衣服。
那件衣服,不暖和。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颗从里到外都冻透了的心,好像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开始解冻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还是每天去厂里扛麻袋,一身臭汗地回来。
晚儿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
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她把我那身油乎乎的工装洗得干干净净,补丁打得整整齐齐。
她把我爹妈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妈身体不好,她就每天熬粥给她喝。
我爹爱清静,她就在他看书的时候,踮着脚走路,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她不怎么说话,总是默默地干活。
但她把这个被阴云笼罩的家,打理得有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对我爹妈说,晚儿是这个家的光。
我还是不怎么跟她说话。
我心里那个疙瘩,还没解开。
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我娶她,不是因为爱,是因为绝望。
我觉得我配不上她的好。
所以,我用冷漠来伪装自己。
我以为这样,就能保持一点可怜的自尊。
每天吃饭,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
吃完就放下碗,回屋看书,或者发呆。
她总是等我们都吃完了,才一个人在厨房里,吃我们剩下的。
有时候,菜不够了,她就拿开水泡饭。
我看见了,心里不是滋味。
但我说不出口。
我说不出“你跟我们一起吃”这样的话。
我觉得别扭。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最简单的几句。
“饭好了。”
“我上班去了。”
“回来了。”
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不,比陌生人还不如。
陌生人之间,可能还会客气一下。
我们之间,只有尴尬的沉默。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那天,厂里发了工资。
我揣着那几十块钱,心里有点高兴。
路过供销社,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想起晚儿那件红格子上衣,已经洗得发白了。
我走到卖布的柜台。
售货员是个大嫂,爱答不理的。
“买什么?”
“我……看看布。”
我看见一匹蓝印花布,白底蓝花,挺素净的。
我觉得晚儿穿上,肯定好看。
“这布怎么卖?”
“一块二一尺,要布票。”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布票。
够做一件上衣的。
我咬了咬牙。
“扯三尺。”
我揣着那块布,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像个第一次给女同学送礼物的毛头小子。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都结婚了。
回到家,雨下得正大。
我推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晚儿正在厨房忙活。
我把那块用油纸包着的布,放在桌上。
“晚儿。”我叫她。
她从厨房探出头,头发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
“哎。”
“这个……给你。”我指了指桌上的布包,眼神不敢看她。
她愣了一下,走过来。
她打开油纸包,看见里面的蓝印花布,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种亮,不是我以前在王淑娟脸上看到的那种,因为收到贵重礼物而惊喜的亮。
那是一种,像孩子得到了一颗糖果一样,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
“给……给我的?”她有点不敢相信。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真好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块布,一遍又一遍。
“谢谢你……陈明哥。”她抬起头,看着我,第一次没有躲闪。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赶紧做饭吧,我饿了。”我扔下一句,就钻进了自己的屋。
关上门,我靠在门上,心跳得厉害。
我听见外面,她好像在小声地哼着歌。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哼歌。
不成调,但很好听。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好像融化了一点。
她开始敢跟我说话了。
虽然还是很简单的话。
“今天……累不累?”
“厂里……有事吗?”
我呢,也开始回应她。
“还行。”
“没事。”
虽然还是很简短,但至少,不再是沉默了。
她很快就把那块蓝印花布做成了一件上衣。
她手很巧。
衣服做得特别合身。
她穿上的那天,特意在我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吗?”她问,脸红扑扑的。
我看着她。
蓝色的碎花,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
腰身收得刚刚好,显得她没那么瘦了。
我突然发现,林晚儿,其实长得不难看。
眉清目秀的,就是太瘦,太怯懦,所以平时总让人忽略了。
“还……还行。”我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没从她身上挪开。
她得到了我的肯定,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天,她一整天都穿着那件新衣服,连做饭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溅上油点子。
我看着她那副珍惜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就这么一块破布,就把她高兴成这样。
这个姑娘,真是太容易满足了。
也太让人心疼了。
我开始尝试着,对她好一点。
下班回来,如果看见路边有卖野花的,我就花一分钱买一小把。
她收到花,会找一个干净的玻璃瓶子插起来,放在窗台上。
有时候,我会从厂里带回来一些别人不要的废铁边角料。
我用我的手艺,给她打了一把小剪刀,一对小镊子。
她拿着那些小玩意儿,能看半天。
我们的关系,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里,慢慢地靠近。
我不再睡地铺了。
那个小单人床,我们俩睡,有点挤。
我总是怕挤到她,尽量往床边靠。
半夜,她会迷迷糊糊地把我往里拉。
“掉……下去了……”她嘟囔着。
她的手,又小又暖。
拉着我的时候,我心里就跟过了电一样。
我开始习惯,我的生活里,有这么一个林晚儿。
习惯早上起来,能喝到她熬的热粥。
习惯下班回家,能看到她亮着灯等我。
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有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甚至开始觉得,娶了她,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
至少,这个家,因为她,有了一点温度。
但是,生活不会一直这么平静。
麻烦,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找上门。
那天,我在厂里的搬运组干活。
带班的组长叫赵卫东,以前在车间的时候,就跟我有点不对付。
他觉得我技术好,抢了他的风头。
现在我落了难,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踩我一脚的机会。
他总是把最重最脏的活派给我。
我忍着。
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跟他叫板。
那天,我们搬一批机器零件,特别沉。
休息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抽烟喝水。
赵卫东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冲我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哎,陈明,听说你小子结婚了?”
我没理他。
“娶的还是林家的那个傻大姐?”他提高了嗓门,故意让所有人都听见。
工友们都哄笑起来。
“可以啊陈明,有福气啊!傻子好啊,好生养,还听话!”
“赵组长,你不知道,人家陈明以前的未婚妻,可是王主任家的千金!现在倒好,娶了个傻子,哈哈哈!”
那些笑声,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可以忍受他们嘲笑我。
但我不能忍受,他们嘲笑晚儿。
我把手里的水壶往地上一砸。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我指着赵卫东,眼睛都红了。
赵卫东愣了一下,随即也火了。
“哟呵?你个右派的狗崽子,还敢跟老子横?”他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老子说你媳妇是傻子,说错了?全胡同谁不知道?你娶个傻子,还不让人说了?”
“我操你妈!”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挥了过去。
我这些天在搬运组,别的没练出来,力气练出来了。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赵卫东的鼻子上。
他惨叫一声,鼻血顿时就流了下来。
工友们都吓傻了。
赵卫东反应过来,疯了一样扑向我。
“你敢打我?我他妈弄死你!”
我们俩顿时扭打在一起。
我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今天全发泄出来了。
我把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砸。
我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被人拉开。
我的脸也挂了彩,嘴角破了,火辣辣地疼。
但我不后悔。
我看着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赵卫东,心里竟然有种病态的痛快。
结果可想而知。
我被厂保卫科的人带走了。
关在了一间小黑屋里。
“聚众斗殴,殴打领导。”
这个罪名,在那个年代,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是违反劳动纪律。
往大了说,就是破坏生产,对抗组织。
再加上我爹那顶帽子。
我心里清楚,这次我麻烦大了。
我在小黑屋里待了一天一夜。
没人理我,也没人给我送饭。
我又冷又饿,心里一片绝望。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我想起了我爹,我妈。
我还想起了晚儿。
我想,她要是知道我被抓了,肯定会急坏的。
那个傻姑娘,除了哭,她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天下午,门开了。
进来的不是保卫科的人,是车间主任。
他是我爹以前的学生,以前对我挺照顾。
出事之后,他也躲着我。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
“陈明啊陈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主任,我……”
“行了,别说了。”他摆摆手,“跟我走吧。”
我跟着他走出小黑屋,心里七上八下的。
“主任,这是要……开除我?”
“开除?”他看了我一眼,“你想得美。本来是要送你去劳教的。”
我腿一软。
“是……是有人替你求情了。”
“谁?”我问。
主任没说话,只是朝厂门口努了努嘴。
我走到厂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晚儿。
她就站在厂门口那棵大杨树下,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又红又肿。
我走过去。
“晚儿?”
她看见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没说话,就是哭。
我心里一酸。
“别哭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我笨拙地安慰她。
她还是哭。
我看见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布包。
布包里,好像是……饭盒?
“你……你一直在这儿等我?”我问。
她点点头。
“从昨天下午,就来了?”
她又点点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昨天下午,到现在,快二十四个小时了。
这个傻姑娘,就这么抱着饭盒,在厂门口,不吃不喝地等了我一天一夜。
“你……”我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从车间主任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我被抓了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胡同。
晚儿知道后,急疯了。
她先是跑到厂里,想见我,但被门卫拦住了。
她就在门口等。
天黑了,下雨了,她也不走。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车间主任的家。
她就跑到主任家门口,跪下了。
她嘴笨,不会说好话。
就那么跪着,一个劲儿地磕头。
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我男人……不是坏人……求求你……放了他……”
主任和她媳妇怎么拉她都拉不起来。
她就那么跪了半宿。
主任被她磨得没办法,也动了恻隐之心。
加上念着我爹当年的师生情。
他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厂领导。
他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我年轻气盛,赵卫东管理方法也有问题。
他用自己的前途做了担保。
最后,厂里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扣三个月工资,但总算是把我放了。
我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眼前的晚儿。
她还在小声地抽泣,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她的脸很脏,沾着泥水和泪痕。
她的嘴唇干得起了皮。
但我觉得,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
我伸出手,把她拉进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她。
她的身体很瘦小,在我怀里,微微地发抖。
“晚儿。”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闻到她头发上雨水的味道。
“以后,不许再干这种傻事了。”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听见没有?”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家吧。”我说,“我饿了。”
回家的路上,我牵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我用我的手,把她的手包住。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彻底塌了。
从那以后,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暴躁,不再跟人吵架。
赵卫东看见我,还想说几句风凉话,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闭嘴了。
我的眼神,可能让他害怕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出事了。
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一个家,有一个会为了我,在别人家门口跪半宿的媳妇。
我得保护她。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
最脏最累的活,我抢着干。
我不说话,就是埋头干。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从前的嘲笑和轻蔑,变成了敬畏,甚至有点同情。
下班回到家,我不再是吃完饭就躲进屋里。
我会帮着晚儿干点活。
择菜,扫地,或者就是坐在她旁边,看她缝衣服。
我发现,看她干活,是一种享受。
她的动作很慢,但很专注。
一针一线,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又在就着昏暗的灯光,给我的工装打补丁。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针线。
“我来。”
她愣住了。
“你……你会?”
我没说话,拿起衣服,穿针,引线。
我的手是八级钳工的手,稳得很。
几下就把那个破洞补好了。
虽然针脚没有她那么细密,但也算整齐。
她看着我,眼睛里又闪着那种亮晶晶的光。
“陈明哥,你真厉害。”
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算什么。”我说,“以后,家里的活,我跟你一起干。”
从那天起,我开始教她认字。
我找来我爹以前的旧课本。
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开始教。
她学得很慢。
一个字,要教十几遍,她才能记住。
但她学得很认真。
每天晚上,我们俩就趴在桌子上。
我教,她学。
灯光下,她的侧脸,特别好看。
有时候,我教得不耐烦了,声音会大一点。
她也不生气,就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我笨……”她小声说。
我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不笨。”我摸摸她的头,“是我没教好。我们再来一遍。”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虽然很苦,很累。
但我的心,是满的。
我爹的身体,也渐渐好了一些。
他开始走出房门,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有时候,他会看着我和晚儿一起读书写字,嘴角会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妈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经常拉着晚儿的手,说:“我们家明儿,是娶了个宝回来。”
我听了,心里暖洋洋的。
是啊。
她是我的宝。
是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束光。
时间一晃,就到了76年。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伟人逝世,举国同悲。
然后,就是那场席卷全国的风暴。
“四人帮”倒台了。
胡同里,开始有人敲锣打鼓地庆祝。
我走在街上,能感觉到,空气不一样了。
那股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闷,好像正在慢慢散去。
我心里,也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爹的案子,是不是有希望平反了?
果然,没过多久,政策就下来了。
开始大规模地平反冤假错案。
我爹的学校,也成立了复查小组。
我跑前跑后,递材料,找证明人。
晚儿也陪着我。
她不认识什么人,也说不上话。
但她就那么陪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有她在身边,我心里就踏实。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学校的领导,亲自把一份红头文件,送到了我们家。
我爹的“右派”帽子,摘掉了。
不仅摘掉了,还恢复了他的工作和名誉。
我拿着那份文件,手都在抖。
我冲进屋里。
“爸!平反了!平反了!”
我爹正在窗边看书。
他接过文件,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个一辈子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我妈也哭了。
晚儿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也跟着掉眼泪。
她可能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她知道,我们高兴。
我们高兴,她就高兴。
那天晚上,我们家做了很多菜。
我爹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
他拉着我的手,说:“明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又想哭了。
“不苦,爸。”我说,“都过去了。”
他又拉过晚儿的手。
“好孩子。”他看着晚儿,眼睛里全是感激,“我们陈家,对不住你。也……谢谢你。”
晚儿被我爹说得脸又红了。
“爹……你说啥呢。”她小声说。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叫“爹”。
叫得那么自然。
我爹的案子平反后,我们家的生活,一下子就回到了正轨。
我爹回学校上课了,还评上了高级教师。
我也被调回了技术岗,没多久,就提了小组长。
厂里补发了这些年扣我的工资和奖金。
一大笔钱。
我把钱都交给了晚儿。
“你收着。”我说。
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我不会管钱。”
“我教你。”我说,“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
我拉着她的手,把那沓钱,塞到她手里。
她的手,还在抖。
但她没有再推辞。
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也想过,要不要搬家。
搬到厂里分的楼房去。
但我问晚儿,她说,她不想搬。
她说,她喜欢这个胡同。
我知道,她是在乎我爹妈,也在乎她爹妈。
我没再提搬家的事。
我在院子里,自己动手,把我们的那间小屋,扩建了一下。
我们有了自己的,像样点的卧室。
我还给她打了一张梳妆台。
我买了一面大镜子,镶在上面。
她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在镜子前照半天。
她还是不怎么会打扮。
但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脸上有了肉,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挺好看的。
有一天,我在胡同口,碰到了王淑娟。
她也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机关干部。
听说,过得不怎么好。
她男人爱喝酒,喝多了就打她。
她看起来比以前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藏都藏不住。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陈明……”
“你好。”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们之间,隔着好几年的时光,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听说……你爸平反了?你也提干了?”她问,语气里带着点试探和……羡慕?
“嗯。”
“你……你媳妇……”她朝我身后看了看。
晚儿正好从院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
她看见王淑娟,有点怕,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把她拉到我身边,搂住她的肩膀。
“这是我爱人,林晚儿。”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王淑娟看着晚儿,眼神很复杂。
有轻蔑,有嫉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晚儿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蓝印花布上衣,虽然旧了,但很干净。
她被我搂着,脸红红的,但没有躲。
“我们……要回家晾衣服了。”我说,“再见。”
我搂着晚儿,从王淑娟身边走过。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生命里,那个叫王淑娟的篇章,已经彻底翻过去了。
而我身边这个叫林晚儿的姑娘,才是我要看一辈子的书。
这本书,初看,平淡无奇。
但越读,越有味道。
79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我也迎来了我的春天。
晚儿怀孕了。
查出来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
我抱着她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她被我转晕了,趴在我肩膀上笑。
我妈和我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晚儿成了我们家重点保护对象。
什么活都不让她干了。
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她胃口很好,人也胖了一圈。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守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
当护士抱着孩子出来,告诉我母子平安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我冲进产房,晚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
她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
“是个……儿子。”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我嘴边亲了又亲。
“晚儿,辛苦你了。”我说,“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后来,我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和在厂里学到的手艺,辞职下海了。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加工厂。
一开始很难。
但我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晚儿一直支持我。
厂里忙的时候,她就给我送饭。
我应酬喝多了,她就半夜起来给我熬醒酒汤。
我的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我们搬了家,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我们有了自己的小汽车。
我给晚儿买了很多漂亮衣服,金银首饰。
但她最常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上衣。
她说,她喜欢。
儿子长大了,很聪明,也很懂事。
他考上了大学,学的是他爷爷的专业,物理。
他说,他要当一个像爷爷一样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晚儿,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她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我们还是住在那个胡同里。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更粗了。
我爹妈,还有她爹妈,都先后走了。
现在,这个院子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会陪她坐在院子里。
我给她念报纸,她戴着老花镜,给我织毛衣。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儿子和儿媳妇,带着孙子,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们。
小孙子最喜欢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他总是问我:“爷爷,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什么?”
我每次都笑着,摸摸他的头。
然后,看一眼坐在我身边,安详地织着毛衣的晚儿。
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是70年,我爹被打成了右派。
而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是70年,我爹被打成了右派。
因为那件事,我失去了一个叫王淑娟的未婚妻。
但也因为那件事,我得到了一个叫林晚儿的宝。
她不聪明,不漂亮,甚至有点“傻”。
但她用她那颗最朴实,最善良的心,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她是我生命里的光。
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看着她,她也正好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皱纹在她眼角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还是那么好看。
我伸出手,握住她那双已经变得粗糙的手。
“晚儿。”
“哎。”
“下辈子,你还嫁给我,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