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七五年,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把我从上海的喧嚣,吐到了这片名为黄泥坡的陌生土地。
一九七五年,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把我从上海的喧嚣,吐到了这片名为黄泥坡的陌生土地。
车窗外的景象,从林立的楼房变成无尽的田野时,我就知道,我的青春要被另一种颜色浸染了。
不是弄堂里石库门的青灰色,也不是外滩的洋场金粉,而是这种,最纯粹、也最让人绝望的土黄色。
空气里混着牲口粪便和湿土发酵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我,陈劲,十九岁,高中毕业,标准的城市青年,此刻正拎着一个半新的帆布包,包里塞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被翻烂的《红与黑》,站在黄泥坡的村口,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接我们的是村长,一个皮肤黝黑、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头,姓钱。
钱村长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这群“知识青年”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打量几头新来的牲口。
“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了。”他的声音和他的烟一样,又干又冲。
家?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的家在上海,有抽水马桶和煤气灶,而不是这里,一个需要我用双脚去丈量土地,用双手去刨食的地方。
我们被分到知青点,一排泥坯房,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第一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听着屋外不知名的虫鸣,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那滋味,比黄连还苦。
劳动是日复一日的。
割麦、插秧、挑大粪,每一样都把我的城市自尊剥得一干二净。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变成厚茧。我学会了在田埂上三两口扒完一碗饭,学会了在烈日下眯着眼判断云的走向,也学会了沉默。
就在这种几乎要将人磨平的沉默里,我注意到了她。
林晚秋。
第一次见她,是在公社的打谷场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瘦削但结实的小臂。
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姑娘那样咋咋呼呼,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干活,扬起的谷糠在她周围形成一片金色的薄雾,阳光一照,竟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她的动作很轻,却很利落,不像我,挥起连枷像在跟自己搏斗。
有一次,我笨手笨脚地被镰刀划了手,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周围人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埋头干活。这种小伤,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一个人跑到田埂边,想用口水凑合一下,一道影子罩在了我头上。
是她。
她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撮揉碎的草药,不由分说地按在我的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涩味传来,血竟然慢慢止住了。
“马齿苋。”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稻穗。
“谢……谢谢。”我有些结巴。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动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她。
我发现她总是一个人。
出工时一个人,收工时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也是一个人。
村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说笑打闹,她永远是那个站在圈外的人。
她好像被一层无形的墙隔开了。
同来的知青老王拍拍我的肩膀,他比我早来一年,算是“老油条”了。
“别看了,陈劲。”他压低声音,“那姑娘,碰不得。”
“为什么?”我皱起眉。
“成分不好。”老王嘴一撇,做了个“你懂的”表情。
成分。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
在这个年代,成分就是一道天堑,决定了一个人的一切。
我没再问下去,但我更好奇了。是怎样的成分,能让一个如此美好的姑娘,被孤立到这个地步?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她。
出工的时候,我会故意和她分在一组。
她不说话,我就没话找话。
“今天天气真好啊。”
“这麦子长得真壮实。”
“你家离这儿远吗?”
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嗯”一声,或者干脆不回答。
但我没放弃。
有一次休息,我看到她捧着一本破旧的书在看,封面都掉了。
我凑过去,是我带来的那本《红与 harvard-architectural-review-no-8-ethics-in-architecture-vol-8-1992-paperback-harvard-university-graduate-school-of-design-editor/dp/0847814838">与黑》。
不,不是我的那本,是另一本,更破旧,纸张都泛黄了。
“你也看这个?”我惊喜地问。
她像是被抓住了秘密的小偷,猛地把书藏到身后,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捡的。”她小声说。
我笑了,从我的帆布包里拿出我的那本,“巧了,我也有一本。”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
那是一种,对知识最纯粹的渴望和欣喜。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裂开了一条缝。
我们开始偷偷地交换书籍。
我把我带来的所有书都给了她,她则会给我一些我看不懂的、手抄的诗词。
我们的交流地点,是村子东头那片白杨林。
黄昏时分,当炊烟升起,村民们都回家吃饭时,就是我们碰头的暗号。
我会在那里等她,看她踩着落日的余晖,从田埂上慢慢走来,像一幅移动的油画。
我们聊于连,聊玛蒂尔德,聊那些离我们无比遥远的世界。
我发现她异常聪明,很多观点甚至比我这个“知识青年”还要深刻。
“于连的可悲,不是他向上爬的野心,”她有一次说,“而是他始终没明白,他追求的那些东西,本身就没什么价值。”
我愣住了,看着她被晚霞映红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懂得太多了。
懂得不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
我们的关系,在黄泥坡这个封闭的小世界里,自然没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风言风语开始传开。
“那个上海来的知青,跟林家那丫头好上了。”
“啧啧,真是瞎了眼,什么人不好找,找个‘地主崽子’。”
“地主崽子”这四个字,像一根毒刺,扎得我生疼。
我终于明白了她被孤立的原因。
原来,她是地主的女儿。
在这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时代,这四个字,就是原罪。
意味着她生来就有罪,要接受改造,要被所有人踩在脚下。
我去找老王喝酒,用我半个月的工分换来的一瓶劣质白干。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灌了一口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王叹了口气,“陈劲,这浑水,你蹚不起。你知道她爹是怎么死的吗?当年斗地主的时候,被活活打死的。她娘也疯了,没两年就投了河。就剩下她一个,靠着村里给的一口救济粮活下来,从小到大,谁都能踩她一脚。”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我眼前浮现出她总是低着头、沉默干活的样子。
那不是孤僻,是恐惧。
是长年累月的欺凌和歧视,在她身上刻下的烙印。
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管什么成分,什么阶级,我只知道,我喜欢她。
我喜欢林晚秋。
我要保护她。
第二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午饭——一个白面馒头,塞到了晚秋的手里。
那时候,白面馒头是稀罕物,只有我们这些拿国家补助的知青偶尔能分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我们。
目光里有惊讶,有鄙夷,有嘲讽。
晚秋拿着那个馒头,手在发抖,她想还给我,眼睛里全是惊慌。
我抓住她的手,用了点力气,不让她退缩。
“吃。”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的。”
她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
最终,她还是收下了。
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地,向整个黄泥坡宣告,我站在她这边。
代价很快就来了。
村里的干部开始给我“穿小鞋”。
最苦最累的活,都派给我。
别人的工分一天能挣到八分、九分,我的,顶天了只有五分。
这意味着我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村里的碎嘴婆子刘婶,见到我就阴阳怪气。
“哟,陈知青,这是要去挑大粪啊?小心别脏了你的白衬衫,林家那丫头可要心疼了。”
我咬着牙,不理会。
但我越是维护晚秋,他们就越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有一次,分派农活的时候,大队长故意把一片最贫瘠、最难啃的荒地分给了晚秋一个人去开垦。
那是连壮劳力都不愿意干的活。
所有人都看着,等着看她的笑话。
晚秋咬着唇,什么也没说,拿起锄头就往那片地走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到大队长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故意欺负人!”
大队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睛一瞪,“怎么着,陈知青,你要替她出头?你是什么成分,她是什么成分?你跟一个地主崽子划不清界限,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
“成分成分,你就知道成分!”我气得浑身发抖,“她爹是地主,她也是地主吗?她生下来就该被人欺负吗?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的话,像在平静的油锅里扔进了一滴水。
整个场面都炸了。
“反了反了!这个知青竟然给地主翻案!”
“思想太反动了!”
那天,我被关了禁闭,写了一份长长的检讨。
晚秋偷偷来看我,隔着门缝,塞进来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陈劲,你别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值得的。”
“值得。”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轻声说,“只要是为了你,就值得。”
门外,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地说:“我爹……他不是坏人。他读过书,还办过学堂,让村里的孩子免费念书。后来……后来……”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酸楚得厉害。
我知道,她是在向我解释。她怕我真的以为,她是一个“坏人”的孩子。
那次冲突之后,我们反而走得更近了。
苦难是最好的催化剂。
我们不再满足于黄昏时在白杨林的短暂相会。
我们会趁着夜色,跑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
那里有一块大石头,躺在上面,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在上海,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星星,亮得像钻石,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我们并排躺着,谁也不说话。
但我觉得,我们的心是贴在一起的。
有一次,下着小雨,我们躲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缝隙滴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我看着她被油灯映照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沾着水汽。
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亲了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小鹿。
我以为她会推开我,甚至会生气。
但她没有。
她只是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有委屈,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炽热的情感。
然后,她主动地,吻了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凉,带着雨水的湿气,还有一丝青草的味道。
那个吻,笨拙,青涩,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我们在一起了。
以一种最秘密,也最决绝的方式。
我们像两只生活在黑暗里的鼹鼠,贪婪地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那段日子,很苦,但也很甜。
白天,我们在人前装作不熟,用眼神的余光寻找对方。
晚上,我们在山坡上,在白杨林里,在废弃的牛棚里,拥有整个世界。
她会给我唱她小时候听过的歌谣,我则会给她讲上海的霓虹灯和有轨电车。
“晚秋,”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等我,等有一天,我一定带你回上海。我们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吃大白兔奶糖。”
她把脸埋在我怀里,用力地点头。
我相信,那时的我们,都以为未来是可以通过许诺来预定的。
一九七七年冬天,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所有知青的耳边。
恢复高考了。
那一瞬间,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
压抑了十年的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每个人都疯了一样地找书,复习。
我也是。
回城,上大学,这是刻在我们这代人骨子里的渴望。
我白天拼命干活,晚上点着煤油灯,把早就忘光的数理化知识一点点捡回来。
晚秋比我还紧张。
她会把她省下来的口粮偷偷塞给我,会在我熬夜的时候,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她从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把煤油灯的火苗调亮一点。
我看着她操劳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地疼。
“晚秋,”我拉着她的手,“等我考上了,我就有正式工作,有城市户口了。到时候,我就回来接你,我们结婚。”
“嗯。”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但我知道,她信了。
我也信了。
我发了疯一样地学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考出去,带她走。
考试那天,我走进考场,回头看了一眼。
她就站在远处那棵大槐树下,远远地望着我。
风吹起她的衣角,她瘦弱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冲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几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
我考上了。
是上海的一所师范大学。
知青点的人都来向我道贺,老王用力地捶着我的胸口,“好小子,有你的!出人头地了!”
我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要走了。
离开这片我曾经无比厌恶的黄土地。
离开我爱的人。
走的前一晚,我们还是在那个山坡上。
夜色很浓,连星星都藏了起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对方,仿佛要将彼此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陈劲,”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到了上海,别忘了我。”
“不会的。”我吻着她的头发,“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写信,放假就回来看你。等我一毕业,我就回来娶你。”
“我等你。”她说。
这三个字,比任何誓言都重。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站在站台上,没有哭,只是拼命地朝我挥手。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那片黄土地融为一体。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回到上海,恍如隔世。
高楼,汽车,商店里的琳琅满目,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像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带着满身的硝烟和疲惫,无法融入这片和平的繁华。
我开始给晚秋写信。
我告诉她大学里的生活,告诉她我又读了什么新书,告诉她我又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每一封信的结尾,我都会写:等我。
她的回信总是很短,字迹清秀,说的都是村里的琐事。
谁家的牛生了崽,谁家的地又丰收了。
关于她自己,却提得很少。
只在信末写:盼你。
大一的寒假,我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回黄泥坡。
我带了很多东西,给她的布料,雪花膏,还有一根在上海很时髦的红围巾。
可是,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村里时,却听到了一个让我如遭雷击的消息。
晚秋结婚了。
就在我走后不到三个月。
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地冲到她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前。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晚秋跟在他身后,看到我,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瘦了,也憔悴了,但那张脸,还是思夜想的模样。
“你……”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怀里揣着的那条红围巾,此刻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胸口。
“陈大哥,你回来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热情地招呼我,“快,屋里坐。”
我没有动。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晚秋。
我要一个解释。
晚秋低着头,不敢看我。
“她……她有了。”男人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娘说,不能再等了,对孩子不好。”
有了?
我感觉天旋地转。
孩子是谁的?
是我的吗?
我看着晚秋,她依然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的山坡,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我只记得,我把那条红围巾,连同我所有的希望和承诺,一起扔进了村口那条冰冷的河里。
回到上海,我大病了一场。
我不再写信,也不再想起那个地方。
我把那段记忆,连同那个名字,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努力学习,参加社团,谈了一个家在本地的女朋友。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结婚,生子。
生活走上了所有人都认为“正确”的轨道。
我成了一个体面的大学教授,家庭美满,事业有成。
黄泥坡,林晚秋,都成了上个世纪的尘埃。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二零一零年,我退休了。
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过去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开始像潮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总是在午夜梦回时,看到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褂子的姑娘,在金色的谷糠里,对我回眸一笑。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的妻子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老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相伴了三十年的女人,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那天晚上,我把我跟晚秋的故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妻子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她叹了口气,“去看看吧。去了,你的心结,或许就解开了。”
我动心了。
是的,我想回去看看。
不为别的,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那个孩子……我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时隔三十多年,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早已物是人非。
当年的黄泥坡,现在已经变成了“黄泥镇”。
泥泞的小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低矮的土坯房被一栋栋两三层的小楼取代。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村子的位置。
知青点早就拆了,变成了镇上的一个文化广场,大妈们正在那里跳着广场舞。
我像一个异乡人,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走进镇政府,想打听一下。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的办事员。
当我报出“林晚秋”这个名字时,他愣了一下。
“您找她?您是……”
“我是她……一个老朋友。”
办事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像个干部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您好,我姓李,是这个镇的镇长。您找林晚-……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注意到,他提到那个名字时,也犹豫了一下。
“我就是想来看看她,很多年没见了。”
李镇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陈教授,您跟我来办公室坐坐。”
他竟然知道我的身份。
在镇长办公室里,李镇长给我倒了杯茶。
“陈教授,您是上海来的贵客。有些事,本来不该提。但既然您问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关于林晚秋同志的档案材料。”
我的手有些抖,打开了档案袋。
里面是一些发黄的纸张,有手写的,有打印的。
第一页,就是她的个人信息。
姓名:林晚秋。
性别:女。
民族:汉。
出生年月:1956年。
家庭成分:地主。
那两个字,像烙铁一样,再次烫伤了我的眼睛。
我往下看。
父亲:林甫,大地主,1951年被镇压。
母亲:周氏,1954年投河自尽。
我继续翻着。
里面记录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表现”。
“该人思想消极,不积极向组织靠拢。”
“与返城知青陈劲关系不清,存在作风问题。”
“于1978年初,与邻村村民王建国结婚。”
看到这里,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然后,我看到了一份情况说明,时间是1978年秋。
上面写着:
“关于林晚秋与其夫王建国之子王念的户口问题。经查,该子并非王建国亲生。据王建国本人交代,林晚秋嫁给他时,已有身孕,系前返城知青陈劲所留。因林晚秋本人成分问题,为保护孩子,故冒名顶替……”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
我早该想到的!
我早该想到的!
她那么刚烈的性子,怎么可能在我走后那么快就嫁给别人!
她是为了孩子!
为了我们的孩子,能有一个清白的“成分”,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
我继续往下看,看到了更让我震惊的东西。
那是一份申请。
不,是一份血书。
是晚秋写给当时公社革委会的。
时间,是我考上大学后,离开前。
信上,她用血写着:
“我,林晚秋,地主子女,自知罪孽深重。现恳请组织,不要因为我的成分问题,影响知识青年陈劲同志的前途。我与他之间的一切,皆是我主动勾引,与他无关。我愿承担一切后果,只求组织明察。”
下面,是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那份血书上。
原来,在我为自己的前途奋力拼搏的时候,她却在用这种方式,为我扫清障碍。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她。
可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在保护我。
保护我的前途,保护我的声誉,甚至,保护我们的孩子。
“她……她人呢?”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李镇长。
李镇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档案的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死亡证明。
姓名:林晚秋。
死亡日期:1985年3月。
死因:胃癌。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喃喃自语。
“积劳成疾,加上心情郁结。”李镇长低声说,“她嫁给王建国之后,日子也不好过。王建国是个老实人,对她不错,但他的家人,因为她的成分,一直看不起她。她什么苦活累活都抢着干,就是想证明自己。饭也舍不得吃,有了病也舍不得看……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那……那个孩子呢?”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王念啊,这孩子有出息。”李镇长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他妈妈走后,王建国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这孩子像他妈,聪明,也倔。当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现在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当高管呢。”
“他……知道我的事吗?”
李镇长摇了摇头,“王建国把这个秘密守了一辈子。他说,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有个那样的爹,更不能让他去打扰你的生活。晚秋走的时候也交代了,这辈子,就让陈劲当她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梦?
我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我所以为的背叛,是一场深沉的保护。
我所以为的遗忘,是一场刻骨的铭记。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知识青年”,这个体面的大学教授,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傻瓜!
李镇长把我送出了镇政府。
“陈教授,去看看她吧。就在镇子东面的山坡上。”
东面的山坡。
是我们曾经看星星的地方。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山坡还是那个山坡,只是当年的那块大石头,已经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
在山坡的最高处,我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坟包。
没有墓碑。
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前面长满了杂草。
我知道,那就是她。
我走过去,跪倒在坟前,失声痛哭。
“晚秋,我回来了……我回来晚了……”
我把脸贴在冰冷的泥土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年的体温。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一辈子。
我在坟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日正当中,到夕阳西下。
我跟她讲我这三十多年的生活,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的工作。
讲得越多,我越觉得空虚。
我拥有了世人眼中的一切,却弄丢了唯一的那颗真心。
天黑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请问是陈劲,陈教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年轻,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是。”
“我是王念。”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李镇长把您的事告诉我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刚下飞机,在镇口的宾馆,您有时间吗?我想跟您谈谈。”
我们在宾馆的茶室见了面。
他长得很像晚秋,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也带着一丝忧郁。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气质干练,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我父亲,前年去世了。”他先开了口,“临走前,他把所有事都告诉了我。包括这个。”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围巾。
已经很旧了,颜色也暗淡了,但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我父亲说,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当年你走后,她偷偷从河里捞了上来,一直藏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恨我吗?”我颤抖着问。
王念摇了摇头,“我父亲说,我母亲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好。她只是经常一个人,看着这条围巾发呆。她说,你给了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给我取名叫‘念’,思念的念。她说,让我不要忘记,我是带着一个人的思念出生的。”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眼泪纵横。
“陈教授,”王念看着我,目光复杂,“我今天来见您,不是为了认亲。我姓王,我父亲是王建国,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他给了我母亲一个家,把我养大,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我明白。”我点头,心如刀割。
“我只是想把这条围巾还给您。”他说,“它不属于我母亲,也不属于我。它属于您和您那段已经结束的过去。我母亲的一生,很苦。我不希望她走了,还要被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捆绑着。”
他站起身,“我明天一早就回北京了。陈教授,您……保重。”
他走了,没有回头。
就像当年,我离开她时一样决绝。
我一个人坐在茶室里,手里攥着那条冰冷的红围巾,坐了整整一夜。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段爱情。
我失去的,是一个女人用她的一生,为我筑起的,一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梦。
而我,亲手把这个梦,打碎了。
第二天,我离开了黄泥镇。
我没有带走那条围巾。
我把它,连同那本《红与黑》,一起烧在了晚秋的坟前。
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金色的谷糠里,穿着蓝色的土布褂子,对我回眸一笑。
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我年少时,最熟悉的温柔。
回到上海后,我把黄泥镇的那套小楼买了下来,过户到了王念的名下。
我没有告诉他。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为晚秋,做的事。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体面的退休教授,每天散步,看报,含饴弄孙。
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
在我的心里,永远埋葬着一个叫林晚秋的姑娘。
和一个,我欠了她一辈子的,一九七五年的秋天。
来源:风过晨为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