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用食指关节,笃笃笃地敲着我的显示器,屏幕上的图表跟着一颤一颤。
王总的唾沫星子,差一点就飞进我的咖啡杯里。
那是我花三十块钱买的,今天第一口还没喝上。
“李天!你管这个叫PPT?”
他用食指关节,笃笃笃地敲着我的显示器,屏幕上的图表跟着一颤一颤。
像我此刻的心。
“我昨天晚上熬到两点做的,王总。”我小声辩解。
“两点?”他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拔高,整个开放办公区的人都听得见,“你熬到天亮,做出来一坨屎,它也变不成金子!”
我闭嘴了。
跟王总争辩,相当于主动申请当众表演一个“垂死挣扎”。
他最喜欢看这个。
“看看你这个字体!微软雅黑!你怎么不用宋体?啊?你是设计师吗,你跟我玩个性?”
我看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微软雅黑,忽然觉得它无比刺眼。
原来,压垮我的不是工作,是一个字体。
“还有这个图表,红配绿,你跟我玩赛博朋克是吧?你是觉得我眼瞎,还是觉得客户眼瞎?”
我没说话,只是把视线从屏幕,缓缓移到了他那件深绿色的Polo衫和鲜红色的领带上。
然后我迅速低下头,死死盯着我那杯还没喝的咖啡。
我怕我笑出声。
笑了,这个月的奖金就没了。
生活就是这样,为了几两碎银,你得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他还在咆哮,那些词汇像机关枪一样扫射,什么“责任心”、“态度”、“颗粒度”、“闭环”,这些词单独看都挺正常,组合在一起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别像一种精神污染。
我开始走神。
我想起我大学毕业时,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子,你是有才华的,到大城市好好干,别怕。”
那时候,我相信才华这东西,跟钱一样,是硬通货。
现在我知道了。
才华可能是一张彩票,你刮开前,它什么都不是。
而王总手里的权力,是ATM机,随时能取钱。
“听明白没有!”他最后一声暴喝,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明白了,王总。我马上改。”我站起来,微微鞠躬,姿态标准得像个五星级酒店的门童。
他哼了一声,像一头巡视完领地的肥硕的猪,心满意足地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坐下来,感觉整个后背的衬衫都湿了。
旁边工位的晓雯,从她的仙人球后面,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对我做了一个同情的口型。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回应。
然后我打开那个PPT。
第一件事,Ctrl+A,把所有字体,从“微软雅黑”改成“宋体”。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投降的将军,亲手换上了敌军的旗帜。
屈辱吗?
有点。
但更多的是麻木。
就像你每天都吃一道难吃的菜,吃到最后,你已经忘了好吃的菜是什么味道了。
我端起那杯咖啡,已经凉了。
一口灌下去,又苦又涩,像我此刻的人生。
我的一生,就像个笑话。
真的。
自己演给自己看,自己笑给自己听。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楼梯间。
这是我的专属食堂。
没有王总的咆哮,没有同事们小心翼翼的眼神,只有通风管道规律的嗡嗡声,和窗外偶尔飞过的一只鸟。
我啃着早上买的包子,已经硬了,像块石头。
手机响了,是我妈。
“儿子,吃饭没?”
“吃了,妈。在餐厅呢,吃的红烧肉。”我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含糊地说。
“那就好,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上那圈游泳圈,笑了。
“知道了妈。”
“工作顺利不?领导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王总特别器重我,刚还表扬我来着。”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
谎言说多了,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的药快吃完了,我寻思着……”
“知道了,我下午就给你转钱过去。”我没等她说完。
“哎,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就是跟你说一声……”
“我懂,妈。你别操心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没有味道。
我看着手机银行APP里那个四位数的余额,叹了口气。
这个月,又得靠信用卡活着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陀螺。
被一根叫“生活”的鞭子抽着,不停地转,不敢停。
因为停下来,就倒了。
下午,我把改好的PPT发给了王总。
这次,我用了他最爱的宋体,和他最欣赏的蓝底白字。
丑得惊天动地。
五分钟后,他回了邮件。
只有一个字:“可。”
我盯着那个“可”字,看了足足一分钟。
我觉得这个字,就是对我这半天工作,乃至我整个人生状态的最好总结。
不可,也不行。
就是“可”。
可以这么活着,可以这么忍着,可以这么混着。
死不了,也好不了。
晚上七点,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我还在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新来的实习生小张,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地过来。
“天哥,还不走啊?”
他比我小五岁,眼睛里有光。
那种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清澈的光。
“等会儿,还有点事。”我说。
“天哥你真卷啊。”他由衷地赞叹,“不像我,到点就想跑。”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
想告诉他,别学我,没前途。
想告诉他,这光很珍贵,别让它灭了。
但最后,我只是笑了笑。
“年轻人,精力旺ot;
他挠挠头,嘿嘿一笑,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关掉那个丑陋的PPT,打开了我的私人文件夹。
里面是我大学时做的几个设计。
有海报,有模型,有动画。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很牛逼的设计师。
我的毕业设计,还拿了学院的金奖。
照片上,我举着奖杯,笑得像个傻子。
照片的背景,是学校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旁边站着一个女孩。
她叫林微,我的前女友。
她也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分手那天,她对我说:“李天,你很有才华,但才华不能当饭吃。我要的生活,你给不了。”
那时候我不服气。
我觉得她拜金,世俗。
现在我懂了。
她只是比我更早地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真相就是,我们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普通人。
过着普通的生活,拿着普通的薪水,做着普通的工作。
而那些曾经以为能让我们闪闪发光的梦想,最后都变成了硬盘里一个无人问津的文件夹。
我关掉文件夹,关掉电脑。
站起来的时候,腰发出一声脆响。
像是某种预警。
走出写字楼,已经是晚上九点。
城市的霓虹灯亮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汇入人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没人知道我今天被骂了。
没人知道我爸的药费还没着落。
没人知道我曾经想当个设计师。
大家都有自己的轨道,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生活。
我坐上地铁。
车厢里挤满了疲惫的脸。
有人在打瞌/睡,有人在刷短视频,有人在打电话。
我旁边一个女孩,在默默地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还在飞快地打字,像是在跟谁吵架。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们都一样。
都是这个巨大城市里,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又在拼命支撑的灵魂。
地铁到站,我下了车。
回到我租的那个小单间。
十五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
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烧水壶。
我脱掉被汗浸湿的衬衫,光着膀子,瘫在椅子上。
今天就这么过去了。
跟昨天一样,跟明天,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拿起手机,点开外卖软件。
想吃点好的。
但看了看价格,最后还是点了一份最便宜的麻辣烫。
加了一份泡面。
这是我对自己今天所有辛苦和委屈的,最高规格的犒劳。
等外卖的时候,我点开了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大学同学的微信群。
里面正聊得火热。
有人晒娃,有人晒新买的车,有人晒去欧洲旅游的照片。
班长艾特我:“李天,你呢?最近怎么样?还在那家大公司吧?”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输入框上,不知道该回什么。
说我挺好?
好在哪里?
说我不好?
跟谁说呢?说了又有什么用?
最后,我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
然后退出了微信。
外卖到了。
我打开饭盒,一股廉价的香精味扑面而来。
我一边吃,一边刷着短视频。
视频里的人,都在笑。
笑得很开心,很夸张。
好像生活里没有任何烦恼。
我看着他们,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进了麻辣烫的汤里。
不咸。
真的,一点都不咸。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走进办公室,气氛有点不对劲。
晓雯又从她的仙人球后面探出头来,对我挤眉弄眼。
我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她指了指王总的办公室。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那个PPT还有问题?
我坐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十分钟后,王总办公室的门开了。
他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
我不认识他。
王总拍了拍手,把所有人都召集过去。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张博,张经理。从今天开始,他将担任我们部门的副总监,主要负责创意和策划这一块。”
我愣住了。
副总监?
我们部门从来没有过这个职位。
而且,我记得很清楚,上个月公司内部竞聘,这个岗位,我也报名了。
当时王总跟我说,公司暂时没有设立这个岗位的计划,让我不要好高骛远,先做好手头的工作。
我看着那个叫张博的男人。
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眼神精明,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老练。
他微笑着跟每个人握手。
轮到我时,他握住我的手,稍微用了点力。
“李天是吧?我听王总提起过你,说你是咱们部门的笔杆子,以后多指教。”
他的话很客气。
但他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我感觉自己被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贴上了一个价签。
“不敢当,张总客气了。”我抽出手,手心有点黏。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我都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度过。
我终于明白,王总昨天为什么对我发那么大火。
他不是对我做的PPT不满意。
他是对我这个人不满意。
或者说,他对我的存在,感到了一种威胁。
他需要一个听话的,没有野心的,能让他随意拿捏的下属。
而我,那个报名竞聘的我,显然不是。
所以,他要敲打我,要磨掉我的棱角。
所以,他宁愿从外面空降一个副总监,也不愿意从内部提拔。
因为空降兵,是他的人。
而我,不是。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像个小丑,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规则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
我以为我在追求进步,追求职业发展。
其实,我只是在一次次地冲撞南墙。
中午,我没去楼梯间。
我去了公司楼下的日料店。
点了一份最贵的鳗鱼饭套餐。
一百二十八块。
我吃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粒米,每一块鱼肉,我都嚼了很久。
我想记住这个味道。
这是我用一个月的午饭钱,换来的一次小小的奢侈。
也是我对自己,无声的抗议。
吃完饭,我回到公司。
刚坐下,小张就凑了过来。
“天哥,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张总,是王总的小舅子。”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一脸神秘,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哦?就一个哦?”他有点失望,“天哥你不好奇吗?这可是典型的任人唯亲啊!”
我笑了。
“好奇什么?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愣住了。
“正常?这怎么正常了?”
我看着他那张还带着学生气的脸,忽然有点不忍心。
“小张,等你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有些事,你改变不了,就只能接受。”
说完,我戴上耳机,把音乐声开到最大。
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因为讨论,没有任何意义。
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怨天尤人的失败者。
下午,新官上任的张总,召集我们开会。
会议室里,他站在投影幕布前,意气风发。
他讲了很多东西,从市场趋势到用户心理,从品牌定位到传播策略。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比只会咆哮的王总,水平高多了。
但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腕上那块表。
我认识那个牌子。
我曾经在商场的橱窗里,看过很久。
那块表的价格,大概是我一年的工资。
那一刻,我清晰地认识到,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坐在同一个会议室里。
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墙。
会议的最后,他宣布了一个新项目。
为一个新上市的饮料品牌,做一个全案的推广。
“这个项目很重要,公司很重视。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来。”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我需要一个项目负责人,来统筹整个方案。有谁愿意主动请缨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看自己的笔记本。
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
做好了,功劳是领导的。
做砸了,锅是项目负责人的。
我也没有动。
我已经不想再当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傻子了。
“没人吗?”张博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李天,你来吧。”
不是询问,是命令。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
我看到他眼里的算计。
也看到旁边王总脸上,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明白了。
这是他们给我准备的另一个舞台。
一个更大的,更华丽的,也更危险的舞台。
他们想看看,我这个不听话的小丑,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笑了。
“好的,张总。”
全会议室的人都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同情,有不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笑。
因为我觉得,这真的太好笑了。
生活,这个蹩脚的编剧,又给我安排了一出新戏。
既然如此,那就演吧。
反正,观众也只有我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活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早上七点到公司,晚上十二点回家。
周末无休。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新项目里。
我查资料,做分析,写方案。
我跟客户开会,跟供应商谈判,跟各个部门协调。
我瘦了十斤。
黑眼圈比眼睛都大。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敬畏。
他们大概觉得我疯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拼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到极致,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人,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林微。
对,就是那个林微。
她现在在客户公司,做市场部经理。
这个项目,正好是她负责对接。
时隔五年,我们以甲乙方的身份,再次相遇。
第一次开会,在客户的会议室里。
我站在前面讲方案。
她坐在下面听。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然后迅速错开。
那一刻,我感觉时间像一个轮回。
会后,她叫住了我。
“李天。”
“嗯。”
“你……还好吗?”
“还行。”我看着她,她比以前更成熟,更干练了。穿着职业套装,画着精致的淡妆。
“你的方案,做得很好。”她说,“逻辑很清晰,洞察也很准。”
“谢谢。”
“就是……”她顿了顿,“你看起来很累。”
我笑了笑,没说话。
“注意身体。”她从包里拿出一盒东西,递给我,“这个,对肝好。”
是一盒护肝片。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我先走了。”她先开了口。
“好。”
看着她的背影,我捏紧了手里的那盒护肝片。
心里五味杂陈。
之后的合作,我们都保持着一种职业的默契。
只谈工作,不聊私事。
但偶尔,在深夜的加班间隙,她会给我发一条微信。
“还没睡?”
“方案的那个细节,我觉得可以再调整一下。”
“给你点了份夜宵,送到你公司楼下了,记得去拿。”
她的关心,像一滴滴温水,悄悄地融化着我心里那块坚冰。
我开始有点恍惚。
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还在一起。
好像我们只是在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一起努力。
方案推进得很顺利。
客户对我们的创意非常满意。
王总和张博,也难得地没有再找我的麻烦。
他们乐得清闲,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我。
我成了这个项目里,实际上唯一的负责人。
部门里的同事,也都对我马首是瞻。
我第一次,在公司里,感受到了那种被称为“权力”的东西。
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
我反而更加焦虑,更加疲惫。
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我像一个走钢丝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
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走,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
方案最终稿提交的前一天晚上。
我们整个项目组,都在公司通宵。
凌晨三点,我改完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点击发送。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同事们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办公室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和窗外城市的夜景。
我看着窗外,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
忽然觉得很孤独。
手机震了一下。
是林微。
“搞定了?”
“嗯。”
“辛苦了。”
“你也一样。”
“明天最终会,你有信心吗?”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相信你。”
看到这四个字,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李天。”
“嗯?”
“如果……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了,我们……”
她没有说下去。
我也没问。
因为我害怕。
害怕那个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我们沉默了很久。
“早点睡吧。”最后,她说。
“好。”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手掌里。
我不知道,我是在期待明天的到来,还是在害怕。
最终提案会,定在下午两点。
我穿上了我唯一的一套西装。
对着镜子,打好领带。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C白,眼神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
我对自己笑了笑。
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到齐了。
客户方,林微坐在主位。
我们公司,王总和张博,像两尊门神一样,坐在我的两边。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开始我的演讲。
我讲得很流畅,很自信。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数据,都烂熟于心。
我能感觉到,林微的眼神,一直在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有欣赏,有鼓励,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讲完最后一个字,我合上电脑。
“我的阐述,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我鞠了一躬。
会议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客户方的老总,站起来,握住我的手。
“小李,太棒了!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棒的方案!就按你这个来!我们马上签合同!”
我听着他的赞美,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微。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带着笑意。
她对我,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你真棒。”
那一刻,我觉得过去一个月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也许并不完全是个笑话。
它也有闪光的时刻。
比如现在。
会议结束,客户满意地走了。
王总和张博,也满面春风地去送客。
我一个人留在会议室里,慢慢地收拾东西。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抽干了电的电池,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但我的心里,是满的。
我拿出手机,想给林微发条信息。
我想约她吃饭。
我想跟她,好好聊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你好。”
“请问,是李天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客气的女声。
“我是,请问你是?”
“你好,我是XX集团人力资源部的。我们收到了您的简历,我们总监对您非常感兴趣,想约您明天下午过来面试一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我愣住了。
简历?
我什么时候投过简历?
我最近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去投简历?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投过简历。”
“没有错的,李天先生。这份简历,是你们公司的张博,张总,亲自推荐给我们的。”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张博?
他推荐我?
去别的公司面试?
这是什么意思?
“李天先生?你还在听吗?”
“在……”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那您明天下午两点,方便吗?”
“……方便。”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脚冰凉。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圈套。
张博不是要考验我。
他是要利用我。
利用我的能力,去拿下这个重要的项目,作为他新官上任的业绩。
然后,再一脚把我踢开。
踢到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甚至可能是竞争对手的公司去。
这样,既显得他大度,不拘一格降人才。
又彻底清除了我这个,可能会威胁到他和他小舅子地位的“隐患”。
过河拆桥。
卸磨杀驴。
我脑子里闪过很多成语。
但没有一个,能准确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那是一种,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的寒冷。
是一种,你全心全意投入演的一出戏,演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被人随意丢弃的道具的荒谬。
我笑了。
我真的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一生,果然是个笑话。
而且,还是一个别人编好了剧本,我却傻傻地以为自己在即兴表演的,天大的笑话。
我没有回工位。
我直接走出了公司。
我需要呼吸一点,不属于那栋大楼的空气。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
手机又响了。
是林微。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
“喂。”
“你在哪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在外面。”
“我刚才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打电话你也不接。我有点担心。”
“没事。”
“你……是不是知道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心,沉了下去。
“知道什么?”我明知故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李天。”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歉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张博他……他是我表哥。”
我感觉我的世界,又塌了一块。
张博,是她的表哥。
所以,她对我的那些关心,那些鼓励,那些夜宵……
都是演戏吗?
都是为了配合她表哥,完成这场骗局吗?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是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证明你自己。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打断她,“你以为我证明了自己,他就会提拔我?林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我没有!李天,你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我几乎是在吼,“你们是一家人!你们把我当猴耍!你现在跟我说对不起?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李天,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我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我不想再跟这个虚伪的世界,有任何联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华灯初上。
我走到一条河边,坐了下来。
河水倒映着城市的霓虹,五光十色,像一个破碎的梦。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是上次为了应酬客户买的,还剩大半包。
我不太会抽烟。
但现在,我特别想抽一根。
我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笑。
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可怜的疯子。
我想起我爸,我想起我妈。
我想起我那个四位数的银行卡余额。
我想起我那个十五平米的出租屋。
我想起那个叫“微软雅黑”的字体。
我想起林微那句“你真棒”。
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快放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
然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笑话。
我把那包烟,一根一根地,抽完了。
然后,我站起来,把手机,扔进了河里。
噗通一声。
像是我跟这个世界,做了一个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我没有去那家公司面试。
我也没回我自己的公司。
我买了一张最早回家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
晃晃悠悠,要坐十几个小时。
我喜欢这种慢。
它让我有时间,去想一些事情。
或者,什么都不想。
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风景。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
柏油马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逆着时间行走。
从我的二十八岁,回到我的十八岁。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我走出车站,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没有汽车尾气,只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爸来接我。
他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
“怎么瘦成这样了?”他皱着眉,帮我把行李搬上车。
“减肥呢。”我笑了笑。
他没再问什么。
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行驶。
路两边,是金黄色的稻田。
风吹过,稻浪起伏。
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手,然后过来拉住我,从头到脚地打量。
“瘦了,黑了,也憔悴了。”她心疼地说。
“妈,我饿了。”我说。
“哎,好,饭马上就好。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炖排骨。”
那天中午,我吃光了一大锅米饭,和一整盆排骨。
我妈看着我,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笑。
那笑容,比我在大城市里见过的任何霓虹灯,都温暖。
下午,我睡了一觉。
睡得很沉,很香。
没有做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我爸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工作……辞了?”他问。
“嗯。”
“遇到难事了?”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回来也好。”他说,“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安逸。人这一辈子,活个舒坦最重要。”
我看着他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和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我忽然明白。
我爸,其实什么都懂。
他只是,不忍心说破。
晚上,我躺在我小时候睡过的床上。
床板有点硬。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没有再想王总,没有再想张博,也没有再想林微。
我只是想着,明天早上,我妈会给我做什么早饭。
是手擀面,还是小米粥。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什么都没干。
每天就是吃饭,睡觉,陪我爸下地,陪我妈赶集。
我把我在大城市里,欠下的所有睡眠,都补了回来。
我的体重,长回了十斤。
脸色,也红润了。
村里的人见到我,都说:“这孩子,还是在家里养得好。”
我妈听了,就特别高兴。
这期间,我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新号码。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
一天,我陪我妈去镇上买东西。
路过一个正在装修的店面。
门口贴着招聘启事。
“诚聘设计师一名,薪资面议。”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我妈问我:“想去试试?”
我摇了摇头。
“不想。”
我已经不想再碰设计这东西了。
它带给我的,伤痛比快乐多。
但是,两天后,我还是去了。
因为我爸的腿,又开始疼了。
医生说,需要做个小手术,要花几万块钱。
我卡里那点钱,根本不够。
我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在家里躺着了。
我去应聘了。
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娟姐。
她看了我以前的作品,眼睛一亮。
“小伙子,你这水平,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屈才了啊。”
“娟姐,我就想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干活。”
“行。”她很爽快,“底薪三千,加项目提成。干得好,年底有分红。怎么样?”
“好。”
就这么,我成了镇上唯一一家广告店的,唯一一个设计师。
我的工作,很简单,也很琐碎。
给小餐馆设计菜单,给理发店设计传单,给新开的服装店设计门头。
没有高大上的品牌策略,没有复杂的市场分析。
只有一个最朴素的要求:醒目,好看,能招揽生意。
我每天,都跟各种各样的老板打交道。
他们不懂什么叫“设计感”,也不懂什么叫“黄金分割”。
他们只会说:“这个字,给我放大!再大一点!”
“这个颜色,要红的!喜庆!”
“把我的头像,P上去!要帅一点的!”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我觉得,我的才华,被浪费在了这些毫无美感可言的东西上。
但渐渐地,我发现,这其实也很有意思。
当我看到,我设计的菜单,让一家小面馆的生意变好了。
当我看到,我设计的传单,让一个新开的舞蹈班招满了学生。
当我看到,那些老板们,拿到我的设计稿时,露出的满意的笑容。
我获得了一种,在大公司里,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那是一种,很实在,很接地气的成就感。
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而简单。
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
晚上回家,陪我爸妈吃饭,看电视。
周末,我会去镇上的图书馆,看一整天的书。
或者,骑着我爸那辆电动三轮车,去乡下写生。
我画田野,画小河,画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最普通的生活场景。
我很久没有想起,我在大城市里的那段生活了。
偶尔想起,也觉得,像一场遥远的梦。
直到有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大城市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准备挂掉的时候。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天……是我。”
是林微。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新号码的。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她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看到你的作品了。”
“什么作品?”
“你在网上发的那些画。”
我才想起来,我最近,会把我的画,随手发到一个社交平台上。
没想过要给谁看,只是一个记录。
“哦。”
“你画得真好。”她说,“比以前更好。”
“谢谢。”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你……现在还好吗?”她问。
“挺好的。”
“那就好。”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李天,关于之前的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都过去了。”我说。
“不,没有过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件事之后,我表哥……他被公司开除了。因为他推荐你去的那家公司,是我们的死对头。他这种行为,叫资敌。公司查出来了,就……”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
“我也辞职了。”她继续说,“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
“那你现在……”
“我在一家公益组织工作。工资不高,但每天都挺开心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天。”她叫我的名字,“我下周,想去你那里看看,可以吗?”
“你看我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画里的那个地方。也想……看看你。”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窗外,院子里,我妈正在晾晒刚洗好的被子。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那些散发着皂角香味的被子上。
温暖,而安详。
我忽然觉得,过去那些事,那些人,那些伤害和欺骗,都不重要了。
它们就像我抽完的那些烟头,已经被我扔进了时间的河流里。
而我,已经上了岸。
“好啊。”我说,“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站了很久。
我没有激动,也没有期待。
心里,很平静。
就像一场大雨过后,被洗刷干净的天空。
我不知道,我和林微,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也许,我们会重新开始。
也许,我们只是,好好地,跟过去道个别。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一生,也许真的像个笑话。
前半场,我演给别人看,演得身心俱疲。
后半场,我想演给自己看。
演得拙劣一点,没关系。
演得慢一点,也没关系。
只要,我自己,能笑得出来。
那就够了。
来源:雨落思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