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把一杯速溶咖啡搅得像泥石流,准备灌下去,好应付下午那个要“五彩斑斓的黑”的甲方。
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林微姐,你好,我是陈实。”
我正把一杯速溶咖啡搅得像泥石流,准备灌下去,好应付下午那个要“五彩斑斓的黑”的甲方。
陈实。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玻璃弹珠,被我一脚踢出来,在脑子里滚了滚,沾上了点模糊的记忆。
我回了三个字:“哪位?”
非常标准、非常客气的“你谁啊”的现代翻译版。
对方几乎是秒回:“我是大洼村的陈实,您资助过的。我和小丫、大力,我们都大学毕业了。”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盯着屏幕,那杯咖啡彻底凉了。
大洼村。
这三个字像个开关,一下子打开了十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我刚毕业没两年,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拿着饿不死的工资,过着看不见光的日子。
有天晚上加班,在网上看到一个助学项目,一张照片就把我钉住了。
几个孩子站在一间破教室门口,泥墙,木窗,笑得龇牙咧嘴,眼睛里却亮得像有星星。
我脑子一热,就填了资料,选了三个孩子。
一个叫陈实,看起来最稳重。一个叫李小丫,最小,扎着两个羊角辫。还有一个叫王大力,最黑最壮,笑得最没心没肺。
十年。
我从一个月薪三千的愣头青,混成了月薪两万的公司中层,换了三个城市,谈崩了两段恋爱,唯一没断的就是每个月银行卡自动划走的那一千五百块钱。
说实话,我对他们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些一年寄来一两次的成绩单,和几封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工工整整的感谢信上。
他们是我生活里一个固定的、带着点自我安慰性质的支出项目,像买一份保险。
一份证明我还没被这操蛋的生活彻底磨平的保险。
现在,这份保险“到期兑付”了。
我有点慌。
真的,就是慌。不是感动,不是欣慰,是那种“接下来该怎么办”的社交恐惧式慌乱。
他们要干嘛?来感谢我?请我吃饭?还是……找我借钱?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狗血电视剧的剧情。
“我们想当面感谢您,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短信又来了。
我盯着那行字,仿佛能看到屏幕对面三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我能说不方便吗?
我说不出口。
“周末吧,我请你们吃饭。”
打出这几个字,我感觉自己像个要去参加前任婚礼的壮士。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商场里的连锁餐厅,人多,嘈杂,进可攻退可守。
万一气氛尴尬,至少还有邻桌的吵闹声可以当背景音乐。
我提前到了十分钟,挑了个靠窗的角落,像个准备接头的特工。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们。
三个年轻人站在餐厅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脸上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涩和局促。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不是因为长得像,而是那种感觉。
走在最前面的男生,高高瘦瘦,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一脸的认真和紧张。是陈实。
跟在他身后的女孩,个子不高,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帆布鞋,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眼神有点怯生生的。是李小丫。
最后那个,比陈实还高半个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咧着嘴四处看,满眼都是好奇。是王大力。
他们和我印象里那些照片上的黑瘦小孩,已经完全是两个物种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那一瞬间,三双眼睛同时聚焦在我身上,那种亮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刺眼。
“林微姐?”陈实试探着问,声音有点抖。
我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是我,你们好啊,都长这么大了。”
一句话,气氛直接降到冰点。
我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这是什么烂俗的开场白。
接下来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尴尬。
点菜,喝水,互相打量,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感觉自己不是来见被资助者的,是来相亲的,而且一来就来了三个。
还是王大力打破了沉默,他指着窗外的高楼,傻乎乎地问:“姐,那楼顶上是不是有个游泳池啊?真牛。”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市中心最贵的楼盘之一。
“是啊,无边泳池,一平米二十万。”我语气平淡,心里却在想,这孩子还挺有眼光。
“我靠……”王大力咋舌。
陈实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大惊小怪。
李小丫从头到尾就没怎么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柠檬水。
我决定主动出击,打破这该死的僵局。
“都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吗?”我问,像个盘问晚辈的七大姑八大姨。
“我学的计算机,拿到一个offer,还没决定去不去。”陈实说。
“我学的市场营销,也想先找个实习。”王大力挠挠头。
“我……我学的设计。”李小丫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设计?
我愣了一下,多看了她一眼。
“挺好,都挺好。”我干巴巴地说。
菜上来了,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
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点心酸,又有点好笑。
这十年,我给的钱,应该只够他们最基本的学费和生活费吧。
这一顿,估计是他们吃过最贵的一餐了。
我心里那点别扭和提防,慢慢就散了。
“慢慢吃,不够再点。”我说,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王大力抬头,嘴里塞满了烤肉,含糊不清地说:“姐,你真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一顿饭吃到尾声,正题终于来了。
陈实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表情严肃得像要进行一场重要的谈判。
“林微姐,我们这次来找您,除了感谢您,还有一件事。”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
“你说。”
陈实看了一眼小丫和大力,像是在寻求支持。
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们想给您开一家公司。”
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或者,我今天喝的那杯速溶咖啡里,被人下了毒。
“你说什么?”我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幻听。
“我们三个商量好了。”陈实说得一脸认真,“我们大学四年,除了学习,也一直在想,以后怎么报答您。”
“报答我?”我简直要笑出声了,“你们能顺利毕业,找到好工作,过上好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假,太像官方发言稿了。
“不。”陈实摇头,眼神很坚定,“那不一样。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您的帮助,然后就消失在人海里。”
“所以你们就要给我开家公司?”我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们,“这是什么新型的报恩方式?行为艺术吗?”
我的语气有点冲,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讽刺。
我不是在讽刺他们,我是在讽刺我自己。
我觉得这事儿太荒诞了。
三个刚毕业的穷学生,要给我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年的“老油条”开公司?
他们拿什么开?拿他们亮晶晶的眼神吗?
“姐,你别笑。”王大力急了,“我们是认真的!”
“我们做了计划书。”李小丫从她那个旧得看不出牌子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U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那个U盘,像一颗微型炸弹。
我盯着它,没动。
“林微姐,您先看看。”陈实说,“我们知道您在广告公司做设计总监,很辛苦。我们想开一家设计工作室,由您来做主理人,我们给您打工。”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我看着眼前这三张年轻、真诚、甚至有点傻气的脸,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做设计总监,很辛苦。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朋友圈,常年只有三天可见,内容不是转发公司项目,就是吐槽甲方。
我从来没在他们面前流露过任何关于工作和生活的不满。
我们之间,只有最纯粹的金钱关系和一年几封的公式化信件。
“你们……调查我?”我问,声音有点冷。
陈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
“不是的,林微姐,我们没有!”他急忙解释,“我们只是……只是从您偶尔寄来的明信片上看到的。”
明信片?
我什么时候给他们寄过明信片?
哦,想起来了。
有一年公司团建去海边,我喝多了,脑子一抽,给他们三个一人寄了一张。
上面画着沙滩和海浪,我随手涂鸦的。
背面写了一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矫情的话:
“希望你们有一天,也能看到这片海。”
还有一张,是我出差去一个古镇,看到一个很特别的店招设计,拍下来,也做成明信片寄了过去。
背面写的是:“设计,就是把生活变得更有趣一点。”
我以为那只是我偶尔泛滥的文艺病的产物,寄出去就忘了。
没想到,他们还留着。
“我学设计,就是因为那张明信片。”李小丫低着头,声音还是那么小,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我觉得,能把生活变得有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我低头,拿起那个U盘,假装研究上面的花纹。
“你们的计划书……都写了什么?”我问,声音有点哑。
“您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陈实说,“我们把能想到的都想了。市场分析,竞品调研,启动资金预算,股权分配……”
“等等,”我打断他,“启动资金?你们哪来的钱?”
“我们大学四年,所有的奖学金,还有我们勤工俭学的钱,都存着。”王大力拍着胸脯说,“我们三个,一共凑了十五万。”
十五万。
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一笔大钱。
但对他们来说,那是他们用四年青春和汗水换来的全部家当。
他们要把这笔钱,投给我,一个他们只在照片和信件里认识的“恩人”。
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一个骗取了孩子们纯真感情的,油腻的成年人。
“这事儿,太草率了。”我把U盘推了回去,“你们的钱,应该用在更稳妥的地方。创业不是过家家,九死一生。”
“我们知道。”陈实说,“但是我们更知道,有些事现在不去做,以后一定会后悔。”
他的眼神,让我无法直视。
那顿饭的后半段,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给您开一家公司”。
这比任何一句“谢谢你”都来得震撼。
它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感谢,它是一个沉甸甸的、带着未来规划的承诺。
吃完饭,我坚持去结账。
他们三个拦着我,非要AA。
“姐,这顿饭必须我们请。”王大力梗着脖子,“这是我们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请您吃饭。”
我看着他们,最后还是妥协了。
走出餐厅,站在商场门口,晚风吹来,带着城市的喧嚣。
我们四个站在路边,又陷入了沉默。
“U盘你拿着吧,姐。”陈实把U盘塞进我手里,“您就当看个笑话也行。”
我握着那个温热的U盘,心里五味杂陈。
“我……会看的。”我说。
他们回学校,我打车回家。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
我靠在座椅上,打开了那个U盘。
里面只有一个PPT文件。
文件名叫:《“微光”设计工作室创业计划书》。
微光。
林微的光。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名字,真够中二的。
点开PPT,扉页是一张照片。
就是十年前,我在助学网站上看到的那张。
三个黑瘦的小孩,站在破教室门口,笑得没心没肺。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您是照进我们世界的第一束微光。”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看完了那份长达五十多页的PPT。
从市场定位,到目标客户,到收费标准,到推广渠道,再到未来三年的发展规划……
详尽,专业,逻辑清晰。
甚至比我们公司那些实习生做的方案还要像样。
PPT的最后一页,是股权分配方案。
林微,技术入股,占股51%,任创意总监。
陈实,资金入股5万,占股18%,任技术总监,负责网站和后端开发。
王大力,资金入股5万,占股18%,任市场总监,负责客户拓展和商务。
李小丫,资金入股5万,占股13%,任设计师。
我看着那个51%,感觉手里的鼠标有千斤重。
他们把最大的权力,最核心的位置,给了我这个一分钱都没出的人。
我关掉电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我今年三十一岁。
有一份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一套需要还三十年贷款的房子。
我每天挤地铁,吃外卖,跟甲方斗智斗勇,跟老板极限拉扯。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了。
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直到报废。
我早就忘了,我也曾有过梦想。
我也曾想过,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喜欢的设计,不为的甲方妥协。
这个梦想,早就被我打包塞进了记忆的储藏室,落满了灰。
现在,有三个年轻人,把它从角落里翻了出来,擦干净了灰尘,捧到我面前。
对我说:“姐,我们帮你实现它。”
这太他妈的……魔幻了。
周末,我又约了他们。
还是那家餐厅,还是那个角落。
这次,气氛没那么尴尬了。
“PPT我看了。”我开门见山。
三个人立刻坐直了身体,表情像等待宣判的考生。
“想法很好,但很不成熟。”我毫不留情地开始泼冷水,“市场分析太空泛,你们对标的都是行业头部公司,我们一个初创小作坊,拿什么跟人比?”
“收费标准太理想化,这个价格,在初期根本接不到单子。”
“还有启动资金,十五万,在上海这种地方,租个像样点的办公室,交三个月押金,买几台电脑,就没了。你们后续的运营资金呢?员工工资呢?你们三个喝西北风啊?”
我一条一条地数落,语气严厉得像在训我们部门的新人。
他们三个被我说得头都抬不起来。
王大力忍不住了:“姐,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改!”
“这不是改不改的问题。”我说,“这是你们对创业的残酷性,完全没有概念。”
“我们知道难。”陈实说,“但我们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有点恼火,“这是科学!是概率!你们拿自己的全部身家,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这不叫勇敢,这叫蠢!”
我说完,餐厅里一片死寂。
我看到李小丫的眼圈红了。
我心里一软,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
但我不能心软。
我不能看着他们跳进火坑。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做了最后的总结,“你们的钱,自己留着。好好找工作,积累几年经验,比什么都强。”
我说完,站起身,准备走。
“林微姐。”
是李小丫。
她站了起来,看着我,眼睛又红又亮。
“我们不是在赌。”她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们是在投资。”
“投资什么?”我问。
“投资您。”
她的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们相信您。”她一字一句地说,“比相信我们自己,还要相信您。”
“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力气和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但是您有经验,有才华,有被这个行业磨砺出来的韧劲。我们觉得,您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放下所有顾虑,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们想给您这个机会。”
“就算失败了,我们也不后悔。因为我们努力过,为了我们最尊敬的人,努力过。”
她说完,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烫。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施舍他们,是我在扮演那个高高在上的拯救者。
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拯救的人。
被他们用最纯粹的信任,从我那潭死水般的生活里,打捞出来的人。
我坐了下来。
“把PPT再打开。”我说,“我们一条一条地过。”
那一刻,我看到他们三个的眼睛里,同时迸发出了光。
那种光,叫希望。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了这件事上。
我们像一个真正的创业团队一样,每天晚上开视频会议,讨论方案,修改细节。
我把我这十年在行业里摸爬滚滚学到的所有东西,倾囊相授。
如何写一份让甲方无法拒绝的提案。
如何精准地进行项目报价。
如何跟难缠的供应商打交道。
如何搭建一个最有效率的工作流程。
我像个严厉的教官,逼着他们去学习,去思考,去推演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
他们也像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
陈实带着他计算机系的同学,用一个星期时间,搭建出了工作室的官方网站和客户管理系统。
王大力跑遍了我们目标区域所有的创意园区,做了一份详尽的租金和政策对比报告。
李小丫则根据我的要求,设计了工作室的全套VI系统,从Logo到名片,再到合同模板,每一处细节都反复打磨。
我看着他们,有时候会觉得恍惚。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三个山里娃吗?
他们身上那种学习能力和执行力,比我公司里那些985、211毕业的管培生还要强。
我渐渐明白,贫穷或许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但从未磨灭他们的坚韧和智慧。
当机会来临时,他们能爆发出比任何人都要惊人的能量。
一个月后,我们最终敲定了方案。
工作室名字,就叫“微光”。
地点,选在了一个离市区有点远,但租金便宜,环境不错的创意园区。
我们租了一个最小的办公室,只有三十平米,但有一个朝南的大窗户。
签合同那天,我们四个都去了。
房东是个精明的上海阿姨,看着我们这几个“小朋友”,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们做什么的啊?付得起房租伐?”
“阿姨你放心,我们是正经公司。”王大力拍着胸脯保证。
我拿出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明:“我是他们的担保人。”
房东阿姨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合同,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小年轻,胆子是真大。”
签完合同,拿到钥匙。
我们四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阳光从大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四道长长的影子。
“我们有自己的办公室了!”王大力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然后我们都笑了。
像四个傻子。
接下来是装修和采购。
为了省钱,我们决定自己动手。
刷墙,铺地板,组装办公桌。
我一个平时连瓶盖都拧不开的设计总监,硬是学会了用电钻。
每天下班,我就从市中心的公司,坐一个半小时地铁,来到这个郊区的办公室,和他们一起干活。
浑身是汗,满身是灰,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一天晚上,我们干到半夜,累得直接躺在了刚铺好的地板上。
“姐,你说我们能成吗?”王大力看着天花板,突然问。
“不知道。”我说,“但至少我们试过了。”
“嗯。”
沉默了一会儿,陈实说:“林微姐,你辞职吧。”
我愣住了。
“现在?”
“对,现在。”陈-实坐起来,看着我,“工作室马上要开业了,我们不能没有主心骨。”
我犹豫了。
辞职,对我来说,意味着放弃稳定的收入,放弃奋斗了快十年的职位,放弃每个月要还的房贷保障。
我不是他们,我没有那种一无所有的孤勇。
我身上背着一个成年人该背的所有壳。
“我……”
“姐,你是不是担心房贷?”李小丫小声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们算过了。”陈实说,“工作室前期可能没有收入,但是我们可以接一些私活。我去做编程外包,大力可以去做地推,小丫可以画插画。我们三个人的收入,足够支付办公室的租金和水电,还能匀出一部分,帮你还房贷。”
我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他们把一切都想好了。
甚至把我最现实的顾虑,都纳入了他们的计划。
他们不是在拉我下水。
他们是在给我编织一张安全网。
用他们单薄的肩膀,为我编织了一张,可以让我放心往下跳的安全网。
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我的直属上司,一个年近五十,头发已经半白的老男人,找我谈话。
“林微,你想清楚了?”他问,“你这个年纪,这个职位,再出去从头开始,风险很大。”
“我想清楚了。”我说。
“为了什么?有公司挖你?给了多少钱?”
“不是。”我笑了笑,“我去创业了。”
“创业?”他愣住了,随即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过来人的轻蔑,“跟谁?男朋友?”
“跟几个……弟弟妹妹。”
他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行吧。”他最后说,“祝你好运。”
走出老板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壳,碎了。
微光设计工作室,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悄无声息地开业了。
没有剪彩,没有花篮,甚至没有一个客户。
我们四个,围着一张宜家买的会议桌,开了第一次正式晨会。
“好了,各位。”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老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公司了。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活下去。”
“怎么活?”王大力问。
“找活儿干。”我说,“大力,你的任务最重。我给你列了一份名单,都是我以前合作过,但觉得我们现在体量可以够得着的一些小公司。你去跑。”
“小丫,你把我们的作品集重新整理一下,做出三个不同风格的版本,针对不同类型的客户。”
“陈实,网站的SEO优化继续做,另外,在各大设计平台注册我们的账号,把小丫整理好的作品发上去。”
“那我呢?”王大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
“你,”我看着他,“去把我们办公室的厕所通一下,好像堵了。”
王大力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姐!我是市场总监!”
“市场总监也要通厕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公司,不养闲人。”
创业的第一个月,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王大力跑了三十多家公司,吃了几十个闭门羹。
大部分人一听是个刚成立的小工作室,连作品集都懒得看,直接就把他打发了。
陈实做的网站,每天的访问量,不超过十个,其中四个还是我们自己。
我们唯一的收入,是李小丫在网上接了几个画头像的单子,一共挣了八百块钱。
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公司账户,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是不是把这三个孩子的未来,都给搭进去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公司。
一进门,就看到王大力兴奋地朝我冲过来。
“姐!姐!来活儿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到了会议室。
陈实和李小丫也在,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什么活儿?”我问。
“一个咖啡馆!”王大力说,“就在我们园区隔壁!老板想重新做一下品牌设计和室内软装!”
“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跑的!”王大力一脸骄傲,“我每天中午都在他们家喝咖啡,跟老板混熟了。昨天他跟我吐槽说之前的设计师不靠谱,我就顺便把我们推荐了!”
我看着他,有点刮目相看。
这小子,还真有点做市场的潜力。
“预算多少?”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五万。”
我心里一喜。
五万,对我们来说,是第一笔真正的收入。
“老板人呢?”
“约了今天下午过来聊。”
下午,咖啡馆老板来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文艺男青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亚麻衬衫。
他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咖啡馆理念。
从咖啡豆的产地,到手冲的技巧,再到他希望营造的“社区感”和“呼吸感”。
我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
等他说完,我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
“你想要的,大概是这种感觉。”
笔记本上,是一个简单的空间布局图,和几个手绘的Logo草案。
文艺男青年愣住了。
他拿起笔记本,仔细地看了半天,眼睛越来越亮。
“对!对!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他激动地问。
我笑了笑:“因为你刚才说的所有话里,‘呼吸感’这个词,出现了七次。”
“我观察过你的店,顾客大多是园区里的白领,他们来你这里,不是为了喝一杯多牛逼的咖啡,是为了从工作中短暂地抽离出来,喘口气。”
“所以你的设计,不需要太复杂,太有表现力。它需要的是留白,是舒适,是让人一走进来,就能放松下来的氛围。”
我侃侃而谈,把我在甲方公司磨炼了十年的“提案绝技”都使了出来。
文艺男青年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林老师,”他连称呼都改了,“就按你说的做!什么时候能出方案?”
“一周。”我说。
“好!那我先付一半定金!”
送走客户,我们三个小的,全都围了上来。
“姐,你太牛逼了!”王大力满眼都是小星星。
“林微姐,你好厉害。”李小丫也由衷地感叹。
陈实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块悬了一个月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不是在单打独斗。
我身后,有他们。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整个工作室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我负责主创,李小丫做我的副手,我们两个几乎是吃住都在公司。
为了找到最合适的材料,我们跑遍了全城的建材市场。
为了设计一个独特的灯具,我们画了几十稿,反复打样。
陈实负责把我们的设计方案做成3D效果图和动态视频,让客户能更直观地感受到。
王大力则负责跟施工队和供应商对接,每天在工地上忙得像个包工头。
一个星期后,我们拿着一份厚厚的方案,去给客户提案。
那是我创业以来,最紧张的一次提案。
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
提案的过程很顺利。
当我把最后一张效果图展示出来的时候,文艺男青年老板站起来,给我们鼓掌。
“完美。”他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项目顺利签约。
两万五千块的定金,打到公司账户的那一刻,我们四个在办公室里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
那是我们挣到的第一桶金。
咖啡馆的项目,成了我们在园区里的第一个样板间。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很多在园区里上班的人,都特意跑去打卡。
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客户找上门来。
一个做烘焙的,一个开花店的,都是园区里的小老板。
我们的业务,渐渐走上了正轨。
工作室成立半年后,我们终于实现了盈利。
那天发工资,我第一次给他们三个发了足额的薪水。
我还清了他们之前帮我垫付的房贷,还给他们每人包了一个大红包。
晚上,我们去吃了顿大餐。
还是那家连锁餐厅,还是那个角落。
但这次,我们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姐,我敬你一杯。”王大力举起酒杯,脸喝得通红,“要不是你,我们现在还在人才市场挤破头呢。”
“应该我敬你们。”我说,“要不是你们,我现在还在公司里画那些五彩斑斓的黑。”
我们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们的童年,聊那些在大山里追着星星跑的日子。
聊我的过去,聊那些在格子间里熬过的夜。
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个偶然的善意,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林微姐,”李小丫突然问我,“你后悔过吗?资助我们。”
我愣了一下。
后悔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十年,一千五百块钱,对我来说,有时候是一件新衣服,有时候是一趟短途旅行,有时候,也只是一个月的水电煤。
我付出的,只是一点点身外之物。
但我得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点开了那个助学网站。”
工作室渐渐有了名气。
我们不再局限于园区里的小客户,开始接到一些来自市区,甚至外地的项目。
我们扩充了办公室,招了两个新员工。
陈实开发的公司管理系统越来越完善,大大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
王大力的市场越跑越广,他身上那种憨直的真诚,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武器,很多客户都特别信任他。
李小丫也成长得飞快,已经可以独立负责一些小项目,她的设计里,总是带着一种独特的灵气和温度。
而我,终于过上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做自己喜欢的设计,跟合得来的团队一起工作,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十岁。
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当然,创业的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
我们也遇到过赖账的客户,也碰到过不靠谱的供应商,也曾因为一个方案,整个团队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我们接了一个民宿改造的项目,在山里。
工期紧,任务重,我带着团队,在山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那里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没有网络,水电也时常中断。
有一天晚上下暴雨,我们住的工棚漏水,整个屋子都淹了。
我们几个只能抱着电脑,狼狈地转移到唯一一间不漏雨的仓库里。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一个小的电暖炉,谁也睡不着。
“姐,你说我们图什么啊?”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带着哭腔问。
是啊,图什么呢?
放着城里舒适的生活不过,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遭罪。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大力就开口了。
“图什么?”他说,“我小时候,就住这样的地方。下雨天,屋里下的雨比外面还大。我那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盖一间不漏雨的房子。”
他看着我们,咧嘴一笑:“现在,我们不就在做这件事吗?我们给别人盖的房子,不光不漏雨,还特别好看。”
仓库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和电暖炉发出的嗡嗡声。
我看着王大力,他黑色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真诚。
我突然明白,我们做的,不仅仅是设计。
我们是在用我们的专业,去弥补一些人生活中的缺憾,去实现他们对美好的向往。
这比挣多少钱,都有意义。
民宿项目最终完美交付。
开业那天,老板特意邀请我们去参加开业典礼。
看着那些从城市里来的游客,在我們亲手打造的空间里,发出阵阵惊叹,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回城的路上,车里放着音乐,大家都很疲惫,但情绪很高。
“姐,我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王大力问。
“拿个奖。”我说。
“什么奖?”
“什么都行,国内的,国外的,只要是正经的设计奖。”
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像在开玩笑。
但他们三个,都当真了。
从那以后,我们对每一个项目,都更加精益求精。
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去选择一些更有挑战性,更能发挥我们理念的项目。
我们拒绝了很多看起来很赚钱,但很无趣的商业项目。
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一些社区改造,公益空间的设计中。
我们用赚来的钱,资助了一个乡村小学的图书馆改造计划。
我们回到了大洼村。
用我们自己的设计和资源,把他们当年那间破教室,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多媒体阅览室。
开馆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我看到了很多像当年陈实他们一样的孩子,眼睛里闪着同样亮晶晶的光。
陈实、小丫和大力,站在我身边,看着那些孩子,眼眶都红了。
“姐,谢谢你。”陈实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们有机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我笑了。
我没告诉他们,其实,是他们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
工作室成立的第三年,我们用那个乡村图书馆改造的项目,报名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设计大奖。
我们谁也没抱希望,只是想去试试。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德国的邮件。
打开邮件的那一刻,我以为我眼花了。
“Dear WeiGuang Design Studio, Congratulations……”
我们获奖了。
是建筑改造单元的金奖。
消息传到公司,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
我们几个创始人,躲在会议室里,看着那封邮件,哭得像个孩子。
颁奖典礼在柏林。
我决定,我们四个人一起去。
这是我们应得的荣耀。
出发前,我特意去商场,给他们三个买了新的西装和礼服。
看着他们在镜子前,从青涩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才俊,我心里感慨万千。
“姐,这衣服太贵了。”王大力看着价签,直咋舌。
“不贵。”我说,“这是战袍。”
站在柏林的颁奖典礼舞台上,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拿着奖杯的手,微微颤抖。
按照惯例,我要发表获奖感言。
我准备了一篇很官方的稿子。
但是,当我看到台下,我的三个合伙人,正用他们那标志性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时,我突然决定,不念稿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说:
“十多年前,我做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我资助了三个山里的孩子读书。”
“我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我以为,那只是我对我平庸生活的一点点自我安慰。”
“我没想到,十年后,这三个孩子大学毕业,找到了我,对我说,他们要给我开一家公司。”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疯了,我也觉得他们疯了。”
“但他们用最纯粹的信任和最执着的努力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回报,它不关乎金钱,不关乎利益,它关乎梦想,关乎一个更美好的自己。”
“今天,这个奖,不属于我,它属于我的三个合一伙人,陈实,王大力,李小丫。”
我转向他们,举起奖杯。
“是他们,让我相信,一束微光,真的可以照亮整个世界。”
“谢谢你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我的三个合伙人,在台下,哭成了泪人。
我也笑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回国后,我们的工作室彻底火了。
各种采访,项目邀约,纷至沓来。
我们成了设计圈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很多人都想来挖我们的人,尤其是想挖走我这三个宝贝合伙人。
有一次,一个猎头公司,直接找到了王大力,开出了他现在年薪五倍的价码。
王大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开玩笑地问他:“不后悔啊?那可是好几百万。”
王大力啃着一个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后悔啥?再多钱,能买来跟姐你一起吹牛逼开心吗?”
陈实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我们公司的期权,以后可不止这个价。”
李小丫在一旁笑着,给我们倒酒。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早就不再是简单的资助者和被资助者的关系。
我们是合伙人,是战友,更是家人。
工作室成立的第五年,我们搬进了市中心CBD的一栋写字楼。
办公室正对着黄浦江,视野开阔。
王大力最喜欢站在落地窗前,指着对面说:“姐,你看,那栋楼顶有游泳池的,我们啥时候也能买一套?”
“快了。”我说。
我们成立了一个新的公益基金,以“微光”命名。
专门用于资助那些有设计天赋,但家庭贫困的孩子。
我们希望,能把我们得到的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让更多的“陈实”、“小丫”和“大力”,有机会看到更大的世界。
有天下午,我没什么事,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李小丫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她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司的设计总监了,独当一面,沉稳干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姐,在想什么呢?”她问。
“在想,我运气真好。”我说。
她笑了:“是我们运气好才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姐,”她突然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打开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很旧的明信片。
是我当年去海边团建时,寄给她的那一张。
上面我随手画的沙滩和海浪,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了。
“我一直带在身上。”她说,“每次遇到困难,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看看。”
“为什么?”我问。
“因为它让我相信,”她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睛里有光,“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温柔地爱着我们。”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江面上,船来船往,一片繁忙。
远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在格子间里,被甲方折磨得想死的自己。
如果她能看到现在的我,她会相信吗?
她会相信,她当年一个冲动的善举,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吗?
我想,她会的。
因为,这操蛋的生活里,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去相信。
比如梦想。
比如爱。
比如,那一束照进生命里的,微光。
来源:雨落思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