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军,去广东吧,那里遍地是黄金,捡都捡不完。”三叔喝了点酒,脸膛通红,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1989年,我们村里的风,都往南边吹。
风里带着一股子钱的气味,呛得人心里直痒痒。
“文军,去广东吧,那里遍地是黄金,捡都捡不完。”三叔喝了点酒,脸膛通红,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我爹闷着头抽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娘在里屋咳嗽,一声一声,像把钝刀子在割我的心。
家里欠着债,我娘的药罐子一天都不能停。
我,李文军,十九岁,除了有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
去,必须去。
我捏着兜里我爹给的五十块钱,那是家里最后一点活钱了,纸币都起了毛边。
“到了那边,给家里来信。”我爹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走不了了。
绿皮火车像一条贪吃的长蛇,把我们这些做着发财梦的年轻人一个个吞进肚子。
车厢里,汗味、烟味、泡面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属于穷人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
我紧紧抱着我的帆布包,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还有我娘给我煮的十几个鸡蛋。
一个鸡蛋,我掰成两半吃。
这是我的希望。
三天两夜,骨头都快散架了。
火车终于吐出了我们。
广州站,人潮汹涌,像一锅煮沸的粥。
我攥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三叔给我的一个远房表哥的地址。
“找到他,他给你安排进电子厂,一个月两百块!”三叔的话还在耳边。
两百块!
我心跳得厉害,这在我们村,是天文数字。
我按照地址,七拐八拐,找到了一个城中村。
握手楼之间,只留下一线天。
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和饭菜馊了的混合气味。
一个瘦高个,戴着金链子(后来才知道是铜的),叼着烟,自称是我表哥,叫王浩。
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哎呀,文军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我当时傻,觉得亲人就是亲人。
他带我去吃了一顿饭,有肉。
我狼吞虎咽,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进厂呢,得打点关系,交个押金,三百块。”他一边给我夹肉,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三百?
我心一沉,我全部家当加起来,不到五十。
我窘迫地告诉他实情。
他眼珠子一转,“这样,你先把钱给我,剩下的我给你垫上,等你发了工资再还我。”
我感激得差点给他跪下。
我把贴身藏着的钱全掏了出来,连带我的身份证,都给了他。
“你先在这招待所住一晚,明天我来接你去厂里办手续。”他拿着我的钱和证件,拍拍屁股走了。
那一晚,我睡在六块钱一晚的招待所大通铺上,兴奋得睡不着。
我梦见我赚了大钱,给我娘买了最好的药,给我爹盖了新房。
第二天,我从天亮等到天黑。
王浩没来。
第三天,我还在等。
招待所老板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第四天,老板把我赶了出来,因为我交不起房钱了。
我终于明白,我被骗了。
钱,身份证,全没了。
我成了一个黑户,一个流浪汉。
广州的街头,繁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都和我无关。
我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蚂蚁,卑微到了尘埃里。
饿。
饥饿的感觉,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食我的胃。
我开始在垃圾桶里找吃的。
和野狗抢食。
尊严?
当你的肚子叫得比雷声还响的时候,尊严就是个屁。
我睡在立交桥下,用几张捡来的报纸当被子。
夜晚的风,凉得刺骨。
我想家,想我娘。
眼泪混着鼻涕,怎么擦也擦不完。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没脸回去。
我得活下去。
我开始去码头、去工地,找零活。
“身份证看看。”
一句话,就把我挡在了门外。
没有身份证,我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后来,我听说有个黑市,专门招我们这种没身份的人。
工钱减半,爱干不干。
我去了。
那是一个砖窑厂,在城市的最边缘,偏僻得连狗都不愿意多待。
空气里永远飘着呛人的煤灰。
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叫肥彪,看我们的眼神,不像看人,像看牲口。
“一天五块,管两顿饭,干就留下,不干就滚。”
我留下了。
工作是把烧好的砖从窑里搬出来,装车。
窑里刚熄火,温度高得吓人,像个巨大的烤箱。
进去待一分钟,浑身的汗就像水一样往下淌。
手上没有手套,滚烫的砖头把我的手掌烫得全是泡。
泡破了,血和肉粘在一起,再拿起一块砖,钻心地疼。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总比饿死强。
工棚是石棉瓦搭的,冬冷夏热。
几十个男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汗臭味、脚臭味能把人熏个跟头。
所谓的两顿饭,就是水煮白菜,配黄得发黑的馒头。
偶尔能看见几片肥肉,工头们先捞走了,轮到我们,只剩下清汤寡水。
在这里,没人把你当人看。
打骂是家常便饭。
工头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一脚。
反抗?
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打死你,往哪个山沟里一扔,谁知道?
我们这些黑户,命比纸薄。
就在这个人间地獄里,我认识了他。
他睡在我旁边的铺位。
年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清瘦,背有点驼,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
他总是沉默着,干活最卖力,吃饭最安静。
别人聊天打屁,他就在角落里,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
工友们都叫他“哑巴”。
一开始,我没怎么在意他。
在这里,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谁有空关心别人。
直到有一次。
那天我发高烧,浑身烫得像块烙铁,躺在铺上动弹不得。
我以为我就要这么死在异乡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
冰凉的毛巾,让我舒服了一点。
然后,一个粗瓷碗递到我嘴边。
是一碗白粥,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咸鸭蛋。
在这里,咸鸭蛋是神仙才能吃到的东西。
我睁开眼,看见了哑巴。
他指了指粥,又指了指我,示意我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我只知道,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这个连话都说不出口的哑巴,给了我一口活命的粥。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抓着他的手,想说声谢谢,却哽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他。
我发现他虽然不说话,但什么都懂。
谁的铺盖被雨淋湿了,他会默默地帮忙拿到太阳底下晒。
谁干活磨破了手,他会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掏出一点草药,捣碎了给人敷上。
工头欺负新来的,他会不动声色地站过去,用他那瘦弱的身体挡在前面。
工头看他一眼,骂骂咧咧地也就走了。
奇怪的是,这些凶神恶煞的工头,似乎对他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
我们慢慢熟络起来。
当然,都是我单方面地说,他安静地听。
有时候,他会拿出一支铅笔头,和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字给我看。
他的字,写得很慢,但很端正。
我告诉他我家里的事,告诉他我怎么被骗。
我说得咬牙切齿,他听得面无表情。
等我说完,他在本子上写:过去了。
就这三个字。
我看着这三个字,心里的火气,竟然慢慢就熄了。
是啊,都过去了。
再恨,再怨,钱也回不来。
人得往前看。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他在本子上写:陈。
就一个字,再问,他就不写了。
我便叫他陈叔。
他没反对。
有一天晚上,工棚里几个老油子赌钱,输了钱的那个,看上了我的铺位。
我的铺位靠窗,夏天能稍微凉快点。
“小子,滚一边去,这铺位老子要了。”一个叫刀疤脸的家伙,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刚来不久,人也瘦弱,不想惹事。
但我不想让。
凭什么?
“这是我的位置。”我梗着脖子说。
“操你妈的,还敢顶嘴!”刀疤脸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上。
他们几个人围上来,对我拳打脚踢。
我抱着头,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时候,人群被分开了。
是陈叔。
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
刀疤脸指着他鼻子骂:“哑巴,你他妈想找死是不是?给老子滚开!”
陈叔没动。
他只是看着刀疤脸,眼神冷得像冰。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充满了杀气和决绝。
刀疤脸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仗着人多,还是壮着胆子推了他一把。
“推你妈呢!”
就在他手碰到陈叔的瞬间,陈叔动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
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刀疤脸已经捂着手腕,跪在地上惨叫起来。
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其他几个人都看傻了。
陈叔一步一步走到刀疤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他抬起脚,重重地踩在了刀疤脸另一只完好的手背上。
“咔嚓”一声脆响。
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
整个工棚,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陈叔。
这个平时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哑巴,竟然这么狠。
陈叔踩着刀疤脸的手,转过头,看了看肥彪的办公室方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警告。
然后,他松开脚,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拉着我,走出了工棚。
我们走到砖窑厂后面的一片荒地。
夜风吹过,我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陈叔,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兜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借着月光,在上面写字。
“这里,不能待了。”
我心里一惊,“那我们去哪?”
他写:“跟我走。”
我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
“好。”
那天晚上,我们趁着夜色,逃离了那个地狱般的砖窑厂。
我一无所有,只带着一身的伤。
陈叔也只背着他那个小小的布包。
我们就像两条丧家之犬。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奇怪地) 有一种踏实感。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
走到天亮,来到一个更破败的城中村。
陈叔在一间低矮的棚屋前停了下来。
那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窝棚。
木板和石棉瓦拼凑而成,风一吹就摇摇欲晃。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几只板凳。
墙角堆着一些捡来的废品。
这就是他的家。
他指了指那张唯一的床,又指了指我。
然后自己抱了一床破旧的被子,铺在地上。
我赶紧说:“陈叔,我睡地上,你睡床。”
他摇摇头,态度很坚决。
我拗不过他。
那一晚,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何德何能,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样对我。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叔就起来了。
他用一个小煤炉,煮了两碗稀饭,还煎了两个荷包蛋。
金黄的荷包蛋,躺在缺了口的碗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吃饭的时候,他拿出本子写:以后,这就是你家。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我没有家了。
现在,我又有了。
陈叔带着我去了附近一个建筑工地。
工头看见陈叔,很客气,喊他“陈师傅”。
原来陈叔是个很厉害的木工师傅,手艺远近闻名。
因为他不喜欢说话,也不想被管束,才宁愿去砖窑厂打黑工。
“这是我侄子,刚从乡下来,让他跟着我学点东西。”陈叔在本子上写给工头看。
工头打量了我几眼,点点头,“行,陈师傅的人,我信得过。”
就这样,我成了陈叔的徒弟。
工地的活,比砖窑厂好多了。
虽然也累,但至少有尊严。
工钱一天八块,按时发放。
陈叔是大师傅,一天十五块。
他把我的工钱都给我,说:“攒着,寄回家。”
他自己只留下生活费。
我跟着陈叔学手艺。
他教得很认真。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他都会先做一遍给我看。
我学得也很用心。
我不想辜负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很苦,很累,但心里很踏实。
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
第一次寄钱回家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
我说我在这里很好,进了一个大厂,跟着一个好师傅,让我娘按时吃药,别担心我。
我没说我被骗的事,没说我睡立交桥的事,也没说我在砖窑厂差点被打死的事。
报喜不报忧,是所有在外漂泊的游子,共同的谎言。
大概过了半年,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意外。
那是个周日的下午,工友们都出去玩了。
我和陈叔在棚屋里收拾东西。
门,被推开了。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很大,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
“爸。”她轻声喊道。
我当时就傻了。
爸?
她喊陈叔“爸”?
陈叔看见她,一直平静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的笑容。
他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然后,他指了指我,又在本子上写:李文军,我徒弟。
接着,他又指了指那个女孩,写:陈雪,我女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个像仙女一样的女孩,竟然是陈叔的女儿。
“你好。”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脸上火辣辣的。
“你好。”她冲我点点头,声音很好听,像山泉水。
她叫陈雪,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厂当女工,每个周末都会来看陈叔,给他送些好吃的,洗洗衣服。
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她包的饺子。
那天中午,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破桌子,吃了一顿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
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饺子。
我不敢多看她,只能埋头猛吃。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究。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陈雪都会来。
我们渐渐熟悉了。
她会问我老家的事情,问我学手艺累不累。
我也会跟她说工地上发生的趣事。
陈叔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们,脸上总是带着笑。
我知道,我喜欢上陈雪了。
这种喜欢,像一棵小树苗,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不敢说。
我算什么东西?
一个被骗光了钱的穷小子,一个黑户,寄人篱下。
我配不上她。
她那么好,像一朵开在淤泥里的莲花,干净,纯洁。
我只能把这份喜欢,深深地埋在心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手艺上。
我要变强,我要赚钱。
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哪怕只是站在她身边。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
我的手艺,在陈叔的教导下,突飞猛进。
我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的活计了。
工头很看重我,给我涨了工钱,一天十二块。
我攒下了一些钱。
除了寄回家的,我还剩下三百多块。
我用这笔钱,通过一个老乡,给自己办了个假的身份证。
虽然是假的,但至少,我不再是黑户了。
我感觉自己,终于能像个人一样,站在这片土地上了。
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好。
但命运,总喜欢在你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你一记重拳。
那天,我们正在一栋三层楼的楼顶上赶工。
突然,脚下的脚手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快跑!”我听见有人在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陈叔就在我身后。
他离断裂的地方更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脚手架塌陷的瞬间,陈叔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被他推了出去,滚到了一边。
而他,随着断裂的钢管和木板,一起掉了下去。
“陈叔!”
我撕心裂肺地喊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冲到楼边,往下看。
陈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一片殷红的血。
我疯了一样往下跑。
工地上乱成一团。
我跪在陈叔身边,想抱他,又不敢。
他的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我冲着周围的人吼。
工头肥彪也跑了过来,看到这场景,脸都白了。
“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死死地盯着他,“是你!是你让用这些生了锈的钢管!是你为了省钱!”
肥彪眼神躲闪,“你他妈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这些钢管有问题,陈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听了吗?”我红着眼,像一头要吃人的野兽。
我只想杀了他。
如果陈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跟他同归于尽。
救护车来了。
我跟着上了车,紧紧握着陈叔的手。
他的手,冰凉。
到了医院,陈叔被推进了急救室。
我在外面,像一只无头苍蝇。
我该怎么办?
我该通知陈雪。
我跑到医院的公用电话亭,手抖得连号码都拨了好几次。
电话通了。
“喂?”是陈雪的声音。
“陈雪,是我,李文军……”我的声音在发抖。
“文军?怎么了?你声音不对。”
“陈叔他……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压抑的哭声。
“我马上过去。”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靠在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是我害了陈叔。
如果不是为了推我,他可能不会摔得这么重。
是我欠他的。
我这条命,是他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
我冲上去,“医生,他怎么样?”
“命保住了,但是……”医生摘下口罩,叹了口气,“右腿粉碎性骨折,以后……恐怕是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
这四个字,像四把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对于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匠来说,站不起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天,塌了。
就在这时,陈雪跑了过来。
她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爸呢?”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那个残忍的结果。
医生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她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心里难受得要死。
我恨自己。
肥彪来了。
带着几个马仔,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假惺惺的。
“哎呀,陈师傅怎么样了?这事闹的……”
我看到他那张虚伪的脸,怒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冲过去,一拳就打在他脸上。
“我操你妈!”
肥彪被我打得一个趔趄,鼻子顿时见了红。
“你他妈敢打我?”他捂着鼻子,恼羞成怒。
他身后的几个马仔立刻围了上来。
“都给我住手!”陈雪突然喊道。
她擦干眼泪,走到肥彪面前,眼神冷得像刀子。
“我爸的腿,是你害的。”她一字一句地说。
“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这是意外。”
“意外?”陈雪冷笑一声,“工地上几十个工友都看着,脚手架的钢管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清楚。这件事,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们就去告你,去劳动局,去报社!我们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陈雪,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力量。
肥彪的脸色变了。
他最怕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他这种黑心老板,屁股底下不干净,一查一个准。
“你……你想要什么说法?”他有点怂了。
“我爸的医药费,你全包。另外,赔偿。二十万。”陈雪说。
“二十万?你怎么不去抢!”肥彪跳了起来。
“我爸这条腿,一辈子的手艺,难道不值二十万?”陈雪寸步不让,“你要是觉得多,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肥彪盯着陈雪,又看了看我。
他知道,今天这事,不花钱是摆不平了。
他咬了咬牙,“十万,不能再多了。”
“二十万,一分不能少。不然,我现在就去报案。”陈雪的态度异常坚决。
最后,肥彪妥协了。
二十万。
在1990年,这是一笔巨款。
肥彪当场写了欠条,按了手印。
解决了钱的问题,我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钱再多,也换不回陈叔的腿。
陈叔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醒了。
看到我们,他没说话,只是眼神黯淡。
当他知道自己的腿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背过身,肩膀不停地耸动。
我看到,枕头湿了一大片。
他没有哭出声。
哑巴的哭,是无声的。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和陈雪轮流在医院照顾陈叔。
白天我去工地干活,晚上来换陈雪。
我把木工的活全揽了过来,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我得赚钱,为陈叔治病,为这个家。
陈雪在纺织厂的工作也辞了,专心照顾她爸。
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都懂对方心里的痛。
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们并肩坐在医院的走廊上。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无声地流泪。
我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说一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安慰的话。
“会好起来的。”
有一次,她问我:“文军,你恨我爸吗?如果不是为了救你……”
我打断她:“别这么说。陈叔的命,就是我的命。以后,我就是他的腿。”
陈雪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告诉我很多关于陈叔的往事。
陈叔年轻时,不是哑巴。
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老家的一个工厂当技术员。
后来,工厂里发生了一场大火。
为了救一个被困的工友,他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了头部,伤了声带,从此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的妻子,也就是陈雪的妈妈,受不了跟着一个残疾人过苦日子,在他出事后不久,就跟人跑了。
陈叔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陈雪拉扯大。
他怕村里人说闲话,怕女儿受委屈,才带着她南下。
他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但从没向生活低过头。
听着这些,我手里的本子,感觉有千斤重。
这个男人,承受了太多。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
陈叔坐在轮椅上,陈雪推着。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看到我,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本子,递给我。
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雪,交给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抬头看陈雪。
她的脸,红得像晚霞。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看着陈叔,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叔,你放心。”
肥彪的赔偿款,分期给了。
我们用那笔钱,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小院子。
虽然不大,但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我用剩下的钱,盘下了一个小门脸,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具作坊。
我既是老板,也是工人。
陈叔虽然站不起来了,但他的手艺还在。
他坐在轮椅上,画图纸,指导我。
他的脑子,就是一本木工的百科全书。
陈雪则负责管账,照顾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作坊,叫“文雪家私”。
一开始,生意很难。
没人知道我们。
我就骑着一辆破三轮车,载着做好的小板凳、小桌子,去集市上卖。
我们的东西,用料扎实,做工精细,价格也公道。
慢慢地,有了回头客。
口碑,一点点传开了。
有人开始找我们定做大件的家具,衣柜,床,组合柜。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从天亮干到天黑。
身上永远是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在奋斗。
我身后,有一个家。
有我爱的女人,有我敬如父亲的岳父。
是的,岳父。
在我心里,早已经把他当成了我的岳父。
1991年的春天。
我们的作坊走上了正轨,每个月都有了稳定的收入。
家里的生活,也好了起来。
陈雪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陈叔的气色,也一天比一天好。
他开始在他的小本子上,画一些花鸟鱼虫,画得很传神。
我觉得,是时候了。
那天晚上,我特意炒了几个好菜,还买了一瓶酒。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我给陈叔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雪看着我,有点奇怪。
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然后,我“扑通”一声,跪在了陈叔面前。
陈叔和陈雪都吓了一跳。
“文军,你这是干什么?”陈雪赶紧来扶我。
我没起来。
我看着陈叔,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
“陈叔,我想娶小雪。我想照顾她一辈子,也照顾您一辈子。请您把她嫁给我。”
我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屋子里,很安静。
陈雪捂着嘴,眼泪流了下来。
陈叔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欣慰,有不舍,有感慨。
他没有拿出他的本子。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他张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从他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嘶哑、干涩、无比艰难的音节。
“……好。”
就这一个字。
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说过话了。
为了我,为了他的女儿,他拼尽全力,说出了这个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他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陈雪也跪了下来,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那是幸福的眼泪。
后来,我们结了婚。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平时要好的邻居和工友,摆了两桌酒。
那天,陈叔喝了很多酒。
他没再说话,但一直在笑。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婚后,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作坊扩大了,雇了几个工人。
我们也从城中村,搬进了楼房。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孩子们都很黏他们的外公。
他们会围在陈叔的轮椅边,听他用“啊啊”的声音,讲那些我们谁也听不懂的故事。
但孩子们好像能听懂。
他们总是咯咯地笑。
陈叔的本子,越写越厚。
上面有给孙子孙女画的小人书,有给我们设计的家具图纸,还有他每天记录的生活点滴。
有一页,他写道:文军是我的腿,也是我的嘴。
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
有时候,我会想起1989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被骗得身无分文,在立交桥下瑟瑟发抖的少年。
我觉得那像一场噩梦。
但如果没有那场噩梦,我就不会遇到陈叔,不会遇到陈雪。
命运关上了一扇门,但它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
窗外,是万家灯火,和一个等你回家的人。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
手上的老茧,比陈叔当年的还要厚。
但我知道,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不是赚了多少钱,不是有了多大的家业。
而是那年,在那个地狱般的砖窑厂,有一个沉默的男人,分给了我半碗粥。
后来,他成了我的岳父。
他用他无声的语言,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他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来源:雨落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