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兜头罩下,黏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天光未亮,雨水已将京城浸泡得如同砚池中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我提着食盒,走在通往西郊法场的泥泞路上。
身后跟着两名内侍,沉默得像两尊移动的石像。
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冰冷的网,兜头罩下,黏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可我知道,我没有哭。
自三年前嫁入睿王府,成为萧承嗣的正妃,我就学会了如何将眼泪倒灌回心里,在那里结成坚硬的冰。
今天是他的行刑日。
谋逆,通敌,铁证如山,圣上雷霆震怒,赐三尺白绫,留全尸。
这是皇恩浩荡。
而更“浩荡”的皇恩,在三天前,由皇后娘娘亲自颁给了我。
“睿王虽有大过,但终究是皇室血脉。哀家与皇上商议了,在他上路之前,你须去一趟天牢,为萧氏留下一脉香火。”
“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身为睿王正妃,最后的体面。”
我跪在凤仪宫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手背,听着那雍容又残忍的话语,一字一句,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四肢百骸。
绵延子嗣。
多么讽刺。
我与萧承嗣成婚三年,夫妻情分淡薄如纸,膝下始终空虚。
太医们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退下,留下的药渣堆得像小山,苦涩的气味渗透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院判,隔着丝帕为我诊脉,许久,才叹息着说了一句:“王妃娘娘,您这身子……怕是与子嗣缘分浅薄。”
缘分浅薄。
四个字,将我钉在了王府主母的耻辱柱上。
从此,婆母宁太妃的脸色愈发冷淡,萧承嗣回我院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我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它像一间华丽却密不透风的屋子,我们被困在其中,各自沉默,日复一日,消磨着彼此。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耗到老,耗到死。
直到他谋逆事发,琅玡入狱。
我没有去看过他。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看到他眼中的怨怼,或者更可怕的——漠然。
可我终究还是要去。
不是以妻子的身份去探望,而是以一个工具的身份,去完成一项荒唐而屈辱的任务。
去为一个即将赴死的男人,为一个几乎毁了我们整个家族的罪人,“借”一个孩子。
食盒很沉,里面是他最爱吃的几样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合欢酒。
是我亲手做的。
合欢酒,也是皇后娘娘“体恤”我的恩典。
她说,怕我尴尬,怕事情不成,喝了酒,一切就容易了。
是啊,醉了,就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噩梦。
可是皇后娘娘不知道,我的清醒,才是我对抗这命运的,唯一武器。
雨越下越大,前方的法场已经遥遥在望。
高台之上,那根白绫在风雨中飘摇,像一条引魂的幡。
我的心,也跟着那白绫,一寸寸地冷下去。
我突然想起了两天前。
那是我接到懿旨后,第一次去他的书房。
奉命为他收拾遗物。
他的书房,我很少踏足。那里是他一个人的天地,弥漫着他惯用的松墨香,以及……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属于别人的气息。
我曾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
直到我奉命去收拾那些他珍爱的书籍和字画。
在书案最底层的一个暗格里,我摸到了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没有上锁。
我打开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机密信函,只有一幅卷起来的画。
画轴是上好的和田玉,触手温润。
我鬼使神chae地展开了它。
画上是一个女子。
穿着淡绿色的襦裙,梳着简单的双环髻,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首饰,只在耳垂上挂着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
她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狸花猫,笑得眉眼弯弯,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
那不是我。
我的长相偏于明艳,轮廓深邃,从不是这样温婉清秀的模样。
我也不爱笑。
嫁入王府后,我更是忘了该怎么笑。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字,是萧承嗣的笔迹。
龙飞凤舞,却又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吾心安处。”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吾心安处”。
原来,他的心,早就有安放的地方了。
只是那个地方,不是我这里。
我认得这个女子。
她是乐坊新来的琵琶女,名叫阿阮。
我见过她一次,是在宁太妃的寿宴上。她抱着琵琶,安静地坐在角落,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清丽婉转,技惊四座。
当时,萧承嗣就坐在我的身侧。
我记得,他那天多喝了两杯酒,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弹琵琶的姑娘,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读懂过的光。
我当时只当他是欣赏乐曲,并未多想。
如今想来,那哪里是欣赏乐曲。
那分明是,看着自己心爱之人的专注与深情。
我将画重新卷好,放回匣子里,关上暗格。
动作平静得不像话。
我没有哭,也没有摔东西。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碎得悄无声息,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
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公,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我们的结合,是父亲为他铺上的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青云路。
我以为,没有爱情,至少有相敬如宾的责任。
我以为,他对我冷淡,是因为朝堂纷争,是因为子嗣压力。
我甚至曾卑微地想过,只要我足够隐忍,足够懂事,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看我。
现在我才明白。
他不是冷淡,他只是把所有的热,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不是他的终点,甚至不是他的驿站。
我只是他路过时,不得不借住一晚的、冰冷而华丽的客栈。
而那个叫阿阮的姑娘,才是他心里,那个想要回去的家。
可笑我,还一直抱着那点可怜的幻想。
我拿着那道屈辱的懿旨,心里第一次没有了怨恨,只剩下一种荒谬的麻木。
为他留后?
为谁留后?
为这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的血脉,赌上我后半生的安宁与自由?
凭什么?
我将那幅画,连同那个紫檀木匣子,一同带进了宫。
不是去告状,也不是去揭发。
我是去谈判。
面见皇后娘G娘时,我将懿旨和木匣并排放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臣媳领旨。”
皇后显然没料到我会有此一举,她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精致的木匣上,带着一丝探究。
“这是何物?”
“睿王殿下的心爱之物。”我平静地回答,然后磕了一个头,“臣媳斗胆,想跟娘娘求一个恩典。”
“说。”
“臣媳遵从懿旨,为萧氏留后。但这个孩子,一旦降生,他便只是萧氏的子孙,是睿王府的继承人,与萧承嗣本人,再无半分情分上的关联。”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殿内,却显得异常清晰。
“臣媳会抚养他长大,教他忠君爱国,教他为臣之道。但他的人生里,不会有‘父亲’这两个字。他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
皇后凤眸微眯,锐利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你好大的胆子。”
“臣媳不是胆大,臣媳只是想活得明白一点。”我抬起头,直视着她,“这场婚姻,是一场契约。我以我家族的权势,换我正妃的尊荣。我尽了我的义务,辅佐他,支撑他,为他打理内闱,为他孝敬母亲。”
“但他,违约了。”我指了指那个木匣,“他将本该属于这份契约的忠诚,给了别人。”
“如今,契约因他单方面的原因即将终止。臣媳愿意履行最后的条款——延续血脉。但这之后,所有的账,都该一笔勾销。”
“臣媳不想我的孩子,将来活在一个虚假的温情故事里。他不需要知道他有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父亲。他只需要知道,他的责任,是守护萧氏的荣耀,是效忠陛下,是不要重蹈覆辙。”
这番话,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将帝王家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男女情爱、夫妻背叛,赤裸裸地摊开,放在了“责任”与“契约”的天平上。
我赌的,是皇后娘娘的理智,会胜过她的愤怒。
因为她需要的,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儿媳,而是一个能稳定抚养皇室后代、并且保证这个后代绝对忠诚的工具人。
一个清醒、理智、甚至有点冷酷的工具人,远比一个哭哭啼啼的怨妇,要可靠得多。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后放下了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个画上的女人,如何处置了?”她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睿王事发后,便不知所踪。”我说的是实话。
京兆尹的人查抄乐坊时,阿阮已经消失了。有人说她被人提前接走了,也有人说她自知与谋逆亲王有染,投河自尽了。
“罢了。”皇后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东西拿走。你想要的,哀家准了。”
“谢娘娘。”
我再次磕头,然后拿起懿旨,却将那个紫檀木匣,留在了原地。
“这东西,臣媳拿着,脏手。”
走出凤仪宫时,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但我知道,我赢了。
我为我自己,也为那个可能到来的孩子,赢得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界限。
一个清晰的、不容混淆的、与那个男人彻底割裂的界限。
现在,我提着食盒,终于走到了天牢的门口。
那扇厚重的铁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风雨飘摇的人间,门内是绝望等死的炼狱。
狱卒验过我的身份和皇后娘娘的手谕,脸上堆着谄媚又畏惧的笑,为我打开了门。
“王妃娘娘,请。”
一股阴冷潮湿、夹杂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几欲作呕。
我强忍着不适,跟着狱卒,沿着狭窄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
两旁的牢房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囚犯。有的人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堆破布;有的人则用浑浊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身上华丽的衣衫。
我目不斜视,裙摆曳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萧承嗣被关在最深处的一间独立牢房。
这里相对干净一些,地上铺着干草,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木床。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早已没了往日的丰神俊朗。
他靠坐在墙角,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听到开门声,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王爷,王妃娘娘来看您了。”狱卒谄媚地喊了一声。
萧承嗣的身子微微一僵,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那里也曾有过星辰和壮志。
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然后,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食盒。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断头饭么?有劳王妃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狱卒为我们打开了牢门,又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守在远处。
我提着食盒走进去,将里面的饭菜一样样摆在地上。
酱肘子,桂花藕,松鼠鳜鱼,还有一碗碧梗粥。
都是他从前最爱吃的。
我将那壶合欢酒也放在了一边。
“吃吧。”我淡淡地说。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你……不恨我?”他终于问。
“恨?”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萧承嗣,恨是需要力气的。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分给你。”
我的平静,似乎比歇斯底里的指责,更让他难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眸。
“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父亲,对不住整个国公府。”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反问。
他沉默了。
是啊,没有意义了。
成王败寇,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他不仅输掉了自己的性命,也输掉了我父亲半生的心血,输掉了整个家族的前程。
我父亲因此被削去兵权,闭门思过。国公府门前,车马稀疏,昔日荣光,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来。”他低声说。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是来奉旨,为萧氏留后的。”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是震惊,是荒谬,是羞耻,是愤怒。
“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的懿旨。”我将那卷明黄的丝绸从袖中取出,在他面前展开,“你自己看。”
他的目光扫过那上面的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荒唐!简直是荒唐!”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羞辱你!”
羞辱我?
我看着他暴怒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意我是否被羞辱。
“与你无关。”我冷冷地说,“这是我的事,是国公府的事。我需要一个孩子,来稳固国公府的地位。你也需要一个孩子,来为你那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留一个交代。”
“我把它,当成一笔交易。”
“交易?”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是,交易。”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你我成婚三年,从未有过一日的夫妻之实。你不爱我,我亦不曾走进你的心里。我们之间,除了那一张婚书,本来就只剩下交易。”
“现在,是最后一笔。”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不堪的伪装。
他的身体晃了晃,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没有指明,但我知道,他懂。
那个“吾心安处”的秘密,那个被他藏在心底的女子,是我和他之间,那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牢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角滴水的声音,嗒,嗒,嗒,敲打在人的心上。
“她……”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她还好吗?”
他问的,是阿阮。
在这样一个自己即将赴死的时刻,他心里惦念的,依然是另一个女人。
我的心,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了。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睿王府被查抄的那天晚上,她就消失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黯淡下去。
“也好……也好……”他喃喃自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感激,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沈……沈芜,”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这三年来,委屈你了。”
“王爷言重了。”我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各取所需而已,谈不上委屈。”
“若有来世……”
“没有来世。”我打断他,“萧承嗣,我从不信来世。我只信今生今世,账要算清。”
我说着,将那壶合欢酒推到了他的面前。
“喝了吧。皇后娘娘的恩典,让我们彼此,都好过一点。”
他看着那壶酒,惨然一笑。
“好,好一个账要算清。”
他拿起酒壶,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饮。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也像是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压抑的情绪。
他将空酒壶重重地放在地上,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沈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恨,特别可笑?”
我没有回答。
“我生在帝王家,却从未有过一天,是为自己而活。”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从小,我看着太子和各位兄弟争斗,我只想偏安一隅,做一个闲散王爷。”
“可是母妃不许,她说,生在皇家,不争,就是死。”
“后来,为了自保,为了让父皇放心,我娶了你。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镇国公是你父亲,是太子的死对头。我娶了你,就等于自绝了储君之路。”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稳度日了。”
他笑了,笑声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可我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太子处处打压,三哥时时算计,我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那样的日子,就像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黑洞里,每一天,都喘不过气来。”
“直到,我遇见了阿阮。”
他说起这个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她和你们都不一样。她单纯,干净,像一张白纸。在她面前,我不是什么睿王,我只是萧承嗣。”
“我可以在她面前,说说那些不能对人言的苦闷,可以听她弹一曲最简单的乡间小调。”
“只有在她那里,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嫉妒。
我像一个局外人,听着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原来,这就是他的“吾心安处”。
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的,避风港。
而我,我的王府,我的家,却是他不得不每天面对的战场。
何其可悲。
“那你为何还要谋逆?”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我心底的问题,“你既然只想安稳度日,为何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沉默了。
酒意上涌,他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我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沈芜,你是个好女人。是我……配不上你。”
“我这一生,身不由己,错漏百出。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或许就是从未真正地……拥有过你。”
“这样,我死之后,你便可以忘了我,重新开始。”
他的话,让我心头微微一颤。
重新开始?
背负着“谋逆王妃”的身份,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遗腹子”,我的人生,还谈何重新开始?
“时辰不早了。”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爷,该履行我们最后的交易了。”
我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看着我,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他闭上眼,点了点头。
“好。”
……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也最屈辱的一个时辰。
牢房里没有床,只有冰冷而粗糙的干草。
合欢酒的酒力,在他身上,也在我身上,疯狂地燃烧。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我将脸埋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里,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透着微光的气窗。
我想起了我未出阁时,在闺房里,也有一扇这样的窗。
窗外,是海棠花开,是鸟语蝉鸣,是属于我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那时候,我也曾幻想过我的夫君。
他或许不是王孙公子,但定会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我们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会生一双可爱的儿女,看他们在庭院里嬉笑打闹。
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可现实,却给了我最狠狠的一巴掌。
我的夫君,是尊贵的亲王,却也是个心里装着别人的懦夫。
我们的婚房,华丽无比,却比这天牢还要冰冷。
我们不会有嬉笑打闹的儿女,只有一个背负着沉重宿命的、交易的产物。
我们,也不会一起变老了。
天亮之后,他就要死了。
而我,要带着这份屈辱,孤独地活下去。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落。
不是为他,也不是为我自己。
而是为我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干净而明亮的时光。
……
结束的时候,他伏在我身上,久久没有动。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颈窝。
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
我不想知道。
我用力地推开他。
他顺从地翻身躺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默默地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衫,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挽好。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刚才那场堪比凌迟的酷刑,从未发生过。
“萧承嗣。”我开口,声音嘶哑。
他没有应声。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盖世英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我不会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因为谋逆,而被赐死的父亲。”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孩子。”
他躺在那里,身体蜷缩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许久,我听到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好。”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提着那个空了的食盒,走出了牢房。
狱卒依旧守在远处,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步步地,走上那湿滑的石阶。
每一步,都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
走到门口时,刺眼的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原来,天已经亮了。
雨,也停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昨夜那场雨,一同被洗刷干净了。
那些爱恨,那些怨怼,那些不甘。
都结束了。
从今往后,我只是沈芜。
不再是睿王妃。
我只是一个,等待着新生命降临的,母亲。
……
回到国公府,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泡了三个时辰的澡。
我用了整整一罐西域进贡的玫瑰花露,想要洗掉身上那股属于天牢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
可是没用。
那股味道,像是已经渗透进了我的骨血里,如影随形。
我索性不再挣扎。
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服,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
去年秋天,它结了满树的石榴,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
萧承嗣陪我摘过一次。
他笨拙地爬上梯子,为我摘下那个最大最红的。
我剥开,喂了一粒到他嘴里。
他皱着眉说:“酸。”
我笑了。那是我们成婚以来,我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们之间,最温情的一刻了。
只可惜,那温情,短暂得如同泡影。
就像他心里,或许也曾有过我的一席之地。
只是那一席之地,太小,太不起眼,很快就被另一道更明亮的光,所取代了。
午时三刻。
法场行刑的时辰。
我没有去。
我只是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着。
我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行刑官那拖长的、冰冷的声音。
我似乎能看到,那三尺白绫,是如何缠上他的脖颈,然后,一点点收紧。
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生命最后的挣扎与窒息。
我没有闭上眼睛。
我就那样,睁着眼,看着窗外。
直到夕阳西下,金乌坠地。
一个时辰后,宫里来了人。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
她带来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萧承嗣的骨灰。
用一个白玉坛子装着,沉甸甸的。
另一样,是一道新的圣旨。
圣旨上说,睿王谋逆,罪无可赦,但念其曾有战功,且已伏法,特恩准保留其王爵,由其子嗣继承。
睿王妃沈氏,贞静贤淑,深明大义,着加封为“贞烈夫人”,暂代掌管睿王府一应事务。
我跪下,接了旨。
也接过了那个白玉坛子。
入手冰凉。
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了。
我抱着那个坛子,久久没有起身。
掌事姑姑看着我,叹了口气。
“夫人,节哀。娘娘说,您是个聪明人,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睿王萧承嗣。
只有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而我,将作为他的“贞烈遗孀”,守着这个谎言,守着那个可能到来的孩子,孤独终老。
这就是皇后娘娘给我的“恩典”。
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枷锁。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国公府被降爵,父亲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彻底失去了圣心,成了一个闲散侯爷。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
太子一党,因为拔除了睿王这个眼中钉,而越发势大。
三皇子一派,则越发低调隐忍。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每日的生活,简单得只剩下三件事。
喝药,养身,等待。
一个月后,为我诊脉的老太医,终于露出了喜色。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喜脉。”
那一刻,我的心,没有狂喜,也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来了。
那个我用屈辱和交易换来的孩子,终于要来了。
我开始孕吐,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母亲看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
“芜儿,你这又是何苦。”
我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娘,我不苦。”
我是真的,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我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药,忍受的每一次孕吐,都不是为了那个男人。
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后半生。
为了我沈家的未来。
这个孩子,是我的筹码,是我的希望,是我在这深宫高墙之内,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
孕期过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阿阮。
她还是画里那副模样,穿着淡绿色的襦裙,笑得眉眼弯弯。
她抱着那只狸花猫,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对我说:
“姐姐,谢谢你。”
我问她:“谢我什么?”
她说:“谢谢你,让他走得没有牵挂。”
然后,她转身,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花海深处。
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月凉如水。
我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或许,她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又或许,她只是想告诉我,她已经放下了。
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我与萧承嗣,与阿阮,我们三个人的纠葛,早已随着那三尺白绫,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我,和我的孩子。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很健康,哭声洪亮。
宁太妃,也就是现在的太王太妃,抱着孩子,老泪纵横。
“像,真像……和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孩子交给了乳母。
“沈芜,你……辛苦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这睿王府,不,是这贞王府的功臣。”
原来,圣上已经为我的孩子,拟好了新的封号。
贞。
取“贞烈”之意,也是在时刻提醒我,提醒这个孩子,他的身份,是如何而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孩子被抱了下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和我身上,那股无法洗去的,天牢的味道。
它们混合在一起,成了我余生的背景。
孩子满月那天,我抱着他,去了宗祠。
我将萧承嗣的牌位,放在了最高处。
牌位上,刻着“显考征西大将军睿贞亲王萧公讳承嗣之神位”。
征西大将军。
这是皇后娘娘为他编造的,最后的荣光。
我抱着孩子,跪在牌位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宝宝,看,这是你爹。他是个大英雄。”
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块冰冷的木牌,似乎在努力记住。
我笑了。
我的演技,真好。
好到,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了。
……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一晃,五年过去了。
我的儿子,萧明安,已经长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
他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
他也很懂事,从不让。
宫里的人都说,贞王世子,有乃父之风。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只是淡淡一笑。
没有人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在刻意抹去他身上,所有属于萧承嗣的痕迹。
我不让他学骑射,因为萧承嗣的箭术,曾冠绝京华。
我不让他碰音律,因为我怕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为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丢了魂。
我教他为君之道,教他权谋之术,教他如何在这吃人的皇宫里,保全自己。
我把他,当成一件最完美的作品来雕琢。
一个合格的,皇室继承人。
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很听我的话。
只是偶尔,他会仰着小脸问我:“母妃,父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每当这时,我都会把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那个“征西大将军”的故事。
讲他是如何的英勇,如何的爱民如子,如何的,为国捐躯。
讲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明安五岁生辰那天,宫里设宴。
宴会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三皇子,如今的恭王,带着他的侧妃,向我敬酒。
而那位侧妃,不是别人,正是阿阮。
她比五年前,成熟了许多。
穿着华贵的衣衫,梳着妇人的发髻,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早已不是画中那个,清纯如水的少女。
她看到我,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跟着恭王,向我行礼。
“见过贞烈夫人。”
我的手,端着酒杯,微微颤抖。
但我很快,就稳住了。
我看着她,也看着她身边的恭王,忽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
为什么阿阮会凭空消失。
为什么萧承嗣会突然谋逆。
树欲静而风不止。
原来,不是太子在逼他,而是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恭王,在背后,设下了一个天大的局。
他利用阿阮,接近萧承嗣,挑拨他与太子的关系,诱使他走上谋逆之路。
然后,他再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承嗣,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他心心念念的“吾心安处”,从一开始,就是一处淬了毒的温柔乡。
我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忽然觉得,无比的恶心。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看着恭王,一字一句地说: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得偿所愿。”
恭王的脸色,瞬间变了。
阿阮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恭王身后躲了躲。
我笑了。
我抱着我的明安,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
那一刻,我心里,对萧承嗣最后一丝的怨恨,也消失了。
我只觉得他,可怜。
太可怜了。
……
从那以后,我更加深居简出。
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明安身上。
我不能再让他,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我要他,比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清醒,比所有人都……无情。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又过了几年,太子因巫蛊之术被废,幽禁宗人府。
朝中大洗牌。
恭王,成了最热门的储君人选。
而我,则带着明安,离那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远。
我甚至向皇上请旨,搬出了京城,住到了皇陵旁的别院。
美其名曰,为先夫守陵。
实则,是想远离这是非之地。
皇上准了。
或许在他看来,我这个“贞烈夫人”,做得越是“贞烈”,就越能彰显他当初的“仁德”。
搬家那天,我将萧承嗣那个白玉的骨灰坛子,也带上了。
我将它,供在了别院的小佛堂里。
我每日,都会去上一炷香。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提醒我自己。
提醒我,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提醒我,永远不要忘了,那间天牢里的屈辱,和那三尺白绫的冰冷。
……
明安十岁那年,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他的眉眼,越来越像我。
清冷,疏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我很满意。
这天,是萧承嗣的祭日。
我带着明安,去他的衣冠冢前祭拜。
衣冠冢,是我为他建的。
里面,只放着他生前穿过的一件铠甲。
我让明安,给他“父亲”磕头。
他很顺从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墓碑上的字,忽然问我:
“母妃,父王他……真的是战死的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别院的下人说,父王,是……是谋逆赐死的。”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探究。
我知道,我瞒不住他了。
这个谎言,我守了十年。
终究,还是到了要被戳破的这一天。
我沉默了许久。
然后,我拉着他的手,走到了墓碑前。
“明安,你凑近些,看看这碑上,刻的是什么?”
他走近,一字一句地念道:
“显考……征西大将军……睿贞亲王……萧公讳承嗣之神位。”
“你再看看,这‘睿’字旁边,是不是有一个很小的‘贞’字?”
他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是。”
“你知道,这个‘贞’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了摇头。
我看着他,缓缓地,将那段被我尘封了十年的往事,和盘托出。
从我奉旨去天牢“借种”,到我与皇后娘G娘的谈判。
从萧承嗣与阿阮的私情,到恭王的阴谋。
我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丑化谁。
我只是,陈述事实。
明安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只是,听着。
直到我讲完,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所以,母妃,你恨他吗?”
我摇了摇头。
“不恨了。”
“那……你爱过他吗?”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
爱?
我爱过他吗?
或许,在刚嫁给他的时候,有过吧。
哪个少女,不曾怀揣过对夫君的爱恋与期盼呢?
只是那点微弱的火苗,很快就被他一次次的冷漠,和那间冰冷的婚房,给浇灭了。
“都过去了。”我最终,只能这样回答。
他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
“母妃,以后,有我。”
他的手很暖。
那一刻,我积攒了十年的冰冷与坚硬,仿佛被这小小的温暖,融化了一个角。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
那天之后,我和明安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新的默契。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萧承嗣。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男人,以一种更真实的方式,活在了我们母子之间。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英雄”。
他只是一个,犯过错、爱错过人、走错了路的,可怜人。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谎言来支撑的“贞烈夫人”。
我只是,沈芜。
明安的母亲。
……
时光荏苒,又是三年。
京城传来消息,老皇帝驾崩,恭王,即位为新帝。
登基大典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
信上,只有一句话。
“速离京畿,南下,永不回头。”
字迹,我很熟悉。
是阿阮的。
我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动。
我知道,这是她,在向我示警。
新帝登基,必然要清除所有潜在的威胁。
而我的明安,作为睿王的“遗腹子”,作为同样拥有萧氏血脉的亲王,无疑是新帝眼中,最扎眼的一根钉子。
我烧了信。
当天晚上,我叫来了明安。
“明安,我们得走了。”
他看着我,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
我们连夜,收拾了细软。
我没有带走任何金银珠宝,只带上了那个白玉的骨灰坛子。
天亮之前,我们坐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别院。
车轮滚滚,向着南方,一路前行。
我掀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
巍峨的皇陵,在晨曦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那里,埋葬着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一切。
再见了。
萧承嗣。
再见了。
京城。
……
我们一路南下,最终,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安顿了下来。
我用身上仅有的一些银两,买下了一座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在院子里,种满了石榴树。
我给明安,改了名字。
他不再叫萧明安。
他叫,沈安。
随我姓。
我希望他,一生平安。
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宁。
我教他读书写字,他帮我打理庭院。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时候,看着他在院子里练剑的身影,我会恍惚。
他的身形,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挺拔,矫健。
但我知道,他和他,是不同的。
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被命运裹挟的阴郁和不甘。
他的眼睛里,有光。
一种清澈的、坚定的、属于自己的光。
……
又过了几年。
我已两鬓斑白。
沈安也长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
他没有再问过关于他身世的事情。
我们都默契地,将那段往事,埋在了心底。
这天,是我四十岁的生辰。
沈安一大早,就出门了。
傍晚的时候,他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将里面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
我的手,猛地一抖。
这些菜……
“娘,我听镇上的老人说,这些是京城里,最地道的菜式。”他笑着对我说,“您离家这么多年,一定想念家乡的味道了吧。”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灿烂的、不含一丝阴霾的笑容。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傻孩子……”
“娘,快尝尝。”他夹了一块桂花藕,放到我的碗里。
我夹起,放进嘴里。
甜的。
真甜。
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俩,喝了一点米酒。
我有些醉了。
我拉着沈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我说起了我未出阁时的闺房,说起了那满院的海棠花。
我说起了我那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
沈安一直安静地听着,给我添酒。
最后,我看着他,认真地问:
“安儿,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做一个尊贵的亲王,还是愿意,做一个平凡的布衣?”
他没有丝毫犹豫。
“娘,我只想做沈安。”
“我只想,陪在您身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这一生,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我用屈辱,换来了他的出生。
我用谎言,换来了他的成长。
我用半生的禁锢,换来了他如今的自由与安宁。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
但此刻,听到他的回答,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
尾声。
新帝登基的第十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各地藩王,蠢蠢欲动。
京城里,暗流汹涌。
这天,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找到了我们。
他带来了新帝的一封亲笔信,和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龙纹玉佩。
信上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下落。
他说,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他说,他想见见他的“皇侄”。
他说,只要明安肯回京,他愿意,将这江山,还给“正统”。
我看着那块玉佩,冷笑了一声。
又是一场交易。
又是一个圈套。
我将信,递给了沈安。
他看完,面无表情。
他拿起那块玉佩,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走到了院子里的井边。
他松开手。
“噗通”一声,玉佩沉入了井底。
“娘,我们去买些米吧。”他回过头,对我笑笑,“家里的米缸,快空了。”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锁上院门,并肩走在小镇的青石路上。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们,会像所有隐姓埋名的普通人一样,在这江南小镇,安度余生。
直到那天。
我整理旧物时,无意间,翻出了那个我从皇陵别院带出来的,萧承嗣的骨灰坛。
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我拂去上面的灰尘,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坛口。
里面,没有骨灰。
只有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的绢布。
我展开它。
上面是萧承嗣的字迹,却不再是当年的龙飞凤舞,而是透着一种彻骨的绝望与疯狂。
那是一封,他写给我的,遗书。
他说,他知道自己必死,也知道我奉旨前来的目的。
他说,他恨这皇家的血脉,恨这姓氏带给他的一切。
他说,他不愿再让自己的孩子,重复他的悲剧。
所以,天牢那一夜……他给我喝的合欢酒里,放了东西。
一种,能让他……再也无法拥有子嗣的,烈药。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沈芜,对不起。若有来生,愿你我,生于寻常百姓家。”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如果,天牢那夜,他已经无法……
那明安……
我的沈安……
他是谁的孩子?
来源:写小说筑奇幻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