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上是个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挺括得像刀片。
我叫李蔷。
1992年,深圳。
我是“环宇贸易”进出口二部的经理。
别人都喊我李经理,或者英文名叫Rose。
听起来,人如其名,带刺的玫瑰。
他们说得没错。
我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人事部的。
“Rose,下午两点,新员工的最后一轮面试,你亲自来一下。”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桌上那份简历。
王伟。
男,22岁,刚毕业的大学生。
照片上是个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挺括得像刀片。
我盯着简历上“家庭成员”那一栏。
母亲:张桂兰。
我的手指,在“张桂兰”三个字上,轻轻划过。
像划过一道二十年前结了疤,却依然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伤口。
1972年,北方一个我连名字都记不清的村子。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下得能埋掉半个门。
家里早就断了粮。
“饿”,是我对童年唯一的记忆。
是那种五脏六腑都在互相啃噬的饿,是饿到眼冒金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饿。
我,那时候应该叫“丫蛋”或者别的什么,大概四五岁的样子,蜷在土炕的角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被穿堂风吹走。
我娘,张桂兰,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坐在炕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弟弟还在哭,声音微弱得像小猫。
我娘掀开衣服,干瘪的乳房什么也挤不出来。
她拍着弟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个男人。
穿着一身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干净衣裳,手里拎着一个布袋。
他一进屋,整个屋子都亮了。
不是因为他的人,而是因为他从布袋里掏出来的东西。
三个,雪白雪白的,冒着热气的馒头。
那股麦子的香气,像一只手,攥住了我的喉咙,我的魂。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股味道。
我看见我娘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是一种饿了很久的狼,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光。
男人跟我娘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
我听不清。
我只看见他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手里的馒头。
我娘沉默了很久。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弟弟细细的哭声,和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我看见我娘,点了点头。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她接过那三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一个,另外两个,一个给了男人,一个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男人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但是很暖。
我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害怕。
我回头看我娘。
她正在啃那个馒头,腮帮子鼓得高高的,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另一个,仿佛怕人抢走。
她没有看我。
一眼都没有。
我就这样,被那个男人牵走了。
走出院门的时候,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冬日的阳光惨白惨白的,照在那个破旧的土屋上。
我娘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我的世界,也就此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1972年冬天的三个馒头。
另一半,是之后的所有日子。
带我走的男人,姓李。
他和妻子在县城的工厂上班,结婚多年,没有孩子。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
李蔷。
蔷薇的蔷。
养父说,希望我像蔷薇一样,不管在多贫瘠的土地上,都能扎下根,开出花来。
他们成了我的爸妈。
他们教我读书写字,给我买新衣服,供我上学。
他们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我像是偷了别人的人生。
可我心里始终有个洞。
那个洞,是三个馒头换来的。
我拼了命地学习,从小学到中学,永远是第一名。
我不跟同学玩,不交朋友,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
因为我爸说过,知识能改变命运。
我得改变我的命运。
我不能让自己,只值三个馒un头。
1988年,我考上了深圳的大学。
是那一年,我们整个县城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我爸我妈高兴得在厂里发了一整天的喜糖。
他们拿出积攒了半辈子的钱,给我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给我买了新箱子,新衣服。
临走前,我爸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沓厚厚的钱。
他说:“蔷蔷,到了外面,别舍不得吃,别舍不得穿,别让人看不起。”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照顾好自己,记得常给家里写信。”
我看着他们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喊了一声:“爸,妈。”
他们愣住了,然后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在深圳,我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里闪着对未来的渴望。
我喜欢这种感觉。
在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只要往前跑,不停地往前跑,就能把那些不堪的记忆甩在身后。
大学四年,我依然是那个最拼命的学生。
我拿最高的奖学金,我去校外的公司实习,我学英语,学粤语,学一切能让我在这里立足的本事。
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了“环宇贸易”。
这是一家大型外贸公司,九十年代初,正是外贸的黄金时期。
我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
别人八小时下班,我十二小时。
别人跑一个客户,我跑三个。
我能为了一个单子,在客户公司楼下等六个小时。
我也能为了一个技术参数,对着英文资料啃一个通宵。
同事们都说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知道累。
他们不知道,我不敢停。
我怕一停下来,就会听见耳边响起那个声音:“你,就值三个馒头。”
四年时间。
我从业务员,升到主管,再到部门经理。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了不错的薪水,我在深圳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女性”。
我把爸妈从县城接了过来。
他们看着我的房子,看着我独立干练的样子,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爸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我女儿有出息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彻底埋葬。
直到,我看到了“王伟”这份简历。
直到,我看到了“张桂兰”这个名字。
原来,我跑了二十年,终究还是在原地打转。
下午两点。
我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后面。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伟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也更自信。
他穿着崭新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各位领导好,我叫王伟。”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张桂兰的影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面试过程很顺利。
他专业知识扎实,口才也好,对未来充满规划。
旁边的几个主管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轮到我提问。
我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王伟,”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看你的简历上写着,你是北方人?”
“是的,李经理。”他立刻回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继续问,像在聊家常。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骄傲。
“我爸妈都在老家。我妈是个特别伟大的女性,她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很多。”
伟大?
我差点笑出声。
“哦?是吗?能具体说说吗?”我的声音里,可能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
他没有听出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我爸身体不好,家里条件一直不怎么样。是我妈,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她省吃俭用,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她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大学,让我走出那个穷地方,要有出息。”
砸锅卖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啊,她确实是什么都舍得卖的。
包括她的亲生女儿。
“你母亲,一定很爱你。”我一字一句地说。
“是啊,”他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是她的全部希望。”
全部希望。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我是那个可以被舍弃的,多余的代价吗?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几个主管都看着我,等我做最后的决定。
我拿起笔,在王伟的简历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通知他,下周一,来我部门报到。”
人事部的同事有些惊讶:“Rose,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后面还有几个……”
“不用了。”我打断他,“就他了。”
王伟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在想什么?
报复吗?
或许是。
我想看看,这个被她“付出一切”养大的儿子,究竟有多大的“出息”。
我想让她知道,她当年用三个馒头扔掉的那个“丫蛋”,今天,成了她宝贝儿子的顶头上司。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周一。
王伟准时来报到。
我把他分到了业务一组,让一个老员工带他。
我没有给他任何特殊照顾,也没有给他任何刁难。
我只是,冷眼旁观。
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但身上也带着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的通病: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他觉得跟着老员工跑腿,整理资料,是屈才。
他想直接跟客户,谈大单。
几次三番,他找到我办公室。
“李经理,我觉得我已经可以独立跟单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充满野心的脸。
“可以。”我说,“公司东南角的仓库,有一批积压了半年的货。你去处理掉。只要你能把它们卖出去,我就让你独立跟单。”
他愣住了。
那批货,是公司里人尽皆知的烫手山芋。
因为一点质量瑕疵,被客户退了回来,一直堆在仓库里,谁也处理不掉。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李经理,这……”
“怎么?”我挑了挑眉,“没信心?”
他被我一激,立刻挺直了腰板:“没问题!我一定完成任务!”
看着他斗志昂扬地走出去,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年轻人,现实会教你做人的。
就像二十年前,现实教我做人一样。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没再出现在办公室,也没再来找我。
我听带他的老员工说,他天天泡在那个又闷又热的仓库里,把那批货一件一件地检查,分类,重新打包。
然后,他开始往外跑。
跑那些小工厂,小作坊,甚至是工地的包工头。
那些我们公司平时根本看不上的客户。
他被人赶出来过,被人骂过,被人泼过冷水。
但他没有放弃。
一个月后的一天,他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
他瘦了,也黑了,白衬衫变得皱巴巴的,但眼睛亮得惊人。
他把一沓合同,放在我的桌上。
“李经理,那批货,我全都处理掉了。”
我拿起合同,一张一张地看。
价格虽然不高,但确实,一分不少地,把公司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我看着他。
在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点点,当年的自己。
那股不服输的,拼了命也要证明自己的劲儿。
“做得不错。”我淡淡地说,“从明天起,你可以独立跟单了。”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谢谢李经理!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我的心里,很复杂。
我本想看他笑话,看他被现实打得头破血流。
可他,却用自己的方式,赢得了我的尊重。
这让我,有些烦躁。
接下来的日子,王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他精力旺盛,敢想敢拼,真的拿下了几个不错的单子。
部门里的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他也越来越自信,甚至有些张扬。
他开始在会议上,公开质疑老员工的方案。
他开始越过我,直接向总监汇报工作。
他以为,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的心腹。
他不知道,我提拔他,只是为了让他站得更高。
站得越高,才摔得越惨。
不是吗?
那天,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海外客户要来考察。
这个单子,如果能拿下,将是今年整个部门最大的业绩。
所有人都铆足了劲。
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王伟。
我让他全权负责接待和谈判。
整个部门都炸了。
“李经理,你疯了吗?这么大的单子,怎么能交给一个新人?”
“是啊,Rose,这太冒险了!”
王伟自己,也又惊又喜。
“李经理,我……我怕我做不好。”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我相信你。放手去做。”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向我保证,一定拿下这个单子。
我看着他充满干劲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早就看过了客户的资料。
这个客户,极其注重细节和诚信。
而我给王伟的资料里,故意,弄错了一个关键的技术参数。
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我就是要让他,在最风光的时候,从云端跌落。
我要让他尝尝,从天堂到地狱,是什么滋味。
客户来的那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王伟准备充分,表现得体,口语流利,把客户陪得很好。
签约前的最后一次会议。
我作为部门主管,也出席了。
当客户方的技术总监,问到那个关键参数时,王伟自信满满地,报出了我给他的那个错误数据。
我看到,客户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身边的技术总监,立刻低声跟他说了几句。
客户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礼貌而疏远的微笑。
“很抱歉,王先生,李经理。我想,这次的合作,我们需要重新考虑。”
他说完,带着他的人,转身就走。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座石化的雕像。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他回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求助。
我迎上他的目光,慢慢地站起身。
我走到他身边,拿起那份他准备的资料,翻到那一页。
我用红笔,圈出那个错误的参数。
“这里。”我说,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听清楚,“你把小数点,弄错了一位。”
他如遭雷击。
“不……不可能!我检查了好多遍……”他喃喃自语,一把抢过资料。
当他看到那个数字时,他彻底崩溃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部门的其他同事,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惋惜。
我知道,从今天起,王伟在公司的职业生涯,基本已经结束了。
一个在如此重要的项目中犯下低级错误的人,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空洞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赢了吗?
或许吧。
可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件事,最终以我向总公司写检讨,并承担全部责任告终。
王伟被调离了业务岗,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行政工作。
他整个人都蔫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在公司里见到我,他总是低着头,绕道走。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
我的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是王伟。
他看起来比之前更憔悴了,胡子拉碴,眼神黯淡。
“李经理。”他声音沙哑。
“有事?”我头也没抬。
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我……我想请几天假。”
“理由。”
“我妈……她生病了,从老家过来看病。我想陪陪她。”
我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
张桂兰。
她来了。
她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二十年了。
我无数次在梦里想象过我们重逢的场景。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撕扯她,质问她。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平静。
“可以。”我说,“几天?”
“三……三天。”
“准了。”
我签了假条,递给他。
他接过假条,却没有走。
他搓着手,一脸的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不耐烦地问。
“李经理,”他鼓足了勇气,“我妈她……她一直特别感谢你。感谢你给我机会。她想……她想当面谢谢你,请你吃顿饭。”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盘旋。
请我吃饭?
她要请我吃饭?
用什么请?
用她宝贝儿子的前途吗?
还是用她二十年前卖掉女儿换来的那点心安理得?
我看着王伟那张充满期盼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好啊。”我说,嘴角勾起一个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弧度,“什么时候?在哪里?”
他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顿时喜出望外。
“就……就今晚,可以吗?在我租的房子里,我妈她亲手做。”
“可以。”我点点头,“下班后,你来接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
或许,我只是想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一个,由我亲手画上的,血淋淋的句号。
下班后,王伟在公司楼下等我。
他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摩托车。
我坐上后座,没有说话。
摩托车穿行在深圳繁华的街道上。
霓虹灯闪烁,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伟住的地方,是典型的城中村。
握手楼,一线天。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各种饭菜混合的味道。
我们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五楼的一个单间。
门开了。
一个瘦小的,头发花白的女人,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腰上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看到王伟,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小伟,回来啦?这位就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
她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
嘴唇哆嗦着,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张桂兰。
二十年了。
她老了。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她的腰也佝偻了,眼神浑浊不堪。
但那张脸,那张我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看到的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她也认出我了。
我能从她惊恐万状的眼神里,看到我自己。
那个四岁的,穿着破烂棉袄,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你……你……”她指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
“妈,你怎么了?这是我们李经理啊!”他扶住摇摇欲坠的张桂兰,不解地问。
李经理?
我在张桂兰的眼睛里,看到了比刚才更深的恐惧。
她看着我,又看看她的儿子。
她终于明白了。
她全明白了。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这个狭小的,充满油烟味的房间。
我环顾四周。
墙上,贴着王伟从小到大的奖状。
桌子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常菜。
很香。
我走到桌边,停下脚步。
我看着张桂兰,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她的心脏。
“二十年了。”
“你还记得我吗?”
“还是说,你只记得那三个馒头?”
王伟彻底傻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抖成一团的母亲。
“李经理……你……你们……”
张桂兰的身体,软了下去。
她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尖利,绝望,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丫蛋……我的丫蛋……”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丫蛋。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些饥饿的,寒冷的,被抛弃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脑海。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我没有哭。
我不能哭。
我花了二十年,才学会了不哭。
王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冲到我面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是我姐?”
姐?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看着他,冷冷地笑了。
“我不是你姐。”
“我只是一个,被你妈用三个馒天头卖掉的,不相干的人。”
“什么?”王伟如遭雷击,他猛地回头看向地上的张桂兰,“妈!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卖了她?”
张桂兰哭得更凶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王伟的世界,崩塌了。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伟大的,为他付出一切的母亲,原来,是一个为了三个馒头,就能卖掉自己亲生女儿的人。
他一直享受的,母亲全部的爱,原来,是建立在另一个孩子的痛苦之上。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眼神空洞。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房间里,只剩下张桂兰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看着眼前这幕闹剧,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快。
我以为我会很爽。
我以为看到他们母子反目,看到张桂兰痛不欲生,我会觉得大仇得报。
可是没有。
我的心里,依然是那个巨大的,填不满的黑洞。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下去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张桂兰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丫蛋!你别走!你听妈说!”
“妈错了!妈真的错了!”
“可是当年,妈也是没办法啊!”
“家里快饿死人了!你弟弟刚出生,一口奶都没有!我要是不卖你,我们娘仨,都得死啊!”
“那个男人说,他家条件好,能让你吃饱饭,能让你上学!我想着,让你跟他走,总比跟着我饿死强啊!”
她声泪俱下,语无伦次。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没办法?
是啊,在那个年代,或许真的有很多人,都身不由己。
可是,为什么被卖掉的,是我?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
就因为我不如那个刚出生的弟弟金贵吗?
“你后来,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她愣住了。
“我……我再嫁了。你继父……他不知道你的事。他对我很好,对小伟也很好……我不敢说……我怕……”
我懂了。
为了她新的家庭,为了她后来的安稳生活,她选择性地,遗忘了我。
我,就是那个,被她从人生中,彻底抹去的污点。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
“从你为了三个馒头卖掉我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我妈了。”
“我的父母,姓李。他们把我养大,供我读书,教我做人。”
“而你,”我回头,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不配。”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房间。
我身后,是张桂兰更加凄厉的哭喊,和王伟茫然的,破碎的呢喃。
我走在城中村肮脏的巷子里,抬头,却看不到一丝星光。
天空,被密密麻麻的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像我的人生。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我打开所有的灯,却依然觉得冷。
我抱住膝盖,把头埋进去。
二十年来,第一次,我放声大哭。
为那个四岁的,被抛弃的女孩。
也为这个二十四岁的,看似坚强,实则不堪一击的自己。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给总监打了电话,请了长假。
我在家里,睡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我谁也不见,什么也不想。
我只是睡。
仿佛要把这二十年亏欠的觉,全都补回来。
第四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我爸妈来了。
他们拿着钥匙,自己开了门。
看到我憔A悴的样子,我妈心疼得直掉眼泪。
“蔷蔷,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卧着一个金黄荷包蛋的面条。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从二十年前的三个馒头,到如今的重逢。
我以为他们会震惊,会愤怒。
可是没有。
我妈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我爸坐在我对面,叹了口气。
“蔷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那个年代,人命不如草。你亲生母亲……她有她的难处。我们不原谅她,但也不用一直恨着她。”
“恨一个人,太累了。”
“你现在有我们,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往前看。”
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的工人,一辈子没跟我讲过什么大道理。
但那天,他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死结。
是啊。
恨一个人,太累了。
我恨了她二十年,除了让自己不得安宁,还得到了什么呢?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扎伤了别人,也扎伤了自己。
我以为报复能让我快乐,可结果,却只剩下更深的空虚。
我的人生,不应该被仇恨填满。
我的人生,应该有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
比如,眼前这两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慈祥的老人。
我擦干眼泪,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了公司。
同事们看到我,都有些惊讶。
我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眼神吧。
以前我的眼神,是冷的,尖的,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
现在,它变得柔和了,平静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王伟,从行政部调了回来。
不是调回我的部门。
而是调去了公司的另一个分部,一个更有发展前景的,全新的业务领域。
我把他叫到办公室。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李……经理。”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叫我李经理了。”我说,“我也不想听你叫我姐。”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
“我给你办了调职。去新的地方,好好干。”
“过去的恩怨,是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活在任何人的阴影里。”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放过他,其实,也是放过我自己。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张桂兰。
她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我……我和小伟,要回老家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走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
“不必了。”我拒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她突然说:
“丫蛋,当年……那三个馒头,我其实……只吃了一个。”
“剩下的两个,我用布包好,藏在了炕洞里。”
“我想着,等你爸回来,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吃一顿饱饭。”
“可是……我没等到你爸回来。”
“我等来的,是你被卖掉的消息……”
“那两个馒头,后来都风干了,硬得像石头一样。”
“我一直留着,留了二十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她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吗?
原来,那两个馒头,像两块石头,也压了她二十年吗?
“对不起。”电话那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这三个字,太晚了,也太轻了。但是……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挂掉了电话。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
深圳的阳光,依旧那么刺眼。
我突然想起,我爸给我取名“李蔷”时说的话。
希望我像蔷薇一样,不管在多贫瘠的土地上,都能扎下根,开出花来。
我想,我做到了。
我的人生,不再只有那三个冰冷的馒头。
我有爱我的父母,有我为之奋斗的事业,有属于我自己的,阳光灿烂的未来。
至于过去。
就让它,像那两个风干的馒头一样,永远地,留在那个阴暗的炕洞里吧。
我不原谅。
但我选择,和解。
和那个时代和解。
和那段不堪的过去和解。
也和那个,曾经满心仇恨的自己,和解。
因为,我叫李蔷。
一朵,在荆棘之上,用力绽放的,蔷薇。
来源:我替你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