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已经灰了。十一月的北方,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司机小张。“考完了?”“嗯。”“市长让你直接回家。”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我知道这次考砸了。行测最后二十道题全是蒙的。申论写到最后手在抖。不是因为题多难,是因为我太怕了。怕对不起那个
我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已经灰了。
十一月的北方,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司机小张。
“考完了?”
“嗯。”
“市长让你直接回家。”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
我知道这次考砸了。
行测最后二十道题全是蒙的。
申论写到最后手在抖。
不是因为题多难,是因为我太怕了。
怕对不起那个名字——我爸的名字。
到家时已经七点。
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
他坐在阴影里,没开电视,也没看报纸。
就那么坐着。
茶几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
“怎么样?”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我站在玄关,没敢往里走。
“还行吧。”
我说。
这是最愚蠢的回答。
在市长面前,“还行”就是“不行”。
他猛地站起来。
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什么叫还行?”
他走到我面前,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和疲惫。
“你知道多少人盯着这次考试吗?”
“知道。”
我说。
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知道?你知道什么!”
他突然抬高了声音。
“李局长的儿子笔试第一!”
“王主任的女儿进了面试!”
“就连刘秘书那个专科毕业的外甥都考过了线!”
“你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里发亮。
像受伤的野兽。
我妈从厨房出来。
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
“先吃饭吧。”
她说。
声音轻轻的。
像往常一样试图缓和。
但这次不一样。
“吃什么饭!”
我爸转头吼她。
“都是你惯的!”
“从小到大,什么都由着他!”
“现在好了!”
“连个公务员都考不上!”
“我的脸往哪搁!”
我妈不说话了。
低头擦手。
灯光照在她新长的白发上。
我突然觉得胃里堵得难受。
“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
“题太难了。”
“难?”
我爸冷笑。
“别人怎么不觉得难?”
“就你特殊?”
“我给你请了最好的辅导老师。”
“买了全套的资料。”
“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是不是要我把试卷偷出来给你?”
这话太重了。
我们都愣住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说错了话。
转身走回沙发。
重重坐下。
“上楼去。”
他说。
“看见你就烦。”
我如蒙大赦。
快步走上楼梯。
在转角处回头看了一眼。
他靠在沙发上,用手遮着眼睛。
我妈还站在原地。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的房间在二楼尽头。
十八平米,带卫生间。
书架上摆满了公考资料。
有的还是崭新的。
墙上挂着他和省委领导的合影。
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想起三个月前他把我叫到书房。
“你必须考上。”
他说。
“趁我现在还在位。”
“能帮你铺铺路。”
“等我退了,就没人管你了。”
我当时还顶嘴。
“我可以自己找工作。”
“找工作?”
他像听见什么笑话。
“你能找什么工作?”
“三本毕业,专业冷门。”
“除了考公,你还有别的出路吗?”
他说得对。
我这辈子都在他的安排下生活。
上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
虽然最后只考了个三本。
但专业是他选的。
说以后考公有优势。
连女朋友都是他秘书介绍的。
在财政局工作。
手机亮了。
是女友小敏发来的微信。
“考得怎么样?”
后面跟着个笑脸。
我没回。
把手机扔到一边。
晚饭没人叫我。
我也不敢下去。
八点多,我妈端了碗面上来。
牛肉面,还加了荷包蛋。
“趁热吃。”
她说。
坐在床边看我。
“爸呢?”
我问。
“在书房打电话。”
她说。
“别怪他。”
“他压力大。”
我知道。
最近市里项目出问题。
省里要来调查组。
他本来就焦头烂额。
“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问。
声音闷在面碗里。
我妈摸摸我的头。
像小时候一样。
“一次考试而已。”
她说。
“明年再考。”
但我们都明白。
没有明年了。
他年底就要退二线。
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一次能用自己的权力。
为儿子做点什么。
九点钟,我听见车声。
走到窗边看。
是他的专车。
又出去了。
这么晚,肯定是应酬。
我妈在楼下叹气。
然后关灯回房。
我睡不着,打开电脑。
邮箱里躺着三封新邮件。
都是培训机构发来的。
“面试保过班”“VIP定制课程”
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全都删了。
突然想起高中班主任说过的话。
那是在高三家长会后。
她私下对我妈说:
“这孩子其实不笨。”
“就是被管得太死了。”
“没有自己的魂儿。”
当时我妈回来哭了。
但我爸不以为然。
“什么魂儿不魂儿的。”
“考上好大学才是正经。”
后来我果然没考上好大学。
他动用了关系。
把我塞进那个三本。
凌晨一点,他回来了。
我听见开门声。
沉重的脚步声。
然后在楼梯口停住。
他上来了。
我赶紧关灯装睡。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门把手转动。
他推开门,站在门口。
酒气扑面而来。
他就那么站着。
看了我很久。
我闭着眼睛,心跳如鼓。
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最后他轻轻关上门。
我听见他低声说:
“废物。”
两个字。
像两把刀。
插进我心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
下楼时他已经走了。
我妈在插花。
客厅里摆满了百合。
她最喜欢百合。
说能让人心情变好。
“爸还在生气吗?”
我问。
我妈剪掉一截花枝。
“生气倒是好了。”
“早上走的时候一句话没说。”
“那才吓人。”
我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坐在餐桌前发呆。
手机响了,是李叔。
我爸的秘书。
“小杰,成绩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
“你差三分进面试。”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从考场出来就知道。
但亲耳听到还是难受。
“我爸知道了吗?”
我问。
“市长正在开会。”
李叔说。
“应该还没看手机。”
“需要我……”
“不用。”
我打断他。
“我自己跟他说。”
挂掉电话,我的手在抖。
牛奶洒出来一点。
我妈看着我。
“没考上?”
她问。
我点头。
她继续插花。
但动作慢了很多。
中午,我爸回来了。
比平时早。
脸色铁青。
把公文包重重摔在沙发上。
“成绩出来了。”
他说。
眼睛盯着我。
“李叔告诉我了。”
我说。
不敢看他。
“三分。”
他说。
“就三分。”
“选择题多对一个就够了。”
“作文少写个错别字就够了。”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从厨房跑出来。
“老陈!”
她喊他的姓。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在特别严重的时候。
“别叫我老陈!”
他转身对着我妈。
“都是你!”
“非要让他学什么艺术!”
“现在好了!”
“连个公文都写不好!”
那是高二的事。
我想学画画。
我妈支持。
他反对。
最后当然是他赢了。
但我赌气荒废了半年学业。
这就是为什么只考上三本。
“别扯以前的事。”
我妈声音也大了。
“没考上就没考上。”
“我儿子我养得起。”
“你养?”
我爸冷笑。
“你拿什么养?”
“你那点工资?”
“要不是我,你们能住这房子?”
“能开那车?”
“能被人叫市长夫人?”
这话太伤人了。
我妈脸色瞬间惨白。
我猛地站起来。
“够了!”
我说。
声音大得自己都吃惊。
“我是没考上。”
“我是废物。”
“但那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当公务员!”
客厅突然安静了。
只有墙上的钟在走。
滴答,滴答。
我爸看着我。
像不认识我一样。
“你说什么?”
他问。
声音很轻。
但比刚才的吼叫更可怕。
“我说我不想当公务员。”
我重复一遍。
声音在发抖。
但坚持说下去。
“我想开个画室。”
“教小朋友画画。”
“这才是我想要的。”
他朝我走过来。
一步一步。
我以为他要打我。
但他只是走到我面前。
很近。
看着我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我咽了口唾沫。
腿在发抖。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想开画室。”
我说。
“教画画。”
他笑了。
那种冰冷的笑。
“好。”
他说。
“很好。”
然后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
我妈问。
“办公室。”
他说。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门关上了。
重重的。
震得墙上的画框都在晃。
那幅画是我高中时画的。
百合花。
我妈非要挂在那里。
说比买的名画都好看。
我妈坐在沙发上。
捂着脸。
我以为她在哭。
但她抬起头时却在笑。
“终于说出来了。”
她说。
“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十年。”
我愣住了。
“妈?”
“去开画室吧。”
她说。
“钱我这里有。”
“你外婆留下的那套房子。”
“一直租着。”
“到期了就收回来。”
“给你用。”
我看着我妈。
突然发现她比想象中坚强。
这些年,她一直在我们父子之间缓冲。
但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可是爸……”
“别管他。”
我妈说。
“让他自己想想。”
“一辈子都在安排别人。”
“也该学会尊重别人的选择了。”
话是这么说。
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是市长。
说一不二惯了。
在家里也是。
这次反抗,等于否定了他所有的安排。
下午我去了外婆留下的房子。
在老城区。
临街,二楼。
六十多平,很安静。
窗外有棵老槐树。
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
斑斑点点的。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想象这里摆满画架的样子。
孩子们坐在那里画画。
红的太阳,绿的草。
可能不像,但有生命力。
那是我想要的生活。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小敏。
“听说你没考上?”
她问。
声音不像平时那么甜。
“嗯。”
我说。
“差三分。”
“真可惜。”
她说。
“那我爸妈那边……”
“就说我没考上。”
我说。
“实话实说。”
她沉默了一会。
“其实我爸妈更在意你爸……”
“我知道。”
我打断她。
“如果我爸不是市长。”
“你爸妈根本不会同意我们交往。”
这话很残忍。
但是实话。
她又沉默了一会。
“晚上见面谈吧。”
她说。
“好。”
我说。
但心里知道没什么好谈的了。
挂掉电话,我在空房间里坐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
影子拉得很长。
我想起小时候最爱画画。
我爸还夸过我。
说画得真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三年级?
四年级?
后来他就再也不看了。
说耽误学习。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我爸的车停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
比想象中早。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他坐在餐桌前。
在看文件。
老花镜滑到鼻尖。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
五十八岁,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妈在厨房热菜。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回来了?”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
“洗手吃饭。”
我洗手,坐下。
我爸放下文件,摘掉眼镜。
揉了揉眉心。
“去哪了?”
他问。
声音平静。
听不出情绪。
“外婆那套房子。”
我说。
决定不隐瞒。
“看看能不能开画室。”
他夹菜的手停了一下。
然后继续。
把一块红烧肉放进碗里。
“决定了?”
他问。
还是那么平静。
“嗯。”
我说。
心跳又开始加快。
等待暴风雨的到来。
但他只是点点头。
“需要多少钱?”
他问。
我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勺子掉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
“我问你需要多少钱。”
他重复一遍。
抬头看我。
眼神很疲惫。
但没有怒气。
“初期投入……大概十万。”
我说。
声音不稳。
“明天去找李叔。”
他说。
“我让他给你准备。”
然后继续吃饭。
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
都不敢相信。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但不再是压抑的安静。
而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饭后他照例去书房。
我帮我妈洗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妈小声说。
我点头,心里却不安。
这不像他。
洗完碗,我鼓起勇气去书房。
门没关严。
我看见他在打电话。
背对着门。
“就这样吧。”
他说。
“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还能管多久?”
沉默了一会。
又说:
“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检查结果?
什么检查?
我轻轻推开门。
他听见声音,很快挂断电话。
转身时脸上带着笑。
但很勉强。
“有事?”
他问。
“你生病了?”
我问。
直接得让自己都吃惊。
他愣了一下。
然后摇头。
“没有。”
他说。
“例行体检而已。”
但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躲闪。
他在撒谎。我站在书房门口。
手脚冰凉。
“什么检查?”我又问了一遍。
他转过身去整理书架。
“说了没事。”
声音故作轻松。
但我听出了颤抖。
我妈闻声过来。
“什么检查?”
她看看我,又看看他。
脸色也变了。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风吹过的声音。
他终于转过身。
叹了口气。
“胃镜结果不太好。”
他说得很慢。
每个字都像石头。
砸在我们心上。
“需要进一步检查。”
“可能是……癌。”
我妈踉跄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手冰得像铁。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声音嘶哑。
“上周。”他说。
“本来想等确诊再说。”
他看向我。
眼神复杂。
“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反抗。
没想到这个家会爆发。
在可能最糟糕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哪个医院?”我问。
“市一院。”他说。
“张院长亲自看的。”
他试图笑一下。
但没成功。
“别担心。”
“早期的话,没问题。”
那天晚上没人睡得着。
凌晨三点。
我听见主卧有哭声。
很轻,但持续不断。
是我妈。
还有我爸低沉的安慰。
“别哭……”
“吓着孩子……”
我躺在黑暗中。
盯着天花板上的影子。
想起很多事。
小时候他带我去公园。
把我扛在肩上。
说儿子,看多远啊。
那时他的头发还很黑。
背挺得很直。
后来他当了副市长。
越来越忙。
回家越来越晚。
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
早上六点。
我起床做早餐。
第一次。
煎蛋糊了。
粥煮得太稠。
但我爸吃得很香。
连吃了两碗。
“不错。”他说。
眼睛里有血丝。
我妈低头喝粥。
眼睛肿着。
七点半,他的车来了。
小张在楼下等。
我爸穿好西装。
打好领带。
又成了那个威严的市长。
“我去上班。”他说。
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画室的事……”
“先不急。”我抢着说。
他点点头。
没再说什么。
门关上了。
我和我妈对坐着。
粥已经凉了。
“怎么办?”我问。
声音干涩。
“等他确诊再说。”我妈说。
她站起来收拾碗筷。
手在抖。
“如果是……”
她没说完。
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上午我去了市一院。
找到张院长。
他认识我。
很客气。
但说到病情就谨慎起来。
“陈市长不让说。”
他为难地看着我。
“我是他儿子。”我说。
声音有点大。
走廊里有人看过来。
最后他让我看了报告。
“高度怀疑胃癌。”
“需要做病理确认。”
那几个字很刺眼。
我坐在医院长椅上。
浑身发冷。
想起昨晚他说“废物”时的眼神。
那不是愤怒。
是失望。
对自己的失望。
中午我去他办公室。
李叔在外面拦着我。
“市长在开会。”
“很重要的会。”
“省里调查组的人来了。”
我直接从旁边闯进去。
他正在讲话。
看到我,愣住了。
会议室的人都看过来。
“我有急事。”我说。
他脸色很难看。
但还是跟我出来。
“胡闹什么!”他低声说。
“去医院。”我说。
“现在就去。”
“做进一步检查。”
他盯着我。
“我在开会。”
“命重要还是开会重要?”
我声音很大。
整个走廊都听得见。
最后他去了。
在车上一直沉默。
看着窗外。
到医院时突然说:
“你长大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预约的是下午两点。
我们坐在候诊区。
像普通父子一样。
检查做完已经四点。
要等三天出结果。
回家的路上他睡着了。
头靠着车窗。
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斑白的鬓角。
突然很想哭。
这些年。
我一直在怨恨他的控制。
却忘了他也会老。
会生病。
会死。
晚饭时小敏来了。
提着水果。
显然听说了什么。
“叔叔没事吧?”她问。
很关切的样子。
“等结果。”我说。
我爸对她点点头。
没说话。
气氛很尴尬。
饭后我送她出门。
在院子里她停下。
“我们谈谈。”她说。
月光照在她脸上。
很漂亮。
但陌生。
“如果你爸真的……”
她顿了一下。
“那画室还开吗?”
“开。”我说。
她眼神暗了一下。
“我爸妈说……”
“说什么?”
“说如果叔叔退下来。”
“又生病……”
“那我们的事……”
我点点头。
早就料到。
“分手吧。”我说。
很平静。
她愣了一下。
然后哭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我说。
转身回屋。
关上门。
心居然不疼。
只是空。
三天后结果出来。
早期。
可以手术。
成功率很高。
我们都松了口气。
在医院走廊。
我妈哭了。
这次是高兴的。
我爸握着她的手。
没说话。
但眼神柔软。
手术定在一周后。
他坚持要先处理工作。
交接。
我陪他去办公室收拾东西。
看着他把文件一件件整理好。
标签贴得仔细。
“这个给王副市长。”
“这个给李局。”
他喃喃自语。
像在告别。
最后他拿起那张合影。
和省委领导的。
看了很久。
然后递给我。
“收起来吧。”他说。
“以后用不上了。”
我接过来。
觉得沉甸甸的。
晚上他在书房叫我。
递给我一个存折。
“这是什么?”我问。
“开画室的钱。”他说。
“我自己的。”
不是公家的。
我打开看。
二十万。
“不够再说。”他转身看窗外。
“爸……”我说不出话。
手术前一天。
他让我推掉所有访客。
说想在家待着。
我们三个人吃了顿饭。
普通的家常菜。
但他吃得很慢。
像在品尝每一口。
饭后我们看电视。
喜剧片。
他居然笑了。
很久没听他这样笑。
九点多他累了。
我扶他上楼。
在楼梯上他突然停下。
“那幅画……”他说。
看着墙上我那幅百合。
“挺好的。”
就三个字。
但我眼眶发热。
睡前我去看他。
他坐在床上。
手里拿着我小时候的照片。
“其实你画得真好。”他说。
声音很轻。
“那次家长会。”
“你们老师夸你有天赋。”
“我听了很高兴。”
“但不敢说。”
“怕你骄傲。”
我站在门口。
眼泪终于掉下来。
“睡吧。”我说。
给他掖好被角。
“明天还要手术。”
他点点头。
闭上眼睛。
手术很顺利。
医生说切除得很干净。
不需要化疗。
但需要休养。
三个月。
他开始在家养病。
脾气变好了很多。
不再过问我的事。
有时我画画。
他会在旁边看。
不说话。
但很专注。
一个月后。
画室开始装修。
我自己设计。
简单,明亮。
有大窗户。
能看到街景和那棵老槐树。
我爸偶尔会来看看。
拄着拐杖。
提点建议。
“这里可以多个插座。”
“那里光线最好放画架。”
我们的话不多。
但不再有火药味。
像普通的父子。
他在慢慢学习放手。
我在慢慢学习独立。
装修完那天。
我推着他来看。
夕阳正好。
照在空荡荡的画室里。
金色的光。
“真好。”他说。
拍拍我的手。
“真的很好。”
第一个学生是个六岁女孩。
她妈妈带来的。
“听说陈市长的儿子开画室。”
“特地来看看。”
我请他们进来。
小女孩很害羞。
但看到画架就笑了。
“想画什么?”我问。
“花。”她说。
“百合花。”
我教她画最简单的线条。
她画得很认真。
歪歪扭扭的。
但很有生命力。
她妈妈在旁边看。
不时拍照。
走的时候很高兴。
“下周还来。”
晚上回家。
我爸问起第一个学生。
听说是画百合。
他笑了。
“跟你小时候一样。”
他说。
然后去书房拿来一个盒子。
“给你的。”
我打开看。
是一套画笔。
专业级的。
很贵。
“早该给你了。”他说。
眼神里有歉意。
现在画室有十个学生了。
不多。
但够维持。
我每天很忙。
但很快乐。
我爸身体在好转。
能散步了。
有时会来画室坐坐。
看孩子们画画。
不说太多话。
昨天他复查。
结果很好。
癌细胞没有扩散。
回家的路上。
他说想学画画。
“就从素描开始吧。”
他说。
很认真的样子。
今天我给他上了第一课。
教他画直线。
他的手抖得厉害。
线都是弯的。
但他很坚持。
画了又画。
像个小学生。
“难。”他说。
擦擦汗。
“比开会难。”
我笑了。
“慢慢来。”
他说好。
继续画。
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
很温暖。
我妈送来水果。
看我们在一起画画。
偷偷抹眼泪。
但这次是高兴的。
晚上我收到小敏的短信。
她说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公务员。
“祝你幸福。”我回。
然后删了号码。
没有遗憾。
只有释然。
现在我在画室。
准备明天的课。
窗外万家灯火。
每一盏都是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刚刚开始。
虽然晚了一点。
但还好。
来得及。
我爸的素描本上。
已经画满了直线。
虽然还是不直。
但一笔一画。
都很认真。
像他这一生。
认真,固执。
但终于学会了弯曲。我拿起他的素描本。
一页页翻看。
从最初的歪歪扭扭。
到后来渐渐有了模样。
他画了茶杯。
画了窗外的树。
甚至尝试画我妈的侧影。
虽然比例不太对。
但能看出是谁。
“怎么样?”
他站在门口问。
有点紧张。
像等着老师打分的学生。
“进步很大。”
我说。
他笑了。
走过来指着一幅画。
“这里总是画不好。”
那是阴影部分。
他掌握不好力度。
我拿起铅笔示范。
“轻一点。”
“手腕放松。”
他认真看着。
然后接过笔尝试。
手还是有点抖。
但比之前好多了。
“老了。”
他叹气。
“不习惯做不擅长的事。”
这话让我心酸。
他这一生。
都在做擅长的事。
运筹帷幄,发号施令。
现在却要从头学起。
画最简单的线条。
画室的学生多了起来。
二十个了。
我请了个助教。
美院毕业的女孩。
很认真负责。
这样我能有时间。
陪我爸复健。
医生说可以适当运动。
我们每天散步。
从家到画室。
正好一公里。
他走得很慢。
但坚持不用拐杖。
“市长同志。”
路上有人打招呼。
他点点头。
不再像以前那样驻足交谈。
“现在不是了。”
等人走后他说。
语气平静。
“就是个普通老头。”
我说你一点也不普通。
他看我一眼。
“拍马屁?”
我们都笑了。
画室有个小男孩。
特别调皮。
坐不住。
总是东张西望。
我有点头疼。
但我爸有办法。
他给男孩讲历史故事。
用画画来比喻。
“打仗就像构图。”
“要先布局。”
男孩听得入迷。
居然能安静半小时。
助教很惊讶。
“陈老师真厉害。”
她不知道他曾经管着几百万人口。
这点小事算什么。
但我看得出来。
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月底算账。
第一次盈利。
虽然不多。
但够付房租和助教工资。
我给我爸妈买了礼物。
给我妈一条围巾。
给我爸一套更好的画笔。
他拿着画笔看了很久。
“比我当年收到的任何礼物都好。”
他说。
晚上我们喝酒。
一点点红酒。
医生允许的。
他话多了起来。
讲他年轻时的理想。
原来他想当老师。
“阴差阳错。”
他说。
喝了口酒。
“走了仕途。”
我妈在旁边织毛衣。
“你要真当了老师。”
“现在也该退休了。”
“带带孙子。”
她说着看我一眼。
我假装没听见。
酒劲上来。
他唱起老歌。
跑调得厉害。
我和我妈笑作一团。
笑着笑着。
他停下来。
看着我们。
“这样真好。”
眼睛有点湿。
第二天。
他正式成为画室的“顾问”。
负责给孩子们讲故事。
维持纪律。
他做得很好。
孩子们都喜欢“陈爷爷”。
有时我上课。
他就在后面坐着。
拿着素描本画画。
他的画越来越好了。
虽然还是业余水平。
但有了自己的风格。
严谨,细致。
像他做人。
有一天。
他画了幅画送我。
是我们家的小院。
我妈在浇花。
我在画画。
他在看报纸。
题字:吾家。
日期是他手术那天。
“早就画好了。”
他说。
“一直没敢给你。”
我把它挂在画室最显眼的地方。
每个家长来都能看到。
有人说画得真像。
有人说意境好。
他听了只是笑笑。
但我知道他高兴。
原来的同事来看他。
看到他在画室帮忙。
都很惊讶。
“老陈,你这是……”
“发挥余热。”
他说。
给他们看孩子们的画。
滔滔不绝。
像介绍什么宝贝。
等人走了。
他沉默一会。
“他们觉得我可怜。”
我说你别多想。
他摇头。
“不是多想。”
“是事实。”
“但我不可怜。”
“我很快乐。”
春天来了。
画室外的老槐树发了新芽。
学生们要写生。
我带着他们去公园。
我爸也去了。
戴着遮阳帽。
拿着小马扎。
像个老艺术家。
他教孩子们观察。
“看叶子的脉络。”
“看光的方向。”
很专业的样子。
有个家长认出了他。
偷偷拍照。
他摆摆手。
“现在就是个画画的老头。”
那天他画了幅写生。
公园的一角。
有树,有花,有玩耍的孩子。
画得很生动。
连我都惊讶他的进步。
“偷偷练习。”
他眨眨眼。
“想给你个惊喜。”
画室办了一次小画展。
展出学生的作品。
也展出了他的几幅画。
他紧张得像个孩子。
一直在整理画框。
“会不会太差了?”
他问我第三次。
我说很好。
真的很好。
画展来了很多人。
包括他以前的下属。
看到他的画都很惊讶。
“老领导深藏不露啊。”
他笑着应付。
但我知道他更在意。
普通家长的评价。
一个小女孩站在他的画前。
“这个爷爷画的花会说话。”
她说。
他听了。
眼睛亮了一整天。
夏天的时候。
他提出要教成人班。
“教退休的老人。”
他说。
“他们需要找点事做。”
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
他说没问题。
第一期来了十个学员。
都是他以前的同事或下属。
课堂气氛很微妙。
大家还是习惯叫他“市长”。
他坚持让叫“陈老师”。
慢慢就习惯了。
他教得很认真。
备课到很晚。
比我这个专业还认真。
我妈说他又找到了上班的感觉。
但这次是快乐的。
其中一个学员。
是他以前的对手。
两人斗了很多年。
现在坐在一起画画。
“老陈,我这线条怎么样?”
“比你的报告强点。”
他们开玩笑。
往事如烟。
八月。
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省美术协会的。
说要来看看画室。
我以为是我爸的关系。
他说不是。
“你的名气传出去了。”
原来有家长是协会会员。
推荐了我们。
来人很专业。
看了学生的画。
看了教学环境。
最后提出要吸收我为会员。
还要在画室设考点。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爸比我还高兴。
当晚多喝了一杯。
被我妈说了。
画室越来越正规。
有了三个老师。
六十多个学生。
我把外婆的房子买了下来。
正式拥有了自己的画室。
我爸的成人班也很火爆。
要排队报名。
他严格筛选。
“只收真心想学的。”
很有原则。
有时候我经过他的教室。
听见他在讲课。
“画画如做人。”
“一笔一画都要认真。”
学员们认真听着。
像以前听报告一样。
但现在是真心想学。
他出了一本小册子。
《老年人学画入门》。
自己写的。
自己画的插图。
印刷了送人。
很受欢迎。
有一天他对我说:
“谢谢你。”
我说该我谢你。
他摇头。
“不是你坚持。”
“我永远不知道。”
“生活可以这样过。”
秋天来了。
他的画被选入老年书画展。
得了三等奖。
他拿着奖状看了又看。
比当年拿到任命书还高兴。
画展上有人要买他的画。
他拒绝了。
“不够好。”
回家却偷偷告诉我价格。
“居然有人愿意出钱。”
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现在完全是个画家了。
穿着沾满颜料的外套。
背着画板到处写生。
以前的同事几乎认不出他。
“老陈,你变了。”
他说是啊。
变好了。
我妈也开始学画。
比他还有天赋。
画的花草很有灵气。
他们经常一起出门写生。
像一对艺术夫妻。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
觉得这场病也许是好事。
让他停下了脚步。
看到了别的风景。
我的个人问题。
他们不再催了。
倒是经常有家长想介绍。
我都婉拒了。
想先做好画室。
三十岁生日那天。
我爸送我一幅画。
画的是画室的全景。
每个角落都细致入微。
学生们在画画。
我在指导。
窗外阳光正好。
题字:儿子的事业。
我把它挂在床头。
每天醒来都能看到。
提醒自己。
这条路走对了。
冬天。
画室周年庆。
我们办了大型画展。
展出所有师生的作品。
来了很多人。
包括媒体。
记者采访我爸。
问他转型的感受。
他说:
“不是转型。”
“是回归。”
“回归本心。”
这话上了报纸。
很多人感慨。
包括他以前的领导。
打电话来说:
“老陈,你活明白了。”
他说还在学。
现在他的画技越来越好。
开始有人正经求购。
他挑了满意的捐给公益拍卖。
所得捐给贫困学生。
“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说。
画室的名气大了。
有培训机构想合作。
开分校。
我犹豫。
他说:
“慢慢来。”
“做好一个再说。”
他现在是我的顾问了。
年夜饭。
我们一家三口都喝了点酒。
看着春晚。
聊着家常。
他突然说:
“这一年。”
“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我和妈妈相视而笑。
外面的烟花绽放。
照亮了他的笑脸。
皱纹还在。
但眼神明亮。
像回到了年轻时候。
现在他每天都很忙。
要画画,要教学。
要陪我妈散步。
比上班时还充实。
医生说他的恢复很好。
超出预期。
我想是因为心情。
心情是最好的药。
昨天他问我:
“要不要开个提高班?”
“教有基础的孩子。”
我说你忙得过来吗?
他说没问题。
眼睛里有光。
我知道。
他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不是市长。
不是领导。
只是一个爱画画的老人。
而我也一样。
不是公务员。
不是谁的儿子。
只是一个教画画的老师。
这样真好。
真的。
来源:属的肌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