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薇又一次把手机怼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刚下班,身上还带着仓库里那股子万年不散的纸箱子和灰尘味儿。
林薇又一次把手机怼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刚下班,身上还带着仓库里那股子万年不散的纸箱子和灰尘味儿。
“陈阳,你看,这个颜色,是不是比上次那个好看?”
手机屏幕上,一个光面牛皮的LV包,在精心布置的射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我甚至没力气抬眼。
“好看。”
我敷衍着,只想赶紧换下这身汗津津的工服,冲个澡,然后瘫在沙发上。
“那你觉得,是这个经典款好,还是上回收的那个邮差包好?”
她锲而不舍,跟着我进了卧室,像一只盯准了猎物的猫。
我把工牌从脖子上摘下来,扔在床头柜上。那张磨花了的卡片上,我的职位是“仓储部主管”,一个听起来比“仓库管理员”体面一点的称呼。
我的月薪,三千二,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两千八。
“都好。”我说。
我的声音肯定很疲惫,因为林薇的脸瞬间就垮了。
“陈阳,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烦?”
我没说话,默默地脱着鞋。鞋带因为沾了水,系成了死结,我有点烦躁地扯着。
“我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她的声音尖利起来。
“小薇,”我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一个包,两万多。我们拿什么买?”
“别人家老婆都有!就我没有!王静的老公一个月也就挣一万多,人家眼睛都不眨就给她买了!你呢?你就是没本事!”
又来了。
又是王静,又是“别人家老公”。
这些话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心上来回锯。
一开始还会疼,还会愤怒,还会想争辩。
现在,只剩下麻木。
“我没本事。”我承认了,因为我真的累了,不想再为同一个剧本吵上三百回合。
我的承认,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她积攒的怒气无处发泄。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你……你就是不爱我了!”
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摔,转身跑进了客厅,接着就是压抑的哭声。
我坐在床边,听着她的哭声,心里一片死寂。
爱?
爱是什么?
是当初在大学城的小吃街,我花三十块钱买两串烤鱿鱼,她能开心一整晚?
还是现在,我用一个月不吃不喝的工资,也换不来她想要的一个名牌包?
我叫陈阳,今年三十岁。
我和林薇结婚三年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她是我们系的系花,追她的人能从南门排到北门。
我当时就是个愣头青,除了有点蛮力,会打几场篮球,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看上我。
也许是因为那次她崴了脚,我二话不说背着她跑了二里地去了校医院。
也许是因为每次下雨,我都会提前半小时,撑着伞等在她宿舍楼下。
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候的我,眼睛里有光。
那束光,叫“未来可期”。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个不好不坏的二线城市。
我没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几年内就逆袭成公司高管,出入高档写字楼。
我进了一家物流公司,从最底层的搬运工干起,凭着一股子傻劲和力气,干到了现在的仓储主管。
三千块的工资,在这个城市,饿不死,也活不好。
林薇找了份文员的工作,轻松,但工资和我差不多。
我们租了一个四十平米的老破小,除了睡觉,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
生活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吱吱呀呀,缓慢而沉重地往前挪。
林薇开始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她迷上了刷小红书,迷上了看那些“精致生活”的博主。
“你看人家,二十五岁,就靠自己买了套小公寓。”
“你看这个博主,她男朋友又送了她一整套神仙水。”
“你看,这个包,也太好看了吧,这才叫生活。”
她嘴里的“人家”,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扎得我浑身难受。
我们的争吵,也从那时候开始变得频繁。
一开始,她只是想要一支三百块的口红。
我咬咬牙,省了半个月的午饭钱,给她买了。
她高兴了两天。
然后,她想要一瓶一千块的香水。
我拿了那个季度的全勤奖,给她买了。
她高兴了一个星期。
再然后,是一条三千块的项链。
我透支了信用卡。
她发了九张图的朋友圈,配文是:“谢谢亲爱的老公,你就是我的光。”
我的光。
那时候,我看着那条朋友圈,心里却一点光都感觉不到。
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套上了磨盘的驴,被欲望的鞭子抽打着,一圈一圈,永无止境。
直到这次,她看上了那个两万块的LV。
我坐在床边,听着客厅里她渐渐平息的哭声。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
她蜷在沙发上,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茶几上,是昨天吃剩下的泡面桶。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沙发很小,我们挤在一起。
我闻到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香味,混合着她泪水的咸涩。
曾几何时,我最爱这个味道。
“小薇。”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她没理我。
“别哭了。”
“你管我!”她闷闷地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包,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重要!”她斩钉截铁。
“它不只是一个包!它是脸面!是尊严!你懂不懂?”
“我每次跟王静她们出去,她们背的都是名牌包,穿的都是名牌衣服,聊的都是去哪里旅游,做什么医美!我呢?我连话都插不上一句!”
“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可怜虫!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知道吗!”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在对我咆哮。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上次她生日,我狠心花五百块,在一家还算体面的西餐厅订了位子。
邻桌的男人,随手就把一个Gucci的盒子推到他女朋友面前。
我眼睁睁地看着林薇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食不知味。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不是五百块的西餐能填补的。
也不是五千块的项链能填补的。
那是一个无底洞。
“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这有错吗?”林薇哭着问我。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像个人样。
原来在她眼里,我们现在活得,不像人样。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去郊区的仓库。
我每天在成千上万的货架间穿梭,核对单子,安排装卸,忙得脚不沾地。
中午为了省钱,只吃十块钱的盒饭。
晚上加班到八九点是常态,回来累得话都不想说。
我这活得,也不像人样吗?
我只是想攒点钱,在这个城市买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哪怕只是个首付。
我只是想,等我们有了孩子,能给他一个好一点的环境。
我的想法,是不是太可笑了?
“没……没错。”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你没错。
错的是我。
是我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是我太天真,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吵。
她睡卧室,我睡沙发。
半夜,我被渴醒,去厨房喝水,路过卧室门口。
门没关严,我看到她背对着我躺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上面,还是那个LV包的图片。
她没睡,她也一定在想这个包。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好像“咯嘣”一声,断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跟我们经理说,家里有急事。
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有点秃,人还不错。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陈,有事就去办,工作的事我让小李先顶着。”
我去了银行。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
一张薄薄的卡,里面是我工作五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三千六百八十二块五毛。
柜员问我:“先生,您确定要全部取出来吗?”
我点点头。
“确定。”
看着那一叠厚厚的、带着油墨香的红色钞票,我没有任何感觉。
不心疼,也不激动。
就像在处理一堆和我无关的废纸。
然后,我去了市中心最高档的商场。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
明亮得晃眼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穿着精致的男女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的运动鞋还是两年前打折时买的。
我和这里,格格不入。
我找到了那家LV专柜。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女店员。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职业素养让她还是微笑着问:“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我拿出手机,翻出林薇发给我的那张照片。
“我……我要这个。”
店员看了一眼照片,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职业化。
“好的,先生,您要的这款是Coussin BB手袋,我们店里正好有现货,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走到一个玻璃柜台前,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取了出来。
“先生,您可以看一下。”
我看着那个包。
它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和我手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亮,更刺眼。
“多少钱?”我问。
“这款是两万一千五百元。”
两万一朵五。
我一个月工资的两千八,不吃不喝,要攒七个半月。
我老婆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要攒七个半月。
我们两个人,不吃不喝,要将近四个月。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好,就要这个。”我说。
店员的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惊讶。
她大概以为我只是来问问价钱,过过眼瘾。
“先生,您确定吗?”
“确定,刷卡……哦不,现金。”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一大叠钱。
周围有几个顾客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好奇,或者鄙夷。
无所谓了。
店员把我引到一旁的休息区,给我倒了杯水。
然后,两个店员开始当着我的面,点那叠钱。
点钞机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在嘲笑我的贫穷和愚蠢。
我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
是柠檬水,冰的。
很爽。
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可能是我这几年来,最轻松的一刻。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争吵,所有的不甘和疲惫,都随着点钞机的声音,一点点被抽离出我的身体。
我不是在买一个包。
我是在买一张门票。
一张离开这座牢笼的门票。
付完钱,店员把包用一个巨大的橙色盒子装好,外面套上一个同样巨大的纸袋。
她双手递给我,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微笑。
“先生,欢迎您下次光临。”
我提着那个巨大的纸袋,走出了商场。
阳光有点刺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为了生活奔波。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只是从今天起,我奔波的理由,只为我自己了。
回到家,林薇还没下班。
我把那个巨大的橙色盒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它那么大,那么显眼,几乎占据了半个茶几。
然后,我走进卧室,从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个文件袋。
里面是我们的结婚证,户口本,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票据。
我从网上下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的模板,趴在茶几上,开始填写。
财产分割很简单。
我们没什么财产。
这套租来的房子,一人一半的押金。
那张存了两万三千块的卡,现在已经空了。
我名下,还有一张欠了三千块的信用卡。
我把那个包,写在了林薇的名下。
“赠与女方物品:路易威登Coussin BB手袋一个,价值人民币21500元。”
我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
写完,我在男方签名处,签上了我的名字。
陈阳。
这两个字,我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轻松。
我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那个橙色的LV盒子旁边。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我全打了进去。
这是我这几年来,吃得最奢侈的一顿晚餐。
我吃得很慢。
吃完,我把碗洗干净,放回碗柜。
我把这个四十平米的小房子,最后打扫了一遍。
把地拖干净,把垃圾倒掉,把沙发上乱扔的衣服叠好。
我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在和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晚上七点,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林薇回来了。
她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和不确定。
她大概还在为昨晚的争吵而耿耿于怀。
她走进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那个巨大的橙色盒子。
她愣住了。
脚步也停住了。
“这……这是什么?”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给你的。”我说。
她慢慢地走过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伸出手,轻轻地触摸那个盒子,像是怕一用力,它就会变成泡沫消失。
“你……你买的?”
“嗯。”
她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狂喜,还有一丝愧疚。
“陈阳……你……你怎么……”
她语无伦次。
“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我平静地说。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当她看到那个静静躺在里面的包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她哭了。
但这次,不是伤心的哭,是喜极而泣。
她把那个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又哭又笑。
“是的,就是它!就是它!陈阳!谢谢你!谢谢你!”
她冲过来,想抱我。
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她扑了个空,有点尴尬地停在原地。
“陈(阳,我……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她抱着那个包,脸上还挂着泪,笑容却无比灿烂。
她开始拿出手机,对着那个包,三百六十度地拍照。
咔嚓,咔嚓。
闪光灯在不大的客厅里,闪得我眼睛疼。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没有问我,钱是哪里来的。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愿意给她买了。
她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她的眼里,只有那个包。
我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挑选照片,P图,然后编辑朋友圈文案。
“谢谢老公的惊喜,爱你的心,永远滚烫❤️”
后面还配了几个飞吻的表情。
发完朋友圈,她立刻开始刷新,看有多少人点赞,有多少人评论。
“哇,薇薇,你老公也太好了吧!”
“羡慕了!这是今年的新款吧?”
“柠檬树下只有我!”
她一条条地看,一条条地回复,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的笑容。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解下围裙,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我走到茶几旁。
“小薇。”
“嗯?等一下啊,王静在问我包包的细节呢。”她头也不抬。
“你看一下这个。”
我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推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到了那张纸上。
“离婚协议书?”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陈阳,你疯了?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包,我给你买了。你想要的,我满足你了。”
“现在,我们离婚吧。”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手机里,还时不时传来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
“为……为什么?”
她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你不是都给我买包了吗?你为什么还要离婚?”
“你是在报复我吗?你是在羞辱我吗?”
她突然激动起来,把那份协议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陈阳!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了。”
“不合适?我们结婚三年了!你现在跟我说不合适?”
“是的,不合适。”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协议书,重新放在她面前。
“小薇,你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我买不起一个包而愁眉苦苦脸。”
“我也不想再为了给你买这些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东西,而把自己活成一个赚钱的机器。”
“这个包,两万一朵五,是我所有的积蓄。”
她愣住了。
“你……你把钱都花光了?”
“嗯。”
“那你以后怎么办?我们以后怎么办?”
“没有我们了。”我纠正她,“是你,和我。”
“我以后,会继续在我那个小仓库里,拿着我那三千块的工资,吃着十块钱的盒饭。也许一辈子都买不起房,买不起车。”
“而你,”我指了指她怀里的那个包,“你可以带着它,去过你想要的‘人样’的生活了。”
“你可以去告诉王静她们,你也有LV了。你不用再觉得插不上话,不用再觉得没面子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插进她心里。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怀里那个刚刚还让她欣喜若狂的包,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烙铁,烫得她不知所措。
“不……不是这样的……陈阳,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想解释,却发现一切语言都那么苍白。
“你是什么意思,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的女人。
从大学时的青涩美好,到现在的满身疲惫。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我不够努力吗?
还是她要的太多?
也许,我们都没错。
错的是生活。
是这个用消费主义和物质来定义成功和幸福的时代。
“陈阳,你别这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要这个包了,我把它退掉好不好?我们把钱拿回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她终于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她把那个包推到我面前,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晚了。”我说。
“人心,不是一瞬间凉的。是日积月累。”
“当我看到你抱着那个包,笑得那么开心,却完全忽略了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在你心里,这个包,比我重要。”
“不!不是的!”她尖叫着反驳。
“那是你以为的不是。”
我拉开门。
“协议我已经签好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财产没什么好分的,这个房子里的东西,你想要什么就拿走。我明天就搬出去。”
“陈阳!”
她从沙发上冲过来,想拉住我。
我没有回头。
我关上了门。
把她的哭喊,和那个昂贵的LV包,一起关在了那个小小的,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在楼下的公园里,坐了一整夜。
夏天的夜晚,蚊子很多。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从圆到缺,再到被晨光吞噬。
我想了很多。
想我和林薇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阳光很好,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香樟树下,笑得像个天使。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了一场很无聊的文艺片,出来后,我给她买了一支五块钱的棉花糖。
我想起我们刚毕业时,挤在十平米的地下室里,虽然穷,但每天都很快乐。
我们一起畅想未来,说要努力赚钱,买个大房子,养一只猫,再生一个孩子。
那些画面,还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像上辈子的事。
天亮了。
我感觉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又冷又黏。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我给公司经理打了个电话,说我不干了。
经理很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想换个活法。
经理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吧,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工资和补偿金,下个月打你卡上。”
“谢谢经理。”
挂了电话,我感觉最后一点牵绊,也断了。
我在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日租房,一天六十块。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墙壁上还有上一位住客留下的烟头烫过的痕迹。
但我觉得很安心。
这里没有争吵,没有攀比,没有那个橙色的盒子。
我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手机铃声吵醒。
是林薇。
我挂断了。
她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如此反复了十几次,手机终于安静了。
然后,是一条微信。
“陈阳,我把包退了。但是专柜说,只能换,不能退现金。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好吗?我求你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没有任何感觉。
我回了两个字:“签字。”
然后,我拉黑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不想再谈了。
没什么好谈的。
就像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再多的化疗和放疗,也只是延长痛苦而已。
不如,体面地放手。
我在那个日租房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什么都没干。
就是睡觉,醒了就点外卖。
我把以前想看没时间看的电影,都看了一遍。
我把以前想打没时间打的游戏,打了个通宵。
我像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贪婪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第四天,我卡里的钱不多了。
我知道,我该为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做打算了。
我开始在网上找工作。
我没什么学历,也没什么技术,只能找一些出卖力气的活。
送外卖,送快递,或者去工地。
最后,我在一个同城招聘网站上,看到一个家具厂招工。
包吃包住,一个月四千。
我去面试了。
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很爽快,看了看我的身份证,问我能不能吃苦。
我说能。
他说,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家具厂在更偏远的郊区。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和木屑的味道。
工作很累,每天都要搬运沉重的木板和家具。
一天下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伙食也不好,顿顿都是白菜豆腐。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里没有人跟你聊LV和爱马仕。
工友们聊的,都是今天谁的腰又闪了,明天谁家孩子要交学费了,或者晚上去哪里喝两杯,吹吹牛。
他们的快乐和烦恼,都很具体,很真实。
下班后,我会和工友们一起,去厂门口的大排档,花二十块钱,点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再来几瓶冰啤酒。
我们光着膀子,划着拳,说着荤段子,笑得前仰后合。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和啤酒沫混在一起,咸的,也是苦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我第一笔工资。
四千块。
我捏着那叠钱,在厂门口的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包二十块的烟。
我以前不抽烟的。
我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林薇。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换回来的LV包,她留下了吗?
她找到新的、能给她买得起更多LV的“别人家老公”了吗?
离婚协议,她签了吗?
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就散了。
像烟圈一样。
我已经不在乎了。
又过了两个月。
有一天,我正在车间里干活,一个工友跑过来跟我说,有人找我。
我有点奇怪,在这里,我谁也不认识。
我擦了擦手,走到厂门口。
我看到了她。
林薇。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帆布鞋。
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有点干裂。
她就那么站在厂门口的尘土里,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陈阳。”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我问了你以前的同事。”她小声说。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生锈的铁门。
就像我们之间,隔着的那些东西。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我……”她咬着嘴唇,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我把协议签了。”
她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了那份离婚协议。
“我今天,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
女方签名处,是她娟秀的字迹。
林薇。
“好。”我说。
“那个房子,我退了。押金一人一半,我已经打到你卡里了。”她说。
“嗯。”
“家里的东西……我都没要,都让房东处理了。”
“嗯。”
我除了“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陈阳,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看着她哭泣的脸。
这张脸,我曾经爱得那么深。
我曾经发誓,要让她一辈子都笑。
可是现在,她在我面前哭,我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回不去了。”我说。
“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包吗?我说了我不要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不是因为一个包。”我摇摇头。
“小薇,你没有错。你想过上好日子,没有错。”
“错的是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可是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和你在一起啊!”她哭着喊。
这句话,如果在一个月前,甚至一周前听到,我也许还会动摇。
但现在,不会了。
“你想要的,是和一个能满足你所有物质欲望的人在一起。而我,恰好不是那个人。”
“以前,我以为我努力,就能成为那个人。现在我发现,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了。”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陈阳!”她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还爱我吗?”她哽咽着问。
我沉默了很久。
爱吗?
也许还爱着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也许还爱着那个愿意和我挤在地下室里的女孩。
但那个为了一个LV包,就能忽略我所有付出的女人。
那个把朋友圈的点赞,看得比我的感受还重要的女人。
我不爱了。
或者说,不敢爱了。
“祝你以后,能买得起所有你想要的包。”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留下了这句话。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车间。
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那天之后,林薇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空闲的时候,我会去镇上的旧书摊,淘几本旧书看。
我开始学着画画,用铅笔在速写本上,画厂里的机器,画宿舍的窗外,画工友们抽烟的样子。
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满。
我不想让自己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半年后,我用攒下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
我终于不用每天挤厂里的班车了。
我可以提前半小时出门,在路边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我也可以在下班后,骑着车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有一天,我骑车去邻镇赶集。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一辆白色的宝马车里,驾驶座上是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一条我没见过的漂亮裙子。
她手里,拎着一个粉色的,香奈儿的包。
她在和那个男人说笑,笑得很开心。
是林薇。
绿灯亮了。
宝马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我没有追上去。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车流里。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她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
挺好的。
我扭动电门,继续往前。
集市上很热闹。
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买了一斤猪肉,几根青菜,还给宿舍的工友们带了一只烧鸡。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和林薇也这样,手牵着手,逛着学校附近的夜市。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
但我们好像,拥有一切。
回到宿舍,工友们看到我带回来的烧鸡,都欢呼起来。
我们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吹牛。
老李说,他儿子这次考试,又拿了全班第一。
小王说,他准备再干两年,就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
我听着他们的话,喝了一口酒。
酒很烈,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看着眼前这群朴实、粗糙,却又活得热气腾腾的男人们。
我看着窗外,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拥有一切了。
我月薪三千,老婆非要买LV。
我满足了她,然后提出了离婚。
我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家。
但我找回了,我自己。
这笔交易,也许,不算亏。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