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爹妈来信的频率,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到现在,快一个季度了,才盼来一封。
1978年,东北,红旗沟。
雪下得跟不要钱似的,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弯。
风刮在脸上,像后妈的巴掌,又冷又硬。
我叫林卫,一个在红旗沟插队七年,没能回城的老知青。
爹妈来信的频率,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一个月一封,到现在,快一个季度了,才盼来一封。
信是妹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沾着泪痕。
她说,爸病了,很重,肺上的毛病,县医院的医生说得去省城大医院做手术,不然就……
“不然就”后面是什么,她没写,但我懂。
手术费,三百块。
三百块!
我把信纸捏得死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三百块,在1978年,对我们这种人家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一个月工分换下来,最好的时候也就十几块钱,刨去嚼谷,剩不下几个子儿。
我把头埋进冰冷的被窝里,烟一股一股地抽,呛得眼泪直流。
我能怎么办?
我一个被时代扔在山沟里的废物,能怎么办?
窗外,狼嚎声远远传来,一声接一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红旗沟,靠着长白山余脉,山里啥都有,熊瞎子,野猪,狍子,当然,还有狼。
老人们说,山是宝库,也是命库。
敢拿命去换的,山才会赏你一口饭吃。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蹦出一个词。
棒槌。
人参。
长白山的人参,那是能换大钱的救命玩意儿。
一棵品相好的野山参,别说三百,三千都可能。
可那玩意儿,是那么好找的?
放山人讲究“拜山头”,讲究“棒槌鸟”引路,讲究各种门道规矩。
我懂个屁。
但现在,我没得选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揣上两个冻硬的苞米饼子,别上我爹留给我防身的那把柴刀,跟队上请了假,说进山砍点柴。
队长斜着眼看我,“林知青,这大雪封山的,砍哪门子柴?”
我没吱声,把兜里皱巴巴的两块钱塞他手里。
他掂了掂,脸色缓和下来,“去吧,早去早回,别往深山里走,那边有狼。”
我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茫茫雪林。
雪地里走路,比想象的还难。
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久,浑身就湿透了,冷风一吹,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可能长着棒槌的林地。
可除了雪,还是雪。
一下午,一无所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的温度降得更快,我带来的苞米饼子啃了一口,冰得牙疼。
我有点慌了。
再不回去,就得冻死在这儿。
就在我准备掉头往回走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嗚咽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我心里一紧,攥紧了柴刀,循着声音摸过去。
绕过一片白桦林,我看到了。
一只狼。
它的一条后腿,被一个黑黢黢的兽夹死死咬住。
夹子是那种大号的齿夹,带着倒钩,深深嵌进了狼腿的骨头里,周围的雪地,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已经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疙瘩。
那狼个头不大,毛色是灰黑色的,看样子还是只半大的狼。
它趴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看到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它的眼神,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不是凶狠,是恐惧,是哀求。
我认得那个兽夹。
是村里李大嘴的。
李大嘴是村里的混子,仗着自己膀大腰圆,还有几个亲戚在队上当干部,横行霸道。
他下的套子,从来不看地方,黑心得很。
去年队上王大爷家的牛,就是踩了他的套子,瘸了一条腿,最后只能杀了吃肉,王大爷气得病倒,李大嘴却跟没事人一样。
救,还是不救?
脑子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救了它,它要是反咬我一口怎么办?狼这东西,养不熟的。
再说,要是让李大嘴知道了,他能扒了我的皮。
可要是不救……
看着它那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它腿上那狰狞的伤口,我仿佛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等着钱救命的父亲。
都是一条命啊。
他妈的!
我心里骂了一句,把心一横。
救!
我慢慢靠近它,嘴里学着村里老人哄牲口的样子,发出“嘘嘘”的声音。
“别怕,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狼似乎听懂了,也许是实在没力气了,它不再龇牙,只是用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我。
等等,独眼?
我这才发现,它的右眼,是一道狰if的疤,眼珠子都没了,只剩一个黑洞洞的眼窝。
是个残疾狼。
我心里莫名地一軟。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把柴刀放在一边,慢慢蹲下身,试图去掰那个兽夹。
那夹子也不知道是什么铁打的,弹簧的力道大得惊人,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夹子却纹丝不动。
狼因为疼痛,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
这样下去不行,再掰不开,它的腿就彻底废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柴刀,又看了看兽夹的弹簧连接处。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对着狼轻声说:“你忍着点,我帮你把这玩意儿弄断。”
说完,我不再犹豫,举起柴刀,用刀背对准弹簧的轴心,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狼疼得嗷地一声蹿了起来,但它没有咬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刀。
有用!
我心头一喜,卯足了劲,一下,两下,三下……
也不知砸了多少下,只听“咔嚓”一声,那根锈迹斑斑的铁轴,应声而断。
兽夹“啪”地一下弹开了。
狼腿解放了,但上面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
它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它回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没有了威胁,没有了恐惧,倒像是一种……困惑。
我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ü.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不能把它扔在这儿,这么重的伤,又是黑夜,不是被冻死,就是被别的野兽吃了。
我咬咬牙,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棉袄,小心翼翼地把它裹起来。
它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没再动弹,任由我把它抱在怀里。
还挺沉。
我抱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我住的那个牛棚改造的知青点走。
一路上,我能感觉到它在发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冷的。
回到小屋,我把它放在我的土炕上,炕还是温的。
我点亮那盏熏得死黑的煤油灯,豆大的火光,映出它凄惨的样子。
腿上的伤口必须处理。
我翻出我那点可怜的家当:一瓶红药水,半卷纱布,还有我爹让我带来的半瓶烈酒,说是冬天能暖身子。
我拧开酒瓶,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火辣辣的酒液下肚,总算有了点暖气。
我看着那只狼,它也看着我。
“忍着点,有点疼。”我对它说,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
我把剩下的酒,一点一点地淋在它的伤口上。
“嗷呜——!”
狼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弹了起来,张嘴就朝我的手咬来。
我早有防备,手一缩,躲了过去。
它没咬到,重重地摔回炕上,身体因为剧痛不住地颤抖,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但那只独eye,却再也没有对我露出凶光。
它好像明白了,我是在救它。
我心里一酸,继续手上的动作,用破布蘸着酒,帮它把伤口周围的烂肉和污血擦干净。
然后,我拿出珍贵的红药水,给它涂上。
最后,用纱布一层一层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像条死狗。
狼也安静了下来,蜷缩在炕梢,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我看着它,心里五味杂陈。
我救了一只狼。
一只随时可能要了我命的。
我图啥呢?
也许,只是图个心安吧。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睁开眼,那只独眼狼已经醒了,正挣扎着想下炕。
它的伤腿还不能着地,一动就疼得咧嘴。
它看到我醒了,动作停了下来,就那么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起身把它抱下地。
它瘸着腿,一跳一跳地蹭到门边,用头拱了拱门。
想走?
我打开门,外面的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
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跳进了雪地里,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子边上。
走了也好。
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日子照旧,我每天依旧上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希望能撞大运找到一棵棒槌。
可棒槌没找到,麻烦先找上门了。
这天我刚从山上下来,就被李大嘴堵在了村口。
李大嘴人如其名,一张嘴能咧到耳根子,满口黄牙,说话喷着臭气。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林知青,可以啊你。”李大dazui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沉,知道要糟。
“李哥,有事?”我故作镇定。
“有事?”他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我山上的夹子,是不是你给弄坏的?”
“什么夹子?我不知道啊。”我矢口否认。
“放屁!”李大嘴一口浓痰吐在我脚边,“整个红旗沟,就你一个知青蛋子天天往山里跑!不是你还有谁?我那夹子夹住的呢?是不是也让你小子给弄走了?!”
我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却一点不敢露出来。
“李哥,你这就冤枉人了。我就是砍点柴,哪见过什么夹子。你那夹子,说不定是被熊瞎子给踩坏了呢。”
“熊瞎子?”李大嘴冷笑一声,“你他妈糊弄鬼呢!那夹子上有柴刀砍的印子!整个村,就你这城里来的知青蛋子,还宝贝你那把破柴刀!”
我握着柴刀的手,不禁紧了紧。
“少他妈废话!”李大嘴不耐烦了,“我那夹子,十块钱买的!夹住的要是只狐狸,皮子还能卖个十五二十!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老子让你躺着回你那牛棚!”
他身后的两个二流子也围了上来,一脸不怀好意。
我心里又急又气。
跟他们动手,我肯定吃亏。
认栽?我不甘心。那钱,我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村里的老猎人张叔,叼着个烟斗,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干啥呢?干啥呢?大白天的,堵着路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张叔在村里辈分高,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后来打猎伤了腿,才歇了下来。他说话,村里人多少要给点面子。
李大嘴看到张叔,气焰收敛了一点,“张叔,你来得正好。这林知青,坏了我山上的夹子,还偷了我夹的货,你给评评理!”
张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大嘴,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
“大嘴,你那夹子放哪儿了?”
“就……就东边那片桦树林子。”李大嘴有点含糊。
“哦?”张叔眼皮一抬,“那不是老林子了吗?队上不是规定了,为了安全,不让往那儿下套子吗?”
李大嘴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我……我那不是寻思着冬天没啥人去嘛……”
“没人去?”张叔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林知青这不是去了?你要是夹着人了怎么办?你这是犯法!”
李大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张叔摆摆手,“多大点事。夹子坏了,回头让你叔给你打一个。至于货,山里的东西,谁碰上算谁的。这事就这么算了。”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林小子,跟我走。”
我如蒙大赦,赶紧跟在张叔身后。
李大嘴看着我们的背影,眼神怨毒,恨恨地啐了一口。
我知道,这梁子是结下了。
到了张叔家,他给我倒了碗热水。
“小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叔叹了口气,“你呀你,胆子也太大了。李大嘴那是什么人?滚刀肉!你惹他干嘛?”
“我……我看不下去。”
“你救了啥?狐狸?狍子?”
我沉默了。
张叔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压低了声音,“是狼?”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张叔又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复杂,“我昨天上山,看到雪地上的脚印了。一个人的,还有三只脚的狼。那狼腿上的伤,是你包的吧?”
我没法再隐瞒,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叔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着旱烟,屋里烟雾缭绕。
“你小子……”他最后开口,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骂我,“真是个书呆子。”
“张叔,我做错了吗?”
“说不上对错。”张叔摇摇头,“狼这东西,记仇,也记恩。你救了它,它不会害你。但你得罪了李大嘴,他可是比狼还记仇。”
他掐灭了烟袋,“这些天,你别上山了。老实在家待着。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不能上山,我爹的救命钱怎么办?
时间不等人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敢再上山。
李大嘴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还到处跟人说我是小偷,说我手脚不干净。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
我憋屈得快要发疯。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輕微的“沙沙”声。
我心里一惊,以为是李大嘴来找麻烦,抄起门边的木棍,悄悄走到窗边。
月光下,一个黑影蹲在我家门口。
是它!
那只独眼狼!
它的一条腿还瘸着,但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它看到我,没有跑,只是安静地蹲着。
它的嘴边,放着一只野兔,还在微微抽搐。
它把兔子往我门口推了推,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它是来……报恩的?
我打开门,拎起那只还温热的兔子,心里百感交集。
张叔说得对,狼,是记恩的。
从那天起,隔三差五的,我的门口就会出现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只野鸡,有时候是条肥硕的林蛙,有一次,甚至是一串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野葡萄。
我知道,都是独眼狼送来的。
我的伙食,一下子改善了不少。
但我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这些东西,填不饱肚子,却换不来三百块钱。
妹妹又来信了。
信里说,爸爸的病情又加重了,开始咳血了。
医生说,不能再拖了。
信的最后,妹妹用哀求的语气写道:哥,你快想想办法吧!
我拿着信,手抖得不成样子。
想办法?我想什么办法?我去抢银行吗?!
我像一头困兽,在小屋里转来转去,最后,我停了下来,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黑沉沉的大山。
等不了了。
管他什么李大嘴,管他什么危险。
明天,我就进深山!
找不到棒槌,我他妈就不回来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带上了所有能带的工具和食物,再一次踏进了雪林。
这一次,我没有在山外围打转,而是径直朝着张叔警告过的深山老林走去。
越往里走,树木越是高大,遮天蔽日。
雪地上的脚印也变得杂乱起来,有狍子的,有野猪的,甚至还有熊瞎子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我没有回头。
我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人参!
我找了一天,眼睛都快看瞎了,还是一无所获。
天色又暗了下来。
我靠在一棵大树下,又冷又饿,心里充满了绝望。
难道,天真要亡我爹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雪地上。
是独眼狼。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它好像专门在等我。
我站起身,朝它走过去。
它没有跑,等我走近了,它转身,朝林子更深处走去。
它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我,似乎是在……引路?
我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
我不再犹豫,跟了上去。
独眼狼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带着路,它对这片林子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
我们翻过一道山梁,穿过一片长满藤蔓的沟壑。
周围越来越安静,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
我心里有点发毛,这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狼窝子”了。
是狼群的地盘。
我握紧了柴刀,手心全是汗。
但独眼狼只是平静地带着我往前走。
忽然,它停了下来。
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下,它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爪子刨了刨地上的雪。
它回头,对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走过去,蹲下身。
雪被刨开,露出了下面黑色的腐殖土。
而在腐殖土中间,一株植物,静静地立在那里。
它有五片掌状的复叶,茎顶上,结着一小簇鲜红色的果实。
那果实,在灰暗的林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棒槌!
是棒槌!
而且,看这“五品叶”的形态,看这鲜红的“红榔头”,这绝对是一棵上了年份的野山参!
我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来,血液直冲头顶。
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伸手就想去挖。
但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想起了放山人的规矩。
挖参之前,要先“喊山”,要用红绳把人参拴住,防止它“跑了”。
我没有红绳。
我急中生智,从我破旧的内衣上,撕下一条布条。
我学着听来的样子,跪在地上,对着那棵人参拜了三拜。
“山神爷,土地爷,我林卫不是贪心的人,我爹病重,急需救命钱,今天借宝地一棵仙草,救我父親一命,他日一定报答!”
说完,我小心翼翼地把布条,系在了人参的茎上。
然后,我才拿出工具,开始从离人参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往下挖。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活儿。
我挖得满头大汗,心却无比的平静和虔诚。
独眼狼就静静地趴在一旁,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点起了带来的蜡烛。
终于,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一棵完整的人参,被我从土里请了出来。
当我把它托在手里的时候,我差点哭出来。
那人参,须是须,体是体,芦头、纹路、珍珠点,一样不缺。
最重要的是,它的形态,像一个蜷缩着的人。
人形参!
这可是传说中的宝贝啊!
我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把它包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我站起身,对着独眼狼,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独眼狼站了起来,用头蹭了蹭我的腿。
就在这时,一声狼嚎,从不远处的山顶传来。
高亢,悠长。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回应的狼嚎。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我头皮瞬间炸了!
是狼群!
独眼狼也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对着山顶的方向,发出一声低吼。
它不是在害怕,倒像是在……交流?
黑暗中,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从周围的树林里亮了起来。
一对,两对,三对……
我粗略一看,至少有十几只!
它们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把我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只,体型格外硕大,通体雪白,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
它的眼神,充满了威严和智慧。
是头狼!
我吓得腿都软了,靠着身后的树干,大气都不敢喘。
我死定了。
我想。
我千辛万苦找到了救命的人参,却要命丧狼口。
真是讽刺。
独眼狼却在这时,走到了那只白色的头狼面前,低下了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它不时地回头看看我。
那只白狼听完,把目光转向了我。
它的目光,不像其他狼那样充满了野性,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威严。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几个世纪。
白狼忽然仰天,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嚎叫。
周围的狼群,立刻像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中。
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白狼,独眼狼,和我。
白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读懂了。
那是一种认可。
然后,它转身,迈着优雅而矫健的步伐,消失在了林子里。
危机……解除了?
独眼狼又用头蹭了蹭我,然后也跟着头狼的方向跑去,它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我,那只独eye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丝笑意?
我瘫坐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我捡回了一条命。
狼群,放过了我。
因为我救了它们的一个同伴。
我揣着那棵价值连城的人参,连夜往山下走。
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我知道,在这片深山里,我有一个特殊的“朋友”。
回到小屋,我关上门,把人参拿出来,放在油灯下仔细端详。
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激动。
这棵参,少说也有百年了。
三百块钱?
足够了!绝对足够了!
第二天,我揣着人参,搭上了去县城的牛车。
我找到了县里最大的药铺,同仁堂。
掌柜的是个山羊胡老头,一开始看我穿得破破烂爛,爱答不理的。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棵人参放到他面前的柜台上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颤抖着戴上老花镜,拿起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宝贝啊……真是宝贝啊……”
他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抬起头,激动地看着我:“小伙子,这棵参,你从哪儿得来的?”
“山里挖的。”我含糊地说。
“开个价吧。”老掌柜很直接。
我心脏狂跳,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老掌柜问。
我摇了摇头。
“五千?!”老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我还是摇头。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心里的价:“我不要钱。”
老掌柜愣住了。
“我爹病重,在省城医院等着做手术,我需要三百块钱,立刻!马上!”我盯着他,“剩下的,我也不懂行情,您看着给,换成全国粮票和布票就行。”
在当时,钱重要,票更重要。
老掌柜定定地看了我半天,忽然笑了。
“你这后生,实诚。”
他站起身,“你等着。”
他进了后堂,很快,他拿出了一个信封,和一个布包。
“这里是五百块现金,你先拿三百去给你爹治病。”
他把信封塞到我手里。
然后,他又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粮票和布票。
“这些票,你拿着。剩下的钱,我做主,给你换成了两根小金条,你藏好了,这年头,这东西比钱硬。”
他从一个更隐秘的盒子里,拿出用红布包着的两根小黄鱼。
我彻底懵了。
我没想到,这棵人参,竟然这么值钱。
我更没想到,这老掌柜,竟然这么仗义。
我“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掌柜赶紧扶我起来,“你这是救你爹的命,我这是积德。快去吧,救人要紧!”
我揣着沉甸甸的钱和金条,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冲到邮局,把三百块钱,用最快的电汇,汇给了家里。
附言只有一句话:爸,等我。
办完这一切,我走出邮局,看着县城灰蒙蒙的天,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惊心动魄,却又温暖无比的梦。
当我揣着剩下的钱和票,准备回村的时候,在县城的街角,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大嘴。
他正跟几个地痞流氓在一起,賊眉鼠眼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东西揣得更紧了。
我不想惹事,低着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可偏偏,他看见我了。
“哟,这不是我们村的林大知青吗?”李大嘴阴阳怪气地喊道,“怎么着,进城卖耗子药来了?”
他那几个同伙都哄笑起来。
我没理他,只想快点走。
“站住!”李大嘴一步跨过来,拦在我面前。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x光一样,最后,落在了我鼓鼓囊囊的怀里。
“小子,揣着什么好东西呢?拿出来给哥几个开开眼?”
我心里暗道不妙。
“没什么,一点干粮。”
“干粮?”李大嘴冷笑,“你他妈骗鬼呢!老子看你从同仁堂出来的!你一个穷光蛋,去药铺干什么?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
他一把就朝我怀里抓来。
我赶紧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李大嘴,你别血口喷人!”我怒了。
“嘿!你小子还敢横?”李大嘴也火了,“兄弟们,给我搜!我怀疑这小子偷了队上的公款!”
那几个地痞立刻围了上来。
我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我抽出柴刀,“你们谁敢过来!”
我红了眼,今天谁要是敢动我爹的救命钱,我跟他拼命!
李大嘴他们被我的样子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一声呵斥传来。
“住手!干什么呢!”
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走了过来。
李大嘴一看,立马换了副嘴脸,指着我说:“同志,我们怀疑这个人是小偷!他身上藏着赃物!”
一个民兵看向我,眼神严厉:“把东西拿出来,接受检查!”
我心里一片冰凉。
这要是被他们翻出来,这么多钱和金条,我怎么解释?
说我挖了棵人参?
谁信!
到时候,一个“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我就全完了!
我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不配合是吧?那就跟我们走一趟!”民兵说着就要上来抓我。
我绝望了。
难道,我注定要栽在这里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
人群分开,同仁堂的那个老掌柜,拄着拐杖,在伙计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马队长,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掌柜对着那个民兵头头说。
那个马队长一见老掌柜,立刻客气起来,“哟,是钱老啊。我们接到举报,说这小子是小偷。”
“小偷?”钱老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李大嘴,冷冷地说,“谁举报的?”
李大嘴点头哈腰地说:“钱老,是我。我亲眼看他鬼鬼祟祟的。”
钱老“哼”了一声,“他不是小偷。他是我请来的客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
钱老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小伙子,家里有祖传的宝贝,今天拿到我店里,让我给掌掌眼。他怀里的东西,是卖宝贝换来的钱。怎么,现在卖点祖产,也犯法了吗?”
马队长一听,连忙摆手,“不犯法,不犯法。既然是钱老的朋友,那肯定是个误会。”
他狠狠地瞪了李大嘴一眼,“你小子,以后没搞清楚情况,别他妈瞎举报!”
李大嘴的脸,瞬间变成了调色盘,青一阵白一阵,精彩极了。
“散了散了!”马队长挥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大嘴和他那几个同伙,也灰溜溜地想溜。
“站住。”钱老忽然开口。
李大嘴身子一僵。
钱老看着他,眼神冰冷,“年轻人,做人,要厚道。别总想着干那些偷鸡摸狗,栽赃陷害的勾当。不然,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李大嘴屁都不敢放一个,带着人跑了。
我看着钱老,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您,钱老……”
“谢什么。”钱老摆摆手,“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人没见过。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一个读书人,斗不过他们的。”
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你记住,这世上,有恶人,但也有好人。你心善,救了狼。我帮你,是还你这份善缘。”
“快回去吧。山路不好走,天黑前赶回去。”
我对着钱老,再次深深鞠躬。
我回到红旗沟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李大嘴比我先到,肯定已经在村里添油加醋地编排我了。
果然,我一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
不少人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没理他们,径直回了我的小屋。
我需要好好静一静。
可我刚坐下,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李大嘴带着七八个壮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他的亲戚,队上的会计。
“林卫!”会计指着我的鼻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队上的救济款!”
我愣住了,“我什么时候偷救济款了?”
“你还敢狡辩!”李大嘴跳了出来,“你今天在县城,又是汇款,又是买东西,你哪来那么多钱?不是偷队上的还能是哪来的!”
我明白了。
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我那钱,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会计冷笑,“你一个月工分几个钱,我们不清楚?你哪来的‘自己’的钱?老实交代!不然今天把你送到公社去!”
我看着他们狰狞的嘴脸,心里一片悲凉。
这就是人性。
见不得别人好。
我解释不清楚,或者说,我根本不想跟这群人解释。
“搜!”会计一声令下。
那群人立刻像土匪一样,在我的小屋里翻箱倒柜。
我那点可怜的家当,被他们翻得一片狼藉。
最后,他们从我的枕头底下,搜出了剩下的两百块钱,和那一沓票。
“人赃并获!”会计举着钱,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那两根金条,被我藏在了墙角的砖缝里,他们没找到。
“把他给我绑起来!送公社!”
两个人上来就要抓我。
我拿起柴刀,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张叔的怒吼:“都他妈给我住手!”
张叔拄着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
“李会计,”张叔盯着他,“你说林小子偷钱,证据呢?”
“证据?”李会计晃了晃手里的钱,“这就是证据!”
“放屁!”张叔骂道,“林小子前几天挖到了一棵老棒槌,卖了钱!这事,我知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大嘴第一个不信:“不可能!就他?他懂个屁的放山!他能找到棒槌?”
“他找不到,山神爷会送给他!”张叔的声音,掷地有声,“林小子心善,前几天,从你李大嘴的夹子下,救了只狼崽子。山里的神灵都看着呢!这是人家应得的福报!”
张叔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屋里炸响。
村里人都信这个。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惊讶,甚至有点敬畏。
李会计也懵了,“这……这是真的?”
“我老张活了一辈子,会拿这事开玩笑?”张叔瞪着他,“你们今天要是非要把一个有福报的好孩子往死里逼,那你们就等着山神爷发怒吧!”
李会计和他带来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惧色。
他们不怕我,但他们怕那些虚无缥缈,却又根植于内心的“神灵”。
“那……那这钱……”李会计有点下不来台。
“钱还给人家!”张叔喝道,“然后都给我滚!”
李会计哆哆嗦嗦地把钱和票还给了我,带着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张叔化解了。
我感激地看着张叔。
张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记住,人善,天不欺。”
从那以后,村里再没人敢找我的麻烦。
李大嘴见了我,都绕着道走。
据说,他后来又去山里下套子,结果踩了自己下的捕兽夹,瘸了一条腿。
村里人都说,这是报应。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家里的回信。
手术很成功。
爸爸脱离危险了。
信的最后,妈妈写道:儿啊,家里都好,勿念。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拿着信,跑到山脚下,对着那片养育了我,也考验了我的大山,嚎啕大哭。
哭完了,我笑了。
1978年的冬天,特别冷。
但我的心里,却暖洋洋的。
后来,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知青们陆续返城。
我也回到了父母身边。
我再也没有回过红旗沟。
但每当在城市的深夜,听到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犬吠声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想起那只瘸了腿、瞎了一只眼的狼。
想起那片寂静的山林里,那一双双亮得惊人的,绿色的眼睛。
它们教会了我,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敬畏,什么是天地间最朴素的法则。
——善有善报。
来源:暮至雪为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