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磊,二十二岁,刚从侦察连提干,就被一纸调令派到了这个陌生的大院。
一九八六年,夏天。
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得人心烦。
我叫陈磊,二十二岁,刚从侦察连提干,就被一纸调令派到了这个陌生的大院。
给林首长当警卫。
介绍我去的老首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机灵点,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我懂。
林开山首长,五十出头,肩上扛着闪闪发亮的星星,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都像是能砸出坑来。
不怒自威。
这是我对他第一印象。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那间挂着巨大地图的书房里。
他没抬头,只顾着看一份文件,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里滚出来的。
“陈磊?”
“到!”我双腿一并,条件反射地吼了出来。
空气瞬间安静了。
他终于从文件里抬起头,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
他看了我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嘴角竟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里不是部队,不用这么紧张。”
“是。”我声音小了点,但身板依然挺得笔直。
“以后,家里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保证完成任务!”
他就这么定下了我的工作。
我以为,我的任务就是站岗,巡逻,确保这个挂着军区牌照的红旗车能安全进出,确保首长的人身安全。
我以为最大的挑战,是半夜三点钟的蚊子,和那份能把人逼疯的寂静。
我错了。
我上班的第三天,就见到了我真正的“挑战”。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站岗,一动不动,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连眼都不敢眨。
一辆时髦的凤凰牌自行车,从外面冲了进来。
车上是个姑娘,穿着一条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牛仔裤,上身是件白衬衫,头发烫着大波浪卷,耳朵上还塞着耳机线,连着一个砖头大的随身听。
她像一阵风,从我面前刮过,留下一点香皂和青春混合的味道。
然后,一个急刹车,车轮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弧线。
她停在门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回头,看见了我。
那眼神,怎么说呢?
不是好奇,也不是友善,而是一种审视,带着点挑剔和不耐烦。
像是在看一件新来的、不太顺眼的家具。
她摘下耳机,随手扔进车筐,径直朝我走过来。
高跟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
“新来的?”她在我面前站定,歪着头问。
“是。”
“叫什么?”
“陈磊。”
“哦。”她点点头,然后绕着我走了一圈。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我的军帽,到我的领章,再到我擦得锃亮的皮鞋。
我浑身不自在,但纪律让我必须站得像一棵松树。
“木头桩子似的。”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推门进去了。
我站在原地,脸颊火辣辣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林晚晴,林首长的独生女儿。
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第二天,我正在擦拭门岗的玻璃,她又出现了。
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那个年代,喝咖啡是顶顶时髦的事情。
她走到我身边,似乎是想把杯子递给旁边的勤务员。
手一歪。
滚烫的咖啡,结结实实地泼在了我的裤腿上。
“哎呀!”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好像比我还惊讶。
我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浪,隔着军裤烫在我的小腿上。
我咬着牙,纹丝不动。
“对不起啊,陈磊同志,我手滑了。”她嘴上说着抱歉,眼睛里却全是看好戏的笑意。
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说:“没关系。”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沙子里挤出来的。
她笑得更开心了,转身就走,嘴里还哼着邓丽君的歌。
晚上换岗的时候,我才脱下裤子。
小腿上,红了一大片,还起了几个燎泡。
的疼。
但我更疼的,是心里那股火。
我一个侦察连出来的兵,在深山老林里跟毒蛇猛兽打过交道,在泥潭里趴过三天三夜,什么苦没吃过?
我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欺负了。
关键是,我还没法还手。
我的职责,是保护她。
这算什么事?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手滑”和“不小心”层出不穷。
我擦得锃亮的皮鞋,第二天早上总会莫名其妙地沾上泥点子。
我放在门岗水杯里的茶叶,会变成一把盐。
她甚至会趁她爸不在的时候,把音响开到最大,放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吵得人脑袋嗡嗡响的英文歌。
我过去敲门,礼貌地说:“林小姐,首长需要安静的办公环境。”
她就把门拉开一条缝,冲我做个鬼脸。
“我爸又不在家,你管得着吗?”
“我的职责是维护大院的秩序。”
“秩序?”她冷笑一声,“陈磊,你是不是觉得你穿上这身皮,就真成个人物了?说白了,你不就是我们家雇来看门的吗?”
那句话,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骄纵而显得有些刻薄的脸,真想……
可我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气,说:“林小姐,请您遵守规定。”
“规定?规定是我爸定的,不是你定的!你算老几?”
她“砰”地一声把门摔上。
我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变本加厉的音乐声,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想起了我的老部队,想起了那些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我们一起在训练场上流血流汗,一起啃着冰冷的压缩饼干,一起在演习的炮火里冲锋。
在那里,没有谁看不起谁。
可在这里,在这个窗明几净、安逸得让人发慌的大院里,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我甚至开始怀疑,老首长说得对吗?这真是个好机会吗?
为了这个“好机会”,我就得忍受一个大小姐的颐指气使和百般刁难?
我开始沉默。
不是纪律要求的那种沉默,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抵触情绪的沉默。
她再跟我说话,我只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她再搞什么恶作剧,我清理干净,一声不吭。
我把她当成空气,当成我站岗时必须忍受的噪音。
有一次,她晚上又想偷偷溜出去。
那个年代,首长家的孩子,晚上十点以后是绝对不允许单独出门的。
这是死规定。
我在大门口拦住了她。
她换了一身连衣裙,化了淡妆,看样子是要去参加什么舞会。
“让开。”她冷冷地说。
“不行。”我言简意赅。
“陈磊,我警告你,别给脸不要脸!”她急了。
“规定。”我还是那两个字。
“你!”她气得脸都白了,“你就是我爸养的一条狗!”
狗。
这个字,她终于说出口了。
我心里的那根弦,“绷”地一下,断了。
我看着她,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林小姐,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职责。”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铁块。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保卫国家。我的命令,是保证这个大院的安全,包括你。”
“如果你觉得我是狗,那我也是一条忠于职守的军犬。在我倒下之前,任何人都别想越过这条线。”
她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一时愣住了。
路灯的光,照着我的脸,也照着她的。
我看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甚至是一丝……畏惧?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跺了跺脚,转身跑回了楼里。
那晚,她再也没出来。
我赢了。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这件事之后,她消停了几天。
我以为我的“强硬”起作用了。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她开始在我跟林首长汇报工作的时候,在旁边阴阳怪气。
“爸,你看陈磊站得多直,跟个电线杆子似的,也不知道累不累。”
“爸,你问他话,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啊?”
林首长通常只是皱皱眉,呵斥她一句:“晚晴,不许胡闹!”
可那呵斥,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
我知道,首长日理万机,实在没精力管女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且,这是他的独生女儿,宝贝还来不及,又能真的怎么样呢?
我只能忍。
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写进日记里。
那本日记,成了我唯一的情绪出口。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暴雨,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晚上,我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
我娘,病重。
五个字,像五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手抖得厉害。
我家在沂蒙山区,穷。我爹走得早,是我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
我当兵,就是想混出个人样,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现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我必须马上回家。
我冲到首长书房门口,第一次没敲门就闯了进去。
“首长,我……我想请假。”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林首长正戴着老花镜看地图,被我吓了一跳。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电报,又看了看我煞白的脸,立刻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火车?”
“最近的一班,晚上十点。”
“来不及了。”他看了看表,“小张!备车!”
他口中的小张,是他的司机。
“首长,这不合规定……”我急道。
动用首长的专车送我一个警卫员去火车站,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影响太坏了。
“现在,我不是首长,我是一个担心母亲的儿子的长辈。”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快去收拾东西,我让小张直接送你回去!”
“首长……”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快去!一个兵,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敬了个军礼,转身就往宿舍跑。
我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就是一个帆布包。
等我冲下楼的时候,小张已经把车开了过来。
林首-长亲自站在雨里,给我撑着伞。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家里来个电话。”他把一沓钱塞进我手里,“穷家富路,拿着。”
我死活不要。
“这是命令!”他眼睛一瞪。
我只能接下。
我上车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二楼的窗帘动了一下。
是林晚晴的房间。
她大概,又在看我的笑话吧。
一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电线杆子”。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车子开出大院,我归心似箭。
可天不遂人愿,因为暴雨,路上多处塌方,车子堵在了半路上。
等我千辛万苦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了。
我娘……没挺过去。
我跪在灵堂前,看着那口冰冷的棺材,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心里空了,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
我让她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我在家守了七天头七。
那七天,我像个活死人。
第八天,我回了部队。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大院,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跟首长销了假,申请归队。
“陈磊,节哀。”首长看着我,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儿子。你母亲在天有灵,会为你骄傲的。”
我没说话,只是敬了个礼。
“回去休息两天吧,我给你批了假。”
“不用了首长,我能站岗。”
我需要用那种极致的、刻板的纪律,来麻痹自己。
不然,我怕我会疯掉。
我又回到了那个门岗。
站得比以前更直,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我以为,林晚晴会变本加厉地来找我麻烦。
毕竟,我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可笑。
可她没有。
她一连好几天都没出现。
我甚至觉得有点不习惯。
第四天下午,我站岗的时候,勤务员老王给我递过来一个饭盒。
“小陈,趁热吃了。”
我打开一看,是一碗熬得烂烂的小米粥,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没点这个。”我说。
“不是你点的,”老王挤了挤眼睛,“是林小姐让我送来的。”
我愣住了。
林晚晴?
她会给我送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说你这几天没好好吃饭,胃肯定受不了。让我给你熬点粥暖暖胃。”老王压低声音说,“还特意交代,不让我告诉你。”
我看着那碗粥,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是嘲讽?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
我最终还是没吃。
我把饭盒还给了老王。
“替我谢谢她,我没胃口。”
我不能接受她的任何“好意”。
我怕那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晚上,她来找我了。
她没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只是安静地站在我面前。
“为什么不喝?”她问。
我沉默。
“你觉得我在耍你,是吗?”
我还是沉默。
她好像被我的沉默激怒了。
“陈磊,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了不起?就你最坚强?死了娘,连饭都不吃了,你想干嘛?想当烈士啊?”
她的话,又尖又刻。
可这一次,我却没有感觉到被冒犯。
我只是觉得,那声音背后,藏着一丝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心。
“我听说……你没见到最后一面。”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我身体一震。
这是我心里最深的痛,谁都不能碰。
“我……我妈走的时候,我也没在身边。”她看着远处,声音很轻,“那时候我爸在外地执行任务,我在学校,等我接到消息赶回去,一切都晚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路灯下,她的侧脸,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恨他,我恨我爸。我觉得是他害死了我妈。所以……我总是跟他对着干。他越是看重什么,我就越是想毁掉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我。
“他很看重你。他说,你是他带过最好的兵。”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所以,我之前……对不起。”
她说完这三个字,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颊都红了。
然后,她转身跑了。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晚风吹过,有点凉。
可我的心,却是暖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所有的刁蛮任性,所有的骄纵乖张,都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向自己的父亲宣战。
而我,不幸成了她战争里的一个道具。
那一刻,我对她的所有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她有点可怜。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找我麻烦,见了面,甚至会有些不自然地跟我点点头。
她还是会把音乐开得很大声,但只要我过去提醒,她会乖乖地关小。
她会偷偷溜出去,但不会再超过十点。
有一次,我站岗的时候,胃病犯了,疼得我满头大汗。
她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色不对。
“你怎么了?”
“没事。”我咬着牙说。
“还说没事!脸都白得跟纸一样了!”她不由分说,跑进屋,很快拿了一个热水袋和一盒胃药出来。
“赶紧吃了!然后用这个捂着!”她把东西塞到我怀里,语气还是那么冲,像是在下命令。
可我听着,却一点也不觉得刺耳。
我看着她,低声说:“谢谢。”
她脸一红,哼了一声:“要不是怕你死在我家门口,我才懒得管你!”
说完,又像兔子一样跑了。
我看着手里的药和热水袋,笑了。
那是我娘走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像两条平行线,终于有了一点点想要相交的趋势。
我开始发现她的另一面。
她会抱着一只流浪猫,在院子的角落里,给它喂火腿肠。
她会因为看一本小说,哭得稀里哗啦。
她会在她爸爸生日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学着织围巾,结果织得歪七扭八,像一张渔网。
她不再是那个扁平的、符号化的“刁蛮大小姐”。
她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会哭会笑的林晚晴。
而我,在她眼里,大概也不再是那个“木头桩子”了。
有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
后半夜,我靠在门岗的椅子上,有点迷糊。
突然,一件带着淡淡香味的军大衣,披在了我身上。
我惊醒,回头一看,是林晚晴。
“你怎么……”
“嘘!”她把手指放在唇边,“我看你快睡着了,晚上凉,别感冒了。”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你继续站你的岗吧,我回去了。”她摆摆手,转身要走。
“林小姐。”我叫住她。
“干嘛?”
“谢谢你。”
她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裹着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军大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开始期待站岗。
因为站岗的时候,我能看见她。
看见她早上穿着运动服出去跑步,看见她下午抱着画板在院子里写生,看见她晚上在窗前看书的剪影。
我的世界,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我把这份刚刚萌芽的情愫,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藏在那本厚厚的日记里。
我不敢奢望什么。
我是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她是大院里的千金小姐。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
能这样远远地看着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又温暖地过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天,林首长要去一个新落成的兵工厂视察。
按规定,这种非正式场合,家属是不能陪同的。
但林晚晴不知道从哪听说了,非要去。
“爸,那家兵工厂不是引进了新的生产线吗?我想去看看,写一篇报道,我们学校的校报要用。”她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首-长一开始不同意。
“胡闹!那是军事单位,能让你随便去写报道吗?”
“哎呀爸,我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再说了,有陈磊跟着你,不是号称全军区最厉害的警卫员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说着,还朝我眨了眨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首长拗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只许在外面,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知道啦!”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
我,小张,林首长,还有林晚晴,四个人一辆车。
我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兴奋的脸。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在沉闷的车厢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兵工厂在郊区,很偏僻。
车子开进厂区,在一栋办公楼前停下。
厂里的领导已经等在门口了。
一阵寒暄过后,林首长就在众人的簇拥下,往车间走去。
“陈磊,你留下,陪着晚晴。”林首长临走前,特意嘱咐我。
“是,首长。”
林晚晴吐了吐舌头,等他们走远了,才对我说:“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
“林小姐,我们不能离得太远。”我提醒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啰嗦。”她嘴上抱怨着,脚步却很轻快。
山坡上长满了野花,风景很好。
她像个孩子一样,在花丛里跑来跑去,摘了一大把,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陈磊,好看吗?”她转过身,笑着问我。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笑容,比花还灿烂。
我看得有点呆。
“喂,问你话呢!”她走到我面前,踮起脚尖,把一个用狗尾巴草编的“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
“这是给你的奖励,奖励你这个最负责的警卫员。”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看着手指上那个简陋的草环,感觉比金戒指还重。
就在这时。
一声异样的响动,从山坡下传来。
不是枪声,更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掰断的声音。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这是侦察兵的本能!
“趴下!”
我大吼一声,几乎是同时,我扑了过去,把林晚晴死死地压在身下。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迸出一点火星。
是自制的土枪!威力不大,但近距离一样致命!
“别动!待在这里!”我用身体护住她,眼睛像雷达一样,飞快地扫描着四周。
山坡下,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举着一把黑乎乎的土枪,眼神疯狂,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他的目标,是我身下的林晚晴!
不,他的目标,是林首长!他只是想抓林晚晴当人质!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
我没有枪。
我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目标的安全。
“陈磊……我怕……”林晚晴的声音在我身下发抖。
“别怕,有我。”
我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但那一刻,我必须让她安心。
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
十米。
八米。
五米。
我能看清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猎豹,朝他扑了过去。
我的计划很简单,近身,夺枪,制服。
我练过无数次的擒拿格斗,我有信心。
我算好了一切。
距离,角度,速度。
可我算漏了一件事。
我算漏了林晚晴。
就在我扑向那个男人的瞬间,那个男人也扣动了扳机。
我预判了他的动作,身体已经做出了规避。
那颗子弹,最多只会擦伤我的胳膊。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我身后,一团红色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是林晚晴。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蝴蝶,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决绝的表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只听到“噗”的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被戳破了。
然后,那团红色的火焰,就在我眼前,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鲜血,从她的胸口涌出来,染红了那条漂亮的连衣裙。
“不——!”
我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我冲过去,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她的身体,那么轻,那么软。
“为什么……为什么……”我抱着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下。
“陈磊……”她看着我,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个微笑。
“你……你答应过……有你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里的光,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语无伦次地喊着,想要捂住她胸口的伤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我的手,一片滚烫的、黏腻的红色。
那个开枪的男人,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把林晚晴轻轻地放在地上,站了起来。
我走向那个男人。
他看到我,好像才反应过来,转身就想跑。
晚了。
我只用了一招,一个标准的锁喉,就把他放倒在地。
我没有杀他。
我只是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
然后,我疯了一样地跑回林晚晴身边,抱起她,往山下冲。
“晚晴!撑住!求求你撑住!”
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好像还有一丝意识,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想要擦去我的眼泪。
可她的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
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抱着她,一路狂奔。
我记得,林首长看到她时,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
我记得,手术室门口,那盏亮了十几个小时的红灯。
我记得,林首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夜白头。
他没有骂我,没有打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他只是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
那种无声的绝望,比任何责骂都让我痛苦。
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来这里。
如果我再快一点,再果断一点……
没有如果。
我在手术室门口,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子弹取出来了,离心脏只有一公分。命,算是保住了。”
我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地。
林晚晴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个睡美人。
我不敢靠近。
我怕我的呼吸,都会惊扰到她。
林首长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股属于军人的锐利,又回来了。
“陈磊。”
“到。”我挣扎着站起来,立正。
“你没有错。”他说,“你尽到了你的职责。甚至,超出了你的职责。”
“首长,我对不起您……”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打断我,“是我没有教好女儿,也是我……欠了你一条命。”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
“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警卫员了。”
我心里一沉。
这是要赶我走了吗?
也好。
我没脸再待下去了。
“你,是我的家人。”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首长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首长看下属的眼神,而是一个长辈,看晚辈的眼神。
“我们林家,欠你一个女儿。”
林晚晴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那一个月,我寸步不离地守着。
我不能进病房,我就守在门口。
累了,就在走廊的椅子上靠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干粮。
我瘦了二十斤,整个人都脱了相。
林首长和勤务员劝我回去休息,我不肯。
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她醒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去打水,回来的时候,看到病房的门开着。
林首长站在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她想见你。”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走进病房。
她靠在床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还是那么苍白,那么瘦弱,但眼睛,却很亮。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笑了。
“木头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那股熟悉的、娇俏的语气,又回来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哭什么?”她皱了皱眉,“我还没死呢。”
我抹了把眼泪,走到她床边。
“为什么?”我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一个多月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因为你那天说,你是忠于职守的军犬。在你倒下之前,任何人都别想越过那条线。”
“我当时就在想,我不想……不想看到你倒下。”
她的话,很轻,很淡。
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撼和温柔。
原来,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
原来,我以为的孤军奋战,一直都有人在看着。
“陈磊,”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
“我爸说,等我好了,就送我出国留学。”
我的心,猛地一揪。
出国?
那我们……
“你……会等我吗?”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挡过子弹的姑娘,看着这个用生命教会我什么是爱的姑娘。
我还能说什么?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等你。”
“多久,都等。”
她笑了。
那笑容,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消毒水味,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
故事的后来。
她真的出国了。
我们开始像那个年代所有的异地恋人一样,靠着一封封跨越重洋的信件,维系着感情。
她的信,总是五颜六色的,上面画着各种可爱的涂鸦,字里行间,还是那个娇俏的、偶尔有点小霸道的林晚晴。
我的信,很简单,总是那几句: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一切都好,勿念。
但我把她写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我没有再当警卫员。
林首-长把我送进了军校深造。
毕业后,我回到了我的老部队,从基层排长干起。
我用我的努力和汗水,一步步地,朝着能配得上她的方向,奋力攀登。
三年后,她回来了。
还是那个大院,还是那棵老槐树。
她从车上下来,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
她比以前更美了,也更沉静了。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官制服,站在门口等她。
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木头桩子”。
她走到我面前,仰起头,看着我。
“陈磊,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我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在我的掌心。
很暖。
我紧紧地握住,再也不想放开。
后来,林首长成了我的岳父。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的战友和家人。
婚礼上,岳父大人拍着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小子,这辈子,你不许负她。”
我看着身边,穿着婚纱,笑靥如花的林晚晴,郑重地点了点头。
“爸,您放心。”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
因为,我的命,是她给的。
来源:暮至雪为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