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是一瓢一瓢地往下泼,带着要把整个世界都泡烂的狠劲儿。
那年夏天,雨下得像天漏了。
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是一瓢一瓢地往下泼,带着要把整个世界都泡烂的狠劲儿。
我们团驻扎在山坳里,连着下了半个月,山上的土都成了稀泥,哗哗地往下淌。
空气里全是土腥味和草木腐烂的味道,闻久了,嗓子眼儿里都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
那天下午,通讯员小张像被狼撵了似的,一头扎进我们排的帐篷,雨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流,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陈排长!陈排长!”他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白得像纸,“团部命令,紧急集合!下游的红星水库……快不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红星水库,那下面就是我的老家,红星公社。
我爹娘,我妹,都在那儿。
我什么都没说,抓起武装带和雨衣就往外冲。
集合的哨声尖利地划破雨幕,像一把刀子,刮得人耳膜生疼。
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雨水打在钢盔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团长王建军站在一辆解放卡车的车头上,雨水把他全身都浇透了,声音却像洪钟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同志们!我们身后,是几万名父老乡亲的命!水库堤坝出现裂缝,随时可能决堤!现在,我们就是那道堤!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吼声震天,好像能把天上的雨都给吼回去。
我们跳上卡车,车轮子陷在泥里,发出愤怒的咆哮,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雨水敲打帆布的声音。
我攥着口袋里的一样东西,一个用杨木刻的小鸟,那是我妹小兰在我离家前塞给我的,她说想家了就摸摸它。
木头已经被我的手汗盘得油光水滑,此刻却冰凉得像一块铁。
到了水库,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水库像一锅烧开的黄泥汤,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拍打着大坝。
大坝中间,一道黑色的裂缝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正一点点地往两边延伸,渗出的水流嘶嘶作响。
“快!沙袋!堵住缺口!”
无数的战士扛着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上大坝。
但是没用。
沙袋扔下去,就像往海里扔了块石头,瞬间就被浑浊的浪头吞没了,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雨越下越大,风也跟着凑热闹,刮得人站都站不稳。
我看见一个年轻的战士脚下一滑,连人带沙袋滚进了水里,旁边的人想拉都没拉住,眨眼就没了影。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这样下去不行,这不叫抢险,这叫填人命。
我死死地盯着那道裂缝,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我小时候跟村里老人学过的那些关于水利的东西。
我们村就在河边,祖祖辈辈都跟水打交道。
我爷爷说过,水火无情,但它们也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毛摸。
堵,是堵不住的。
唯一的办法,是泄。
我猛地抬头,看向大坝的另一侧。
那里有一个废弃多年的泄洪闸,是建水库初期用的,后来因为位置不好,又在主坝上修了新的,旧的就用水泥封死了。
如果能把那个旧闸门打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满了我的脑子。
我冲到正在指挥的王团长身边,雨水灌进我的嘴里,又苦又涩。
“团长!堵不住的!我们得想办法泄洪!”
王团长正吼得嗓子冒烟,他扭过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瞪着我:“泄洪?怎么泄?主泄洪闸早就开到最大了!”
“那边!”我指着旧闸门的方向,“那个废弃的闸门!只要把它炸开一个口子,就能分担这边的压力!”
王团长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闹!那个闸门后面是乱石滩,一旦泄洪,水流方向根本不受控制,可能会冲毁下游的农田!”
“团长!”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农田毁了可以再种,房子塌了可以再盖,要是这主坝塌了,下游几万人,连命都没了!我老家就在下面,我比谁都清楚!”
王团长看着我,眼神里有犹豫,有挣扎。
他是个爱兵如子的人,也是个有担当的指挥官,他不敢拿几万人的性命去赌。
就在这时,政委李卫国也过来了,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脸色一沉。
“陈望!你这是什么思想?无组织无纪律!这是在动摇军心!给我退下去!”
李政委是出了名的“老革命”,说话办事,条条框框,最看不得我们这些不按常理出牌的。
他说我投机取巧,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现在,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着大坝上那条越来越大的裂缝,听着它发出的“咔咔”声,那声音就像死神的脚步。
我猛地一咬牙,对着王团长“噗通”一声跪下了。
“团长!我拿我这条命担保!出了任何问题,枪毙我!就说是我一个人干的,跟您,跟咱们团,没关系!”
一个兵,给自己的长官下跪,这是犯了大忌的。
但我没办法。
我不是为我自己跪,我是为我爹娘,为我妹,为下游那几万个活生生的人跪。
王团长愣住了,李政委也愣住了。
周围的战士都看了过来,风雨声中,一片死寂。
王团长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他的嘴唇在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炸药班!跟我来!”
李政委的脸瞬间变得铁青:“王建军!你疯了!这是拿部队的前途开玩笑!我要向师部报告!”
王团长根本没理他,他一把把我从泥水里拽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分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说:“小子,带路。”
我们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扛着炸药,冲向了那个废弃的闸门。
那段路,是我这辈子走过最长,也最艰难的路。
脚下的泥能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
好几次,我都差点被风吹倒,被泥石流卷走。
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到了地方,我们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旧闸门被厚厚的水泥封得死死的,表面光滑,连个放炸药的缝都没有。
炸药班的班长老马围着闸门转了一圈,愁眉苦脸地对我说:“陈排长,这……这不好办啊,炸药没地方搁,威力要减大半,怕是炸不开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像在擂鼓。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爷爷说过,再结实的墙,也有它最薄弱的地方。
我用手,一寸一寸地在水泥墙上摸索。
冰冷,粗糙,滑腻。
突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凹陷。
我把那里的青苔和淤泥抠掉,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孔洞,大概是当年施工时留下的泄水孔。
我心里一喜,冲老马喊:“这里!把炸药都塞到这里去!”
老马一看,也乐了:“哎呀!还真有门儿!”
我们把所有的炸药都捆在一起,用刺刀把那个小孔撬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炸药包硬塞了进去。
“导火索不够长!”一个战士喊道。
雨太大了,导火索一旦淋湿,就点不着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希望就在眼前,却被一根小小的导火索给难住了。
我看着那个炸药包,又看了看远处岌岌可危的大坝。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字:等不了了。
我对老马说:“老马,你们往后撤,撤到安全的地方去。”
老马一愣:“那你呢?”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头小鸟,塞到他手里。
“如果我回不来,帮我把它交给我家里人,就说……就说我没给他们丢人。”
说完,我从一个战士手里抢过打火机和一小截最短的导火索,转身就往闸门跑。
“陈排长!你干什么!”
“回来!你不要命了!”
身后的喊声被我扔在了风雨里。
我把那截短得可怜的导火索插进炸药包,用雨衣死死地护住连接处。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
“咔哒。”
没着。
我的手抖得厉害,不是怕,是急。
“咔哒。”
还是没着。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进眼睛里,又酸又涩。
我仿佛看到了我妹小兰的脸,她正笑着对我招手。
“哥,早点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牙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咔哒。”
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我的手心里亮了起来。
我赶紧凑到导火索上。
“呲——”
着了!
我连滚带爬地往回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跑,用尽我这辈子所有的力气去跑。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推过来,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然后,就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部队的卫生所里,浑身疼得像是散了架。
床边坐着王团长,他正在削一个苹果,手法很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
看到我睁开眼,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醒了?命够大的,被石头砸中了后脑勺,医生说再偏一公分,你就得去见马克思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问:“水库……怎么样了?”
“保住了。”王团长把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旧闸门炸开了一个大口子,水流出去了一大半,主坝的压力小了,后来师里派来的工兵团赶到,把裂缝给堵上了。下游的农田淹了一些,但没死人,一个都没有。”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后怕,是高兴。
是那种把心从嗓子眼儿里塞回肚子里的踏实感。
“你小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王团长拍了拍我的腿,“我给你报了二等功,师里已经批下来了。我还跟师长打了报告,破格提你当连长。”
连长?
我当时只是个排长,还是个副的。
从副排长直接到连长,这在部队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有点蒙,愣愣地看着王团长。
“团长,这……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团长把眼睛一瞪,“我王建军手下的兵,就得有功必赏!不然以后谁还给你卖命?”
我心里热乎乎的,像喝了一碗热汤。
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李政委走了进来,脸色还是那么严肃,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石头。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王团长说:“老王,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王团长皱了皱眉,跟着他走了出去。
病房的门没关严,我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破格提干?王建军,你这是胡闹!他的功劳是怎么来的?是拿自己的命,拿部队的纪律换来的!这是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是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王团长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李卫国,你说话要凭良心!什么叫投机取巧?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他那个法子,你还有别的办法吗?你告诉我!要是大坝塌了,你这个政委去跟那几万个冤魂讲你的组织纪律吗?”
“可他的行为本身就是错的!不经请示,擅自行动!这次是赌赢了,要是赌输了呢?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负!我王建军负!我早就说了,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
“你担得起吗?这是政治问题!陈望这个兵,我一直都在观察,脑子活,是块好料,但思想上有问题!喜欢走捷径,耍小聪明!这次提拔他,会助长这种不正之风!我不同意!”
“你……”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投机取巧。
个人英雄主义。
思想有问题。
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豁出命去救人,到头来,就换来这么个评价?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那几天,我在病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
我想不通。
难道按照规矩,眼睁睁地看着大坝垮掉,看着家乡被淹,就是对的吗?
难道在战场上,敌人会给你时间层层上报,等领导批示了再开枪吗?
出院那天,王团长来接我。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我知道,提干的事,悬了。
回到连队,我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战友,现在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的。
背地里,我听到有人议论。
“听说了吗?陈望那功劳,政委说有水分。”
“是啊,太险了,要不是运气好,咱们团都得跟着吃挂落。”
“就是,还是老实点好,枪打出头鸟啊。”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成了连队里的“异类”。
我拼了命保护的人,到头来,却没人理解我。
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劳,每天除了训练,就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一天晚上,王团长突然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递给我一杯水,水很烫,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
“心里憋屈?”他问。
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觉得李政委不讲道理,冤枉了你?”
我又点了点头。
王团长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看看吧。”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信纸,字迹很稚嫩,歪歪扭扭的。
是红星公社小学的孩子们写来的感谢信。
“解放军叔叔,谢谢你们救了我们的家。”
“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像你们一样勇敢。”
“那个跪下的叔叔,我看见了,我妈妈说,他是个大英雄。”
信纸上还有很多用蜡笔画的画,画着高高的大坝,穿着军装的小人,还有灿烂的太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小子,记住。”王团长的声音很沉,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当兵,穿上这身军装,为的不是肩上多一颗星,也不是为了让谁说你好。为的,就是这些。”
他指了指那些信。
“李政委……他不是坏人。”王团长接着说,“他跟我,是从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年头,一步走错,掉脑袋的不光是你自己,还可能连累一整个部队。所以他怕,他怕我们犯错,怕我们走上邪路。他看问题,是从政治,从纪律的角度看的。他没错。”
“那我呢?”我忍不住问,“团长,我错了吗?”
王团长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也没错。”他说,“你看问题,是从人命,从一个战士的良心看的。在那个时候,你做了一个军人该做的事。”
“那……到底谁错了?”我迷茫了。
“谁都没错。”王团D长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有时候,对和错,没那么清楚。”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但是,陈望,我告诉你。我王建军,信你。我相信我的兵,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了自己为什么穿上这身军装。”
“你的提干报告,我没有撤。我跟师长立了军令状,给你三个月的代理期。这三个月,你代理一连连长。三个月后,用你的行动,用你的成绩,去告诉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我王建军,没有看错人!”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委屈,所有迷茫,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王团长坚定的眼神,猛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代理一连连长的日子,不好过。
一连是全团的尖刀连,兵都是老兵油子,一个个眼高于顶,谁都不服。
我一个副排长,靠着一个有争议的二等功,直接坐到他们头顶上,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痛快。
我上任第一天,开全连大会。
我站在台上,下面一百多号人,眼神各异。
有好奇的,有不屑的,有看热闹的。
尤其是几个老班长,抱着胳膊,把头扭到一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我知道,想让他们服我,光靠嘴皮子,没用。
得来点实的。
第二天,五公里武装越野。
这是我们团的传统项目,也是最考验人体能和意志的项目。
我没有跟在队伍后面督促,而是背着和他们一样的装备,跑在了最前面。
跑到一半,很多人都撑不住了,速度慢了下来。
我折返回去,跑到队伍最后面。
一个叫张猛的兵,是连里有名的刺头,体能好,但就是不服管。
他已经累得跟狗一样,舌头都伸出来了。
我跑到他身边,对他说:“张猛,不行了?”
他看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咬着牙往前冲。
我也不说话,就跟在他身边跑。
最后两公里,是上坡路,最磨人。
张猛的腿肚子开始抽筋,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掉队了。
我把他的步枪接过来,自己扛了两支枪。
“跟上!”我只说了两个字。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动容。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终点,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
我是第一个到的,也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把张猛的枪还给他,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从那天起,连队里的风气开始变了。
那些不屑的眼神,少了很多。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训练。
我把上级发下来的训练大纲,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这上面的东西,都是纸上谈兵!”我在全连训练动员会上说,“战场上,敌人不会按照大纲跟我们打!从今天起,我们的训练,只有一个标准——实战!”
我带着他们,爬最高的山,蹚最急的河。
我取消了固定的靶位射击,把靶子设在丛林里,山坡上,甚至是晃动的木板上。
我让他们在泥潭里练习格斗,在暴雨中练习潜伏。
一开始,怨声载道。
“这哪是训练,这是玩命啊!”
“新来的连长是不是疯了?”
李政委也找我谈了好几次话,说我这是瞎搞,不尊重科学,容易出事故。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政委,您放心,出了事我担着。”
我不是瞎搞。
我把每一次训练,都当成一次真正的战斗。
我会提前勘察地形,设置各种预案,把安全措施做到极致。
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累,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几斤,整个人黑得像块炭。
但一连的兵,也变了。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一股狼性。
他们的动作更迅速,反应更敏捷,配合更默契。
月底,团里组织大比武。
一连,包揽了所有项目的第一名。
成绩出来那天,整个团都轰动了。
没人再说我是投机取巧,没人再说我是瞎胡闹。
那些曾经不服我的老兵油子,见到我,都挺直了腰板,敬礼的声音,喊得震天响。
张猛找到我,挠着头,嘿嘿地笑。
“连长,以前……是我不对,我服你了!”
我捶了他一拳,笑了。
我知道,我赢得了他们的心。
但我的心里,还有一个坎,没有过去。
那就是李政委。
他虽然不再公开反对我,但看我的眼神,依然带着审视和怀疑。
我知道,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思想有问题”的兵。
机会很快就来了。
秋天,我们团接到命令,去山区帮助地方修建一条战备公路。
那地方,山高路险,地质复杂,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我们一连,负责最艰难的一段,要在一座悬崖上开凿出一条路来。
施工队来了,看了看地形,都直摇头,说这根本不可能。
王团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只说了一句话:“陈望,我相信你。”
我带着一连的兵,住进了深山。
我们吃住在工地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收工。
没有先进的设备,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
用钢钎凿,用铁锤敲,用炸药崩。
战士们的手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身上全是伤。
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一天下午,意外发生了。
我们正在进行爆破作业,一块巨石突然从山顶上滚了下来,正好砸中了我们刚搭好的一个脚手架。
脚手架上,有两个战士,李响和赵磊。
脚手架瞬间散了架,他们俩吊在半空中,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所有人都吓傻了。
我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快!拿绳子来!”
我把绳子的一头拴在腰上,另一头让战士们死死地拉住,然后毫不犹豫地顺着悬崖滑了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碎石不断地从我身边落下。
我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在岩壁上,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靠近。
“别怕!抓住我!”我冲他们喊。
李响离我近一些,我先把他拉了过来,用绳子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上。
然后,我再去够赵磊。
就在这时,我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了。
我整个人往下一坠,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连长!”上面的战士们惊呼。
我死死地抓住岩壁的缝隙,指甲都抠出了血。
我能感觉到,腰上的绳子,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上面的战士,快拉不住我们三个人了。
我抬头往上看,看到了李政委。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赶到了现场,正跟战士们一起,死命地拽着绳子。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怀疑,没有了审视,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焦急,是担心。
他冲我大吼:“陈望!你给我撑住了!你小子要是敢掉下去,老子枪毙了你!”
这句“枪毙”,跟上次在水库大坝上说的那句,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咧嘴一笑,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政委,您放心,我还没娶媳妇呢,舍不得死。”
最后,我们还是上来了。
三个人都受了伤,但都保住了命。
回到营地,李政委把我叫到了他的帐篷里。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亲自给我的伤口换药。
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疼吗?”他问。
“不疼。”我说的是实话。
他给我包扎好伤口,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是一张党组织的鉴定表,我的入党介绍人那一栏,签着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王建军。
另一个,是李卫国。
“你的代理期,快到了。”李政委看着我,缓缓地说,“这份鉴定,是我写的。我跟组织上说,陈望同志,是一名经得起考验,值得信任的好同志,好干部。”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政委,我……”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以前,是我看错了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总觉得,一个兵,就该像螺丝钉一样,让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让你怎么转,你就怎么转。我忘了,螺丝钉,也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一颗拧在关键位置的螺丝钉,能顶一个师的用。”
“你救了李响和赵磊,也给我这个老头子上了一课。”
“陈望,对不起。”
一个像山一样严肃的长辈,一个我曾经又敬又怕的政委,跟我说“对不起”。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站起来,对着他,敬了一个礼。
“谢谢政委。”
他笑了,那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以后,好好干。”
我的连长任命,正式下来了。
王团长和李政委,都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王团长教我怎么打仗,怎么带兵,怎么做一个敢打敢拼的指挥员。
李政委教我怎么看问题,怎么做思想工作,怎么做一个有信念有原则的共产党人。
他们两个人,一个像火,一个像水。
一个塑造了我的骨头,一个塑造了我的灵魂。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从连长干到营长,又从营长干到副团长。
我经历了很多事,也见过了很多人。
我见过平时把纪律挂在嘴边,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干部。
也见过平时吊儿郎当,一上战场就嗷嗷叫着往前冲的兵。
我越来越明白王团长当年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很复杂,对和错,没那么清楚。
但我始终记得他说的另一句话: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穿上这身军装。
后来,王团长因为身体原因,提前转业了。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他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以后团里就看你们的了,别给我丢人。”
我说:“团长,您放心。”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那天在水库,你跪下的时候,李卫生成……哦不,李政委,其实比我先动摇。”
我愣住了。
“他当时就跟我说,‘老王,救人要紧,规矩是死的’。是我,是我犹豫了。我怕啊,我怕担责任,怕对不起全团的兵。是你那一跪,把我给跪醒了。”
“后来他之所以在会上那么说你,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我。你想想,要不是他把这事定性为‘个人英雄主义’,而是‘指挥失误’,那我这个团长,是不是就得脱军装了?我走了,谁来保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冰冷的石头,其实,是一座默默为我遮风挡雨的山。
我望着王团长远去的背影,眼泪模糊了视线。
又过了几年,李政委也退休了。
他回了老家,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
我去看过他几次。
他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但他精神很好,每天种种菜,养养鸡,跟村里的孩子们讲过去打仗的故事。
每次我去,他都拉着我的手,跟我聊部队里的事。
他问得很细,哪个连队的训练怎么样了,哪个兵的思想有波动了。
我感觉,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军营。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医院里。
他病得很重,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坐在他的床边,给他削苹果,就像当年王团长给我削一样。
我的手法也很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胸口。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胸前的那些军功章。
然后,他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我握着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泪如雨下。
我明白他那个笑容的意思。
他在说:小子,没看错你。
如今,我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操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士兵,常常会想起78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想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坝。
想起王团长的吼声,想起李政委严肃的脸。
也想起那个跪在泥水里,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的,年轻的自己。
有时候,我的下属也会犯一些“错误”。
他们会为了救一个战友,而违反训练规定。
他们会为了一个更好的作战方案,而跟上级顶牛。
每当这个时候,我手下的那些政工干部就会很紧张地来找我,说要严肃处理。
我总是笑笑,跟他们讲起我那个“投机取巧”的二等功的故事。
然后,我会把那些犯了“错误”的年轻人叫到办公室,给他们倒一杯热茶。
我会问他们:“你知道,你为什么穿上这身军装吗?”
看着他们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我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口袋里,一直珍藏着那只杨木刻的小鸟。
它陪着我走过了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表面已经被磨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但每次我握住它,都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力量。
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我叫陈望。
希望的望。
这是我的故事。一个关于选择,关于信任,也关于成长的故事。
它很普通,就像成千上万个穿着这身军装的人一样。
但它又很特别,因为它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王团长没有同意我的请求,如果李政委真的把我一棍子打死,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早就脱下了这身军装,成了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是我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那些像火一样炽热,像山一样沉稳的人,他们塑造了我,成就了我。
他们让我明白,一个真正的军人,骨头里要有钢,血液里要有火,但心里,一定要有爱。
对这片土地的爱,对人民的爱。
这,才是我们这身军装,最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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