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天下午,我正躲在传达室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凉茶,风扇呼呼地吹着,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1997年,夏天。
蝉跟疯了似的,从早到晚,扯着嗓子喊。
热浪从柏油马路上蒸起来,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扭曲的空气。
我叫林建军,在肉联厂保卫科上班,说白了,就是个看大门的。
这天下午,我正躲在传达室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凉茶,风扇呼呼地吹着,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我儿子林安,今年十八,马上要高考了。
这是天大的事。
我老婆方慧,在纺织厂上班,这几天厂里效益不好,人心惶惶,但她回了家,心思就全在儿子身上。
她说:“建军,你别老给他压力,让他自己好好考。”
我眼一瞪:“我给什么压力了?我一天到晚跟他说过一个‘考’字吗?”
“你那张脸就是压力,”方慧拿指头戳我脑门,“成天绷着,跟谁欠你八百吊钱似的。”
我没话了。
我这脸,是从79年战场上带回来的。
笑的功能,好像在那时候就给弄丢了。
正想着,传达室的电话响了,尖锐得刺耳朵。
我抓起来,“喂”了一声。
“请问,是林建军同志吗?”
一个很客气的男声,普通话说得比广播员还好听。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这地方,没人这么说话。
“我是,你哪位?”
“我姓李,是……省里派下来了解一些情况的。关于您在79年参加自卫反击战的一些事迹。”
我捏着电话的手,猛地攥紧了。
“都过去快二十年了,还有什么好了解的?”我的声音有点干。
“是这样的,林同志,”对方的语气依旧客气,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我们找到了一些新的线索,关于当年您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像炸了个雷。
传达室里那点凉风,瞬间就没了,只剩下黏腻的、让人窒息的热。
我挂了电话,手还在抖。
那碟花生米,一颗也吃不下去了。
我看着窗外扭曲的空气,好像又回到了79年,那个终年潮湿、闷热的雨林。
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是侦察连的一个兵。
我们接到命令,穿插到敌后去端一个炮兵阵地。
那是一场惨烈的仗。
我们完成了任务,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撤退的时候,路过一个被炮火夷为平地的村子。
到处是断壁残垣,烧焦的木头还冒着黑烟,空气里全是血腥味和火药味。
我跟在队伍后面,负责警戒。
就在一堵塌了一半的墙根下,我听到了哭声。
很微弱,像小猫在叫。
我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拨开一块还带着火星的门板,我看见了他。
一个孩子,大概也就一两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全是黑灰,就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被裹在一个破烂的襁褓里,身边躺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他妈妈。
女人还有最后一口气,她抓着我的裤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但我看懂了。
她是在求我,带她的孩子活下去。
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哪抱过孩子。
可我鬼使神差地,就把他抱了起来。
他很轻,像一团棉花。
一到我怀里,他就不哭了,两只小黑手紧紧抓着我的军装。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我对着那个已经咽气的女人,点了点头。
我说:“你放心。”
我给他取名叫“安”。
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这辈子,能平平安安。
我把他藏在我的挎包里,一路带回了国。
部队里炸了锅。
一个战斗英雄,从前线带回来一个敌国的孤儿?
很多人不理解。
说我是不是脑子被炮弹震坏了。
我的老连长,顶着巨大的压力保我。
他说:“林建军这小子我了解,他不是莽撞,他是心善。”
“一个连孩子都容不下的国家,还打个屁的仗!”
最后,经过层层上报和审查,上面特批,允许我收养这个孩子。
我退伍了,带着一身伤疤和一枚军功章,还有这个小小的“战利品”,回到了老家。
我进了肉联厂,我爸托关系找的。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셔。
“建军这孩子,可惜了,在外面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带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回来,以后怎么娶媳tou?”
我不在乎。
我爹妈一开始也反对,我把军功章拍在桌子上。
“这是我用命换来的,我儿子,也是我用命换来的。”
“你们认,他就是你们孙子。你们不认,他也是我儿子。”
后来,我遇到了方慧。
她是纺织厂的女工,人善良,也倔。
她不嫌我穷,也不嫌我带着个拖油瓶。
她说:“建军,我觉得你是个爷们儿。”
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有了方慧,这个家才算完整了。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筒子楼里,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
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很踏实。
安安从小就懂事,比同龄的孩子都 quiet。
他不怎么说话,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走到哪,他跟到哪。
我修自行车,他在旁边递扳手。
我看报纸,他就在旁边搬个小板凳坐着,假装认字。
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
我 চেষ্টা地对他好,想把全世界都给他。
可我能给的,太少了。
一块处理的肉,一件新衣服,就是我们家改善生活了。
他上学了,成绩特别好,一直是班里第一。
老师都夸他聪明,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听了,比自己得了军功章还高兴。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但我的儿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指望他考个好大学,离开这个筒agglomeration楼,去过好日子。
可现在,一个电话,把我所有的指望都打乱了em。
他们找来了。
十八年了。
他们终于找来了。
我坐在传达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烟雾繚繞,我的脸在烟雾后面,模糊不清。
我害怕。
我这辈子,上战场都没这么怕过。
我怕他们把安安抢走。
安安是我的命。
谁要抢我的命,我就跟谁拼命。
晚上回家,方慧看我脸色不对。
“怎么了?跟人吵架了?”
我摇摇头,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
安安从房间里出来,给我递过来一杯水。
“爸,喝水。”
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个子比我还高, 肩膀宽宽的, 很有样子。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绞痛。
我接过水杯,手有点抖。
“安安,学习累不累?”我没话找话。
“不累。”他笑笑,“爸,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没事,”我别过脸,“快高考了,你好好复习,别的不用管。”
他哦了一声,回房间了。
方慧凑过来,小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把她拉到阳台,关上门。
夏天的晚上,外面也是一股热气。
我把下午那个电话的事,跟她说了。
方慧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们……他们怎么现在才来找?”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怎么知道!”我压着火,“十八年了!孩子是死是活他们不管,现在找来了!凭什么!”
“那……那他们想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是想把孩子要回去!”
方慧的身子晃了一下,扶住了墙。
“不行,”她咬着牙,“安安是我们的儿子,谁也别想抢走。”
“我当然知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人家是省里来的,我们呢?我们是什么?一个看大门的,一个纺织女工,拿什么跟人家斗?”
这是我最深的恐惧。
我无权无势,像个蚂蚁。
人家想捏死我,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声。
过了很久,方慧说:“建军,别怕。安安是我们一手带大的,他心里有数。”
“他有数?”我苦笑,“他才十八岁,他懂什么?要是他亲生父母,是什么大官,能给他荣华富贵,能给他我们给不了的一切……他会怎么选?”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插在我心上。
我不敢想。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
上班的时候,眼睛总盯着大门口,生怕下一秒就开过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那个姓李的,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知道他会爆,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爆。
这种等待,最折磨人。
安安还在埋头复习。
他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
越是这样,我心里越难受。
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偷了别人十八年的人生。
周末,我的老战友老张来找我喝酒。
老张在部队转了志愿兵,前几年才退伍,在区武装部看仓库。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安安来历,还一直跟我有来往的人。
我们在楼下的小饭馆,点了两个小菜,一瓶二锅头。
“看你这几天跟丢了魂似的,咋了?”老张给我倒满酒。
我一口干了,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老张听完,半天没说话,也闷了一口酒。
“他妈的,”他骂了一句,“这叫什么事儿!”
“老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眼睛有点红。
“怎么办?”老张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安安是你儿子,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可血缘……”
“血缘算个屁!”老张一拍桌子,“养育之恩大过天!他们十八年不闻不问,现在跑出来认亲?晚了!”
老张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心里稍微定了定。
“对,晚了。”我喃喃自语。
“不过,”老张话锋一转,“建军,你也得做最坏的打算。人家要真是大人物,手段多着呢셔。你硬碰硬,肯定吃亏。”
“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关键在安安。”老张指了指楼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你瞒不住他一辈子。与其让别人告诉他,不如你自己说。”
我自己说?
我怎么说?
告诉他,我不是你亲爹,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我开不了这个口。
“建军,我知道这很难。”老张叹了口气,“但长痛不如短痛。你现在不说,等人家找上门来,当着孩子的面把一切都揭开,那对孩子的伤害更大。”
我沉默了。
老张说的对。
我不能那么自私。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方慧把我扶回家,我躺在床上,天花板在转。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越南女人,她临死前的眼神,充满了哀求和托付。
我答应过她,要让孩子好好活着。
现在,我可能要食言了.
高考结束了。
安安从考场出来,一脸轻松。
“爸,妈,我感觉考得还不错。”
方慧高兴得眼睛都湿了。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考完了就好好放松一下。”
估分那天,安安的分数,足够上全国任何一所顶尖大学。
我们家那三十平米的小房子,一下子成了整个筒子楼的焦点。
邻居们见了我就道喜。
“老林,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养了个好儿子啊!状元郎啊!”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陳。
是啊,我养了个好儿子。
可这个儿子,马上就要不属于我了。
填志愿的前一天,那辆黑色的轿vhe终于来了。
不是奥迪,是更气派的红旗。
车停在筒子楼下,很扎眼。
周围邻居都伸着脖子看,以为是哪个大领导来视察了。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就是那个打电话的李秘书。
另一个,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旧军装,没有军衔,但那股气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头发有些花白,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我站在传达室门口,看着他们朝我走过来。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
“林建军同志。”中年男人先开口了,声音很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秘书在旁边介绍:“这位是贺卫国首长。”
贺卫国。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
79年,反击战,东线总指挥……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是他。
怪不得。
“首长好。”我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
賀衛國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感激,还有一丝……愧疚。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他说。
我把他们带到了肉联厂的会议室。
一股子肉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
贺卫国不在意,他坐下来,开门见山。
“林建军同志,首先,我代表我爱人,代表我们全家,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他站起来,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慌忙站起来,“首长,使不得,使不得。”
李秘书扶他坐下。
“十八年前,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们在战场上,和我儿子失散了。”贺卫国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一直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直到最近,我们通过一些档案和当年的参战人员名单,一点点排查,才找到了你。”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吗?
是挺辛苦的。
拉扯一个孩子长大,不容易。
但更多的是幸福。
“他……是我儿子。”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贺卫国的眼神暗了一下。
李秘书赶紧开口:“林同志,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血浓于水,孩子终究是贺首长的亲骨肉。”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接孩子回家。”
“我们不会亏待你,”李秘书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是一点心意,您可以用它换个大点的房子,改善一下生活。以后您和您爱人的工作,我们也可以安排。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
里面装的, probably是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我笑了。
“首长,你们觉得,我养儿子十八年,是为了钱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很清楚。
贺卫国的脸色变了变。
李秘书有些尴尬:“林同志,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盯着贺卫国,“十八年前,你们把他扔在战场上。十八年后,你们开着车,拿着钱,就想把他领回去?”
“你们问过我吗?”
“你们问过孩子吗?”
“你们凭什么?!”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了这么多天的恐惧、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贺卫国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痛苦和愧疚更深了。
“建军同志,”他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你说的对。我们……没有资格。”
“当年,我爱人带着孩子去随军,路上遭到了敌人的伏击。她为了掩护机密文件,把孩子藏了起来,自己引开了敌人……”
“等我们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重伤昏迷。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但是……我们的人在那个村子,只找到了烧毁的废墟。”
“我们都以为,孩子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眶红了。
一个身居高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在我面前,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我心里的火,莫名其妙地熄了一点。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
“那是你们的事。”我硬邦邦地说,“现在,安安是我的儿子。”
“我们不会强迫你,更不会强迫孩子。”贺卫国说,“我们只是想见见他。就见一面。”
“等他高考结束,志愿填报完。我们不想影响他。”
“见完之后,他想跟谁,我们都尊重他的选择。”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低到让我没法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了。
“好。”我从牙缝里擠出这个字。
“谢谢你。”贺卫国站起来,又想鞠躬。
我别过脸,没看他。
他们走了,那辆红旗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
我拿起信封,走到窗边,一把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我林建军是穷。
但我还没穷到要卖儿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在他们见安安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不能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
我把他叫到阳台。
方慧站在我身边,手心里全是汗。
安安看我们俩这阵仗,有点奇怪。
“爸,妈,怎么了?神神秘秘的。”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前的最后一口。
“安安,爸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是你亲爹。”
“你是爸……从越南战场上,捡回来的。”
安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
“爸,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狠了狠心,把当年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那个被炮火摧毁的村子,到他那个已经死去的母亲,再到我怎么把他带回国。
我说的很慢,很艰难。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剜我的心。
安安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片空白。
等我说完,阳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所以……”安安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飘,“我是个……越南人?”
“不,”我立刻说,“你的户口本上,写的籍贯,是我的老家。你是中国人。”
他没有再纠laws on this point.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很陌生。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审视的、疏离的眼神。
“那他们呢?”他问,“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谁?”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用了“他们”。
“他们……找到我了。”我艱難地说,“他们想见你。”
安安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们是谁?”他追问。
“你不用管他们是谁。”我的声音大了起来,“安安,你听爸说,不管他们是谁,你都是我林建军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你是我儿子!”方慧也哭着说,“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安安看着我们,眼眶红了。
但他没有哭。
他只是点了点头,声音沙哑。
“我知道了。”
然后,他轉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和方慧站在阳台上,像两尊雕塑。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和儿子之间,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从那天起,安安变了。
他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跟方慧说话。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我们把饭送到门口,他会吃。
但我们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
那个曾经会对着我们笑,会给我们倒水,会跟我们讨论未来的儿子,消失了。
方慧每天都在哭。
我心里比她还难受,但我不能倒下。
我每天还是去上班,去喝酒,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经空了。
填报志愿那天,安安自己去了学校。
他没有问我们的意见。
我们也不知道他填了哪里。
回来之后,他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和方慧,彻底绝望了。
老张来看我,把我骂了一顿。
“你他妈就是个慫包!儿子不理你了,你就不知道进去看看?门锁了,你不会踹啊!”
“你当年上战场那股劲儿呢?”
我被他骂醒了。
是啊,我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我冲到安安的房门口,开始砸门。
“林安!你给我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亲爹是个大官,就看不上我们了?”
“你觉得我们穷,我们给不了你好日子,你想走了是不是?”
“你要走就走!我林建军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我一边砸,一边吼,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
安安站在门口,他瘦了很多,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爸。”
他叫了我一声“爸”。
我的眼淚,更汹涌了。
我一把抱住他,这个比我還高大的儿子。
“爸对不起你……爸不该瞒着你……”我泣不成声。
安安也抱着我,肩膀在顫抖。
“爸,你没对不起我。”他哽咽着说,“是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闭上眼,就是你说的那个画面。那个村子,那个……我妈。”
“我觉得我的世界,塌了。”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不敢见你和妈,我怕我一看到你们,就会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我。”
我抱着他,拍着他的背。
“傻孩子,是爸不好,爸不该这么突然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聊了很久。
聊他小时候的事,聊我年轻时候的事。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消失了。
临睡前,他问我:“爸,他们……什么时候来?”
“你想见他们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好。”我说,“爸陪你一起去。”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很高级的茶馆。
我和安安到的时候,贺卫国和李秘书已经在了。
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愁。
她看到安安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她就是陈蔓,贺卫国的爱人,安安的亲生母亲。
“孩子……”她顫抖着,想上前,又不敢。
安安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拍了拍他的背。
贺卫国站起来,示意我们坐。
气氛很尴尬。
没有人说话。
只有陈蔓的抽泣声。
还是贺卫国先打破了沉默。
他把当年的事,又对安安说了一遍。
比对我说的,更详细。
他说到陈蔓为了保护情报和孩子,自己冲出去吸引火力,身中数枪,九死一生。
他说到他们这么多年,每年都会去烈士陵園,在一个无名墓碑前,祭奠他们“死去”的儿子。
他说到他们是如何通过一份泛黄的档案,找到了我这个“从战场上带回孤儿”的士兵。
安安一直低着头,听着。
他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着。
等贺卫 beggar说完,陈蔓再也忍不住了。
她走到安安面前,蹲了下来,仰視着他。
“孩子,让我看看你……让妈妈看看你……”
她的手,颤抖着,想去摸安安的脸,又缩了回来。
安安的身体,绷得很紧。
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陈蔓。
四目相对。
那是血缘的连接,是跨越了十八年的凝望。
陈蔓哭得更厉害了。
“像……真像……你的眼睛,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终于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安安的脸颊。
安安没有躲。
他的眼眶,也红了。
“对不起……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陈蔓哭着说,“我们不是不要你……我们以为你已经……”
“我知道。”安安开口了,声音很哑,“林……我爸,都跟我说了。”
他叫我“爸”。
我心里一热。
陈蔓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伤心了。
贺卫国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
聊他们的工作,聊他们的家庭,聊他们这些年的思念和痛苦。
他们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安安,了解他的一切。
安安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回答一两句。
我坐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画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
但奇怪的是,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愤怒和痛苦。
也许是因为,安安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我放在他背上的手。
临走的时候,贺卫国叫住了我。
“建军同志,我们谈谈。”
我们走到茶馆外面。
“我们希望,安安能跟我们回去。”贺卫国说得很直接。
我心里一紧。
“他的戶口,我们会立刻迁到北京。他已经被国防科技大学录取了,我们希望他能继承我的事业。”
国防科技大学。
我愣住了。
安安的志愿,填的是这个?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想当兵。
“我们能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最好的人生。”贺卫国看着我,“这些,是你给不了的。”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是的。
我给不了。
我只能给他一个三十平米的筒子楼,一个看大门的爹,一个纺织女工的妈。
“建军同志,我们知道,你对孩子恩重如山。”贺卫国的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不会让他忘了你。以后,你就是他的干爹,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们会给你一笔钱,在北京给你买一套房子,让你和弟妹搬过去,方便照顾。你的工作,我们也会安排好。”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安排得那么周到,那么……不容拒绝。
我看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首长,”我开口了,“你觉得,父子关系,是可以用钱,用房子,用工作来换的吗?”
贺卫 beggar愣住了。
“安安不是一件东西,可以从我家,搬到你家。”
“他是一个人。”
“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感情。”
“他跟谁,不应该由你决定,也不应该由我决定。”
“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听到贺卫国在后面喊我:“林建軍!”
我没有回头。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我,毫无胜算。
第二天,安安来找我。
他看起来很疲惫。
“爸,他们昨天跟我说了很多。”
“嗯。”我应了一声。
“他们想让我跟他们回北京。”
“嗯。”
“他们说,可以让我上最好的大学,有最好的前途。”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安安,”我看着他,“你想去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家。
墙上泛黄的奖状,是他从小到大的荣誉。
桌上那个掉漆的茶缸,是我最喜欢的杯子。
厨房里,传来了方慧做饭的声音,油烟味混着饭菜香。
这就是我们十八年的生活。
贫窮,但溫暖。
“爸,”安安看着我,眼睛很亮,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我填志愿的时候,填的是我们省的师范大学。”
我愣住了。
“什么?你不是……他们不是说国防科大……”
“那是他们以为的。”安安笑了一下,“我没告诉他们我填了哪。”
“为什么?”我追問,“师范大学?你想当老师?”
“嗯。”他点了点头,“我想留在这里。毕业了,就在我们这儿的中学当个老师。”
“为什么?”我的声音都在抖。
“因为我家在这里。”
安安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爸在这里,我妈在这里。”
“我哪儿也不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这辈子,为这个儿子,流了太多的泪。
我紧紧地抱着他。
“好小子……我的好儿子……”
后来,贺卫国又来了几次。
他没有再提让安安回去的事。
他只是作为一个父親,来看看儿子。
他会给安安带很多书,很多吃的。
他会跟安安聊国家大事,聊未来的发展。
安安对他们,不再排斥,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的距离。
他会叫他们“贺叔叔”,“陈阿姨”。
而不是“爸”,“妈”。
我知道,贺卫国很失落。
有一次,他单独找我喝酒。
还是那家小饭馆。
他喝了很多。
他说:“建军,我嫉妒你。”
“我给了他生命,你却给了他整个人生。”
“我输了。”
我看着这个曾经叱咤風雲的将军,此刻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和不甘。
我给他倒满酒。
“首长,你没输。”我说,“你只是……回来晚了。”
“安安心里,有你这个父亲的位置。只是,他还需要时间。”
“他有两个家,不是坏事。”
贺卫国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点了点头。
“建军,谢谢你。”他说,“你不仅养大了我的儿子,你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大学开学了。
我去送安安。
我们俩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就像他小时候,我带他去上学一样。
到了校门口,我把一个布包递给他。
“这里面是这个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你妈给你做的新被子。”
“省着点花。”
“知道了,爸。”他接过包,笑了。
“有空……就去看看你贺叔叔他们。”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安安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爸。”
他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大学校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充满了朝气。
我知道,我的儿子,长大了。
他不再是我怀里那个小小的、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
他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人生。
而我,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覺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看大門的。
但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儿子。
这就够了。
来源:情深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