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总就坐在里面,隔着磨砂玻璃,我能看见他那个标志性的、微微前倾的秃顶。
HR的门是开着的,虚掩着。
李总就坐在里面,隔着磨砂玻璃,我能看见他那个标志性的、微微前倾的秃顶。
像一颗卤得不太入味的蛋。
“小陈,你来一下。”
他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他自以为是的权威感。
我放下鼠标,手腕因为连续四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作图,正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酸,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钻。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即将完成的“极光”项目最终版效果图,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喝了十六罐速溶咖啡,吃了五桶泡面换来的心血。
每一个像素,都透着我的命。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的嘶吼,和同事们压抑到极致的键盘敲击声。
我站起身,椅子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
所有人都假装在认真工作,但眼角的余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齐刷刷地扎在我身上。
他们都知道要发生什么。
在这个九百九十六是福报,零零七是常态的公司里,被李总在下午四点这个时间点叫进HR办公室,从来都只有一个结果。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二十米的距离,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我甚至有闲心观察地砖上的一道裂缝,它从墙角一直延伸到饮水机下面,像一道丑陋的疤。
这公司,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坐。”HR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王,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扑克脸。
李总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他那个圆滚滚的肚子上,眼神都没抬一下,依旧盯着手机屏幕。
他在看股票,红红绿绿的,像在为什么人的灵堂挑选配色。
“陈默啊,”王HR推了推眼镜,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基于公司架构调整和降本增效的考虑,我们遗憾地通知你,你的劳动合同到今天为止。”
“哦。”
我应了一声,异常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震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心脏像被泡在冰水里,麻木了。
可能是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也可能是,我真的,真的累了。
李总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小陈啊,你在公司的这三年,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我感恩戴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但是呢,年轻人,还是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他开始了他那套陈词滥调,“最近你的状态,不是很好嘛。那个‘极光’的项目,客户那边反馈意见很大,催了好几次了。”
我差点笑出声。
意见很大?催了好几遍?
那不是因为你他妈的昨天下午突然把客户提的三个要求改成了十个,还非要今天下班前看到成品吗?
我没反驳。
没意义。
跟一个争论,只会让你也变成。
“公司也是有压力的,你要理解。”他总结道,语气里充满了“我都是为你好”的油腻感。
“我理解。”我说。
我理解你们想卸磨杀驴。
我理解你们想用更便宜的实习生来代替我这个“昂贵”的老员工。
我理解你们的无耻和贪婪。
“这是离职协议和N+1补偿,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了吧。”王HR把那张纸和笔推到我面前。
我扫了一眼,数字没错。
他们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在这方面还算守法。
毕竟,闹上仲裁,对谁都不好看。
我拿起笔,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
陈默。
这两个字,我从来没觉得这么陌生过。
“好了,”李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常联系。江湖再见嘛。”
我没躲开他那只肥腻的手,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嗯。”
我拿着那张属于我的离职证明,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工位,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看到同事们抬起头,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幸灾乐祸,以及更多的,是恐惧。
他们害怕自己是下一个。
我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内壁上积着厚厚的茶垢,像我这三年的浓缩。
一盆快要死掉的绿萝,叶子黄得像我的脸色。
一个靠枕,已经被我盘出了包浆。
还有抽屉里,攒了半年的,没来得及贴的发票。
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扔进一个纸箱里。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实习生小王凑了过来,眼圈红红的。
“默哥……”他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笑了笑,“又不是你开的我。”
“那个‘极光’的项目,明明是你……”
“嘘。”我打断他,“好好干,年轻人。”
我不想让他为我出头,那只会让他成为下一个我。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善良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把纸箱封好,放在脚边。
然后,我坐回椅子上,最后一次握住那个熟悉的鼠标。
屏幕上,依旧是那张“极光”的效果图。
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我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选中它,按下了Delete键。
文件消失了,进入了回收站。
我又打开电脑的D盘、E盘、F盘。
那里有我三年来所有的项目源文件、素材库、灵感笔记、半成品、废稿……
无数个日日夜夜。
我的青春,我的血汗,我的挣扎和妥协,全在里面。
我用鼠标,框选了所有文件夹。
右键。
删除。
几百个G的文件,像瀑布一样,涌进了那个小小的回收站图标里。
电脑开始卡顿,风扇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我静静地等着。
等着它把我的过去,一点一点吞噬干净。
最后,我把鼠标指针,移到了桌面上那个“回收站”的图标上。
我没有按Shift+Delete。
那个太快了,没有仪式感。
我喜欢右键,然后,清晰地,笃定地,点击那个选项——
“清空回收站”。
一个确认框弹了出来。
“您确定要永久删除这些项目吗?”
我笑了。
永久。
多好的一个词。
我点击了“是”。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窗口,一个文件被扔进垃圾桶的动画,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进度条在缓慢地移动。
我看着它,就像在看一场盛大的告别。
再见了,我的加班。
再见了,我的黑眼圈。
再见了,李总那张虚伪的脸。
再见了,这段狗屎一样的人生。
进度条走到100%的时候,世界清净了。
我站起身,拎起纸箱。
“我走了。”
我对空无一人的工位说。
没有人回应我。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把身后那片压抑的格子间,彻底甩在身后。
走出写字楼大门的那一刻,下午五点的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
有点刺眼。
但,的暖和。
我自由了。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单间,我把纸箱往角落里一扔,整个人摔在床上。
天花板是白色的,有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盯着它,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不安。
就是空。
像那个被我清空了的回收站。
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我才想起来,我午饭都没吃。
我爬起来,从柜子里翻出最后一桶红烧牛肉面。
撕开包装,把面饼和调料包扔进去,用电水壶烧了点水冲上。
叉子压在盖子上,我坐在桌边,闻着那股熟悉的、廉价的香味。
以前加班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陪着我。
现在,它倒像是在为我庆祝。
庆祝我,终于不用再吃它了。
手机响了,是我妈。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妈。”
“儿子,下班了没?吃饭了吗?”我妈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暖。
“吃了,刚吃。”我撒了个谎。
“别老吃外卖,对身体不好。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
“知道了妈。”我的鼻子有点酸。
“你爸今天还念叨你呢,说你都快半年没回家了。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
“过……过两天吧。”我说,“最近项目刚忙完,准备休个假。”
我又撒了个谎。
但这个谎,我说得心安理得。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挂了电话,泡面也好了。
我揭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
我吸溜了一大口面,烫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的难吃。
也的香。
我一边吃,一边打开招聘软件,开始漫无目的地刷。
设计师、资深设计师、设计总监……
看着那些职位要求,996、抗压能力强、接受随时加班……
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我关掉手机,把剩下的半桶面倒进垃圾桶。
算了。
先睡一觉再说。
天塌下来,也得等我睡醒了再说。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黑地。
没有闹钟,没有微信工作群里“叮叮叮”的夺命连环催。
我像一具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等我再睁开眼,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手机上显示,上午十点半。
我有多久没在这个时间点,躺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年?两年?
我伸了个懒人腰,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包裹着我。
我起床,刷牙,洗脸。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蜡黄,眼袋乌黑,胡子拉碴。
像个刚从哪个工地搬了三天砖的民工。
我对自己说:“陈默,你得活得像个人样了。”
我找出剃须刀,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
然后冲了个热水澡。
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
整个人,仿佛都清爽了不少。
我决定出去走走。
去哪呢?
不知道。
就随便走走。
我坐上地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
高楼,立交桥,广告牌。
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我第一次有时间,好好看看它。
我在一个陌生的站点下了车。
这里是一片老城区,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些低矮的居民楼。
路边有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有炒菜的香味,还有小孩的嬉闹声。
这才是人间的烟火气。
我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馄饨。
老板是个大爷,一边包馄饨,一边跟我聊天。
“小伙子,今天没上班啊?”
“嗯,辞了。”
“辞了好啊!”大爷把馄饨下进滚烫的锅里,“现在的年轻人,太累了。我儿子在陆家嘴上班,天天半夜才回来,看着都心疼。”
我笑了笑,没说话。
馄饨上来了,皮薄馅大,汤头鲜美。
我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
这比那桶红烧牛肉面,好吃一万倍。
吃完馄饨,我继续在巷子里闲逛。
我看到一家理发店,门口的旋转灯慢悠悠地转着。
我走进去,剪了个清爽的短发。
我又看到一家书店,走进去,买了一本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看的小说。
下午,我找了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看书。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舒服得让人想打瞌睡。
手机一直很安静。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仿佛我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这种感觉,真好。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宏图设计”公司里,正上演着一场风暴。
上午九点,李总像往常一样,挺着肚子,在办公室里巡视了一圈。
他走到我的工位前,看到空空如也的桌面,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实习生小王叫了过去。
“小王啊,陈默那个‘极光’的项目,你跟一下。”
“啊?”小王愣住了,“我……我跟?”
“怎么?有问题?”李总眉头一皱。
“没……没问题。”小王吓得一哆嗦,“可是,李总,默哥的最终版文件……”
“在他电脑里,自己找。”李总不耐烦地挥挥手,“客户那边下午就要看,你抓紧点。”
说完,他就踱着步,回自己办公室喝茶去了。
小王战战兢兢地来到我的电脑前。
开机,输入他偷偷记下的密码。
桌面很干净。
干净得像被狗舔过一样。
除了操作系统自带的几个图标,什么都没有。
小王的心,咯噔一下。
他开始疯狂地搜索。
D盘,空的。
E盘,空的。
F盘,空的。
所有的文件夹,都是空的。
他甚至连隐藏文件都显示了,还是一无所获。
小王慌了。
他跑到李总办公室,声音都在发抖。
“李……李总,电脑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叫什么都没有?”李总放下茶杯,“不可能!他昨天还在做图,我亲眼看见的!”
“真的没有!文件全都不见了!”
李总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冲到我的工位,亲自操作电脑。
结果,和小王看到的一模一样。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这个陈默!他把文件藏哪儿了?”
他觉得我肯定是把文件加密或者隐藏在了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
“找!给我一寸一寸地找!”李总对小王吼道。
他又叫来了公司的网管。
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网管检查了一遍,得出了结论。
“李总,这台电脑的所有个人文件,都被删除了。”
“删除了?那不能恢复吗?”李总急了。
“他……他好像清空了回收站。”网管的声音越来越小,“这种物理删除,很难恢复。除非找专业的数据恢复公司,但那个……很贵,而且要花很长时间,也不一定能100%成功。”
“废物!”李总一脚踹在机箱上,“养你们有什么用!”
网管吓得不敢说话。
李总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熊。
“极光”项目,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笔单子。
客户“奥罗拉集团”是业内有名的金主,也是出了名的难搞。
这个项目要是黄了,公司今年的年终奖就全泡汤了,甚至可能连下半年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而他李总,作为项目负责人,第一个就要被董事会问责。
他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起了我。
陈默。
那个平时看起来蔫不拉几,任劳任怨的年轻人。
他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会背叛革命!
他拿起手机,找到了我的号码。
他要打电话给我,他要质问我,他要命令我,把文件交出来!
我正看到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一个陌生的号码。
归属地是本地。
我皱了皱眉,按了静音。
我讨厌在我看书的时候被打扰。
没过几秒,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锲而不舍。
我有点不耐烦了,划开接听键。
“喂?”
“陈默!”电话那头传来李总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是李伟!”
他连“李总”的架子都顾不上了,直呼其名。
“哦,有事吗?”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你他妈把‘极光’的文件弄到哪里去了?!”他开口就是一句国骂。
“什么文件?”我装傻。
“别他妈跟我装蒜!你电脑里的文件呢!你是不是给删了?”
“哦,你说那些啊。”我恍然大悟,“我离职了,清理一下个人文件,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还要把垃圾留给下家?”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他的肺管子。
“垃圾?!”他咆哮起来,“那是公司的财产!陈默,我警告你,你这是商业犯罪!我可以告你!”
“告我?”我笑了,“李总,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子小。”
我抿了一口拿铁,慢悠悠地说:“第一,那些文件,在我离职交接清单上,并没有被列为需要交接的公司资产。我只是删除了我个人电脑里的草稿和素材,有什么问题吗?”
“第二,劳动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我的工作电脑,我有使用权。我清理我使用范围内的垃圾,合情合理合法。”
“第三,你要告我?可以啊。那你得先向法官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关乎公司命脉的核心项目,没有在公司服务器上做任何备份,而是完全依赖于一个即将被开除的员工的个人电脑?是你管理失职,还是公司制度有漏洞?到时候,看看丢人的是谁。”
我每说一句,李总的呼吸就粗重一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他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的脸。
一定很精彩。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想怎么样啊。”我说,“我已经被你开除了,是个无业游民。现在正享受失业后的第一天假期,很惬意。”
“陈默!陈默你听我说!”他急了,“算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开除你!你回来上班,我给你加薪!双倍!”
“呵。”我冷笑一声,“李总,你觉得,是你傻,还是我傻?”
“那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只要你把文件给我!”
“文件?”我故作惊讶,“什么文件?不是都删干净了吗?永久删除,你懂吗?就是神仙来了都恢复不了的那种。”
“你!”
我能听到他把手机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没别的事我挂了啊。咖啡要凉了。”
“别!”他几乎是在哀嚎,“陈默!陈哥!我求你了!这个项目对公司真的很重要!对我……对我也很重要!”
陈哥?
这个称呼,让我觉得一阵恶心。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当初开我的时候,你怎么没觉得我重要?”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猪油蒙了心!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但我知道,这都是装的。
一旦他拿到文件,他会用一百种方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很记仇。”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世界,又清净了。
我端起咖啡,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心情好得不得了。
小说也看不下去了。
眼前发生的,可比小说精彩多了。
我猜,李总现在一定在砸办公室。
他可能会去找更牛逼的数据恢复公司。
也可能会让小王他们,从零开始,重新做。
但,那可能吗?
“极光”项目,从概念设计到最终效果图,我一个人,整整做了一年。
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参数,每一个构思,都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
那些被我删除的文件,不仅仅是文件。
那是我的思想,我的灵魂。
是独一无二的。
没有我,他们就算把公司的电脑全都烧了,也做不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极光”。
我优哉游哉地喝完咖啡,付了钱,走出了咖啡馆。
天色渐晚。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告诉我爸妈,我“升职加薪”了。
我得给他们买点礼物。
我走进一家商场,给我爸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按摩椅,给我妈买了一条她念叨了很久的金项链。
花钱的感觉,真爽。
尤其,是花这种“不义之Cai”的时候。
晚上,我没回家,找了家五星级酒店,开了个套房。
躺在松软的大床上,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我泡在浴缸里,喝着冰镇的香槟。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猜,是李总用公司的前台电话打来的。
我没接。
他换着号码,一遍一遍地打。
公司的,小王的,其他同事的……
我一个个地拉黑。
像在玩一个打地鼠的游戏。
最后,一个短信发了过来。
是小王。
“默哥,李总快疯了。他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说今天之内不把文件弄出来,我们全都滚蛋。默哥,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我看着这条短信,沉默了。
我讨厌李总,讨厌这家公司。
但小王,还有那些战战兢兢的同事,他们是无辜的。
我犹豫了。
但很快,我就释然了。
我不是救世主。
我连自己都差点救不了。
我凭什么去救他们?
真正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如果他们今天选择和我站在一起,反抗李总,那他们就得救了。
如果他们选择继续忍气吞声,那我今天救了他们,明天,他们还是会被另一个“李总”踩在脚下。
我回了条短信。
“这是你们和他的事。祝你好运。”
然后,关机。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水流包裹着身体的感觉。
今晚,我要睡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门铃声吵醒的。
急促,粗暴。
像要把门拆了。
我穿着浴袍,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
一张熟悉的、憔悴的、写满了绝望的脸。
是李总。
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哦,我昨天买东西,刷的是信用卡。
以他的能量,想查到我的消费记录和入住信息,并不难。
我没开门。
我靠在门上,听着他在外面发疯。
“陈默!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
“陈默!你给我出来!”
“我求你了!开门啊!”
他从咆哮,到怒吼,再到哀求。
最后,我听到“噗通”一声。
像是膝盖撞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再次凑到猫眼上。
李总,那个平时在我面前人五人六,不可一世的李总。
他跪在了我的房门口。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西装皱巴巴的,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双手撑着地,额头抵着门板,身体在微微发抖。
“陈默……我求你了……算我给你磕头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奥罗拉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今天中午十二点前交不了稿,不仅要赔偿三倍的违约金,还要在全行业封杀我们公司……”
“公司要是倒了,几百号人都要失业……他们的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都没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蛋!我不该那么对你!”
“只要你肯把文件给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真的,做什么都行!”
他开始“砰砰砰”地磕头。
那声音,沉闷,又绝望。
走廊里,有其他客人和服务员探出头来,指指点点。
但李总已经顾不上了。
尊严,面子,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看着他。
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凉。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为了一个项目,为了保住工作,卑微到尘埃里。
只不过,我跪的是生活。
而他,跪的是我。
风水轮流转。
我拉开门。
他抬起头,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世主。
“陈默!”他想爬过来抱我的腿。
“你别碰我。”我冷冷地说。
他僵住了。
“进来吧。”我说,“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把他让进房间。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局促地站在玄关,不敢往里走。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
“说吧,你的条件。”他哑着嗓子说。
他很上道。
他知道,我让他进来,就不是为了看他笑话那么简单。
“我的条件?”我笑了,“李总,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现在,不是我跟你谈条件。”
“是我,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保住你的公司,保住你的饭碗的机会。”
他愣愣地看着我,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文件,我有备份。”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我话锋一转,“那是我个人的知识财产。在我被开除的那一刻起,它就和宏图设计,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你想买?”
“可以。”
“我要‘极光’项目总合同款的50%。”
李总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百分之五十?!你疯了!那可是一千万!”
“极光”项目的总标的,是两千万。
我要一千万。
“我没疯。”我平静地说,“这一千万,买的不是几张效果图。买的是我这一年的心血,是我被你压榨的所有加班费,是我受的所有委屈,是你的公司几百号人的饭碗,还有你李总的下半辈子。”
“你觉得,不值吗?”
他沉默了。
脸色变幻不定,像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一千万,对他,对公司,都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几乎要挖掉公司大半的利润。
但他别无选择。
“好……”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我答应你。”
“别急着答应。”我笑了笑,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这一千万,不是税后。我要看到我个人账户上,完完整整的一千万。至于你怎么做账,怎么交税,那是你的事。”
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而且,我要先看到钱,再给你文件。别跟我说什么分期,说什么走流程。我信不过你。”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第三。”我伸出第三根手指,也是最后一根。
“我要你在公司的全体员工大群里,发一篇道歉信。”
“道歉信?”
“对。公开向我道歉。承认你管理失误,承认你为了节省成本无故开除功勋员工,承认你剽窃我的创意和劳动成果。”
“内容必须深刻,字数不少于一千字。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默,不是被灰溜溜赶走的,而是我自己,不想再伺候你们这群了。”
“并且,你要在信里保证,善待小王他们,给所有设计师,涨薪百分之三十。把他们应得的加班费,一分不少地补上。”
“这……这不可能!”李总尖叫起来,“这要是发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在公司立足?我的威信何在?”
“你的威信?”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还有威信吗?一个需要给前员工下跪才能保住公司的人,谈什么威信?”
“李伟,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这三个条件,一环扣一环,少一个都不行。”
“你现在就可以选择拒绝。然后,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十二点一到,等着你的公司破产,等着你被行业封杀,等着你背上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务。”
“或者,”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筹钱,去写道歉信。”
“你自己选。”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脏平稳的跳动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的额头上,汗水汇成小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
终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我……我答应。”
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但,我听清楚了。
“好。”我站起身,“我给你两个小时。十一点前,我要看到钱,看到道歉信。”
“钱到账,信发出。我会把文件的下载链接,发给你。”
“现在,你可以滚了。”
李总像一滩烂泥一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挪出了我的房间。
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打开手机,开始看那本没看完的小说。
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总那句“我答应”。
我赢了吗?
好像是。
我报复了他,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甚至更多。
但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反而觉得,有点空虚。
可能,这场战争,从我按下“清空回收站”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不过是一场冗长而乏味的利益交换。
十点四十分。
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银行的到账短信。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10月26日10:40分收入人民币10,000,000.00元,活期余额10,000,852.34元。”
我数了数后面那一串零。
没错。
一千万。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微信响了。
是小王发来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发来了一张截图。
是公司大群的聊天记录。
最上面,是李总发的一篇长长的文字。
标题是——《致全体同仁,以及陈默先生的一封公开道歉信》。
我点开,一目十行地扫过。
文字写得很“诚恳”,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
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状”。
最后,还附上了给全体设计部员工涨薪和补发加班费的通知。
群里,炸开了锅。
一开始是死寂。
然后,是各种各ופ的表情包。
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议论。
“我操!真的假的?”
“李扒皮转性了?”
“默哥牛逼!!!”
“默哥才是YYDS!”
小王又发来一条微信。
“默哥,你现在是咱们公司的神了。”
后面跟了一个“跪拜”的表情。
我笑了笑。
神?
我不是神。
我只是一个,拿回了自己尊严的普通人。
我从我的个人云盘里,找到了那个文件夹。
“Project_Aurora_Final_Backup”。
我复制了下载链接,用短信,发给了李总。
没有多说一个字。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重新躺回床上。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
很暖。
我感觉,我身体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彻底松开了。
我给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续住了半个月。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的下半辈子,要怎么过。
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下周回家。”
“真的啊?太好了!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什么都行。”我笑着说,“对了,我给你们买的礼物,应该快到了。记得签收。”
“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妈嘴上埋怨着,语气里却满是开心。
挂了电话,我打开了电脑。
没有再看招聘软件。
我打开一个文档,敲下了几个字。
“陈默个人设计工作室——商业计划书”。
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打工了。
从今以后,我只为自己工作。
为我的热爱,为我的尊严。
窗外,天空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我的“极光”,才刚刚开始。
来源:情深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