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皮鞋底子和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一种规律的、让人心烦的“嚓、嚓”声。
王校长背着手,像一尊移动的佛龛,在走廊里踱步。
皮鞋底子和水磨石地面摩擦,发出一种规律的、让人心烦的“嚓、嚓”声。
我们学校的走廊,安静得能听见粉笔灰落在地上的声音。
所以他那双高档手工皮鞋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我叫纪成,一个在这所不好不坏的中学里教了十五年语文的老教师。
人到中年,激情早就被备课、批作业、应付各种检查磨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一点对专业的固执,和对学生还算过得去的责任心。
王校长是去年秋天新调来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道理谁都懂。
可他的火,烧得有点邪。
他不抓教学,不问成绩,专攻一些犄角旮旯。
比如,办公室的盆栽叶子上不能有灰。
比如,老师们的茶杯必须摆成一条直线。
再比如,我。
我大概是他眼里最大的一片灰,最不齐的那只杯子。
那天是周二,第二节是我的课。
讲的是《师说》。
讲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时,我正讲得兴起,感觉自己又找回了点刚毕业时的热情。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王校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探了进来。
他没说话,只是用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从教室的最后面,一寸一寸地扫到第一排。
学生们的后背瞬间就绷直了。
我停下讲课,看着他。
按照规矩,我该说一句“欢迎王校长指导工作”。
我没说。
我觉得他在耽误我上课,也在打扰我的学生。
我们就这么隔着四十几颗年轻的脑袋,对视了十几秒。
空气里都是尴尬。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我讲台旁边的垃圾桶上。
那里面有一些纸团,是课前几个学生打闹扔的。
我还没来得及倒。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那“嚓、嚓”的皮鞋声,像是踩在我的神经上。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太天真了。
下午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他花了半个小时,讲“校园环境与育人理念”。
前面二十五分钟都是官话套话,听得人昏昏欲ushui。
最后五分钟,他话锋一转。
“有的老师,个人素质有待提高。”
所有人都精神了,知道戏肉来了。
“自己在讲台上夸夸其谈,讲什么为人师表,自己的讲台边上却是个垃圾堆,这像话吗?”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精准地砸在我脸上。
“学生们都看着呢!老师的言传身教在哪里?一个连自己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的老师,我们怎么能指望他教好学生?”
他没点名。
但在那个瞬间,全校一百多号老师的目光,或明或暗,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脸在发烫。
不是羞愧。
是愤怒。
一种被当众剥光了示众的、混杂着屈辱的愤怒。
我死死盯着他。
他终于和我对视了,眼神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轻蔑。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行,你行。
会议结束,老刘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刘快退休了,是学校里的老好人,也是为数不多敢和我说实话的人。
“小纪,忍忍吧。新领导,都这样。你别跟他对着干。”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刘哥,我没想对着干。”
“那你?”
“我想开了。”我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上全是王校长那张脸,和他那双轻蔑的眼。
十五年了。
我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
优秀教师、骨干教师的奖状,在我书柜里也放了一摞。
我自问对得起这份工作。
可现在,就因为一桶没来得及倒的垃圾,我就成了一个“素质有待提高”的“反面典型”?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领导?
凭他的权力比我大?
我翻来覆去,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
我老婆被我折腾醒了,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
她叹了口气:“多大点事儿啊。你们校长就是杀鸡儆猴,你正好撞枪口上了。明天去倒了不就完了?跟他置什么气。”
是啊,多大点事儿啊。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跟他吵一架?没用。只会让他更有理由收拾我。
找上级反映?证据呢?就为了一桶垃圾?人家只会觉得我小题大做。
辞职?我四十多了,房贷车贷,孩子上学,哪样离得开钱?
我好像被困在一个笼子里。
我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睡不着。
快天亮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一个疯狂的、离经叛道的念头。
你不是喜欢抓细节吗?
你不是喜欢找茬吗?
你不是觉得我“素质有待提高”吗?
行啊。
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个“素质低下”的人,彻底躺平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你不是想针对我吗?
那好,从今天起,我的工作重点,不再是教书育人。
是你。
王校长,你,就是我的新课题。
第二天,我照常到校。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的不一样。
我把用了好几年的保温杯换成了一个带刻度的透明大水杯。
我把办公桌上堆成小山的教案和作业本,全都塞进了柜子。
桌面上,只放了一样东西。
一个全新的、A4大小的硬壳笔记本。
还有一支笔。
早自习,我没去班里,就在办公室坐着。
年轻的班主任小李探头进来:“纪老师,您不去班里看看?”
我头也没抬:“看什么?学生不都在读书吗?”
“可……可王校长说,早自习老师必须到班的。”
“哦。”我应了一声,翻开了我的新笔记本,在第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写下第一行字:
“7点30分,王校长乘坐他的黑色帕萨特(车牌号xxxxx)抵达学校停车场,停车入位用时28秒,姿态标准。”
小李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我没反应,只好悻悻地走了。
7点45分,王校长的皮鞋声准时在走廊响起。
我拿出手机,摄像头对准门口。
他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习惯性地往里扫了一眼。
我按下了快门。
照片有点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他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按照规定,他这个点应该在巡视教学楼。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二行字:
“7点45分,王校长巡视行政楼,疑似脱岗。于我办公室门口短暂停留,眼神不善。附照片一张。”
一上午,四节课。
两节我的,两节没我的。
有我课的时候,我就夹着课本去上课。
不讲《师说》了,改带读。
我让课代表领着全班同学,一遍一遍地读课文。
我就坐在讲台后面,看着窗外。
有学生偷偷看我,眼神里都是疑惑。
我无所谓。
没我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办公室里,或者在校园里“散步”。
我的活动范围,完全取决于王校长的位置。
他在行政楼开会,我就在楼下花园里溜达。
他去食堂检查卫生,我就跟在后面,看看他跟食堂经理聊了多久。
他去操场看体育课,我就在单杠下面,一边压腿一边观察他。
我像一个幽灵,一个只为他而存在的影子。
我不再关心学生的成绩,不再批改堆积如山的作业,不再准备第二天要讲的内容。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王校长。
他的车,他的表,他的行程,他见的每一个人,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被填满。
“9点50分,王校长在三楼会议室主持行政会议,会议主题为‘创建文明校园’。期间,王校长看手机17次,打哈欠3次,用手指剔牙1次(未遂)。”
“11点20分,初三七班某位学生的家长(xx集团副总)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袋子进入校长办公室,逗留25分钟后离开,两手空空。王校长亲自送到门口,满面春风。”
“12点30分,王校长在小食堂与三位教育局领导共进午餐,席间开了一瓶茅台。饭后,王校长用学校公车将三位领导送走。”
“15点10分,王校长在巡视校园时,将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从自己肩上弹开,但对三米外的饮料瓶视而不见。”
我写得非常投入。
甚至有一种做学术研究的快感。
我发现,当我把一个人当成一个纯粹的观察对象时,他所有的威严和光环都会消失。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校长,而是一个由无数个琐碎、滑稽甚至猥琐的细节构成的普通中年男人。
我的行为,很快就在学校里传开了。
老师们看我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惊奇,最后变成了敬畏。
他们不敢跟我走得太近,怕被王校长迁怒。
但私下里,他们会偷偷向我打听“研究进展”。
“纪哥,今天有什么新发现?”
“纪老师,校长那车,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
我成了他们情绪的宣泄口,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们不敢做、但又想做的事情,我替他们做了。
王校长当然也感觉到了。
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他走路的频率快了,皮鞋声也变得杂乱。
他不再随意地出现在走廊里,而是行色匆匆。
他开会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仿佛在寻找什么。
有一次,我在教师厕所里碰到他。
他正在洗手,从镜子里看到我进来,手明显哆嗦了一下,水溅到了他昂贵的衬衫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纪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慢条斯理地走到他旁边的水龙头前,拧开,冲手。
“王校长,您这话说的。我没干什么啊。我就是一个普通老师,关心一下学校领导,有错吗?”
“你那是关心吗?你那是监视!你这是变态!”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嘘——”我把食指放在嘴边,“校长,注意素质。这里是公共场合。”
我看着镜子里他那张气得发紫的脸,心里涌起一阵病态的快感。
“再说了,您自己一身正气,还怕别人看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您说是吧?”
我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转身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这场战争,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开始反击了。
他先是找教务处,说我的课时量不饱和,给我加了两节晚自习。
我接受了。
晚自习,我就坐在教室里,继续写我的《校长观察日记》。
学生们在下面写作业,我在上面写作业。我们相安无事。
然后,他又让总务处给我安排了“新任务”——负责管理学校的自行车棚。
每天早上上学和下午放学,我要去那里维持秩序,整理车辆。
那是个苦差事,风吹日晒,还一身土。
我也接受了。
我发现,自行车棚是个绝佳的观察点。
它正对着学校大门,我能清晰地记录下王校长每天进出校门的时间,以及他车里载了谁。
我的笔记本,内容越来越丰富。
王校长大概是没辙了。
他动不了我的编制,开除不了我。
只要我不犯原则性错误,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不痛不痒的恶心事。
而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当一个人彻底放弃了对升职、荣誉、他人评价的追求之后,他就会变得无所畏惧。
我就是那个无所畏畏惧的人。
我的“摆烂”,不是消极怠工,而是一种主动选择。
我放弃了做一个“好老师”的传统路径,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来捍卫我最后的尊严。
我老婆对我的行为,从最初的不理解,变成了担忧。
“老纪,你差不多得了。你这样下去,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图什么呢?”
晚饭时,她把一盘炒好的青菜墩在我面前。
我正在灯下奋笔疾书,头也没抬。
“图一口气。”
“一口气能当饭吃?你看看你,都多久没好好备课了?你班上学生最近成绩都下滑了,你知道吗?”
我停下笔,心里刺痛了一下。
是的,我知道。
前几天的月考,我们班的语文平均分,从年级第二,掉到了倒数第三。
班主任小李找我谈话,欲言又止。
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也跑到办公室来问我,为什么最近上课总是不讲题。
我怎么说?
我说我正在跟校长打一场战争,没空管你们?
我说你们的未来,没有我的尊严重要?
我说不出口。
那一刻,我确实有过动摇。
我觉得自己很自私。
为了自己的那点破事,耽误了四十多个孩子。
“要不,算了吧。”老婆的声音软了下来,“跟校长服个软,不丢人。你跟他耗下去,两败俱伤,何必呢?”
我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10月12日,晴。王校长上午去市里开会,中午未归。下午三点回来,满身酒气。车停得很歪,右前轮压在了花坛边上。”
“10月15日,阴。校服供应商来访,在校长办公室停留一小时。据总务处老张透露,今年的校服款式和去年一样,但价格上涨了15%。”
“10月21日,雨。王校长让司机小张开车去XX山庄取几盒茶叶,发票抬头开的是‘办公用品’。”
我合上笔记本。
“不行。”
“为什么?你到底想把他怎么样?你还真想把他拉下马啊?”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我没想那么远。我就是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凭什么能这么欺负人?就因为他官大?”
“这社会不就是这样吗?”
“以前我也觉得是。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看着她,“总得有人,让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吃他那一套。”
老婆不说话了,只是叹气。
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回到了刚大学毕业的时候。
我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意气风发,声音洪亮。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我开始反思。
我的抗争,到底有没有意义?
如果代价是牺牲学生的利益,那这种抗含,还算正义吗?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自我怀疑中。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转机。
导火索,是学校的“艺术节”。
王校长为了出政绩,决定搞一个史无前例的盛大艺术节。
要求每个班都出节目,每个年级都要有精品节目。
还要请市里、区里的领导来参观。
整个学校,被他折腾得人仰马翻。
老师们被迫成了编剧、导演、道具师。
学生们也无心学习,天天都在排练。
我们班被分到的任务,是出一个合唱。
班主任小李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她找到我:“纪老师,您给出出主意吧。这合唱可怎么办啊?孩子们五音不全的,又没时间练。”
我看着她那张焦虑的脸,心里动了一下。
这些年轻老师,其实挺不容易的。
有热情,有干劲,但往往被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搞得精疲力尽。
我想了想,说:“别搞合唱了。”
“啊?那……那搞什么?这是学校摊派的任务啊。”
“搞个诗朗诵吧。”我说,“就朗诵《师说》。”
“《师说》?”小李愣住了,“这……这适合在艺术节上表演吗?”
“为什么不适合?”我看着她,“艺术,不一定非得是唱歌跳舞。用最真诚的声音,去朗诵最经典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我接着说:“而且,这篇课文我们刚学过,学生熟。不用花太多时间排练,效果还未必差。”
最重要的一句话,我没说出口。
我想用这篇文章,再恶心一下王校长。
小李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破天荒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不再跟踪王校长,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指导学生朗诵上。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他们的发音,一遍一遍地带他们体会文章的情感。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当几十个少年用他们清澈而有力的声音,在教室里齐声诵读时,我感到一种久违的震撼。
这才是教育该有的样子。
这才是学校该有的声音。
艺术节那天,体育馆里人山人海,彩旗招展。
领导们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王校长陪在一旁,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前面的节目,都是些热闹的歌舞,流行歌曲串烧。
现场气氛很热烈。
轮到我们班了。
报幕员说出“诗朗诵《师说》”时,台下明显安静了一下。
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这也能表演”的表情。
王校长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我站在侧台,看着我的学生们穿着干净的校服,排着整齐的队形走上舞台。
他们没有华丽的服装,没有复杂的背景。
只有一个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当第一个声音响起时,全场都安静了。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他们的声音,一开始有些紧张,但很快就变得坚定、从容。
那不是在表演。
那是在诉说,在表达。
我看到台下的很多老师,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我看到主席台上的那些领导,脸上的客套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我看到王校长,他的手在桌子下面,不自然地搅动着。
当朗诵到最后一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比之前任何一个节目都要热烈,都要持久。
学生们在台上鞠躬。
我看到好几个孩子的眼圈都红了,是激动的。
我也差点掉下泪来。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挣扎,好像都有了答案。
我的抗争,或许荒诞,或许偏激。
但我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一点东西吗?
守护“传道受业解惑”的本真,守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常识。
艺术节结束后,王校长没再找我麻烦。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走路的时候,背有点驼了,皮鞋声也轻了许多。
我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他不再搞那些形式主义的检查,我也把我的《校长观察日记》收了起来。
那本厚厚的笔记本,被我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我重新开始认真备课,批改作业,给学生讲题。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有一天,老刘在水房碰到我,笑呵呵地说:“小纪,你这一仗,打得漂亮。”
我摇摇头:“刘哥,我没赢。”
“怎么没赢?”老刘说,“你看王校长现在,老实多了吧?这就是赢。”
“可我也输了。”我说,“我浪费了半个学期的时间,耽误了学生的功课,还差点把自己变成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
老刘拍拍我的手背,水珠溅到我们俩身上。
“不,你没输。”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只是用一个老师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
“那一课的名字,就叫《师说》。”
期末考试,我们班的语文成绩,重回年级第一。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教职工大会。
王校长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全程照着稿子念,没说一句题外话。
会议结束,大家纷纷往外走。
我收拾东西,走在最后。
经过主席台时,王校长叫住了我。
“纪老师。”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这是那次厕所对峙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艺术节那个节目,很好。”他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谢谢校长。”
“你是个好老师。”他说完这句,就转过身去,开始收拾他面前的茶杯和文件。
我愣在原地。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他也是这个巨大系统里,一个被异化了的可怜人。
他用他的方式生存,我用我的方式反抗。
我们就像两只在玻璃瓶里互相冲撞的甲虫,都以为对方是自己的敌人,却没发现,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那个困住我们的瓶子。
我走出会议室,外面天色已晚。
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拿出手机,给我老婆发了条微信。
“今晚回家吃饭。”
一个学期结束了。
我的战争,也结束了。
我没有成为英雄,也没有扳倒恶龙。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决定用一种不普通的方式,找回一点普通人的尊严。
新学期开始,一切如常。
王校长还是那个王校长,只是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心里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东西。
少了的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愤怒,多了的是对现实的清醒和对自我的认知。
那本锁在抽屉里的笔记本,我再也没打开过。
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证据,提醒着我那个荒诞而又真实的学期。
提醒着我,一个普通人,在被逼到墙角时,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也提醒着我,生活这篇大文章,远比课本上的《师说》,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
有一天下午,没我的课,我坐在办公室里,阳光正好。
我泡了一杯新茶,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年轻的同事小李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纪老师,下周有个市里的公开课比赛,我想参加,但心里没底,您能帮我看看我的教案吗?”
我看着她那张既期待又忐忑的脸,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笑了笑,把茶杯推到一边,接过她的教案。
“好啊。”
窗外,学生们的笑闹声隐约传来。
王校长的黑色帕萨特,安静地停在它该在的车位上。
一切都刚刚好。
来源:自由的荷叶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