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梁建国,我们镇上中学的物理老师,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九二年,榜单下来那天,天是灰的。
不是形容词,是真的灰。
像一口大锅,倒扣在我们那个湘中小城上头,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叫梁超,那年我十八岁。
我爸,梁建国,我们镇上中学的物理老师,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我妈,供销社的售货员,一辈子最看重的是我爸的脸色。
而我,我把他们俩的脸,都丢尽了。
三百八十七分。
一个连大专线都够不着的数字。
一个在我们家,约等于零分的数字。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感觉它有千斤重,能把我的脊梁骨活活压断。
我不敢回家。
我在镇子后面的河堤上坐了一下午,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有隔壁王叔叔家儿子考上北大的鞭炮声。
有我爸在饭桌上意气风发地说“我们家梁超,最差也得是个重点本科”。
有我妈小心翼翼给我炖的鲫鱼汤,说补脑子。
天黑透了,我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
我们家住在一楼,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能想象到里面的场景。
我爸坐在那张旧藤椅上,一言不发,手里夹着烟,一口接一口。烟灰缸早就满了,他也不会去倒。
我妈在旁边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我爸,一会儿看看门口,想说点什么,又不敢。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吱呀一声,屋里的两个人同时朝我看来。
我爸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我心里。
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超超,我的超超啊,这可怎么办啊……”
“哭什么哭!”我爸一声暴喝,我妈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很高,我那时候还没长到一米八,需要仰视他。
他没打我,也没骂我。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种眼神,说真的,比打我一顿还难受。真的。
那里面有失望,有愤怒,有恨铁不成钢,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叫幻灭。
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所有期望的幻灭。
“三百八十七。”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
“好,好得很。”他又说了三个字。
然后,他转身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房间里,和我妈吵了一夜。
我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听到“废物”、“没出息”、“我这张老脸”这些词,像子弹一样,穿过门板,打在我身上。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爸没出来吃早饭。
我妈红着眼睛,把一个煮鸡蛋塞到我手里,“超超,别怪你爸,他……他就是心里难受。”
我没说话,把鸡蛋放在桌上。
我吃不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家就像一个高压锅。
我爸不跟我说话,看见我就当没看见。
我妈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整个大院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一丝幸灾乐祸。
我最好的哥们儿赵磊,考上了武汉大学。他来找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提成绩的事,只说请我吃饭。
我拒绝了。
我说我没胃口。
其实我是没脸。
那种感觉,就像你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每个人都能对你指指点点。
我受不了了。
我必须走。
那天晚上,我对我妈说:“妈,我想出去打工。”
我妈愣住了,“打什么工?你爸说了,让你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我不复读。”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不是那块料,再读一年也一样。”
“胡说!”我妈急了,“怎么就不是那块料了?你就是这次没考好!”
“妈,你别骗自己了。”我看着她,“也别骗我了。”
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爸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你想干什么?你想去当个睁眼瞎的农民工?我梁建国的儿子,要去工地上搬砖头?”
“搬砖头也比在家里被人戳脊梁骨强!”我终于吼了出来,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羞耻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你……你这个逆子!”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我妈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建国!建国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我梗着脖子,看着我爸,“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打死了,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我爸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我没滚。
我在家里又待了两天。
第三天凌晨,我背上我妈偷偷给我收拾好的一个旧帆布包,里面有两件换洗衣服,还有她塞给我的三百块钱。
那是我们家当时,除了定期存款外,所有的活钱。
我妈把我送到巷子口,天还没亮,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
“超超,到了地方,就给家里来个信。”她攥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照顾好自己,别饿着,别冻着。”
我嗯嗯地应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我怕我一哭,就走不了了。
“妈,你回去吧。”
“我再看你一会儿。”
我们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才狠下心,转过身,“妈,我走了。”
我不敢回头。
我怕看到她的眼泪。
我一路走到火车站,买了张去深圳的绿皮火车票。
站票。
为什么是深圳?
我也不知道。
就听人说,那里是搞钱的天堂,是遍地黄金的人间。
还听说,那里不问你的过去,只看你的未来。
我需要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一车厢和我一样,揣着各种梦想和绝望的人,向着那个传说中的南方开去。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泡面和廉价香烟混合在一起的,一种名为“人间”的味道。
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
两天一夜。
我没合眼。
火车每哐当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沉一下。
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
是黄金,还是深渊。
到了深圳,一出火车站,一股湿热的空气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
我当时就蒙了。
人,到处都是人。
各种口音,各种行色匆匆的表情。
高楼,正在建的高楼,到处都是脚手架和塔吊,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工地。
噪音,汽车的喇叭声,工地的轰鸣声,人的吵嚷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站在广场上,背着我的帆布包,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茫然四顾。
三百块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不敢乱花。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十块钱一晚,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连翻个身都困难。
老板是个精瘦的广东人,操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普通话,管我们这些住客叫“扑街仔”。
我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第二天,我开始找工作。
我以为我好歹是个高中生,找个活儿应该不难。
现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人家招工的,要么问你“有冇技术证”,要么问你“识唔识讲白话”。
我两样都没有。
我只有一身力气,和一张写着“我很迷茫”的脸。
我在人才市场外面蹲了三天,口袋里的钱一天天变少,心一天天变凉。
有个老乡看我可怜,给我指了条路。
“去关外,去宝安,去龙岗,那里的电子厂多,招普工,不要技术,只要你有身份证,肯干活就行。”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坐上了去宝安的公交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工业区”这个词。
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厂房,像巨大的灰色火柴盒,整齐地排列着。
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有点刺鼻。
我在一家叫“鸿运电子厂”的门口停下了。
门口贴着一张褪了色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招普工数名,男女不限,18-25岁,月薪300元,包吃住。
三百块!
我眼睛都亮了。
我爸当老师,一个月工资也才两百多。
我冲了进去。
一个穿着蓝色工衣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翘着二郎腿,打量了我一番。
“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
“读过书没?”
“高中毕业。”
他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高中生跑来干这个?”
我脸一红,没说话。
他也没再问,把我的身份证拿去复印了一下,扔给我一套同样蓝色的工衣和一张饭卡。
“宿舍在三楼307,下午去流水线报道,找王主管。”
就这么简单,我成了一名光荣的打工仔。
我的工号是,7527。
宿舍也是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上下铺的铁架床,一动就嘎吱响。
我的上铺,是个叫老徐的男人,快四十了,河南人,话不多,总是在抽烟。
他说他出来十年了。
我问他,十年了,怎么还在厂里当工人。
他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看我,“不然呢?小梁,你以为这里是捡钱的?”
下午,我第一次走进了车间。
一条长长的流水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贪吃蛇。
两边坐满了和我一样穿着蓝色工衣的人,男男女女,面无表情,手上做着机械的、重复的动作。
整个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
我的工作,是给一种黑色的方块(后来才知道叫变压器)缠线圈。
王主管是个瘦高的男人,三角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审视。
他给我示范了一遍,动作快得像变魔术。
“看懂了没?一天八百个,少一个扣五毛钱。”
我点点头。
我以为很简单。
等我真正上手,才知道有多难。
那铜线,细得像头发丝,一不小心就断了。
缠的圈数要不多不少,松紧要刚刚好。
第一天,我手忙脚乱,浑身是汗,只做了不到三百个。
晚上收工的时候,王主管走过来,拿起我做的几个看了看,直接扔进了废品筐。
“这什么玩意儿?不是松了就是紧了,要么就断线了。明天再做成这样,直接滚蛋!”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回到宿舍,我的手指头又红又肿,连筷子都拿不稳。
老徐递给我一管红花油,“第一天都这样,习惯就好了。”
他教我怎么用巧劲,怎么让手指头不那么疼。
“小梁,记住,在这里,没人把你当人看,你就是机器的一部分。你想不被淘汰,就得比机器还准。”
我咬着牙,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第二天,我提前半小时到车间,拿着废品练习。
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想着王主管的动作,想着老徐说的话。
那天,我做了五百个。
虽然还是不达标,但王主管没再骂我。
一个星期后,我能做到八百个了。
一个月后,我能做到一千个。
我成了我们那条线上,最快的“新人”。
工资发下来那天,三百二十块。
扣掉二十块钱水电费,到手三百。
我捏着那三张崭新的十块、二十块、五十块凑起来的票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
我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麻木。
我跑到邮局,给我妈汇了两百块钱回去。
附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妈,我挺好的,勿念。
剩下的钱,我买了一包红双喜,递给老徐。
他没接,看了我一眼,“想通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行。”他说,“在这里,人不能想太多,想多了,就活不下去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两点一线,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厂里的伙食,永远是冬瓜、白菜、萝卜,偶尔能见到几片肥得流油的肉,立马会被抢光。
唯一的娱乐,是周末去镇上的录像厅,看周润发和刘德华。
英雄本色,天若有情。
每次看到小马哥用钞票点烟,我都觉得,那才是人生。
而我的生活,只有流水线和刺鼻的机油味。
我和老徐成了朋友。
他告诉我,他家里有两个娃,都在上学,花销大,他不敢停。
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钱,回家盖个两层小楼,再也不出来了。
我们宿舍里的人,大多都有着和他相似的梦想。
回家,盖房子,娶媳妇。
只有我,没有梦想。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回家?我没脸回。
留在这里?难道要像老徐一样,缠一辈子线圈吗?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慌。
有一次,我和一个叫阿强的工友因为抢饭盒里的一块肉,打了一架。
我们俩都被王主管叫到办公室。
“想打架?好啊,都给我滚蛋!”王主管拍着桌子吼。
阿强立马认怂,点头哈腰地道歉。
我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我那时候,真有种滚就滚的冲动。
是老徐把我拉了回来,替我向王主管求情,说我年纪小,不懂事。
最后,我们俩被罚了这个月奖金,五十块。
晚上,老徐对我说:“小梁,你这脾气要改改。在这里,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什么值钱?”我问。
“钱。”他干脆利落地说。
“有了钱,你才有面子。没钱,你连狗都不如。”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心里。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变得沉默,变得更拼命。
别人一天做一千个,我就做一千二。
别人加班到九点,我就加到十点。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那该死的流水线上。
我不再去录像厅,不再买零食。
我每个月只留二十块钱零花,剩下的全部存起来,或者寄回家。
工友们都说我疯了,说我掉钱眼里了。
我不在乎。
我只记得老徐那句话:有了钱,你才有面子。
93年春节,我没回家。
一来是没攒下多少钱,二来是没脸回。
除夕夜,厂里放假,宿舍里空荡荡的,大部分人都回家了。
我和老徐,还有几个回不去的工友,凑钱买了点猪头肉和一瓶劣质白酒,就在宿舍里当年夜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赵本山的小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喝了很多酒。
我跟老徐说,我想家了。
我想我妈包的饺子,想我爸虽然严厉但其实很关心我的眼神。
老徐拍拍我的肩膀,“想家就对了,不想家的是。”
“小梁,你还年轻,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机会。”
“我有什么机会?”我苦笑,“我一个高中都考不上的废物。”
“谁说你没机会?”老徐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你脑子比我们活,手比我们快,你还肯学。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机会在哪里?”
“机会,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找的。”
那晚之后,我开始留心。
我不再只埋头干活。
我开始观察,观察车间里的每一个人,每一道工序。
我发现,我们这些普工,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是最少的钱。
而那些穿着白衬衫的技术员,每天在车间里晃悠几圈,动动嘴皮子,工资却是我们的好几倍。
凭什么?
就凭他们懂技术。
我去找王主管,说我想学技术。
他斜着眼看我,“学技术?你会什么?你看得懂电路图吗?”
我摇摇头。
“那学个屁!滚回去好好缠你的线圈!”
我没有滚。
我用我攒下的钱,去镇上的旧书摊,买了一堆关于无线电和电路的旧书。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看不懂的,我就去问厂里的技术员。
他们一开始不搭理我,觉得我一个流水线工人是异想天开。
我就给他们买烟,请他们吃饭。
伸手不打笑脸人,慢慢地,也有人愿意指点我几句。
宿舍熄灯了,我就躲在厕所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人瘦了一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工友们都以为我魔怔了。
老徐却很支持我。
他说:“小梁,你走的路,是对的。”
半年后,机会真的来了。
厂里从日本进了一批新机器,全自动的,效率比人工高几十倍。
但是没人会操作。
请来的日本工程师,语言不通,比划了半天,厂里的技术员还是一头雾水。
老板急得满嘴起泡。
那天,我壮着胆子,走到老板面前。
“老板,让我试试。”
所有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王主管更是直接骂道:“梁超,你疯了?滚一边去,这里是你该待的地方吗?”
老板却拦住了他,死马当活马医,“你会?”
“我看了说明书,我想,我可以试试。”我说的是实话,我偷偷把那本厚厚的日文说明书,对照着字典,啃了好几天。
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那台崭新的机器前。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书上的每一个步骤。
开机,预热,参数设定,放置原材料……
我的动作,一开始有些生涩,但越来越熟练。
十分钟后,第一个合格的产品,从机器里被吐了出来。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然后,是老板带头的,雷鸣般的掌声。
那天,我从一个普通的流水线工人,被破格提拔成了技术员。
工资,涨到了八百。
王主管看我的眼神,变了。
变得敬畏,甚至有一丝讨好。
我搬出了那个十几人的大通铺,住进了技术员的双人间。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我妈汇了一千块钱。
我在附言里写:妈,我当上技术员了,工资八百。
我相信,我爸会看到的。
当上技术员后,我的世界,一下子开阔了。
我不用再每天重复枯燥的劳动,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
我成了厂里最懂那批日本机器的人。
甚至连一些老师傅,遇到问题都要来请教我。
我认识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
我知道了我们厂生产的变压器,卖给香港的客户,价格能翻十倍。
我知道了在深圳,有一个叫华强北的地方,那里是全中国电子产品的集散地。
我知道了,光有技术是不够的,你得懂市场,懂生意。
我的野心,像被雨水浇灌的野草,开始疯狂地生长。
95年,邓公南巡讲话的精神,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整个深圳。
所有人都疯了。
下海,创业,搞钱。
空气里都飘着一股人民币的味道。
我们厂里,也开始有人辞职出去单干。
有成功的,开了自己的小作坊。
有失败的,赔光了所有积蓄,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我也动了心思。
我把想法跟老徐说了。
老徐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小梁,这条路不好走。”他说,“九死一生。”
“我知道。”我说,“可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厂里。”
“你有本钱吗?”
我摇摇头。我这两年虽然攒了点钱,但要自己开厂,还差得远。
“你有客户吗?”
我再次摇摇头。
“那你出去,就是送死。”老徐掐灭了烟头,“再等等,别急。”
我听了他的话,把那颗躁动的心,又按了下去。
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往华强北跑。
那时候的华强北,就是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充满活力的电子市场。
赛格电子大厦里,一个个小小的柜台,像蜂巢一样密集。
每个柜台后面,都坐着一个精明的老板。
他们在这里,创造着一个个财富神话。
我一句白话也不会说,就在市场里瞎逛,竖着耳朵听,睁大眼睛看。
我看他们怎么跟客户讨价还..价。
我看哪些元器件好卖,哪些是紧俏货。
我看他们怎么从香港拿货,又怎么发往内地。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行业的一切。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
她叫陈静,在赛格大厦一个卖电容的柜台当销售。
安徽人,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第一次去她柜台问价,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她没有笑话我,反而很耐心地给我讲解不同型号的区别。
后来我去的次数多了,就熟了。
我会给她带我们厂里食堂发的苹果。
她会留一份盒饭给我,如果我下班去得晚了。
在那个除了赚钱,几乎没有温情的城市里,陈静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
我们恋爱了。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浪漫的礼物。
我们的约会,就是在下班后,在华强北附近的大排档,吃一碗十块钱的牛杂粉。
然后沿着深南大道,走很远很远的路。
看着两边越来越高的楼,和越来越亮的路灯。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问我:“梁超,我们以后,会不会也在这里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我会搂着她,重重地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我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拼命地攒钱。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有了想守护的人,有了想实现的承诺。
97年,香港回归。
整个深圳,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兴奋中。
我觉得,我的机会,也来了。
那时候,VCD开始在国内流行。
一台VCD机,要卖两三千块。
而它的核心部件,解码板,成本其实并不高。
我研究过那玩意儿,电路并不复杂。
以我的技术,完全可以自己做出来。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徐和陈静。
陈静有些担心,“风险是不是太大了?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老徐却猛地一拍大腿,“干!小梁,这个能干!”
“我信你!”他说,“你要是干,我把我这几年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你!”
老徐把他那张存了三万块钱的存折,拍在了我面前。
那三万块,是他准备回家盖房子的钱。
我看着他,眼眶红了。
我又去找了陈静的老板,一个叫龙哥的潮汕人。
我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希望他能投资,并且利用他的渠道帮我销售。
龙哥眯着小眼睛,听我说完,不置可否。
“后生仔,想法唔错。”他说,“但系,我点解要信你?”
“就凭我懂技术,也懂市场。”我把我在华强北蹲了两年总结出的心得,一条条说给他听。
我告诉他,哪家的解码板质量不稳定,哪家的价格虚高。
我告诉他,只要我们的产品,质量比他们好,价格比他们低,就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
龙哥听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我投五万,销售我包了。但系,我要占七成股份。”
七成!
这几乎是抢劫。
这意味着,我辛辛苦苦干,大部分利润都是他的。
我咬了咬牙,“龙哥,技术和生产都是我负责,七成太多了。最多五成。”
我们俩,就在他那个不到五平米的柜台里,为了一两成的股份,像菜市场的大妈一样,争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
他出资五万,加销售渠道,占五成五。
我出技术,加老徐的三万块,占四成五。
我辞职了。
我把我的技术员工作证,交还给了王主管。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想好了?”
“想好了。”
“外面,不好混。”
“我知道。”
“祝你好运。”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三个字。
我拿着那八万块钱,在关外租了个小小的民房,既当车间,也当宿舍。
我买了二手的设备,买了元器件。
我的“公司”,就算开张了。
没有员工,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画板,焊接,测试。
我没日没夜地干。
陈静一下班就跑来帮我,给我做饭,帮我打下手。
老徐也把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小兄弟介绍给我,不要工资,管饭就行。
那是我人生中最苦,也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倒头就能睡着。
但心里,是满的,是热的。
因为我在做我自己的事。
一个月后,第一批一百块解码板,成功出炉。
我拿到华强北,给龙哥验货。
他找了最懂行的师傅,一块一块地测。
结果是,全部合格,性能甚至比市面上一些大牌子的还要稳定。
龙哥当场拍板,把这批货全收了,并且预付了下一批的定金。
我们成功了。
那天晚上,我、老徐、陈静,还有那两个小兄弟,在那个简陋的民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抱着陈静,哭了。
一个快二十五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从92年到97年,五年了。
我终于,在深圳这个地方,站稳了脚跟。
我们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从解码板,到VCD整机。
从一个小作坊,到一个几十人的小工厂。
我不再需要自己去焊接,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梁老板”。
我买了BP机,后来又换了摩托罗拉的手机,就是那种很笨重,像一块黑砖头的“大哥大”。
我给陈静在华强北,盘下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柜台。
我给老徐包了个大红包,让他回家,盖了他们村里最漂亮的三层小楼。
老徐走的那天,在火车站,抱着我,一个劲地说:“小梁,哥没看错你。”
我也想把我爸妈接来深圳。
但我爸,那个固执的老头,死活不肯来。
他在电话里说:“我一个教书的,去你那里干什么?给你看大门吗?”
我知道,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他还是觉得,我干的,是“投机倒把”的生意,上不了台面。
2000年,千年虫危机,人心惶惶。
但对我们这个行业来说,却是又一个风口。
DVD取代了VCD。
我们顺势而为,转型做DVD。
因为有之前的技术积累和渠道,我们转得很顺利。
那两年,我赚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第一个一千万。
我买了车,买了房。
在那个我曾经仰望的,深南大道旁的高档小区里,我终于有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我向陈静求婚了。
在我们的新家里,我拿着一枚远不如我身家匹配的钻戒,单膝跪地。
她哭得稀里哗啦,就像我们刚赚到第一笔钱的那天晚上。
她说:“梁超,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是的,我们熬出头了。
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生意越大,应酬越多。
KTV,夜总会,高档酒楼。
每天跟不同的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喝着伤肝伤胃的酒。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和陈静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为我回家晚了,为我喝酒多了,为我忘了某个纪念日。
有一次,我们吵得很凶。
她红着眼睛问我:“梁超,你变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大排档吃牛杂粉的日子吗?”
我愣住了。
我当然记得。
可我回不去了。
我身上背着几百号员工的饭碗,背着几千万的银行贷款。
我停不下来。
我像一辆被架上高速公路的汽车,只能往前开,不能后退,也不能停。
“小静,你理解一下我。”我疲惫地说,“我这么拼,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我不要这个家!”她歇斯底里地喊,“我只要以前那个梁超!”
我们都沉默了。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2003年,非典爆发。
整个深圳,像一座空城。
我们的生意,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工厂停工,订单取消,资金链眼看就要断了。
那是我创业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和陈静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我们很平静地,办了离婚手续。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我把房子,车子,还有大部分存款,都给了她。
她只要了那个她在华强北的小柜台。
她说:“这是我们开始的地方,我想守着它。”
签字的那一刻,我看着她,这个陪我从一无所有走到身家千万的女人。
我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但我没哭。
我好像,已经忘了怎么哭了。
离婚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像一头受伤的狼,只能靠不断地奔跑和捕猎,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非典过后,市场慢慢复苏。
我抓住MP3兴起的浪潮,把公司从DVD行业,果断地转型到了数码播放器领域。
这是一次豪赌。
我赌赢了。
我们的品牌,成了国内MP3市场的佼佼者。
公司飞速发展,从几百人,到几千人。
我成了真正的“大佬”。
报纸上,杂志上,开始出现我的名字和照片。
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县城,走出去的最有钱的人。
我爸,也终于不再说我是“投机倒把”了。
他会把那些有我报道的报纸,一张张剪下来,小心翼翼地收藏好。
他会在跟老同事下棋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那个在深圳的儿子,最近公司又搞了个什么新产品……”
我知道,我终于,成了他的骄傲。
虽然,这种骄傲,迟来了十年。
2008年,金融海啸席卷全球。
无数外向型的企业,一夜之间倒闭。
我们的公司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海外订单锐减了百分之八十。
股东会上,人心惶惶。
有人提议,裁员,收缩,保住利润。
我力排众议。
“不裁员,一个都不裁。”我在会上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我们把重心转回国内市场,我们降价,我们搞研发,我们熬过去!”
那一年,公司亏损了近一个亿。
是我创业以来,第一次亏损。
但我保住了我的团队,保住了公司的核心竞争力。
2009年,智能手机的时代,悄然来临。
我敏锐地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风口。
我再次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放弃已经做到行业顶端的MP3业务,全面转型智能手机。
这一次,反对的声音更大了。
董事会吵翻了天。
几个元老级的股东,甚至以撤资相威胁。
我没有退让。
我用我个人的股份做抵押,从银行贷了更多的款。
我告诉他们,要么跟我一起赌,要么现在就拿着钱走人。
最后,大部分人,还是选择相信我。
因为我叫梁超。
我创造过不止一次奇迹。
研发智能手机,比我想象的还要烧钱,还要困难。
操作系统,芯片,屏幕,摄像头……
每一项,都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壁垒。
那两年,我几乎就睡在公司。
我和我的工程师团队,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
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厕所里,借着灯光啃电路图的夜晚。
那种纯粹的,为了一个目标而拼尽全力的感觉,让我感到久违的兴奋。
2011年,我们的第一代智能手机,正式发布。
发布会前夜,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
我想起了很多人。
想起带我入行的老徐。
想起陪我吃牛杂粉的陈静。
想起那个在流水线上,麻木地缠着线圈的,十八岁的自己。
如果他能看到今天,他会相信吗?
发布会,空前成功。
我们的手机,以极高的性价比和流畅的体验,一炮而红。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的公司,也一跃成为国内手机行业的黑马。
我的身家,后面多了好几个零。
我开始上各种财富榜。
我成了别人口中,白手起家的传奇。
但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运气比较好的打工仔。
2012年,我四十岁。
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高中时候的校长打来的。
他已经退休了,声音苍老了很多。
他在电话里,很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
我才听明白。
我们那个破旧的县城中学,想盖一栋新的教学楼,但是资金缺口很大。
他听说我在外面发了财,就想问问我,能不能“支持”一下母校。
放下电话,我沉默了很久。
母校。
一个多么遥远,又多么刺痛的词。
那是我当年,最想逃离的地方。
那里,有我最不愿回首的,失败的记忆。
我让助理查了一下,盖一栋楼,大概需要多少钱。
助理告诉了我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甚至,比不上我一天的利润。
我没有犹豫。
我告诉助理:“给他们打过去,就说,这栋楼,我捐了。”
“另外,告诉他们,楼可以叫任何名字,但不能叫我的名字。”
助理问我为什么。
我说:“没有为什么。”
其实,是有为什么的。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梁超,是在炫耀,是在衣锦还乡,是在用钱,去洗刷当年的耻辱。
虽然,我心里,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
捐赠仪式那天,我回了老家。
二十年了。
我第一次,在不是过年的时候,踏上这片土地。
小城变化很大,也好像什么都没变。
路宽了,楼高了。
但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安逸又闭塞的味道。
我爸妈来车站接我。
我爸的头发,全白了。
背也有些驼了。
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刀子。
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的,带着炫耀的目光。
他会跟每一个路过的熟人,大声地介绍:“这是我儿子,梁超,从深圳回来的。”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
捐赠仪式,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举行。
红色的横幅,挂满了整个校园。
“热烈欢迎著名企业家梁超先生荣归母校!”
“感谢梁超校友为母校捐建教学楼!”
我看着那些标语,觉得有些刺眼。
我不是什么著名企业家,也不是什么校友。
我只是一个,当年没考上大学的差生。
校长在台上,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介绍着我的“光辉事迹”。
他说我是全校学生的榜样。
他说知识不一定只在书本里,社会也是一所大学。
台下,坐着几千个穿着校服的,稚嫩的面孔。
他们用崇拜的,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就像我当年,在录像厅里,看着小马哥一样。
轮到我讲话了。
我走上台,看着下面那些年轻的脸。
我没有准备讲稿。
我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
“我叫梁超。”
“二十年前,和你们一样,我也坐在这里。”
“只不过,我坐的,是最后一排。”
“我成绩不好,很不好。”
“高考,我考了三百八十七分。”
台下一片安静。
我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惊讶。
“我知道,这个分数,意味着失败。”
“意味着,我让我爸妈失望了,让老师失望了,也让我自己,很失望。”
“所以,我逃了。”
“我去了深圳。”
“我去流水线上当过工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缠一千多个线圈。”
“我睡过十几人的大通铺,吃过馊了的饭菜。”
“我被人骗过,被人骂过,被人看不起过。”
“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然后,赚点钱,能让我有脸回家。”
“我不知道什么叫理想,什么叫事业。”
“我只知道,没钱,就没尊严。”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想告诉你们,读书没用。”
“恰恰相反,我想告诉你们,读书,非常非常有用。”
“因为我吃了太多没文化的亏。”
“因为不懂外语,我看不懂机器说明书,只能靠字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
“因为不懂法律,我签了不平等的合同,差点被人坑得血本无归。”
“因为不懂管理,我的公司一团糟,差点倒闭。”
“我走的每一步,都比别人艰难。”
“我今天拥有的一切,有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我用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用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弥补我因为知识的欠缺,而挖下的坑。”
“你们,比我幸运。”
“你们有机会,坐在这个明亮的教室里,去系统地学习知识。”
“这些知识,是你们未来,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铠甲,是你们面对困难时,最锋利的武器。”
“所以,请珍惜你们现在的时光。”
“不要像我一样,用二十年的时间,去追悔十八岁时,没有流够的汗水。”
“这栋楼,不是我捐的。”
“是二十年前那个三百八十七分的梁超,捐给你们的。”
“他希望你们,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他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都能拥有一个,比他更精彩,更少遗憾的人生。”
“谢谢大家。”
我鞠了一躬。
台下,先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看到,第一排,我那个当了一辈子物理老师的父亲,站了起来,用力地鼓着掌。
他的眼眶,是红的。
仪式结束后,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了走。
我走到我当年坐过的那个教室。
窗户还是那扇窗户,只是玻璃,换了新的。
我仿佛看到,一个少年,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他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我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肩膀。
告诉他,别怕,往前走,一切都会好的。
但我伸出手,却穿过了一片空气。
我笑了笑。
是啊,都过去了。
我走出校门,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楼。
阳光下,那片空地,仿佛已经有了轮廓。
我坐上车,离开了这个我出生,成长,又逃离的小城。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后退。
就像我那逝去的二十年青春。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久违了的,温柔的声音。
“梁超,是我。”
是陈静。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捐赠仪式了。”她说。
“你讲得,很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你……还好吗?”她问。
“挺好的。”我说,“你呢?”
“我也挺好的。”她说,“我的柜台,上个月又扩了一间。”
“那就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轻轻地说:“梁超,当年的事,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
“我们……”她顿了顿,“还能做朋友吗?”
我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又陌生的土地,正在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我的心里,那块被挖走的,冰冷坚硬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暖意。
“当然。”我说。
“我们,永远是朋友。”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已经上了高速。
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通往未来的路。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但属于那个叫梁超的,三百八十七分的少年的故事,在今天,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来源:心动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