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厢里混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独属于长途旅行的、认命般的疲惫。
1990年,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像个快散架的绿色铁皮罐头。
车厢里混着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独属于长途旅行的、认命般的疲惫。
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还有几沓林晓雅写给我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都磨软了。
她说,陈晋,等你回来,我就嫁给你。
她说,陈晋,我天天掰着指头算你退伍的日子。
她说,陈晋,村口那棵老槐树,就是我,天天在那儿等你。
我的心,比烧开的水还烫。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在边疆的哨所里,就是靠着这些信活过来的。
冰天雪地里站岗,我想着她;泥水里匍匐前进,我想着她;累得骨头缝里都疼的时候,只要摸一摸口袋里她的信,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火车终于报了我们县城的名字。
我几乎是第一个冲下车的,顾不上转那趟破旧的县城班车,直接在车站外面拦了一辆拉货的三蹦子。
“师傅,去林家村,能开多快开多快!”
师傅是个黑瘦的汉子,叼着烟,斜眼看我:“加钱。”
“加!”
我从口袋里掏出退伍费,那是我用命换来的钱,此刻却觉得它们唯一的价值,就是能让我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晓雅。
三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近了,更近了。
我甚至能闻到我们村那股特有的、混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熟悉气味。
远远的,村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幻想着晓雅看到我时惊喜的表情,她会扑过来,像信里写的那样,紧紧抱着我。
然而,车子在村口停下。
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瘦瘦小小的。
不是林晓雅。
是她妹妹,林晓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涌上来。
晓婉比我记忆里高了一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看见我,眼神有些躲闪。
“晓婉?你姐呢?”我跳下车,急切地问。
她低着头,手指抠着衣角,不说话。
“她去镇上了?还是下地了?”我追问,心里开始发慌。
“陈晋哥……”晓婉终于抬起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你……你别等了。”
“等什么?”我没明白。
她咬着嘴唇,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姐……她嫁人了。”
轰的一声。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耳朵里炸开了,嗡嗡作响。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肉。
“上个月结的婚。”晓婉的眼泪掉了下来,“嫁给了王建军。”
王建军?
那个村长家的儿子?那个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他爹倒腾水泥发了点小财的混混?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冰凉。
怎么可能?
晓雅怎么会嫁给他?
她信里说的那些话呢?那些海誓山盟呢?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不属于自己一样。
晓婉只是哭,一个劲儿地摇头。
三蹦子师傅在旁边看得不耐烦,催促着:“小伙子,钱还没给呢。”
我机械地从包里掏出钱,胡乱塞给他,连数都没数。
师傅嘟囔了一句“当兵当傻了”,发动车子突突突地走了。
村口只剩下我和晓婉,还有那棵沉默的老槐树。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我。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帆布包从肩膀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几件换洗的军装,一个搪瓷缸子,还有那沓被我视若珍宝的信。
一阵风吹过,几张信纸飘了起来,像断了线的风筝。
晓婉慌忙跑过去,一张一张帮我捡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尘土,递给我。
我看着她手里的信,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假的……都是假的……”我喃喃自语。
“陈晋哥,不是的……”晓婉急着解释,“我姐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我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嫁给一个有钱的混混,就是她的苦衷?”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硬。
我觉得自己这三年,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没回家,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头迷了路的困兽。
村里变了。
很多土坯房都翻新成了砖瓦房,甚至有几家盖起了两层小楼,刷着刺眼的白色瓷砖。
其中最气派的一栋,就是村长王富贵家的。
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在九零年的农村,这玩意儿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我看见林晓雅从那栋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烫了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妆。
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梳着长辫子、穿着白衬衫的朴素姑娘了。
她看见我,愣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我也看着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出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腰上。
是王建军。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金链子,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油头粉面,一脸的得意和炫耀。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英雄,陈晋嘛!”王建军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声音拉得老长。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县城接你啊。”
他的手在晓雅的腰上捏了一把,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晓雅的身体僵了一下,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我死死地盯着王建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真想冲上去,一拳砸烂他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可我不能。
我是个军人。
不,我现在是个退伍兵了。一个一无所有的退伍兵。
我能给她什么?我凭什么跟人家开着桑塔纳、住着小洋楼的人斗?
“晓雅,”王建军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说,“还不给你老同学介绍介绍,这是你男人我。”
晓雅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传来王建军的嗤笑声:“当兵有什么用?还不是穷光蛋一个。晓雅跟着我,那才叫享福!”
我没有回头。
回到家,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编筐,我妈在厨房里忙活。
看见我,他们都愣住了。
“晋……晋儿?”我妈手里的铲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冲过来抱着我,又哭又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爹也站了起来,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地拍我的肩膀:“好小子,结实了,黑了。”
我看着他们两年间又添了许多的白发,心里一阵酸楚。
“爸,妈,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我爹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给我倒了一杯白酒。
“心里有事儿?”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可还是烧不掉心里的那股寒意。
“为了林家那丫头?”我爹叹了口气。
我猛地抬起头。
“你……你们都知道了?”
我妈抹着眼泪说:“上个月她家嫁女儿,全村敲锣打鼓的,谁能不知道?我们想着你在部队,就没敢跟你说,怕你分心。”
“那丫头……唉,也是个没福气的。”我爹摇了摇头,“王家有钱,她爹妈逼着她嫁的。听说彩礼给了三千块,还有一台彩色电视机。”
三千块。
一台彩电。
就把我三年的青春,我所有的期盼,全都卖了。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原来我的爱情,就值这点东西。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把晓雅写的那些信,一张一张,全都烧了。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就像我那段死去的爱情。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醒来。
我告诉自己,陈晋,过去了。
从今天起,你得像个男人一样,重新活。
我把军装叠得整整齐齐,收进了箱底。
那是我的过去,我的荣耀,但现在,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我开始跟着我爹下地干活,想用体力劳动麻痹自己。
可是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总能看到王建军开着他的桑塔纳,载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林晓雅在村里招摇过市。
每一次,都像是在我心上划一刀。
我尽量躲着他们。
但有时候,躲不开。
有一次在村里的小卖部,我买烟,正好撞上他们。
王建军搂着晓雅,故意大声说:“哟,陈大军人也抽烟啊?来,抽我的,红塔山。你抽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大前门?掉价。”
他把烟递到我面前,满脸的优越感。
我没接。
“我抽惯了。”我冷冷地说。
晓雅站在他身边,从头到尾没敢看我一眼,脸白得像纸。
我拿着我的大前门,转身就走。
“切,穷鬼还嘴硬。”王建军在我身后不屑地啐了一口。
我把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像个闷葫芦。
我爹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只有林晓婉,会时不时地来我家。
她总是在饭点的时候来,借口是给我妈送点自己家种的菜。
然后就会怯生生地站在我房门口,小声说:“陈晋哥,吃饭了。”
有时候,她会带一些山里的野果子来,用衣服兜着,献宝似的捧到我面前。
“陈晋哥,这个甜。”
我 většinou只是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她是林晓雅的妹妹。
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林晓雅,想起那些让我难堪的过去。
可她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冷淡,还是一如既往。
有一天,她又来了,看见我在院子里劈柴。
我憋着一股劲,一斧子一斧子地往下砍,木屑纷飞。
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也不说话。
等我停下来擦汗的时候,她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陈晋哥,歇会儿吧。”
我看着她手里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迎春花,针脚很细密。
我没接。
“不用。”
她也不尴尬,把手帕收了回去,然后蹲下身,帮我把劈好的柴火一根一根码整齐。
她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
“你姐……她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晓婉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好。”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王建军……他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人。”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她没跟你爸妈说?”
“说了,没用。”晓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爸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让她忍着。再说,王家那么有钱,谁敢得罪?”
我沉默了。
是啊,在这个小村子里,钱就是一切。
“我姐说,她后悔了。”晓婉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她说,她对不起你。”
我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瓶。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点快意。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自嘲地笑了笑,“都过去了。”
“陈晋哥,”晓婉突然站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我,“你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
“你是个英雄,你在部队保家卫国。你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曾经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兵。
我不能就这么废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认真思考我的未来。
我不能一辈子待在村里种地。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要是再不跟上,就真的要被淘汰了。
我把我的退伍费拿了出来,一共两千多块钱。
在当时,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想做点生意。
做什么呢?
我想起了我在部队是汽车兵,跟车打了三年交道,对各种卡车了如指掌。
我们县城到各个乡镇的路不好走,尤其是我们这边山区,交通很不方便。
如果我能有辆车,搞运输,应该能挣钱。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爹妈说了。
我妈第一个反对:“那得多少钱啊?把家底都掏空了也不够啊!再说了,开车多危险!”
我爹抽着旱烟,沉默了半天,说:“晋儿,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头。
“那就干。”我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咱家砸锅卖铁也支持你。”
我眼圈一热。
这就是我的家人。
我们家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总算凑够了万把块钱。
我去县城的二手车市场,淘了一辆半旧的解放卡车。
车很破,但我不在乎。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车里里外外都检修了一遍,换了机油,紧了螺丝,把发动机调到了最佳状态。
当我开着这辆喷着黑烟、吼声如雷的“大家伙”回到村里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这是我们村第一辆私人卡车。
很多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陈晋这小子行啊,能耐了。”
“瞎折腾,这破车能挣钱?别把本都赔进去。”
王建军也开着他的桑塔纳过来了,摇下车窗,一脸轻蔑。
“哟,陈老板,发财了啊?”他指着我的卡车,哈哈大笑,“就这破铜烂铁,拉一车货够油钱吗?”
我懒得理他。
我用石灰水在车门上刷了两个大字:陈记。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是我家新装的座机号。
为了这部电话,又花了好几百块的初装费。
我妈心疼得直咧嘴。
我说:“妈,这是投资,以后生意都靠它了。”
一开始,生意很难做。
没人相信我这个毛头小子。
我每天开着空车在各个乡镇的集市上转悠,见人就发我自己印的名片。
名片很简陋,就是白纸上印着黑字。
“陈记货运,安全准时,价格公道。”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单生意都没有。
我有点灰心。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我的卡车发呆。
晓婉又来了。
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陈晋哥,我妈让我给你送来的。”
我看着碗里卧着的两个荷包蛋,心里一暖。
“谢谢。”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声说:“陈晋哥,别急,生意会好起来的。”
“嗯。”
“我……我帮你问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们村东头的李大伯家要盖房子,需要从镇上拉水泥和砖头。西头的赵三叔家养猪,要拉饲料。还有……”
她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晓婉,你……”
“我就是……就是不想看你那么难受。”她低下头,“你是个好人,陈晋哥。”
第二天,我按照晓婉给我的信息,挨家挨户去问。
果然,李大伯正愁着怎么把建材拉回来。
镇上的运输队要价太高,他舍不得。
我报了个价,比运输队低了两成。
李大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你这车……行不行啊?”
“大伯,你放心,保证给你安全送到。要是出了问题,我全赔。”我拍着胸脯保证。
李大伯一咬牙:“行,那就试试!”
这是我的第一单生意。
我格外上心。
装车、盖雨布、捆绳子,每个环节都检查了好几遍。
从镇上到村里的路,有一段是盘山路,又窄又险。
我开得格外小心,精神高度集中。
当我把满满一车水泥砖头稳稳当当地停在李大伯家门口时,他激动得握着我的手直摇晃。
“好小子,有本事!这车开得真稳!”
他当场就把运费结给了我,还多给了十块钱,说是辛苦费。
我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心里比什么都甜。
这事儿一传开,我的生意立刻就来了。
“陈记货运”靠着价格公道、服务周到,很快就在十里八乡打开了名气。
我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人虽然累,但心里是踏实的。
我挣的钱越来越多,先把欠亲戚朋友的债都还清了,还给我妈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给我爹买了一条好烟。
我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晓婉还是会经常来。
她不怎么说话,就是帮我妈干点活,或者在我修车的时候,给我递个扳手,擦擦汗。
有时候我出车回来晚了,她会给我留着饭,用一个大棉袄捂着,等我回来还是热的。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谁也没说破,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我的生意好了,自然就挡了别人的路。
王建军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他仗着他爹是村长,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
以前我是个穷光蛋,他把我当个屁。
现在我眼看着要起来了,他开始把我当成眼中钉。
有一次,镇上的养鸡场有一批鸡苗要运到邻县。
这是个大单。
我和王建军都去竞标了。
养鸡场老板看我报价低,车也还行,就准备把活儿给我。
王建军当场就翻脸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敢跟老子抢生意?”
“生意是大家的,价低者得,有什么问题吗?”我冷冷地看着他。
“问题?老子就是问题!”他恶狠狠地说,“你信不信,我让你这破车明天就变成一堆废铁?”
我盯着他:“你敢。”
那眼神,是我在部队里练出来的,带着一股杀气。
王建军被我看得有点发毛,嘴上却不服软:“你等着!”
最后,养鸡场老板为了不得罪村长,和稀泥,把活儿分成了两半,我一半,王建军一半。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运鸡苗那天,我格外小心。
果然,在路上,王建军的车就从后面别了上来。
他想把我挤到路边的沟里去。
我死死把住方向盘,跟他周旋。
我的车技是在部队练出来的,什么路况没见过?
王建军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他非但没占到便宜,自己的车头还被我蹭掉了一大块漆。
他气急败坏,在后面疯狂按喇叭。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扭曲的脸,心里一阵冷笑。
到了目的地,交了货。
王建军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姓陈的,你他妈找死!”
我一用力,就把他的手甩开了。
“王建军,我警告你,别惹我。”
“我惹你怎么了?你一个穷当兵的,还想翻天?”他指着我,“别忘了,你马子现在是我的女人!”
他故意提林晓雅,就是想激怒我。
我承认,我被激怒了。
我一拳就挥了过去。
这一拳,我用了十成的力气。
王建军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去,血从他指缝里流了出来。
他手下的几个司机围了上来。
我摆开架势,冷冷地看着他们。
“谁想试试?”
那几个人被我的气势镇住了,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打架,他们是外行。
我在部队里学的,是格斗。
“好……你给老子等着!”王建军从地上爬起来,撂下一句狠话,狼狈地带着人走了。
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县里的运管所来人了,说接到举报,我的车手续不全,要扣车。
我所有的手续都是齐全的,这明摆着是王建军在背后搞鬼。
他爹是村长,跟县里这些部门都有关系。
我跟他们理论,没用。
他们就是一句话,车得扣下,等候处理。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大家伙”,我全部的希望,被他们贴上封条,开走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没有了车,我就断了生计。
之前挣的钱,还了债,买了东西,剩下的也不多了。
我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同情,嘲笑,幸灾乐祸。
王建军更是得意,开着他的桑塔纳在我家门口来回转悠,喇叭按得震天响。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爹妈急得团团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刚退伍回来的废物。
不,比那时候还惨。
那时候我只是失去了爱情,现在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晓婉来了。
她推开门,看到一屋子的烟雾和我颓废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走过来,打开窗户,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屋子。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你走吧。”我说,“别管我了,我就是个废物。”
她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看着我。
“你不是。”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陈晋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你能在部队当上汽车兵,你能把一辆破车修得那么好,你能靠自己挣钱养家。你不是废物。”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里拿走烟。
“车被扣了,我们再想办法把它拿回来。”
“拿不回来。”我苦笑,“王建军他爹是村长,我斗不过他们。”
“那就想别的办法。”晓婉说,“陈晋哥,你忘了你在部队里学到的东西了吗?遇到困难,不能趴下。”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
是啊,在部队里,班长教我们,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抬起头,看着晓婉黑亮的眼睛。
那里面有担心,有鼓励,还有一种我从未深究过的情愫。
“晓婉……”我喉咙发干。
“陈晋哥,”她打断我,“我信你。”
就这三个字,比什么都有用。
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开始四处奔走,找关系,想把车要回来。
但处处碰壁。
王家的势力在这一带盘根错节,没人敢帮我。
钱也快花光了。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算了,去南方打工。
但我不甘心。
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一天晚上,我正发愁,晓婉又来了。
她把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陈晋哥,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百块钱,还有一对银耳环。
“你这是干什么?”我急了,“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晓婉说,“这是我妈给我的嫁妆钱。还有这对耳环,是我外婆留给我的。”
我愣住了。
“你……”
“陈晋哥,你去把车赎回来。”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但你先拿着应急。”
“不行!绝对不行!”我把布包推回去,“这是你的嫁妆,我怎么能要?”
“你要是不要,我就……我就把它扔河里去!”晓婉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个傻姑娘。
我没再推辞。
我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千斤重担。
“晓婉,这钱算我借的。我陈晋要是这辈子还不上,就给你当牛做马。”
她破涕为笑:“我才不要你当牛做马。我只要你好好的。”
拿着这笔钱,我心里有了底。
但我知道,光有钱还不行,得找到能治住王家的人。
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老班长,赵国强。
他退伍后,转业到了市里的纪委。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坐车去了市里。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我,毕竟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我在纪委大门口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班长!”我喊了一声。
赵国强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狠狠给了我一拳。
“臭小子!回来怎么不跟我联系?”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有力。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把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他听完,脸色沉了下来。
“一个村长,就敢这么无法无天?”他拍着桌子,“这不就是土皇帝吗?”
“班长,我……”
“你别说了。”他摆摆手,“这事我管了。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有了班长这句话,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半。
我回到村里,没声张,就跟平常一样。
王建军见我还没动静,以为我彻底认栽了,更加嚣张。
他甚至放出话来,说要收了我的破车,当废铁卖了。
一个星期后。
一辆挂着市里牌照的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
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直接去了村委会。
没过多久,王富贵和王建军父子俩,就被带上了车。
村里人都看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市纪委下来调查组,查出王富贵利用职权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他儿子王建军也涉嫌多起敲诈勒索和故意伤害。
父子俩,一块儿进去了。
树倒猢狲散。
王家一倒,运管所那边立刻就把我的车还给了我,还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是“工作失误”。
我开着我的“陈记货运”,重新上路了。
因为扳倒了王家父子,我在村里成了英雄。
以前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现在见了我都点头哈腰,喊我“陈老板”。
我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
我很快就挣够了钱。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晓婉。
我把那个小布包还给她,里面除了她原来的钱和耳环,我还放了一千块钱。
“晓婉,这是我还你的本金,还有利息。”
她不要。
“陈晋哥,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钱。”
“那不行。”我把布包硬塞到她手里,“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她拗不过我,只好收下。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对崭新的金耳环。
“这个,送给你。”
晓婉愣住了。
“陈晋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必须得要。”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晓婉,嫁给我,好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就在我们准备婚事的时候,林晓雅来找我了。
王家倒了,她也从那个华丽的笼子里出来了。
她憔悴了很多,穿着朴素的衣服,又变回了我记忆里那个模样。
我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见面。
还是那个地方。
物是人非。
“陈晋……”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我……我离婚了。”她说。
“我知道。”
“我……我能……我们还能……”她鼓起勇气,却说不下去。
我懂她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
“晓雅,我们都回不去了。”
“为什么?”她不甘心地问,“是因为我当初的选择吗?我是被逼的!我爸妈逼我,王建军也逼我!我有什么办法?”
“不。”我说,“不是因为你当初的选择,而是因为我现在有了新的选择。”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要娶晓婉了。”
她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晓婉?”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她……”
“为什么不能是她?”我反问,“在我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是她陪在我身边。在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她相信我。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是她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帮我。”
“晓雅,你爱的是那个穿着军装、让你有光环的陈晋。而晓婉爱的,是那个开着破卡车、满身油污的陈晋。”
“她爱的是我这个人,不管我是英雄还是狗熊。”
林晓雅说不出话来,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
我知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才算是真正的结束。
我和晓婉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全村的人都来了。
我爹妈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穿着红嫁衣、一脸幸福的晓婉,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婚后,晓婉成了我最好的帮手。
我出车,她就在家帮我联系业务,记账。
我们的日子,像那辆卡车的发动机一样,充满了干劲,轰隆隆地向前。
几年后,我不再只有一辆解放卡车了。
我成立了自己的运输公司,有了十几辆大小货车,几十个司机。
我们从村里搬到了县城,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1990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从绿皮火车上走下来,满怀希望又瞬间坠入深渊的年轻士兵。
我会感谢那场背叛。
因为它,我才看清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它让我失去了一个虚幻的梦,却给了我一个无比真实、温暖的家。
我也偶尔会听说林晓雅的消息。
她后来又嫁了人,嫁给了一个外地的普通工人,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一次,我开车带着晓婉和儿子回村里给我爹妈上坟。
路过那棵老槐树。
我停下车。
槐树比以前更老了,枝叶却依然繁茂。
晓婉看着我,笑了笑:“在想什么?”
我握住她的手,说:“在想,幸好那天,是你在这里等我。”
她也握紧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温暖而美好。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她站在村口等我的那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