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把最后一口泡面汤喝完,胃里暖洋洋的,正靠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安宁。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
我刚把最后一口泡面汤喝完,胃里暖洋洋的,正靠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安宁。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一群黑色的蚂蚁,我已经盯着它们看了十三个小时。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有点沙哑。
是陈静。
我的妻子。
不,前妻。
“林涛,我明天上午十点,去拿最后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通知一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比如天气预报。
“知道了。”我说。
然后是沉默。
我以为她会挂断,但她没有。我也没挂。
我们就这样隔着听筒,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以及电流里那永恒的、细微的杂音。
“你……”她终于又开口了,“还在吃泡面?”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碗。红烧牛肉面,我没放调料包,只撒了点盐。
“没有。”我撒谎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可能是那点可怜的、残存的自尊心在作祟。
“那就好。”她说,“记得按时吃饭。”
说完,她挂了。
嘟嘟的忙音传来,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愣愣地看着。
屏幕暗下去,映出我那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
可笑。
真的可笑。
一个刚刚因为嫌你穷、嫌你没出息而跟你离婚的女人,在电话里叮嘱你按时吃饭。
这算什么?
最后的慈悲?还是某种胜利者的炫耀?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转过身,重新面对那片代码的海洋。
胃里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辛辣的东西取代了。
像灌了一整瓶劣质白酒。
从胃,烧到喉咙,再冲上天灵盖。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
陈静站在外面。
她化了很精致的妆,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米色风衣,手里挎着的包,logo在阳光下有点刺眼。
和她比起来,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大裤衩,头发乱得像鸡窝,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没看我,径直走了进来。
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在她眼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尽快处理掉的麻烦。
“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她问,语气公事公办。
“在卧室,那个箱子。”我指了指。
她走进去,很快拖出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纸箱。
都是她的。衣服,化妆品,包。
我看着她把那些东西一件件码好,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我突然想起,我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把我的衬衫和她的裙子挂在一起,说:“林涛,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那天的阳光,好像和今天一样好。
她收拾完了,拉着箱子准备走。
经过客厅时,她的目光落在我的电脑上。
“还在弄你那个破APP?”她嘴角撇了一下,带着一丝我再熟悉不过的嘲讽。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个APP,是我所有希望的寄托。一个基于兴趣图谱的社交软件。为了它,我辞掉了原本还算稳定的程序员工作,闭门索居,耗了快两年。
也正是它,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和陈静最后的耐心。
“林涛,我劝你一句,别做梦了。”
她说。
“这个世界上,靠梦想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跟你在一起五年,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个家,一个稳定的生活!不是跟着你吃上顿没下顿,天天守着一堆看不懂的代码,听你画那些遥不可及的大饼!”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尖锐起来。
这些话,她在离婚前,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
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说完了吗?”我问。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说完了就走吧。”我拉开了门。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愤怒取代。
“林涛,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告诉你,我已经跟了王总。你知道王总是谁吗?做外贸的,身家几千万!他给我买了车,给我买了房,这些是你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我以后再也不用挤地铁,再也不用为了几百块的裙子犹豫半天,再也不用住在这个破得像垃圾堆的地方!”
她指着我,指着这个房间,像是要将过去五年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宣泄出来。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感消失了。
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原来,压垮我们的,不是贫穷。
是她早就找好了下家。
我,不过是她跳上高枝前,急于摆脱的累赘。
“挺好的。”我说,甚至还笑了笑,“恭喜你。”
我的平静彻底激怒了她。
她大概是希望看到我痛苦、挽留、甚至跪地求饶的样子。
但我没有。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刻在耻辱柱上。
“林涛,你等着!你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会后悔的!”
她说完,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跟鞋踩在楼道里的声音,笃,笃,笃。
像一下下,敲在我的棺材板上。
门在我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楼道里的声音彻底消失。
我关上门,反锁。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昂贵的香水味。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一辆黑色的宝马旁边,站着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
他殷勤地为陈静打开车门,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陈静朝他笑了笑,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和讨好。
车子很快发动,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我慢慢地坐回我的电脑椅上。
后悔?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一行一行,构建着我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世界。
是啊。
我后悔了。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看清一个人。
我后悔,把五年的青春,喂了狗。
我拿起桌上的泡面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四分五裂。
就像我的心。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三件事。
代码。
代码。
还是代码。
我把那张双人床卖了,换成一张行军床,就放在电脑旁边。
困了就睡,醒了就写。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几乎都粘在椅子上。
肚子饿了,就抓起一包泡面,用开水冲开。
连调料包都懒得放。
那股咸味,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我需要保持饥饿。
身体的饥饿,和精神的饥饿。
只有饥饿,才能让我保持清醒,让我记住那种被抛弃、被踩在脚底的滋味。
陈静的那些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废物。”
“无可救药。”
“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这些话就会跳出来,像鞭子一样抽打我。
我告诉自己,林涛,你不能认。
你不能让她说中。
你不是废物。
你得活出个人样来。
不为别人,就为自己。
为了那点被践踏得稀碎的尊严。
我的APP,我给它取名叫“回声”。
我希望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回响。
这个想法,现在看来,矫情又可笑。
但在当时,它是我唯一的信仰。
我没日没夜地完善着“回声”的每一个细节。
算法,界面,用户体验。
我像一个偏执的工匠,打磨着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三个月后,APP的雏形终于出来了。
我把它放到了几个小众的应用市场。
没有宣传,没有推广。
就像往大海里扔了一颗石子。
我没指望能有什么水花。
我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后,我准备去找份工作,先活下去。
然而,奇迹发生了。
一周后,我的手机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
发件人自称是一家小型投资公司的项目经理。
他说,他无意中下载了“回声”,非常喜欢这个产品的理念和设计,希望能和我聊一聊。
我盯着那封邮件,看了足足十分钟。
我以为是骗子。
或者是哪个朋友跟我开的玩笑。
直到我按照邮件里的电话拨过去,听到对方那口标准的、带着精英范儿的普通话时,我才敢相信。
这是真的。
我的“回声”,被人听到了。
那一天,我走出门,去楼下的小饭馆,点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麻婆豆腐,还有两碗米饭。
我吃得很慢。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久违的人间烟火。
吃到一半,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滴在米饭里。
咸的。
跟泡面一个味。
我见到了那个项目经理。
他叫李哲,比我小几岁,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我当时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还是两年前买的,袖口都磨毛了。
我有点局促。
李哲却很热情。
他跟我聊了很多,从产品逻辑到市场前景,从用户心理到商业模式。
他懂我。
他说的很多话,都是我心里想过,却没能清晰表达出来的。
那感觉,就像遇到了知音。
聊到最后,他问我:“林先生,你对‘回声’的未来,有什么规划?”
我深吸一口气,把我憋了两年多的想法,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我说,我不希望它成为一个冰冷的社交工具。
我希望它能有温度。
我希望通过算法,精准地连接每一个相似的灵魂,让他们在虚拟世界里,获得真实的慰藉。
我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李哲却听得异常认真。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林先生,你的梦想,我们投了。”
五十万。
天使轮。
出让百分之十的股份。
当那笔钱打到我卡里的时候,我站在ATM机前,反复确认着那一串零。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拿着卡,回到那个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行军床和一张电脑桌。
陈静的香水味,早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泡面味。
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我用那笔钱,租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
然后,我招了两个人。
一个程序员,一个设计师。
我们三个人,组成了“回声”最初的团队。
我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
那段日子,很苦,但很快乐。
我们每天一起加班到深夜,一起吃外卖,一起为了一个功能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办公室的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功能的饮料和零食。
每个人都顶着黑眼圈,眼里却闪着光。
“回声”的用户,开始以一种超乎我想象的速度增长。
从几百,到几千,到几万。
口碑,在小众圈子里发酵。
很多人说,这是他们用过的,最“干净”、最“真诚”的社交软件。
半年后,我们迎来了A轮融资。
领投的,是国内一家顶级的风投机构。
五百万。
美金。
那天晚上,我们团队所有人,去了一家很贵的KTV。
我们喝了很多酒。
唱了很多声嘶力竭的歌。
最后,所有人都哭得像个傻子。
我也哭了。
我躲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任凭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脸。
我好像,终于活出了一点人样。
公司搬进了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
我们有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有了专业的法务和财务,有了上百名员工。
我也从那个破旧的出租屋,搬进了一套江景大平层。
我给自己买了一辆车。
不是宝马。
是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提车那天,我开着它,漫无目的地在城里兜圈。
我路过很多地方。
路过我们以前最爱去的那家麻辣烫小店。它已经拆了。
路过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电影院。它还在放着最新的大片。
最后,我鬼使神使地,把车开到了我曾经住过的那个老小区的楼下。
我停下车,摇下车窗,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口。
灯是黑的。
不知道现在住着什么样的人。
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当初一样,为了每个月的房租发愁,为了未来的生活争吵?
我坐了很久。
直到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抽完。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曾经以为,当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我会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我会想象着陈静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是多么的震惊和后悔。
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心里,却只剩下空虚。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毫无着力点。
我好像赢了。
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赢。
我打着方向盘,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视镜里,那栋破旧的居民楼,越来越小。
就像我那段已经死去的过去。
一年。
整整一年。
从我净身出户,到成为一家估值上亿的公司的CEO。
时间,过得真快。
快得像一场不真实的电影。
这一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陈静。
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我刻意地不去打听。
我怕听到她过得很好。
那样会刺痛我。
我也怕听到她过得不好。
那样……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或许,会有一丝卑劣的快感吧。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阴暗。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便渐行渐远的直线。
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
直到那天。
那天,我们公司和另一家互联网巨头,有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要谈。
对方的总部,就在我们隔壁的写字楼。
下午,我带着我的合伙人,也是我的新任CTO,老王,一起过去。
老王,就是当初最早发现“回声”价值的那家小投资公司的老板。
后来,他干脆辞职,带着资金和资源,全身心加入了我的团队。
他是个精明而可靠的伙伴。
我们走进对方公司那栋气派非凡的大楼。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氛。
穿着职业装的男女,步履匆匆,脸上带着精英式的冷漠和疏离。
一切都显得那么高级,那么不真实。
我们被前台引着,走向一间高层会议室。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两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
就在经过一个拐角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消毒水的味道。
很刺鼻。
夹杂在那高级的香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蓝色保洁制服的女人,正蹲在地上,费力地擦拭着一块刚刚被打翻的咖啡渍。
她背对着我,头发用一个最简单的发网束着,显得有些凌乱。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
每擦一下,似乎都要喘一口气。
我的脚步,鬼使神使地停了下来。
老王察觉到了,回头看我。
“林总,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
太熟悉了。
熟悉到,哪怕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呼吸,都停滞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不是应该穿着名牌,挎着爱马仕,坐在宝马车里笑吗?
她不是应该过着那种我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好日子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穿着廉价的保洁服,像个蝼蚁一样,趴在地上擦地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无数的念头,像炸开的烟花,在脑子里乱窜。
是认错人了吗?
一定是认错人了。
这个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
但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好像擦完了。
她撑着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拿起旁边的水桶。
然后,她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是她。
真的是她。
陈静。
她的脸上没有化妆,素面朝天。
皮肤蜡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曾经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傲气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她瘦了很多。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的,没有一点生气。
她也看到我了。
她先是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似乎是在辨认,眼前这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然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震惊。
不可思议。
还有……
一丝我看不懂的,极度复杂的情绪。
她手里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混着咖啡的污渍,溅得到处都是。
也溅湿了她的裤脚。
但她毫无察觉。
她只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总,你认识?”老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走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陈静。
他皱了皱眉,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不解。
我该怎么回答?
说,这是我的前妻?
那个嫌我穷,跟了有钱人,然后把我像垃圾一样扔掉的前妻?
现在,她成了这里的保洁。
而我,是来这里谈几千万合作的大老板。
多讽刺。
多戏剧。
这不就是我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幻想过的场景吗?
我应该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然后,用最轻蔑的语气,说一句:“哟,这不是陈小姐吗?怎么混成这样了?”
我应该享受她那张震惊、羞愧、无地自容的脸。
我应该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是……
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被泡在了一缸又酸又涩的苦水里。
难受。
铺天盖地的难受。
我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她那双因为长期泡水而变得粗糙红肿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她曾经为了给我省钱,跑遍整个菜市场,就为了一斤能便宜五毛钱的青菜。
想起她在我生病的时候,守在我床边,一夜没睡,用酒精一遍遍给我擦身体降温。
想起她在我最潦倒的时候,抱着我,说:“林涛,别怕,有我呢。”
那些记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我以为,我早就被仇恨和怨怼,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在此刻,它们却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将我那点可怜的、刚刚建立起来的骄傲和体面,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在看一个仇人。
我是在看一个,我曾经用尽全力爱过的女人。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骄傲的,爱美的,甚至有点虚荣的陈静,去哪了?
那个所谓的王总呢?
那辆宝马车呢?
那个许诺给她的富足生活呢?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子里盘旋。
“林……林涛?”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干涩,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回过神来。
我不能再站在这里了。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走廊。
我们的对峙,已经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我不能让她,在这里,被这么多人围观。
像在观赏一个动物园里的失败者。
“老王。”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先进去,跟张总他们打个招呼。我遇到一个……老乡,说几句话就来。”
老乡。
我能想到的,最不远不近,最不痛不痒的词。
老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脸失魂落魄的陈静,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是个聪明人。
他什么都没问。
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不急,你处理。”
说完,他便转身朝会议室走去。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陈静。
还有一地狼藉。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我看着她,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她的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那件蓝色的保洁制服,穿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宽大,那么不合身。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我……”她嗫嚅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在这里上班。”
“上班?”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字无比刺耳,“做保洁?”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刺伤的屈辱。
但那丝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她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做保洁。很意外吗?”
“那个王总呢?”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有什么资格问这个?
我是在关心她吗?
不,我只是想满足我那点阴暗的好奇心。
我想知道,她当初的选择,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
提到那个“王总”,陈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别提他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他是个骗子。”
骗子?
我愣住了。
“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大老板。”陈静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欠了一屁股的债,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骗我的钱。”
“你那点积蓄?”我脱口而出。
我们离婚的时候,我几乎是净身出户,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都给了她。
也就几万块钱。
“不止。”陈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笑,“我爸妈给我的嫁妆,还有……我还刷了信用卡,借了网贷……”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把钱都拿走了,人也消失了。留给我的,是几十万的债务。”
“我不敢回家,我没脸见我爸妈。我只能出来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能挣一点是一点。”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
无声无息。
我看着她哭,心里五味杂陈。
我应该高兴的。
这不就是现世报吗?
她为了钱背叛我,最后却被钱骗得一无所有。
多么公平。
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像压了一块巨石。
我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她。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她擦着眼泪,动作很狼狈。
“所以,你就来这里做保洁?”我问。
“这里……工资高一点。”她小声说,“包吃住。能省下不少。”
我沉默了。
这个她曾经向往的,金碧辉煌的地方。
她终于进来了。
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命运,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混蛋。
“你呢?”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谈点事。”我含糊地说。
我不想告诉她,我是谁。
我不想让她知道,“回声”是我的公司。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今天,是作为甲方爸爸,来这里谈判的。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在向她炫耀。
或者,可怜她。
那对她来说,可能是比贫穷更残忍的羞辱。
“哦。”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她大概以为,我也只是在这里上班的一个普通职员。
穿着一身好点的西装而已。
毕竟,一年前,我还是那个连房租都快交不起的穷光蛋。
一年时间,能有多大的变化?
她不敢想,也想不到。
“那你……过得好吗?”她问。
这个问题,让我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吗?
从物质上来说,我过得前所未有的好。
我住在最好的房子里,开着最快的车,我的公司,是资本追逐的宠儿。
我拥有了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
但,我真的好吗?
我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睁开眼就是无数的会议和报表。
我身边围着很多人,但没有一个,可以让我说句心里话。
我赚了很多钱。
但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比如,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去恨,去感受生活的能力。
我看着眼前的陈静。
她那么狼狈,那么落魄。
但她刚刚流下的眼泪,是真实的。
她刚刚声音里的恨意,是真实的。
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我,好像快要变成一串代码,一个符号,一个写在财富榜上的名字了。
“还行。”我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那就好。”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这么有本事,肯定不会差的。”
有本事?
一年前,她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没本事的废物。
真是讽刺。
“我……我得去干活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水桶,“一会儿管事的要来骂人了。”
她弯下腰,准备去捡那个水桶。
“别动。”我说。
她愣住了。
我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抹布,然后蹲下身,开始擦拭地上的污渍。
“你……你干什么!”陈静惊呆了,她想来抢我手里的抹布。
“我来吧。”我说,没有抬头,“你站着别动。”
我的西装,是定制的。
很贵。
现在,我的膝盖,就跪在这冰冷肮脏的大理石上。
裤子上,沾满了咖啡和消毒水的混合液体。
黏糊糊的。
很难闻。
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默默地擦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是出于一丝怜悯。
可能,是出于对过去的一点怀念。
也可能,我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自己。
林涛,你还是个人。
你还没变成一个冷冰冰的怪物。
陈静就站在我旁边,手足无措。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感动?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猜。
我很快把地擦干净了。
我站起身,把抹布拧干,放回水桶里。
然后,我把水桶提起来,递给她。
“好了。”我说。
她呆呆地接过水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得走了。”我说,“还有事。”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种重逢,太压抑,太沉重。
我只想逃离。
“林涛!”她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很轻,很轻。
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心上。
“还有……”
“谢谢你。”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脚步,有些踉跄。
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朝我看来。
老王给了我一个询问的眼神。
对方公司的张总,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站起来跟我握手。
“林总,久仰大名啊!真是年轻有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张总客气了。”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的裤子。
膝盖那里,湿了一大片,还沾着点褐色的污渍。
很显眼。
张总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
“哎呀,林总,你这是……”
“没事。”我打断他,若无其事地在椅子上坐下,“刚才在楼下,不小心撞倒了一杯咖啡。小事。”
我撒了个谎。
面不改色。
我发现,自从有钱以后,我撒谎的本事,也越来越高明了。
会议开始了。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
关于流量,关于变现,关于市场份额。
这些,都是我现在最熟悉的东西。
但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陈静那张蜡黄的脸,和她那双空洞的眼睛。
她是怎么从一个光鲜亮丽的、被许诺了美好未来的女人,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那几十万的债务,她要擦多少块地板,才能还清?
她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无法想象。
那个曾经连瓶盖都拧不开的女人,现在,却要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风雨。
我的心,又开始泛起那种又酸又涩的疼。
“林总?林总?”
老王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
发现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着我。
张总正一脸期待地问:“林总,关于我们提出的这个合作方案,您觉得怎么样?”
我该怎么回答?
我根本就没听。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抱歉,各位。”我说,“我今天状态不太好。这个方案,我需要回去再仔细研究一下。明天,我会给你们答复。”
说完,我不等他们反应,就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王赶紧跟了出来。
“林涛,你怎么了?”他追上我,一脸担忧,“你今天很不对劲。”
“我没事。”我按了按电梯。
“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老-王一针见血。
我没有否认。
电梯来了。
我走了进去。
老王也跟了进来。
电梯门缓缓关上。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是我的前妻。”我说。
老王沉默了。
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到公司,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我让助理,去帮我查一下,那家互联网巨头的保洁服务,是外包给哪家公司的。
很快,助理把资料发给了我。
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家政公司。
我拨通了那家公司老板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没有自报家门。
我只是说,我有一个朋友,叫陈静,在他们公司做保洁,被派到XX大厦工作。
我说,她家里出了点急事,需要立刻辞职回家。
但是她身上背着债务,可能没法立刻结清。
我问,她总共欠了多少钱,包括网贷和信用卡。
对方一开始很警惕。
在我再三保证,我会替她还清所有钱,并且还会额外支付一笔补偿金后,他才松了口。
他告诉我一个数字。
四十七万。
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让他把账号发给我。
然后,我挂了电话,立刻把五十万转了过去。
多出来的三万,算是给她的补偿。
我让他立刻去办理解约手续,告诉陈静,她的债务已经被人还清了,她自由了。
但,不要告诉她,是我。
就说,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朋友”。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或许,这是一种更残忍的施舍。
会再次伤害到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无法忍受,一想到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在我隔壁的大楼里,卑微地擦着地板,为了生存苦苦挣扎。
而我,却坐在这里,谈着上亿的生意。
我做不到。
就当是……
为了我们那死去的五年,买一份心安吧。
第二天,我给了张总答复。
我同意了他们的合作方案。
并且,还主动让出了比预期更多的利益。
老王很不解。
他说,林涛,我们没必要这么做。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我看着他,笑了笑。
“老王,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他没懂。
但我懂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陈静。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偶尔会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开始新的生活?
但我没有再去打听。
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互不打扰。
我的公司,在那次合作之后,发展得越来越好。
我们很快进行了B轮、C轮融资。
“回声”成了现象级的APP,用户突破了一个亿。
我的身家,也水涨船高。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林总”、“新贵”、“青年才俊”。
我上了很多杂志封面,参加了很多高端的论坛和晚宴。
我身边,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女人。
漂亮的,聪明的,有野心的。
她们看着我的眼神,都闪着光。
那种光,我很熟悉。
就像当初,陈静看着那个“王总”的眼神。
我礼貌地跟她们周旋,但从不靠近。
我好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站在我那空旷的江景大平层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
拥有了全世界。
却唯独,没有一个家。
我会想起那个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
想起那张吱呀作响的电脑椅。
想起陈静一边抱怨我,一边给我端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
那碗面,没有放很多调料。
但,很香。
两年后。
我的公司,准备在纳斯达克上市。
作为创始人,我需要飞去美国,参加敲钟仪式。
出发前,我回了一趟老家。
我的父母,还住在那个小县城里。
他们为我感到骄傲。
逢人就说,我儿子,现在是大老板了。
我给他们买了一套大房子,但他们还是习惯住在老屋里。
他们说,这里有邻居,热闹。
在家待了两天,我要走了。
临走前,我妈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
“涛啊。”她最后还是开了口,“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妈,什么事,你说。”
“前段时间,我碰到陈静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她回来了?”
“嗯。”我妈点了点头,“她回来有小半年了。”
“她……怎么样?”我问,声音有点干。
“看着……还行吧。”我妈说,“瘦了点,也憔悴了点。听说,是在县里的一个花店打工。”
花店?
我有点意外。
“她没再嫁人?”
“没有。”我妈摇了摇头,“我听你刘婶说,她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后来才出来找了个活干。人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沉默了。
“涛啊。”我妈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恨她吗?”
我恨她吗?
我曾经,是恨的。
恨到,希望她万劫不复。
但现在呢?
我不知道。
那种恨,好像早就被时间冲淡了。
剩下的,只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惋惜,有感慨,还有一丝……心疼。
“不恨了。”我说。
是真的。
不恨了。
我妈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都过去了。”她拍了拍我的手,“你也该找个好姑娘,成个家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从老家回来,第二天,我就要飞美国了。
去机场的路上,我让司机绕了一下路。
我让他,开到县里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想看一眼。
车子,缓缓地驶过那条街。
我摇下车窗,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
然后,我看到了。
在街角,有一家小小的花店。
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叫“静待花开”。
门口,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
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裙子的女人,正拿着水壶,安静地给那些花浇水。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是陈静。
她好像,胖回来了一点。
脸上,没有了那种蜡黄和疲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和淡然。
她浇完水,直起身,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那个微笑,很美。
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宁静的美。
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她没有看到我。
我也没有下车去打扰她。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和她的那些花。
我突然明白了。
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回声”。
不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财富和地位。
而是眼前这些,真实的,有生命的,需要她用心去浇灌和守护的美好。
而我呢?
我的“回声”,又在哪里?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司机提醒我,再不走,就要误机了。
我摇上车窗。
“走吧。”我说。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那家小小的花店,和那个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
最终,消失不见。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没有恨,也没有爱了。
只剩下,祝福。
祝她,此后的人生,静待花开。
也祝我,能早日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片宁静。
来源:风过星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