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嗯,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陈阳把煎蛋推到我面前,“多吃点,今天还得上班呢。”
奶奶是头七那天晚上来的。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脸。
那力道很轻,带着一股熟悉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睁不开。
“然然,我的然然。”
是奶奶的声音。
干瘪,沙哑,像秋天被风吹得哗哗响的苞米叶子。
我心里一酸,眼泪就隔着眼皮往外冒。
“奶奶。”
我在梦里喊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奶奶给你留了东西。”
她还在拍我的脸,一下,又一下。
“就在院里那棵桂花树下头,我埋了个箱子。”
“啥箱子?”我迷迷糊糊地问。
“一箱金子。”
她说得笃定,不容置疑。
“给你当嫁妆的,那时候没来得及。你自己去挖,别便宜了别人。”
金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敲了一记闷棍。
那点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猛地睁开眼。
天花板。白色的。
陈阳睡在旁边,呼吸均匀,还带着轻微的鼾声。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
哪里有奶奶。
哪里有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就是一个梦。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湿了一大片。
奶奶走了,就在一周前。
走得很急,脑溢血,从发病到咽气,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床。
陈阳正在厨房煎鸡蛋,油“滋啦滋啦”地响。
“你昨晚做贼去了?”他端着盘子出来,看我一眼,皱起了眉。
我没说话,拿起一片吐司,机械地往嘴里塞。
“我梦见我奶奶了。”我嚼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说。
“嗯,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陈阳把煎蛋推到我面前,“多吃点,今天还得上班呢。”
我看着盘子里那个边缘焦黄、溏心晃荡的鸡蛋,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说,她给我埋了一箱金子。”
陈阳正喝着牛奶,听到这话,“噗”的一声差点喷出来。
他呛得满脸通红,咳了半天。
“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像看一个外星人。
“我奶奶,托梦给我,说在老家院子的桂花树下,埋了一箱金子。”我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陈阳放下牛奶杯,一脸“你是不是发烧了”的表情,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不烧啊。”他自言自语。
然后他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林然,我知道你难过。奶奶刚走,你心里不好受,胡思乱想也正常。”
“可这个梦太真实了。”我急了。
“梦都是真实的,不然怎么叫身临其境呢?”陈阳开始给我上哲学课,“你就是太累了,压力太大。要不今天请个假,在家好好歇歇?”
“我没疯!”我提高了音量。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餐厅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陈阳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蛋味和尴尬。
最后,他妥协了。
“行,行,行。你说有就有。”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那……你打算怎么办?买张票,扛着锄头回老家挖宝去?”
他的语气里带着七分调侃三分无奈。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是啊,怎么办?
跟老板请假,说我奶奶托梦给我一箱金子,我要回家去挖?
老板不把我当精神病送进医院才怪。
这件事就在我和陈阳之间,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略带诡异的秘密。
我没再提,他也装作忘了。
可我忘不了。
那个梦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疯狂地发芽。
上班的时候,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眼前晃动的全是奶奶那张布满褶子的脸。
开会的时候,老板在上面慷慨陈词,我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奶奶那句“一箱金子”。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老家那个小院。
院子不大,水泥地,角落里种着一棵桂花树。
那是我爷爷在我出生的那年种下的。
我小时候,每年秋天,奶奶都会把打下来的桂花晒干,做成桂花糖、桂花糕,还有香喷喷的桂花茶。
那棵树下,是我童年全部的乐园。
我会不会,真的像个傻子一样,信了一个梦?
可那不是普通的梦。
那是奶奶。
是那个把我从小带大,有好吃的第一个塞给我,受了欺负第一个护着我的奶奶。
她从来没骗过我。
一个星期后,我彻底扛不住了。
我瘦了五斤,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陈阳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调侃,变成了担忧。
“然然,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摇头。
“陈阳,”我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吧。”
“就当是……回去看看。”
“就当是,陪我疯一次。”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地教育我。
但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好。”
他说。
“我陪你回去。”
“不过说好了,就这个周末。挖不出来,你得答应我,把这事彻底忘了,好好过日子。”
我用力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周六一大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老家在邻市的郊区,开车要三个多小时。
奶奶走了以后,老房子就空了下来。我爸妈早就住在城里,一年也难得回去一次。
车开出市区,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绿色的田野取代。
我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潮湿空气涌了进来。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那个梦是真的,害怕它只是一个梦。
如果挖出来什么都没有,我该怎么面对陈阳那张“我早就说过”的脸?
又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份近乎偏执的愚蠢?
车在一条窄窄的村道上停下。
前面就是奶奶家那熟悉的灰色二层小楼。
只是现在,它看起来那么安静,甚至有些萧瑟。
门上还贴着白色的挽联,被风雨打得有些褪色破损。
陈阳从后备箱拿出我们准备好的工具。
一把崭新的工兵铲,还是他特意网购的,说是“多功能,折叠便携”。
我看着那把亮闪闪的铲子,突然觉得有点滑稽。
我们俩,两个标准的城市白领,现在要拿着这玩意儿,在一个乡下院子里,根据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去挖所谓的“金子”。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吱呀”一声,像是老人的一声叹息。
院子里的景象,和我记忆中差不多。
只是水泥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里长出了几丛杂草。
那棵桂花树,依旧立在院子的西南角,枝叶繁茂,只是还没到开花的季节。
我径直走到树下。
就是这里。
梦里,奶奶就是指着这片地方。
我蹲下身,用手扒拉了一下地面。
是坚实的泥土,上面还覆盖着一些陈年的落叶。
“就这儿?”陈阳走过来,用脚踢了踢地面。
“嗯。”
“看起来……不像埋过东西的样子啊。”他嘟囔着。
“埋了几十年了,当然看不出来。”我不服气地反驳。
“行吧。”陈阳把工兵铲递给我,“你打算从哪儿下手?”
我环顾了一下树根周围。
“就……就从这儿吧。”我随便指了个地方。
说实话,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奶奶只说了在树下,可没说具体哪个位置。这树根盘根错节的,范围可不小。
陈阳没说什么,把袖子一卷,接过铲子。
“我来吧,你歇着。”
他看起来还是不怎么相信,但行动上却很配合。
这大概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一边吐槽你,一边舍不得你受累。
第一铲下去,挖开了表面的浮土。
第二铲,第三铲……
陈阳到底是男人,力气大。没一会儿,就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小坑。
泥土被翻起来,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腥气。
我蹲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越来越深的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
铲子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物。
我和陈阳同时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眼睛里,都闪着一丝不敢相信的光。
“有东西?”我声音都发颤了。
“好像是。”陈阳也严肃起来,他扔掉铲子,趴在地上,用手去刨。
我也赶紧过去帮忙。
我们俩像两只刨土的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很快,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不是箱子。
是一块红砖。
……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那块砖,又看看陈阳。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想笑,又得憋着。
“咳。”他清了清嗓子,“失误,失误。这盖房子的时候,剩下几块砖埋土里也正常。”
我没说话,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羞耻感涌了上来。
我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要不……算了吧?”陈阳试探着问,“天挺热的,别中暑了。”
“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接着挖!”
我抢过他手里的铲子,换了个地方,开始疯狂地挖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
我只想证明,我不是个傻子,奶奶没有骗我。
陈阳看着我,没再劝。
他只是默默地拿了瓶水,拧开盖子,递到我嘴边。
“慢点,不急。”
那天下午,我们把桂花树下,能挖的地方,几乎都翻了一遍。
一个坑,两个坑,三个坑……
院子里一片狼藉,像是被野猪拱过一样。
除了挖出几块砖头,一个碎掉的玻璃瓶,还有一条早就生锈的铁丝,我们一无所获。
太阳渐渐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终于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和泥土混在一起,一道一道的。
手心火辣辣地疼,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完了。
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个梦。
一个荒唐的,可笑的梦。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不是为金子哭。
我是为我的那份执念,那份可笑的坚持。
更是为了那份再次被确认的、失去奶奶的巨大的空洞感。
陈阳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好了,好了,不挖了。”他的声音很温柔,“我们回家。”
“是我太傻了,对不对?”我闷声说。
“不傻。”他拍着我的背,“一点都不傻。你想奶奶了,我也想。回来看看,挺好的。”
就在这时,邻居王阿姨家的门开了。
她端着个碗,探头探脑地朝我们院子里看。
“哎哟,然然,陈阳,你们回来啦?”
王阿姨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
她看到院子里这副景象,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干啥呢?院子里招白蚁了?”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阳倒是反应快,立马站起来,笑着说:“王阿姨,没事儿,我们看这树长得不好,想给它松松土。”
“松土?”王阿姨一脸不信地走过来,“松土用得着挖这么大坑?跟要掘地三尺似的。”
她走到我们挖的最后一个坑边上,伸头看了看。
“哎,你们挖这儿干嘛?”她突然一拍大腿,“这地方不能挖啊!”
我跟陈阳都愣了。
“怎么了?”
“这树底下,以前是连着你家老灶的烟囱根儿啊!”王阿姨指着那个坑,“后来你爸妈嫌烧柴火麻烦,改成煤气灶,就把灶台拆了,这烟囱根就埋在下面了。你们再挖,当心把地基给挖松了!”
烟囱根?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被我遗忘的画面,猛地闪了回来。
小时候,奶奶家的厨房还是那种老式的土灶。
灶台很大,连着一个粗粗的烟囱,烟囱的出口就在屋外的墙上,离桂花树不远。
奶奶总是一边烧火,一边给我讲故事。
她说,灶王爷就住在这里面,我们说什么话,他都听得见。
后来爸妈装修房子,把土灶拆了,换成了亮晶晶的瓷砖和煤气灶。
我好像是哭了一场,觉得我的灶王爷没地方住了。
“烟囱根……”我喃喃自语。
奶奶的梦,会不会另有玄机?
她说的“桂花树下”,会不会不是指树根底下,而是指……和树有关的,别的地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那面连着厨房的外墙。
墙上,因为常年被烟火熏燎,有一块明显的、比周围颜色更深的印记。
那正是当年烟囱口的位置。
它就在桂花树的枝叶掩映之下。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陈阳。”我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抖,“墙。”
“墙?”他没明白。
“挖墙!”
陈阳的表情,比刚才看到红砖时还要精彩。
“林然,你冷静点。我们是来松土的,不是来拆房的。”
“你信我一次,就最后一次!”我几乎是在恳求他,“王阿姨不是说了吗,这里以前是烟囱。烟囱是空的!”
“奶奶会不会是把东西藏在烟囱里了?”
陈阳看着我,又看看那面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就算藏在里面,那也早就被封死了。我们怎么拿?”
“砸开!”
我说得斩钉截铁。
王阿姨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然然,你可别乱来啊。这房子虽然老,可还是好好的。你这一锤子下去,墙要是塌了可怎么办?”
“王阿姨,没事的,我就轻轻敲一下,看看是不是空的。”
我说着,就从院子角落里捡起半块砖头。
陈阳想拦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走到那片烟熏火燎的墙壁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拿着砖头,凭着记忆中烟囱口的大概位置,用力敲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
是实心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陈阳松了口气,走过来想拉我。
“我就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又举起了砖头,往旁边挪了大概十厘米,再次敲了下去。
“叩叩!”
这次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是空的!
里面是空的!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听见没!是空的!”
陈阳也听见了,他脸上的怀疑,瞬间变成了震惊。
他抢过我手里的砖头,对着那个位置,又敲了两下。
“叩叩,叩叩。”
千真万确。
“真……真是空的?”他喃喃道。
“快!找个锤子!”我催促他。
王阿姨也反应过来了,转身就往自家跑。
“等着,阿姨家有锤子和凿子!”
很快,王阿姨拿着工具回来了。
陈阳接过锤子和凿子,对着那个发出空响的地方,摆好了架势。
“我可真砸了?”他最后确认了一遍。
我用力点头。
“砸!”
“哐!哐!哐!”
陈阳卯足了劲。
墙上的水泥块和石灰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他又对准砖缝,用凿子一点点地凿。
这是一个细致活,比刚才挖土累多了。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打湿了睫毛。
我站在一边,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随着“咔”的一声,一块砖松动了。
陈阳小心翼翼地把砖头抽了出来。
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拿手机打开手电筒,往里照了照。
“有东西!”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什么?”
“看不清,被布包着。我……我够不着。”
洞口太小了,他的胳膊伸不进去。
“我来!”
我比他瘦,胳膊细。
我把袖子撸到最高,把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将胳膊奋力往洞里伸。
指尖,触到了一个粗糙的、包裹着什么东西的布料。
很硬。
我用手指勾住,一点一点地往外拖。
那东西还挺沉。
终于,在我和陈阳的合力下,那个被灰尘和时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被我们从墙洞里拖了出来。
它外面裹着好几层油布,已经变得又硬又脆。
最外面还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我看着这个包裹,突然不敢打开了。
“打开看看啊。”陈阳催促道。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那根早就已经和油布黏在一起的麻绳。
绳子很脆,一用力就断了。
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揭开油布。
里面,露出了一个木箱子的边角。
是一个上了年头的、颜色暗沉的木箱。
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就是它!
奶奶梦里说的那个箱子!
“金子……”我喃喃道。
陈阳也咽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圆。
王阿姨更是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到箱子上来。
“锁住了,怎么办?”
“砸开!”陈阳这次比我还果断,拿起锤子就要动手。
“别!”我拦住了他。
我不想这么粗暴地对待奶奶留下的东西。
我仔细看了看那把小铜锁。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我从脖子上取下一把一直挂着的钥匙。
这把钥匙很小,样式很旧,是我小时候在奶奶的首饰盒里翻出来的。
奶奶说,这是她年轻时候锁日记本的钥匙,后来本子丢了,钥匙就留了下来。
我觉得好看,就串了根红绳,一直挂在脖子上,当个护身符。
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会不会……
我颤抖着手,把那把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大小,正合适。
我轻轻一拧。
“咔哒。”
一声轻微的,却如同天籁般的声响。
锁,开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原来,奶奶早就把钥匙交给了我。
我吸了吸鼻子,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缓缓地打开了箱盖。
那一瞬间,我们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象中金光灿灿的景象。
箱子里,没有金条,没有金元宝,什么金子都没有。
满满一箱子,装的竟然是——钱。
一沓一沓的,全是旧版的,印着两个女拖拉机手头像的,一元纸币。
纸币很旧,边缘都起了毛。
每一沓都用橡皮筋捆着,码得整整齐齐,几乎塞满了整个箱子。
我傻眼了。
陈阳傻眼了。
王阿姨也傻眼了。
“这……这是啥啊?”王阿姨最先反应过来,“怎么全是……一块钱的?”
我伸手,拿起一沓钱。
橡皮筋早就老化了,一碰就断了。
纸币散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随手拿起一张,纸币软软的,上面似乎还留着奶奶指尖的温度。
这算什么?
奶奶说的金子,就是这一箱子一块钱?
我脑子一片混乱。
是奶奶记错了?还是她在跟我开玩笑?
可她从来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这得有多少钱啊?”陈阳蹲下来,拿起一沓,数了数。
“这一沓是一百块。”
他又看了看箱子。
“这一层大概有二十沓,就是两千块。这箱子……我估计得有五六层。”
五六层……
那就是一万多块钱?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万多块钱,确实是一笔巨款。
被称为“万元户”,是富有的象征。
可放在今天……
我和陈阳一个月的房贷都不止这个数。
巨大的失落感,比刚才挖不出东西时还要强烈。
原来,我折腾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大劲,换来的,就是一万多块钱的旧版纸币。
甚至都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在银行兑换。
“哎。”王阿姨叹了口气,“你奶奶也是……这钱放银行存个死期,也比现在多啊。”
是啊。
我苦笑了一下。
奶奶不识字,一辈子没去过银行。
她只相信把钱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然然,你看,底下还有东西。”陈阳突然说。
我探头过去。
在箱子底部的角落里,那些纸币下面,还放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和一封信。
信封已经黄得厉害,上面没有字。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手帕包,打开。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样式简单的银手镯。
手镯已经氧化发黑,但能看出做工很细致,上面刻着细小的花纹。
这个手镯我认得。
奶奶在世时,一直戴在手上。
她说,这是爷爷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后来她年纪大了,手腕变粗,戴不进去了,就收了起来。
我没想到,她把这个也放进了箱子里。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封信。
信纸很薄,是那种最老式的、带横格的信纸。
信上的字,不是奶奶写的。
奶奶不识字。
字迹很清秀,是圆珠笔写的,但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了。
我展开信纸。
“给我的乖孙女,然然:”
是妈妈的字迹。
信,是妈妈代笔写的。
“然然,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奶奶肯定已经不在了。你别哭,人老了,总有这一天。”
“奶奶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没给你留下什么金山银山。这箱子里的钱,是奶奶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从你出生的那天起,奶奶就开始攒了。那时候卖一篮子菜,才挣几毛钱。后来帮你爸妈带你,他们给的生活费,我舍不得花,也都存了下来。一天存一块,有时候手头宽裕点,就存两块。”
“奶奶不识字,也不会去银行,就觉得这红彤彤的一块钱,最好看,最实在。想着给你攒个‘万元户’的嫁妆,让你嫁人的时候,腰杆能挺得直一点。”
“后来你长大了,嫁人了,过得也挺好。奶奶这钱,就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手。觉得太少了,拿不出手,怕你和你对象笑话我这个老婆子。”
“可这钱,放在我手里,我心里踏实。总觉得,万一哪天你需要了,奶奶还能帮衬你一把。”
“箱子里那个银镯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念想。奶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就算是我和你爷爷,一起给你的。希望你和陈阳,能像我和你爷爷一样,好好的,过一辈子。”
“奶奶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总是做梦,梦见年轻的时候。我怕我哪天走了,这事儿就忘了交代。所以让你妈,提前帮我写下来。”
“至于为什么跟你说是‘金子’……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听奶奶讲金子的故事吗?奶奶就想啊,等我走了,就托个梦告诉你。让你来找,给你个念想。”
“这些钱,在奶奶心里,就是金子。是奶奶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的然然,要好好的。”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用红印泥按下的、已经有些模糊的指印。
是奶奶的指印。
信不长。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全是眼泪。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个装满了旧钱的箱子,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陈阳默默地把我揽进怀里,他的眼圈也红了。
王阿姨站在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
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不是一箱金子。
这比金子,贵重千倍,万倍。
这里面,是一个老人,用三十年的光阴,用无数个日日夜夜,用她粗糙的双手,为她的孙女,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她甚至怕这份爱太过“寒酸”,拿不出手。
只能用一个善意的、带着童话色彩的谎言,把它包裹起来。
等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再用一个梦,作为最后的钥匙,指引我来开启。
我哭了好久,直到嗓子都哑了。
陈阳一直陪着我,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很紧。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院子里没有开灯,只有邻居家透出的微光,和天边一弯浅浅的月牙。
桂花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像一个温柔的拥抱。
“我们……把墙补上吧。”我终于止住了哭声,沙哑着说。
“好。”
陈阳找来水泥和沙,和了些泥,我们一起,把那个洞口重新砌好,又把表面抹平。
虽然手艺很糙,但总算恢复了原样。
院子里的那些坑,我们也一个个填平了。
做完这一切,我们俩都累得不行,直接坐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
谁也没说话。
我把那个银手镯,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
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却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陈-阳轻声问。
我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我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银行问问,看能不能换成新钱?”
我摇了摇头。
“不换了。”
“就让它们这样吧。”
“这是奶奶留给我的‘金子’,一张都不能少。”
陈阳看着我,笑了。
“好,听你的。”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们就告诉他,他的太奶奶,给他留了一箱子真正的‘金子’。”
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我笑了。
“嗯。”
我们没有在老家过夜。
收拾好东西,把那箱“金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后备箱,我们就连夜开车回了城。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睡。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夜景。
脑子里,全是奶奶的样子。
她给我梳小辫的样子,她给我做桂花糕的样子,她拿着蒲扇给我扇风的样子……
一幕一幕,那么清晰。
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
我把那个木箱子,放在了我们的床头柜上。
没有再锁起来。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安稳。
我没有再梦见奶奶。
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就在那个箱子里,在那个手镯里,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的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和陈阳依旧每天上班,下班,还房贷。
为工作上的事烦心,为生活里的琐事争吵。
但我们好像,再也没有真正地红过脸。
每次我快要发火的时候,陈阳就会指指床头的那个木箱子。
我就会瞬间平静下来。
是啊。
还有什么,比“好好的,过一辈子”,更重要呢?
那箱钱,我们最终没有动。
它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传家宝”。
有一次,我妈来我们家,看到了那个箱子。
我把整个故事讲给了她听。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你奶奶啊,就是这么个老太太。一辈子,心里想的,嘴上说的,总是不一样。”
“她嘴上嫌你爸没本事,可每次你爸回家,她都提前炖好了汤。”
“她嘴上说我乱花钱,可我买给她的新衣服,她都叠得整整齐齐,只有过年才舍得穿一次。”
“她就是这样,把所有的好,都藏在那些抱怨和唠叨后面了。”
我点点头。
是啊,她就是这样。
一个嘴硬心软,爱得深沉,却又笨拙得不知如何表达的老太太。
两年后,我怀孕了。
是个女儿。
在她出生前,我和陈阳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把那一万多块钱,以奶奶的名义,捐给了一个帮助贫困地区女童上学的基金会。
捐款证书寄来的那天,我们把它和那封信,那个银手镯,一起放进了那个空了的木箱子里。
我们觉得,这可能是奶奶最希望看到的,这笔“金子”的用处。
让她的爱,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女儿出生后,我们给她取名叫“思莞”。
莞,是莞尔一笑的莞。
我希望她一辈子,都能笑得开心,活得坦荡。
等她再大一点,我会把这个箱子交给她。
我会告诉她,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很爱很爱我们的太奶奶。
她不会说好听的话,也没留下什么金山银山。
但她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为我们留下了一箱子,全世界最最珍贵的“金子”。
来源:榆荚间徜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