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哎,你别不信啊。”胖子变得严肃起来,“你想想,陈雪为啥不约班上那些体育生?那些人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为啥不约学习委员?人家次次考试第一。她偏偏约你,说明什么?”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像一盘被遗忘了很久的磁带,转得慵懒,还带着点“咝咝”的杂音。
太阳把柏油路烤得发软,踩上去,鞋底会粘起一层黑乎乎的玩意儿。
空气里混着街角国营冷饮店里奶油冰棍的甜味儿,还有公共厕所飘出来的,一股氨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我叫李卫,十八岁,刚考完人生中第一次大考。
前途,这个词,就像挂在天边那轮半死不活的太阳,明晃晃的,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钳工,一辈子跟铁疙瘩打交道,手上的茧子比我脸上的青春痘都多。
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别像我,一辈子当工人。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家里就我和我爸,两根光棍,一盘炒豆芽能吃三天。
那天下午,我刚从我发小胖子家出来。
我俩窝在他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看了一下午的《射雕英雄传》。
黄日华的郭靖憨得可爱,翁美玲的黄蓉俏得让人心里发痒。
胖子叼着根冰棍,口齿不清地说:“卫子,你说咱们啥时候也能碰上个黄蓉那样的姑娘?”
我踹了他一脚:“就你?先减减肥吧,你顶多算个周伯通。”
胖子也不生气,嘿嘿傻笑。
从他家那栋筒子楼出来,热浪“哗”地一下就把我给包围了。
我耷拉着脑袋,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家走,心里盘算的,是晚上怎么跟我爸开口要五块钱。
我想去租一盘《喋血双雄》的录像带。
周润发穿着风衣,叼着牙签,双枪齐发的样子,是我对我爸嘴里“有出息”的全部想象。
就在我拐进我们家那条旧巷子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我。
“李卫。”
那声音,清清脆脆的,像风铃。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是陈雪。
我们班的班花,不,应该说是我们整个年级的女神。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缀着淡蓝色的小碎花。
不像我们这些在灰扑扑的城市里长大的野孩子,她干净得,就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人。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同学,这道题怎么做?”
“哦,这样。”
“谢谢。”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交集。
她怎么会叫我?
我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颊火烧火燎的。
“有事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蠢得要命。
陈雪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星。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还有我们俩之间,那几乎能听见的心跳声。
至少,我能听见我自己的。
“砰、砰、砰”,像我爸在厂里砸铁。
她往前走了两步,离我近了些。
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了过来,是那种很便宜的柠檬味,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显得特别高级。
她从背后拿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一个折成小方块的纸条。
“给你。”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
指尖碰到她指尖的一瞬间,像被电了一下。
我赶紧缩回手,把那张小纸条攥在手心,汗津津的。
“晚上七点,黑豹录像厅门口见。”
她说完,不等我反应,转身就跑了。
白色的连衣裙在暮色里,像一只受惊的蝴蝶。
我一个人站在巷子口,傻了足足有五分钟。
手里那张小纸条,被我的手汗浸得有点软了。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她的笔迹,娟秀又带着点力道。
“今天,我让你当一回男主角。”
男主角?
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T恤,裤子上还沾着中午吃饭时不小心滴上的油点子,一双回力鞋的鞋边已经开胶了。
就我这德行,当男主角?
给谁当?给周润发当替身吗?还是给郭靖当武替?
我捏着那张纸条,一路狂奔回家。
我爸还没下班,屋子里空荡荡的。
我冲进自己的小屋,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脏还在狂跳。
我把那张纸条放在桌上,用书本压平,像是对待什么圣旨。
黑豹录像厅。
那地方我知道。
在我们这片儿,算是“堕落”的代名词。
逃课的学生,待业的青年,厂里那些不安分的小子,都爱往那儿钻。
里面分大厅和包间。
大厅里几十号人挤在一起,抽着烟,嗑着瓜子,看一部枪战片或者武打片。
包间,那就更神秘了。
据说,是给那些处对象的小年轻准备的。
门一关,拉上帘子,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陈雪约我去那种地方?
还要让我当男主角?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脸烫得能煎鸡蛋。
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得找胖子。
我从抽屉底下摸出我攒了半年的“私房钱”,一共是十二块七毛。
这是我准备买一台“随身听”的启动资金。
我数出十块钱,塞进口袋,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干一番大事业。
剩下的两块七毛,我犹豫了一下,也揣上了。
万一呢?
万一不够呢?
胖子家离我家不远,我跑到他家楼下,冲着他家窗户喊:“胖子!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三楼窗户探出来。
“干啥啊卫子?鬼叫什么?”
“你下来,有大事!”
胖子“噔噔噔”地跑下楼,嘴里还嚼着东西。
“啥大事啊?你爸同意给你买游戏机了?”
我把他拉到墙角,神神秘秘地把那张纸条递给他。
胖.子凑过来看,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今天,我让你当一回男主角……”
他念完,抬头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
“谁?谁给你的?”
“陈雪。”
“操!”
胖子一句国骂脱口而出,声音大得把旁边垃圾桶里的一只野猫都给惊得蹿了出去。
“陈雪?是我们班那个陈雪?”
我点点头。
胖子一把搂住我的脖子,使劲晃:“行啊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什么勾搭,别瞎说!”我赶紧挣开他,“我就跟她说过几句话。”
“那她为啥约你?还去黑豹录像厅?还让你当男主角?”胖子一脸的“我懂”。
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卫子,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
“什么意思?”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意思?”胖子拍了拍我的胸脯,“男主角啊!电影里男主角都干啥?不都跟女主角亲嘴儿吗?”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胖子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听我的,这事儿,有门儿!陈雪肯定是看上你了!”
“看上我什么?”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
“看上你……老实?”胖子也卡壳了,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个词。
“滚!”
“哎,你别不信啊。”胖子变得严肃起来,“你想想,陈雪为啥不约班上那些体育生?那些人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为啥不约学习委员?人家次次考试第一。她偏偏约你,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你在她心里,是特别的!”胖
子说得斩钉截铁。
我得承认,他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是啊,为什么是我?
也许,她真的看到了我身上,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闪光点?
“那我……该怎么办?”我彻底没了主意。
“怎么办?去啊!必须去!”胖子一拍大腿,“这是英雄救美的机会!不,这是英雄抱得美人归的机会!”
“可我……”
“别可是了!”胖子打断我,“听我给你分析。第一,形象得搞好。”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嫌弃地摇摇头。
“你这身,不行。太学生气了。跟我回家,我有一件我哥的牛仔外套,你穿上,绝对精神!”
“第二,钱得带够。”胖子伸出两个手指头,“录像厅包间,一个小时五块。你不得开两个小时?这就是十块。不得给陈雪买点瓜子汽水?这又是两块。万一……看完录像,她说肚子饿了,想吃碗馄饨呢?你身上没钱,多尴尬?”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十二块七毛钱,感觉心里踏实了一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胖子表情凝重,像是在传授什么武林秘籍。
“到时候,进了包间,灯一关,你别傻坐着。你得主动点。”
“怎么主动?”
“聊天啊!聊理想,聊人生,聊未来!等气氛到了,你就……你就……”胖子卡住了,脸也憋得通红。
“我就干啥?”我追问。
“你就拉她的手!”胖
子吼了出来,“要是她没躲,你就……你就亲上去!”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亲……亲她?
这个念头,只敢在梦里出现过。
“行了,别傻站着了,跟我回家换衣服去!”
胖子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他家跑。
我爸是六点半到家的。
我穿着胖子他哥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牛仔外套,站在镜子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穿这么齐整干啥去?”我爸脱下油腻腻的工作服,看了我一眼。
“同学……同学聚会。”我撒了个谎,不敢看他的眼睛。
“哦。”我爸没多问,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票子,“拿着,别在同学面前小气。”
是二十块钱。
我鼻子一酸。
我知道,这差不多是他两天的工资。
“爸,我……我有钱。”我把胖子给我的十块钱拿了出来。
“让你拿着就拿着,废什么话!”我爸把钱硬塞进我口袋,“早点回来,别瞎混。”
“知道了。”
我扒了两口饭,就坐不住了。
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四十。
我跟爸打了声招呼,就冲出了家门。
夏天的夜晚来得晚。
天边还烧着一大片火烧云。
我一路小跑,赶到黑豹录像厅门口时,刚好七点整。
录像厅门口挂着两个昏黄的灯泡,几只飞蛾在周围扑腾。
门口或蹲或站,聚着几个染着黄毛的青年,嘴里叼着烟,眼神飘忽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了拉牛仔外套的领子。
陈雪还没来。
我找了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站着,假装看天。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胖子教我的“流程”。
待会儿她来了,我该说什么?
“你来了。”——太普通了。
“你今天真漂亮。”——太轻浮了。
“等你好久了。”——太假了,我明明刚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门口那几个黄毛青年,已经换了一拨。
陈雪还是没来。
我开始有点慌了。
她是不是在耍我?
这会不会是班上同学的一个恶作剧?
他们现在是不是正躲在哪个角落,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笑得前仰后合?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脸上的燥热,也慢慢变成了被夜风吹过的冰凉。
七点半了。
我决定再等十分钟。
如果她再不来,我就走。
就当,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
还是那条白色的连衣裙。
是她。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有点喘。
“对不起,我来晚了,家里有点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还有一丝我听不出来的疲惫。
“没……没事,我也刚到。”我撒了个谎。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宽大的牛仔外套上,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
“我们进去吧。”她说。
我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录像厅的老板叫豹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小胡子,肚子挺大,总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胳膊上纹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龙。
他看见陈雪,眼睛亮了一下,那种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哟,小雪来了。”豹哥的语气有点熟稔。
陈雪没理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过去:“豹哥,开个包间。”
“好嘞。”豹哥接过钱,又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不屑。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扔在柜台上。
“三号间。”
我跟着陈雪,穿过烟雾缭绕的大厅。
屏幕上正在放《英雄本色》,小马哥的脸被香烟的烟雾熏得有些模糊。
枪声,爆炸声,男人的吼叫声,混成一团。
包间在走廊的尽头。
三号间的门上,油漆已经剥落了。
陈雪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也跟了进去,然后顺手把门关上。
“咔哒”一声,我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包间很小,大概也就三四平米。
一张破旧的双人沙发,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还夹杂着劣质香水的味道。
陈雪没有开灯。
她直接走到沙发前坐下,整个人都陷在里面。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像一根木桩,杵在门口,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胖子的“教程”在我脑子里飞速旋转,可一句也用不上。
气氛太诡异了。
“坐啊。”黑暗中,传来陈雪的声音。
我挪过去,在沙发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地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柠檬香。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你想看什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我带了。”
她说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一盘录像带,递给我。
录像带上没有标签,是那种最普通的黑色塑料壳。
我接过来,走到电视机前,摸索着把录像带塞进了录像机里。
“嗡——”
录像机开始转动。
我按下了播放键。
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然后亮了起来。
没有龙标,没有电影公司的片头。
出现的,是一个晃动得非常厉害的画面。
像是在一个客厅里。
画面中央,是一张饭桌。
桌上摆着几个菜。
有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
一个是我认识的,陈雪的爸爸,他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店,我爸去买过东西。
一个是陈雪的妈妈,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
还有一个,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挺着个啤酒肚,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黄牙。
画面很粗糙,声音也很嘈杂,还带着电流的“滋滋”声。
这……这是什么电影?
家庭伦理片?
我回头看了陈雪一眼。
她还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塑。
我只好继续看下去。
镜头像是藏在某个角落偷拍的。
我听到陈雪爸爸的声音,带着点谄媚的笑意。
“王老板,您看,我们家小雪,是配得上您的。”
那个被称为“王老板”的男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
“陈老板,你女儿是很漂亮,也年轻。不过嘛,我这个年纪了,也不图什么情情爱爱的。咱们谈点实际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
王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头。
“你那个店,最近资金周转不开了,我知道。只要小雪跟了我,这三十万,我立刻给你打过去。不但如此,以后南边过来的货,我都包了,给你最低价。”
陈雪的妈妈在一旁,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王老板真是爽快人。小雪能跟着您,是她的福气。”
“哈哈哈,好说,好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我终于明白这是什么了。
这不是电影。
这是……这是真的。
这是陈雪的家。
他们在……卖女儿。
我猛地回头看向陈雪。
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
我看到,两行眼泪,正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之前那些关于“男主角”的,粉红色的,带着甜味的幻想,在这一瞬间,全部碎成了齑粉。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大人衣服,怀揣着可笑的英雄梦的小丑。
录像还在继续。
画面里,陈雪出现了。
她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
那个王老板的眼睛,立刻就黏在了她身上,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欲望。
“小雪啊,快来,见过王老板。”她妈妈热情地招呼着。
陈雪把菜放下,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孩子,就是害羞。”陈雪爸爸打着圆场。
王老板站了起来,走到陈雪身边,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
“真是水灵啊……”
陈雪猛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王老板的脸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老板,您别生气,孩子不懂事!”陈雪爸爸赶紧上来赔笑。
他转过头,压低声音,对陈雪吼道:“你发什么疯!快给王老板道歉!”
画面到这里,突然一黑。
录像结束了。
包间里,重新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录像机里,磁带转到头的“咔哒”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很久。
陈雪的声音才幽幽地响起。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这就是我的‘电影’。”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
“他们要把我嫁给那个老男人,换三十万,换他们的生意。”
“这盘录像带,是我偷偷录下来的。我把家里的录像机藏在客厅的柜子里,本来是想录下他们怎么逼我的证据。”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卫。”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告诉老师,老师只会找我爸妈谈话,结果只会更糟。”
“我报警?警察会说这是家务事。”
“我谁都不能信。”
她转过头,看着我。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所以,我才找你。”
“为什么……是我?”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里一下午的问题。
“因为你老实。”
胖子竟然猜对了。
只是,这个“老实”,和我之前理解的,完全是两个意思。
“你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不怎么说话。你看书的时候,会皱眉头。你跟胖子打闹的时候,会笑得像个孩子。”
她竟然,一直在观察我。
“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到处去说。你……会帮我。”
“我让你当的男主角,不是电影里的那种。”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电影里的男主角,会穿着风衣,拿着枪,冲进去,把坏人打倒,把女主角救出来。”
“可我们活的不是电影。”
“我需要的男主角,是帮我保管好这盘录像带的人。”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李卫,如果……如果我真的被他们逼着嫁给那个人,或者,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把这盘带子,交给警察,或者报社。”
“这是我唯一的……后路。”
我感觉,我手里攥着的,不是一盘小小的录像带。
是一个女孩的命运。
是她的全部希望和绝望。
这太重了。
重得我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几乎扛不起来。
我害怕了。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我想说,陈雪,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我爸只是个普通工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惹不起那个什么王老板,也惹不起你的父母。我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可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黑暗,和黑暗中央,一点点微弱的,乞求的星光。
如果我拒绝了,那点星光,可能就彻底熄灭了。
胖子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英雄救美。”
原来,真正的英雄,不是拿着双枪,穿着风衣。
是当一个女孩把她全部的信任和命运都交给你的时候,你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选择,伸出手,接住它。
我深吸了一口气。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但我知道,这个字,比我这辈子说过的所有话,都要重。
陈雪的身体,似乎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她靠在沙发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小声的哭泣。
不是刚才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带着委屈,带着恐惧,带着一丝丝解脱的,真实的哭声。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让她放心哭泣的空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们在那个又小又闷的包间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直到豹哥在外面敲门,不耐烦地喊:“到点了!”
我们才站起来。
陈雪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眼睛还有点红肿。
走出包间的时候,她把那盘录像带,塞进了我牛仔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拜托了。”她说。
我点点头。
走出录像厅,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在分岔路口,她停了下来。
“我回家了。”
“嗯。”
“你……小心点。”
“我知道。”
她转身,慢慢地走进了黑暗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摸了摸胸口。那盘录像带,硬邦邦的,硌得我有点疼。
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李卫,一个十八岁的普通少年,在这一天,当了一回真正的男主角。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
我爸还没睡,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新闻,声音开得很小。
“回来了?”他看了我一眼。
“嗯。”
“聚会怎么样?”
“挺好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我脱下那件牛仔外套,把录像带拿了出来。
我该把它藏在哪里?
床底下?太容易被发现。
衣柜里?也不保险。
我环顾我的小屋。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堆高高的复习资料上。
我把那摞书搬开,在最底下,放着几本我早就看完了的旧课本。
我拿起一本《政治》,翻到中间,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个和录像带差不多大小的凹槽。
然后,我把录像带放了进去。
合上书,再把那堆复习资料原封不动地压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我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心惊胆战。
上学的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去看陈雪的座位。
她来了。
跟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做题。
好像那天晚上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只是偶尔,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会短暂地交汇一下。
在那一瞬间,我能读懂她眼神里的感激,和不安。
我也一样。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
放学回家,看到巷子口有陌生人,我都会心头一紧。
晚上睡觉,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会惊醒。
我总觉得,会有人冲进来,把我家翻个底朝天,找出那盘录像带。
胖子找过我两次。
“怎么样啊卫子?那天晚上,进展如何?拉手了没?亲了没?”
他一脸的八卦。
我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失败了?”胖子有点失望。
“不关你的事。”
“嘿,你小子,现在牛了啊,还跟我保密。”
我没法跟他解释。
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桃花运。
这是一个沉重的秘密。
一个只属于我和陈雪的秘密。
一个星期后,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到教室的时候,发现陈雪的座位是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上午,她都没来。
中午的时候,班里开始有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陈雪家出事了。”
“怎么了?”
“好像是……她爸被人打了,店也被砸了。”
“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不知道,听说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是那个王老板吗?
是因为陈雪反抗,所以他报复了?
那我手里的这盘录像带……
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我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陈雪家所在的巷子。
离着老远,我就看到她家那个小小的建材店门口,围了一些人。
店门关着,玻璃碎了一地。
门口的墙上,被人用红色的油漆,刷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欠债还钱!”
我不敢靠得太近,躲在街角的电线杆后面,心乱如麻。
这时候,我看到陈雪的妈妈从店里冲了出来,头发散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天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没有看到陈雪,也没有看到她爸爸。
我该怎么办?
现在就把录像带交出去吗?
交给谁?
警察局?报社?
他们会相信我吗?
这会不会,给陈雪一家带来更大的灾难?
我脑子里一团乱。
我像个懦夫一样,在那个电线杆后面,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围观的人都散了,我才敢挪动我那已经麻木的双腿。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
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恐惧。
我答应了她,要当她的男主角。
可现在,女主角家里出事了,我这个男主角,却只能躲在暗处,什么也做不了。
我算什么男主角?
我连个跑龙套的都不如。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拿出那本《政治》书,把录像带取了出来。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这是唯一的武器。
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学校。
陈雪还是没来。
她的座位,空荡荡的,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班里的传言,又有了新的版本。
“听说,陈雪被她爸妈关起来了。”
“为什么啊?”
“就是因为那个债主啊!听说那个债主看上陈雪了,说只要陈雪嫁给他,债就一笔勾销。”
“天哪!那陈雪她爸妈同意了?”
“好像是……不然干嘛把她关起来。”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不行。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放学后,我揣着那盘录像带,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我不知道报社在哪,但我知道市公安局在哪。
我骑着我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一路狂蹬。
风在耳边呼啸。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让陈雪,就这么被毁了。
公安局的大门,看起来威严又冰冷。
门口站着持枪的武警。
我把车停在门口,犹豫了。
我该怎么说?
“警察叔叔,我要报案。我的女同学,要被她爸妈卖给一个老男人了,这是证据。”
他们会信吗?
会不会把我当成,赶出去?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公安局里走了出来。
是陈雪。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警察。
她看起来很憔悴,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
她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李卫。”
“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逃出来了。”她平静地说,“今天早上,趁我妈出去买菜,我从窗户爬出来的。”
“我直接来了这里。”
她指了指身后的公安局。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警察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她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她才是自己的男主角。
“那你……手里的录像带……”她看着我揣着录像带的手。
我把录像带拿了出来,递给她。
“我……我正准备把它交进去。”
她接过录像带,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虽然带着疲惫,但很美。
“谢谢你,李卫。”
“你没有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感觉,我胸口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那个女警察走了过来,拍了拍陈雪的肩膀。
“小雪,我们该走了。我们已经派人去你家和你父母谈话了,也立案调查那个王老板了。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然后,她看向我,笑了笑:“你就是李卫同学吧?谢谢你,你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陈雪跟着女警察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对我大声说:
“李卫,等这件事结束了,我请你看真正的电影!”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我看过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要灿烂。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那个王老板,因为涉嫌多起经济犯罪和强迫交易,被抓了。
陈雪的父母,被警察教育了一番,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据说,她爸爸在建材店里,坐了一整天,抽了一整包的烟。
陈雪没有回家。
她被一个远房的亲戚接走了,去了南方的另一座城市。
走之前,她给我留了一封信,是托胖子转交给我的。
信里,她没有说太多。
只是告诉我,她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她会永远记得,在一九九零年的那个夏天,有一个叫李卫的男孩,愿意当她的男主角。
信的最后,她写道:
“欠你的那场电影,等我回来再请你看。”
我把那封信,和那张写着“今天,我让你当一回男主角”的纸条,一起夹在了那本被我挖空了的《政治》书里。
那个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的高考成绩下来了,不高不低,上了一所省内的普通大学。
胖子落榜了,跟着他爸做起了小买卖。
我爸的工厂,效益越来越差,开始有工人下岗了。
整个城市,都在飞速地变化着。
黑豹录像厅,在一次“扫黄打非”中被查封了,豹哥也进去了。
后来,那里被推平,盖起了一栋高高的商品楼。
很多年过去了。
我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成了一名普通的公务员。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生活平淡得,就像一杯温开水。
我再也没有见过陈雪。
她就像一颗流星,在我十八岁的天空里,划过一道绚烂又决绝的光,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她还记不记得,她欠我一场电影。
有时候,在某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立交桥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我会突然想起一九九零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条闷热的旧巷子,那件不合身的牛仔外套,和那个揣着一颗英雄梦的,笨拙又勇敢的少年。
想起那个女孩,在黑暗的录像厅包间里,对我说:
“今天,我让你当一回男主角。”
我知道,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有那样的高光时刻了。
但没关系。
有过一次,就足够了。
足够我,在以后漫长而平庸的岁月里,反复回味。
那是我一个人的,独家电影。
而我,是那场电影里,唯一的,男主角。
来源:心动之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