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默,生在1966年。我们村叫陈家洼,顾名思义,一整个村子,大半都姓陈。
我叫陈默,生在1966年。我们村叫陈家洼,顾名思义,一整个村子,大半都姓陈。
1985年,我十九岁。
这一年,我第二次高考落榜,分不多,就差了五分。
五分,像一道天堑,把我死死地拦在了农门里。
我爹把成绩单拍在桌上,那声响,像是抽在我脸上。
“没用的东西!白吃了两年干饭!”
我娘在一旁抹眼泪,嘴里念叨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我哥陈勇,大我三岁,正蹲在门槛上,拿个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玉米糊。他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早就说了,他不是那块料。”
我哥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壮劳力,一个人能顶一个半。他会砌墙,会劁猪,农忙时节,一把力气能把别人甩在身后。
在我们家,在我爹眼里,我哥才是顶梁柱,是陈家的希望。
我呢?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一个读了两年书,连个大学门都摸不着的废物。
家里的空气,从成绩单寄来的那天起,就变得粘稠又压抑。我每天像个罪人,天不亮就跟着我哥下地,抢着干最累的活。
可我那点力气,在我哥眼里就是个笑话。他轻轻松松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走得稳稳当当。我挑个七八十斤,走几步就换一次肩,扁担把肩膀磨得血肉模糊。
“行了行了,滚一边歇着去,别在这儿碍事。”我哥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把我拨到一边。
然后,他会一个人干完两个人的活。
晚上回家,我爹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脊背,眼神里是赞许。再瞟我一眼,就只剩下嫌弃。
我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疙瘩,长在陈家这棵壮实的树上,碍眼又没用。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在这种日子里烂掉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
隔壁李家婶子,是个热心肠的媒婆。她给我哥说了个亲事,是邻村林家庄的姑娘。
“那姑娘叫林晓燕,高中毕业!人长得水灵,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家里就这一个闺女,宝贝着呢!”李婶子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
“最关键的是啥?人家不图彩礼,就想找个踏实肯干的,以后能撑起家业。勇子这孩子,十里八乡谁不夸?”
我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娘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凑了过来。
在85年的农村,一个高中毕业、长得漂亮还不要彩礼的姑娘,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我哥咧着嘴,嘿嘿地傻笑,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这事儿很快就定了下来。约好这周星期天,在我家,两边见个面。
为了这次相亲,我娘把家里压箱底的白面都拿了出来,准备包饺子。我爹也把他那件只在过年才穿的蓝色中山装翻了出来,掸了又掸。
全家都像准备过年一样,喜气洋洋。
只有我,还是那个多余的人。
我娘跟我说:“那天你别在屋里待着,去你三大爷家转转,省得人家姑娘看见了,还以为咱家有两个儿子要养,有压力。”
我点了下头,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难受。
可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相亲的前一天,我哥出事了。
他跟村西头的王二麻子,因为争一块田垄的地界,打了起来。
王二麻子人如其名,又麻又横。我哥虽然力气大,但架不住对方手黑,抄起一块石头就往我哥脸上招呼。
等我跟爹闻讯赶到的时候,我哥半边脸都肿了,眼角青紫,嘴角也破了,挂着血丝。
王二-麻子也没讨到好,被我哥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
两家人闹到了村长那里,最后各回各家,各治各伤。
可我哥这脸,是彻底没法见人了。
别说像画上的人儿了,现在整个一唱戏的大花脸。
我娘急得团团转,一边给我哥脸上抹鸡蛋清,一边哭:“这可咋办啊!明天人家姑娘就要上门了!这……这怎么见人啊!”
我爹背着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的烟头很快就踩了一地。
“要不……跟李婶子说说,改个日子?”我娘试探着问。
“改日子?”我爹吼了一声,“说得轻巧!人家姑娘是那么好约的?这次错过了,下次还有没有都不知道!你当是地里的大白菜,想什么时候拔就什么时候拔?”
我哥躺在床上,用没肿的那只眼睛瞪着房梁,闷着头不说话,生着闷气。
屋子里的气氛,比我高考落榜那天还要凝重。
突然,我爹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默,”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又坚决,“明天,你替你哥去。”
我脑子嗡的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爹,你说啥?”
“我说,明天你替你哥去见那个姑娘!”我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
我娘也愣住了:“他爹,你疯了?这……这不是骗人吗?”
“骗什么人!”我爹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桌上,“我没说让默子去娶她!就是先去见个面,别把人姑娘晾着,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他盯着我,继续说:“你就去,跟人家姑娘说,你哥临时有急事,去县里了。你是他弟弟,代表家里先跟她见个面,聊一聊。”
“你就把咱家的条件,把你哥怎么能干,怎么会过日子,好好跟人家说说。稳住人家姑娘,等过几天你哥脸消肿了,再正式见!”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叫什么事啊?
替身?演员?
我哥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肿着脸含糊不清地喊:“我不干!凭什么让他去!我的亲事,让他去算怎么回事!”
“你给我躺下!”我爹一声怒喝,我哥的气焰顿时就灭了。
“你看看你这张脸!出去见人?你是想把人姑娘直接吓跑吗!”
我爹又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这事就这么定了。陈默,你明天把你哥那件新做的卡其布褂子穿上,头发梳利索点。记住,你是去给你哥铺路的,别给我耍心眼,也别给我说错了话!”
我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这太荒唐了。
我看着我哥那张又青又紫又肿的脸,和他眼神里的愤怒与不甘,再看看我爹那不容反驳的表情,和我娘一脸的为难。
我能说什么?
在这个家里,我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娘就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
她找出我哥那件崭新的卡其布褂子,板正地放在床头。这件褂子是准备相亲那天穿的,布料挺括,在当时算是顶时髦的衣服。
我哥一米八的个头,膀大腰圆。我虽然也不矮,但身板比他单薄得多。
穿上他的衣服,空荡荡的,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说不出的别扭。
我娘帮我把袖子挽了两圈,又把衣角往里掖了掖。
“精神点。”她在我背后拍了拍,叹了口气,“就当是帮帮你哥。记住你爹说的话,多说你哥的好。”
我对着水盆里晃荡的影子照了照,里面那个人,陌生又滑稽。
我哥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憋着火。
我爹给了我五块钱。
“路上买两包点心,别空着手去。剩下的,中午在镇上吃碗面。别给咱家丢人。”
五块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我爹这是下了血本了。
李婶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看我出来,愣了一下。
“哎?勇子呢?怎么是你?”
我爹抢着解释:“勇子他二叔家有点急事,一大早就去县里了。这是他弟弟陈默,先过去跟姑娘见个面,省得人家白跑一趟。”
李婶子是个明白人,往屋里瞟了一眼,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
她也没多问,点点头说:“行吧,那咱们走。”
去林家庄要翻过一个山头,再走七八里路。
一路上,李婶子都在叮嘱我。
“多提你哥,说他怎么有力气,怎么会过日子。说他就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来,才让你来的。”
“千万别提你高考的事,人家问起来,你就说在家帮你哥打理家务。”
我闷着头,嗯嗯地应着。
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的。长这么大,我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脊背发烫。
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林家庄的村口。
林家的院子很干净,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应该就是林晓燕的父亲。
李婶子笑着迎上去:“哎呀,林大哥,久等了!”
林大哥看到我,也是一愣。
李婶子赶紧把路上编好的那套词又说了一遍。
林大哥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来都来了,进屋坐吧。”
我跟着他们走进堂屋。
屋里收拾得很亮堂,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瓜子和一盘水果糖。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正坐在桌边,低着头,好像在看一本书。
听到我们进来,她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李婶子没说谎,这姑娘,真的跟画上的人儿一样。
皮肤很白,不像村里的姑娘,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她有一双大眼睛,很亮,像是会说话。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
她看到我,眼神里也闪过一丝诧异。
“晓燕,这是陈家的……弟弟,陈默。”她爹介绍道。
“陈勇他临时有急事,让他弟弟先来跟你见个面。”
林晓燕站了起来,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没说话,但那双眼睛,一直在打量我。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把手里的点心递了过去。
“那个……我哥让我带来的。”我小声说。
气氛有点尴尬。
李婶子和我爹妈在屋里说着话,我和林晓燕坐在桌子的两端,中间隔着一盘瓜子。
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爹让我夸我哥,可对着这么一个姑娘,那些“力气大”、“能干活”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感觉太粗俗了。
沉默了半天,她忽然开口了。
“你,也读过书?”她的声音很清脆,像山泉水。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读过高中。”
“考大学了?”她又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正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脸上一热,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没……没考上。”
“哦。”她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我以为她会像村里人一样,流露出鄙夷或者同情的神色。
但她没有。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理解。
“我哥……他,”我想起了我爹的嘱咐,开始硬着头皮介绍我哥,“他很能干,家里的地,他一个人就能种好。”
“他还会砌墙,十里八乡盖房子都找他。”
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我哥的优点,说得口干舌燥。
林晓燕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她不怎么说话,但是会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他喜欢看书吗?”
我摇了摇头。我哥连报纸都懒得看。
“他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吗?”
我摇了摇头。我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不用种地了,他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不用种地了?我哥还能做什么?我从来没想过。我哥自己,恐怕也从来没想过。
我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笑了。
她一笑,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呢?”她问我。
“啊?”
“你没考上大学,以后想做什么?”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
我愣住了。
是啊,我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从来没人问过我。我爹娘觉得我应该复读,考不上就回家种地。我哥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我自己呢?我好像一直在随波逐流,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我……我喜欢看书。”我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实话。
“我还喜欢……琢磨一些没用的东西。”
“比如?”她好像很有兴趣。
“比如,书上说,有一种叫‘嫁接’的技术,可以让一棵树上结出两种果子。我觉得很神奇,想试试。”
“还比如,报纸上说,南方有些地方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搞得很好,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这里不行。”
我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是来替我哥相亲的。
我把我憋在心里很久,没人可以分享的话,都说了出来。
林晓燕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里的星星。
“嫁接的书,我看过。是苏联的一本农业小册子,翻译过来的。很有意思。”她忽然说。
我惊呆了。
我没想到,这个村里的姑娘,竟然也看这些“闲书”。
我们俩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从嫁接到承包制,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我们聊了很多。
我发现,她读过的书,比我还多。她有很多想法,新奇又大胆。
我忽然觉得,我哥描绘的那个世界,那个只有力气和庄稼的世界,好像并不是唯一的世界。
还有一个更广阔,更有趣的世界。
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来自那个世界。
我们聊得太投入,连李婶子和她爹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直到她娘进来喊我们吃饭,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午饭很丰盛,有白面饺子,还有一盘炒鸡蛋。
饭桌上,林晓燕的爹话不多,但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我。
吃完饭,李婶子就催着我该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林晓燕把我送到门口。
她塞给我一本书,用牛皮纸包着。
“这个,送给你。”她说。
我低头一看,是一本崭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
“拿着吧。”她把书塞进我怀里,“别浪费了你的脑子。”
说完,她转身就跑回了院子。
我抱着那本还带着她体温的书,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回去的路上,李婶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样?聊得怎么样?姑娘对你哥印象如何?”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能含糊地应付着。
“挺好的,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婶子很高兴,“我看那姑娘对你笑眯眯的,八成是有戏!你哥这媳妇,稳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书,又抱紧了一些。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我爹娘正焦急地等在门口。
“怎么样怎么样?”我娘一把拉住我。
我哥也从床上下来了,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肿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成了!”李婶子抢着报喜,“我看八九不离十!人家姑娘对咱家条件很满意!”
我爹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娘也高兴得直拍手:“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我哥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好像这门亲事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说什么呢?
说人家姑娘跟我聊的是书,不是地?
说人家送了我一本书,让我别浪费脑子?
说我感觉,她可能……对我有点意思?
他们不会信的。
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我为了抢我哥的亲事,故意编造谎言。
我选择了沉默。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晓燕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会儿是我哥那张青紫的脸。
一边是前所未有的心动和共鸣,一边是无法挣脱的亲情和枷锁。
我把那本《数理化自学丛书》藏在枕头底下,像藏着一个危险的秘密。
第二天,我照常下地干活。
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压抑,甚至更糟。
我哥的脸一天天消肿,但看我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冰冷。
他觉得我抢了他的风头。
虽然那风头本来就是虚假的。
吃饭的时候,他会故意把碗在我面前摔得砰砰响。
干活的时候,他会把最脏最累的活分给我,然后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眼看着我出丑。
我爹娘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在他们看来,我替我哥去相亲,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我哥心里不舒服,我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却无处发泄。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偷偷拿出那本书,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看上一两页。
书里的那些公式和定理,像一扇扇窗户,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我开始重新做题,把以前的课本都翻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考上,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就这么认命。
就像林晓燕说的,不能浪费了我的脑子。
大概过了三四天,李婶子又来了。
她这次是跑着来的,一脸的兴奋和不可思议。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她一进门就嚷嚷。
“啥事啊,一惊一乍的。”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
“林家!林家托人捎话来了!”李婶子喘着气,一拍大腿,“人家姑娘,看上咱家老二了!”
“啥?”我娘手里的鸡食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爹从屋里冲了出来。
我哥也愣在了原地。
我也懵了。
“李婶子,你没搞错吧?”我爹不敢相信地问,“人家看上的是……陈默?”
“千真万确!”李婶子说得斩钉截铁,“人家说了,就觉得默子这孩子,有文化,有想法,跟她能说到一块儿去。人家就相中他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震惊,有怀疑,有愤怒。
我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不可能!”他吼了一声,“他跟人家胡说八道什么了?是不是他说我坏话了?”
他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陈默,你个白眼狼!我让你去替我相亲,你倒好,撬我墙角是不是!”
“我没有!”我急忙辩解,“我一直都在说你好!”
“放屁!”他眼睛都红了,“你说我好,人家能看上你?你当我是傻子吗!”
“够了!”我爹一声暴喝,把我哥推开。
他的脸色铁青,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李家的,”他转向李婶子,声音有点发抖,“这……这事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李婶子咽了口唾沫,好像接下来的话更难开口。
“有……林家还说了……”
“说啥?”
“人家说,要是默子肯娶他们家晓燕,他们家……他们家愿意倒贴一头牛!”
一头牛!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院子里炸响。
在1985年的农村,一头牛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财产,是一个壮劳力,是一台活的拖拉机。
谁家要是有一头牛,那在村里绝对是头一份的富裕户。
我爹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我娘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我哥也傻了,揪着我衣领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倒贴一头牛,就为了把女儿嫁给我这个高考落榜、肩不能扛的“废物”?
这世界,太疯狂了。
“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爹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死死地盯着李婶子。
“林大哥亲口说的!他说他家就晓燕一个闺女,不图男方家啥,就图闺女自己喜欢,过得舒心。他说默子这孩子,看着文静,但说话有条理,有见识,将来肯定有出息。他闺女认准了,他这个当爹的就支持!”
李婶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爹脸上的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狂喜。
他开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头牛……一头牛啊……”
那神情,仿佛已经看到一头健壮的黄牛,被牵进了我家的院子。
我娘也回过神来,她看看我爹,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丝……惊喜。
只有我哥,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我。
“我不信!我不信!”他低吼着,“爹!娘!你们别被他骗了!他肯定是跟那女的串通好了,故意这么说的!”
“你闭嘴!”我爹猛地回头,瞪着我哥,“人家林家庄的林老实,是出了名的实在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看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人!”
我哥被我爹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以前,我是没用的废物,我哥是全家的希望。
现在,一头牛的价值,瞬间颠覆了这一切。
我爹走到我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和蔼”的眼神看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比以前轻多了。
“默子,这事……你怎么想?”他问我。
我怎么想?
我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林晓燕,那个明亮、聪慧的姑娘,她竟然……真的看上了我?
还愿意为了我,让家里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酸的,胀胀的,还有一丝丝的甜。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哥就爆发了。
“我不同意!”他指着我的鼻子,冲着我爹娘大吼,“这亲事本来是我的!凭什么给他!我不管什么牛不牛的,林晓燕,必须嫁给我!”
“你拿什么让人家嫁给你?”我爹冷冷地反问,“就凭你这张还没消肿的脸?还是凭你那除了力气一无所有脑子?”
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我哥的自尊心。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眼睛通红,“陈默,你行!爹,娘,你们也行!为了头牛,亲儿子都不要了是吧?”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陈勇还活一天,这事儿就没完!他陈默要是敢娶那个女人,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冲进了屋子,“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那声响,震得整个屋子都抖了一下。
我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李婶子见状,赶紧打圆场:“哎呀,勇子这孩子就是一时想不开,过两天就好了。他爹,那林家那边,我怎么回话啊?”
我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告诉他们,我们……同意了。”
这三个字,像一个判决,瞬间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没有反驳。
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是,这件事很荒唐。
但是,当林晓燕这个名字和“倒贴一头牛”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我爹看中的是牛。
我娘看中的是牛。
而我……我看中的,真的是牛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想到林晓燕那双明亮的眼睛,和她塞给我那本《数理化自学丛书》时,我的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速。
从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多余的、没用的废物。
我成了能给家里带来一头牛的“功臣”。
我娘开始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煮鸡蛋,下面条,好像要把我前十九年亏欠的都补回来。
我爹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他甚至会主动问我:“默子,地里的活累不累?累了就歇歇。”
这种待遇,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哥,陈勇,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沉默和敌意,把整个家变成了冰窖。
他不再跟我说话。
吃饭的时候,只要我上了桌,他立刻就端着碗出去,蹲在门槛上吃。
在路上碰到,他也把我当空气,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我爹娘也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他们更在意那头即将到来的牛。他们只是劝我:“让着你哥点,他心里不痛快。”
我能怎么让?
我已经退无可退。
这期间,我偷偷地去林家庄找过一次林晓燕。
我必须得问清楚。
我把她约到村口的小树林里。
她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衬衫,辫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鼓足了勇气问她。
“为什么?”她看着我,反问道,“因为我不想嫁给一个只知道种地和打架的男人。我想嫁给一个能跟我聊书,能听懂我说什么的人。”
她的回答,直接又坦率。
“可是……那头牛……”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那是我爹的决定。”她说,“我爹说,一头牛,换我一辈子的舒心,值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陈默,你不会让我爹失望的,对吗?”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但我就是这么说了。
从林家庄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复读。
我要考上大学。
不为我爹娘,不为任何人,就为林晓燕那句“别浪费了你的脑子”,也为我自己。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爹娘时,他们都愣住了。
“还考?”我娘一脸为难,“这都要结婚了……再说,考了两次都没考上……”
“让他考!”我爹竟然出人意料地同意了,“反正离秋收还有几个月,闲着也是闲着。考上了,咱家就出了个大学生,我脸上也有光!考不上,反正晓燕和牛也跑不了!”
在他眼里,这依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哥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神里的鄙夷更深了。
“狗改不了吃屎。”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
从那天起,我把自己关在西边那间又小又暗的偏房里,没日没-夜地看书,做题。
家里的农活,我爹不让我干了。他说:“你好好看书,地里的事有我跟你哥。”
我哥的怨气,因此更重了。
他觉得,我不仅抢了他的媳妇,还抢走了他“壮劳力”的地位,把他变成了一个给我这个“读书人”打下手的长工。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我和我哥,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血战。
终于,有一天,这根紧绷的弦,断了。
那天中午,我正在屋里做一套数学模拟题,被一道函数题难住了,怎么也想不出解法。
我有点烦躁,就放下笔,想到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到我哥和我娘在里面说话。
“娘,你跟爹说说,不能让陈默再读下去了!”是我哥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他那就是在装样子!他就是不想下地干活!凭什么我在地里晒得跟猴一样,他就在屋里享清福?”
“勇子,你小点声。”我娘劝道,“你弟弟他……他也是为了咱家好,考上大学……”
“狗屁的为咱家好!”我哥打断她,“他就是自私!他抢了我的亲事,现在还想骑在我脖子上!娘,我才是你亲儿子!你们不能这么偏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会偏心……”
“还不偏心?现在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他,活都让我一个人干!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儿子吗?就为了一头牛,你们就把我卖了!”
我哥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带上了哭腔。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
我知道他怨我,但我没想到,他怨到了这个地步。
屋里传来我娘的叹息声。
过了一会儿,我哥又说:“娘,你去找李婶子,再去林家问问。就说陈默不想娶,他还想考大学,没心思成家。就说我还愿意娶,我保证对晓燕好,一辈子都对她好!”
“这……这怎么行啊……”
“怎么不行!你去说啊!你去啊!”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门。
“哥!”我喊了一声。
我哥和我娘都吓了一跳。
我哥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怒火中烧。
“你偷听我们说话?”
“我没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哥,这门亲事,不是我抢的,是晓燕自己选的。你去找谁说都没用!”
“你放屁!”他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要不是你那天花言巧语地骗她,她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废物!”
“废物?”我冷笑了一声,压抑了这么多天的火气,也一下子窜了上来,“是,我力气没你大,活没你干得好。但在她眼里,你才是那个除了力气一无所有的‘废物’!”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捅在了我哥的心窝上。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再说一遍!”他嘶吼着,扬起了拳头。
“我说错了吗?”我也豁出去了,“你除了会吹牛说自己多能干,你跟她聊过天吗?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你知道她看什么书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觉得她就该嫁给你!”
“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我哥的拳头,带着风,朝我的脸砸了过来。
我没有躲。
就在拳头快要落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爹从外面冲了进来。
“住手!”
他一把抓住了我哥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反了你了!”我爹怒吼道。
“爹!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我哥指着我,手都在发抖。
我爹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说错了吗?”
我爹这句话,让我哥彻底愣住了。
“在你眼里,娶媳-妇就是搭伙过日子,就是找个人给你生孩子做饭。可在人家姑娘眼里,不是!”我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时代变了,勇子。光有力气,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了。”
说完,他松开我哥的手,走到我面前。
“陈默,你跟我出来一下。”
我跟着我爹走到院子里。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愣住了。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给过我烟。
“抽吧。”他说。
我接了过来,他帮我点上。
我笨拙地吸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默子,”他看着远处的天空,缓缓地说,“爹以前……是对你不好。”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就是个农民,我觉得,人活着,能吃饱饭,比什么都强。你哥力气大,能挣工分,能养家。你呢,除了读书,啥也不会。我怕啊,我怕我跟你娘哪天动不了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
“所以,我一直逼你,骂你,是想让你长点记性,别一天到晚做那些白日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
“但这次林家的事,让我看明白了。”
“就像你说的,时代不一样了。人家姑娘,看中的不是你能出多少力,而是你这儿……”他指了指我的脑袋。
“那头牛,不是白给的。那是人家对你的投资。”
“你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不一样。”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期望、愧疚和一丝精明的复杂光芒。
“你好好读你的书。考上了,你跟晓燕,就都出去了,去过好日子。考不上……”
他顿了顿,掐灭了烟头。
“考不上,你就跟晓燕好好过日子。把人家那头牛,给咱家养出牛崽子来。也算对得起人家。”
我听着我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还是那个精明的农民。他之所以支持我,根本上还是为了那头牛,为了那笔“投资”能有回报。
但是,他今天说的这些话,也确实解开了我心里的一些疙瘩。
至少,他承认了我的价值。
虽然这个价值,是被一头牛标了价的。
“爹,我知道了。”我低声说。
那次争吵之后,我哥彻底跟我撕破了脸。
他搬到了村东头的牛棚去住,那是生产队以前的老牛棚,早就废弃了。他说,眼不见心不烦。
我爹骂了他几次,让他搬回来,他理都不理。
家里人都拿他没办法。
村里人也开始议论纷纷。
有的说我撬了我哥的墙角,不地道。
有的说我爹娘见钱眼开,为了头牛不要大儿子了。
还有的说林家那姑娘,脑子有问题,放着壮劳力不要,偏要个书呆子。
各种难听的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们家。
我爹娘的脸皮厚,不在乎。他们心里只惦记着那头牛。
我呢,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那些流言蜚语,反而成了我的动力。
我必须考出去。
不只是为了林晓燕,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争一口气。
这期间,林晓燕又托人给我带过两次东西。
一次是一瓶墨水和几本新的作业本。
还有一次,是一件她亲手织的毛衣。灰色的,样式很简单,但很暖和。
我把毛衣藏在箱底,没敢让我爹娘看见,怕又刺激到我哥。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诡异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
很快,就到了秋收的时节。
我跟我爹说,我想请几天假,去县城参加一个高考复习冲刺班。
我爹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他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省着点花。
我哥知道这事后,在村里冷嘲热讽:“考,让他考!我看他能考出个什么花来!家里的地都快荒了,他还有心思去县城享福!”
我没理他。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在县城冲刺班的那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光。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发现,我以前很多不懂的问题,在老师的点拨下,豁然开朗。
我的信心,一天比一天足。
就在我准备从县城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出事了。
一个和我同村,也在县城打工的远房堂叔,找到了我住的小旅馆。
他一脸焦急。
“默子,不好了!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哥……你哥去林家庄闹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去干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就听人说,他喝了点酒,一个人跑到林家庄去了,说要找林晓燕问个明白!你快回去吧,别闹出人命来!”
我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夜搭了一辆运货的拖拉机,往家里赶。
拖拉机在夜路上颠簸着,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我哥的脾气,我知道。他喝了酒,又憋了那么久的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不敢想象,他会把事情闹到什么地步。
等我赶到林家庄,已经是后半夜了。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
我径直跑到林家门口,发现他家院子里还亮着灯,而且围了不少人。
我心里一沉,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院子正中,我哥陈勇,正耍着酒疯。
他上衣被扯破了,脸上带着几道抓痕,眼睛通红,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子。
“林晓燕!你给我出来!”他冲着屋里大吼,“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我陈勇,到底哪点比不上他陈默那个小白脸!”
“你凭什么看不上我!凭什么!”
林晓燕的爹,林老实,拿着一根扁担,挡在屋门口,脸色铁青。
“陈勇!你喝多了!赶紧给我滚回去!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你报啊!”我哥耍起了无赖,“我今天就不走了!她要是不出来说清楚,我就死在这儿!”
周围的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看到林晓燕的娘,正扶着门框,吓得直哭。
而林晓燕,就站在她爹身后,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哥!”我大喊一声,挤了进去。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哥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
“哟,正主来了?你来得正好!”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用酒瓶子指着我。
“陈默,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会读书吗?你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跟我比一比!”
“比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就比这个!”他指着院角的一堆木柴,“咱俩劈柴!谁劈得多,劈得快,晓燕就归谁!你敢不敢!”
周围的人都发出一阵哄笑。
这算什么比试?
谁都知道,我哥是劈柴的好手,我连斧头都拿不稳。
这根本就是单方面的羞辱。
林老实气得浑身发抖:“陈勇!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人太甚了,怎么着?”我哥梗着脖子喊,“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有种的,就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看着我哥那张因为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人看好戏的眼神,看着林晓燕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
我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说,“我跟你比。”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我哥都没想到,我竟然会答应。
林晓燕急了,从她爹身后冲出来:“陈默,你别冲动!你比不过他的!”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
“没事。”
我走到那堆木柴前,拿起了一把斧头。
斧头很沉,在我手里摇摇晃晃。
我哥得意地冷笑着,他脱掉上衣,露出古铜色的、结实的肌肉。
他拿起另一把斧头,轻松地掂了掂,就像掂一根筷子。
“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挑衅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把一块木头桩子立好。
“开始!”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我哥大喝一声,手起斧落,“咔嚓”一下,木桩应声而裂,分成了两半。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
我咬了咬牙,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把斧头抡了起来。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我的斧头,竟然砍偏了,重重地砍在了木桩旁边的石头上,震得我虎口发麻,斧头差点脱手。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哈哈哈,笑死我了!他连斧头都不会用!”
“就这还想娶媳-妇?”
我哥脸上的得意更浓了。他不再看我,而是专心地,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柴。
“咔嚓!”“咔嚓!”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一下下抽在我的心上。
我的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着他面前越堆越高的木柴,再看看我面前纹丝不动的木桩,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毫无悬念。
我扔掉了手里的斧头。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我哥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轻蔑。
“怎么?认输了?”
我没有看他,而是转身,走到了林晓燕和她爹面前。
我对着林老实,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叔,对不起。今天这事,是我家的错。我哥喝多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然后,我又转向林晓燕。
“晓燕,对不起。”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力气没我哥大,劈柴不如他,干农活也不如他。他说的没错,在这些方面,我就是个废物。”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我哥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当众承认自己是“废物”。
我继续说道:“但是,我也有比他强的地方。”
“我会读书,我会算数。我知道怎么用最少的肥料,让庄稼长得更好。我知道怎么选种,能让产量更高。”
“我还会修收音机,会安装电灯。这些,我哥都不会。”
“更重要的是,”我抬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得见,“我知道怎么尊重一个人。我不会因为别人看不上我,就跑到人家里耍酒疯,逼着人家嫁给我!”
“我更不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劈柴比赛的赌注!”
我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掷地有声。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说愣了。
我哥的脸,由红变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转向林老-实,再次鞠了一躬。
“林叔,我知道,你们家愿意倒贴一头牛,是看得起我陈默。这份情,我记一辈子。”
“但是,这门亲,我不能结。”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晓燕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陈默,你……”
我看着她,心里刀割一样疼。
“晓燕,你是个好姑娘,你不应该嫁到我们家来,跟着我受这种委屈。你值得更好的人。”
“今天,我哥能来闹一次。明天,他就可能来闹第二次。这样的日子,我不能让你过。”
“那头牛,我们家不能要。这份亲,就这么算了吧。”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放弃了林晓燕,也放弃了那头牛。
回家之后,我爹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但是,我不能再让她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和羞辱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我哥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还没从我的话里反应过来。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站住!”
一个清脆又坚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林晓燕。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几步走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陈默,我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她问我。
我愣住了。
“我嫁不嫁你,是我林晓燕自己说了算。我爹的牛,给不给你,是我爹说了算。”
她转过身,面对着院子里所有的人,包括我哥。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白了!”
“我,林晓燕,要嫁的人,是陈默!”
“不是因为他会读书,也不是因为他会修收音机。而是因为,他懂得尊重人!”
“他知道,我林晓燕是一个人,不是一头牛,不是一堆木柴,不是一个可以拿来打赌的物件!”
她指着我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愤怒。
“陈勇!你口口声声说你比他强,你哪点强?你强在力气大?强在会打架?还是强在会耍酒疯,逼一个女孩子嫁给你?”
“我告诉你,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因为他有一样东西,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那就是人脑子,和人心!”
说完,她又转向她的父亲。
“爹,这门亲,我认定了。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女儿,您就点头。您要是觉得我给您丢人了,我现在就跟他走,这辈子再也不回林家庄!”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我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在众人面前,为了我,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的姑娘。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林老实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院子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扁担。
他走到我哥面前。
“陈勇,你走吧。”他声音嘶哑地说,“我们林家,高攀不起你。”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子,我闺女没看错人。”
“明天,让你爹娘来家里一趟。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
“那头牛,”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照给!”
我哥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了地上。
他输了。
不是输在劈柴上,而是输在了做人上。
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心的激荡,回到了家。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爹和我娘一夜没睡,正坐在堂屋里等我。
看到我平安回来,我娘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眼泪就下来了。
我把林家庄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当我说道我决定放弃这门亲事时,我爹的脸色变得铁青,扬手就要打我。
但当我说道林晓燕最后说的那番话,和林老实的决定时,我爹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愣了半天,最后,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老天爷……开眼了。”他喃喃自语。
那天,我哥没有回家。
第二天,我爹娘带着村里最体面的几样礼物,去了林家庄。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我哥始终没有露面。有人说,在县城的工地上看到他了,跟着一个包工头干活,人又黑又瘦。
我爹托人给他带话,让他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没回话,也没回来。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摆了三桌酒席。
林晓燕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没有哭,一直在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那头被红绸带系着牛角的大黄牛。
它很健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上好的劳力。
村里人看着那头牛,眼神里都是羡慕和嫉妒。
那些曾经说三道四的人,现在都堆着笑脸,说着恭维的话。
“哎呀,默子真有福气!”
“晓燕这姑娘,有眼光!”
我爹和我娘,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知道,他们的笑容里,有多少是因为我,有多少是因为这头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但也很幸福。
晓燕是个好妻子。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对我爹娘也很孝顺。
她支持我继续读书。
每天晚上,不管我复习到多晚,她都会陪在我身边,给我端来一杯热水,或者帮我整理笔记。
那头牛,成了家里的宝贝。
我爹每天都把它刷洗得干干净净,喂最好的草料。
有了牛,家里的地很快就耕完了。我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看书。
第二年,1986年的夏天,我再次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这一次,我心里很平静。
一个月后,一张来自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陈家洼。
当我拿到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我所有梦想的纸时,我哭了。
晓燕抱着我,也哭了。
我爹拿着那张通知书,手都在抖。他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跟每一个路过的人炫耀。
“我儿子!陈默!考上大学了!大学生!”
他喊得很大声,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憋屈,都喊出来。
我们家,成了陈家洼第一个出大学生的人家。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哥回来了。
他黑了,也瘦了,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么阴鸷。
他提着两瓶酒,和一些从城里买回来的点心。
他把东西放在桌上,没看我,对我爹说:“爹,我回来了。”
我爹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晓燕,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谁也没说话。
我哥给我倒了一杯酒。
“明天……就走了?”他问,声音有点干涩。
我点了点头。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外面,好好混。”他说,“别给咱陈家洼丢人。”
我看着他,也端起了酒杯。
“哥,”我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
“谢谢。”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谢啥。”他摆了摆手,“那牛……养得挺肥。”
我也笑了。
所有的恩怨,在那一笑中,都烟消云散。
后来,我去了省城读大学。晓燕也跟着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
我们把那头牛留给了家里。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晓燕也通过自学,考上了会计证,在一家企业做出纳。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哥再也没出去打工。他用我寄回去的钱,和我爹一起,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砖窑厂。
他的砌墙手艺派上了用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他也娶了媳妇,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很贤惠,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有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回老家过年。
吃完年夜饭,我哥把我拉到院子里。
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
“咋样?”他拍着拖拉机,一脸得意,“比你那头牛,带劲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
“哥,当年那事……”我想说点什么。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别提了。”他说,“当年是我混蛋,脑子让驴踢了。”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默子,其实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在地里刨食的傻大个。是你让我明白,光有力气,没用。还得有脑子。”
我们兄弟俩,站在寒风中,相视而笑。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晓燕正在和我嫂子一起包饺子,孩子们在炕上嬉笑打闹。
我爹和我娘,坐在炕头,看着电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我忽然想起1985年的那个夏天,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相亲。
谁能想到,一场荒唐的“替身”闹剧,一头作为彩礼的牛,竟然像一只命运的翅膀,扇动了我们整个家庭的未来。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走到了绝路,其实,那只是一个转弯的开始。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