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被那身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包裹着,像一件没撑起来的衣服。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鼻子。
我妈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被那身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包裹着,像一件没撑起来的衣服。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却又好像藏着一整片海。
“墨墨。”
她叫我的小名,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得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能听清。
“妈,我在。”我的声音有点哑。
她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摸索,摸出一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小东西,硬塞进我手里。
是一张银行卡。
“拿着。”
我握着那张冰凉的卡片,心里一沉。这种最后的交代,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妈,你别这样……”
她没理我,自顾自地喘着气,继续说:“密码……是你爸生日。”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爸。
林建军。
这个名字像一颗生了锈的钉子,在我生命里搁了二十多年,平时想不起来,一碰就钻心地疼。
我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他?
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从我记事起,“你那个死爹”就是我妈的口头禅,伴随着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
现在,她却把一张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卡,用那个男人的生日做密码。
这是什么临终前的黑色幽默吗?
我看着她,想问为什么,但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下去,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最后一丝烛火。
三天后,我妈走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大多是我妈那边的亲戚。
我爸那边,一个人都没有。
也对,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又怎么会来。
我穿着一身黑,站在那儿,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鞠躬,说谢谢。
我小姨,也就是我妈的亲妹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眼圈红红的。
“墨墨,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小姨说。”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她叹了口气:“你妈这一辈子,太苦了。”
是啊,苦。
我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鞋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葬礼结束后,我把自己关在我和我妈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里。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阳台上她种的花,厨房里她用惯了的围裙,还有她放在沙发上没织完的毛衣。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
卡片冰凉,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我爸的生日。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个日期。
好像……是八月十五。
一个听起来挺团圆的日子,讽刺。
我记得有一年,我还很小,问我妈:“妈妈,爸爸的生日是哪天呀?”
我妈正在厨房里切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梆梆”的巨响。
她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像冰:“你问那个死人干什么?他没有生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
这个八月十五,还是后来有一次,我偷听小姨和我妈吵架时听到的。
小姨说:“姐,你别这么犟,好歹八月十五是他生日,你让他回来看一眼孩子怎么了?”
我妈尖叫起来:“让他滚!我林墨没有他这个爹!”
哦,对,我叫林墨。
我妈给我取的名字,她说,希望我的人生能像墨一样,清清白白,落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而不是像她一样,被一个男人弄得一塌糊涂。
我盯着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去看看吗?
万一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我妈临终前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呢?
或者,里面只有几百块钱,是她对我最后的嘲讽?嘲讽我,也嘲讽那个男人。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妈那张憔悴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她看着我,说:“密码……是你爸生日。”
那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掐了烟,抓起外套和那张卡,冲出了门。
死就死吧。
我倒要看看,我妈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最近的ATM机就在小区门口的拐角。
夜里十一点,街上没什么人,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照着。
我站在ATM机前,心脏“怦怦”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把卡插了进去。
屏幕亮起,提示我输入密码。
六位数的密码。
八月十五。
0815。
还差两位。
年份。
我爸是哪年生的?
我操,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关心过,我妈也从来没提过。
我站在那儿,像个。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我。
我妈给了我一把锁,告诉我钥匙藏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
我退了卡,颓然地靠在ATM机的玻璃隔间上,又点了一根烟。
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
回家。
我必须找到他的出生年份。
我把整个家翻了个底朝天。
我妈是个念旧的人,很多旧东西都舍不得扔,全都堆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
钥匙就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打开箱子,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各种老物件。
我小时候的作文本,第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还有一沓厚厚的旧相册。
我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碎花连衣裙,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旁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
剑眉星目,穿着白衬衫,嘴角噙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笑。
不用说,这就是林建军。
我那个所谓的爹。
照片里的他,和我妈站在一起,真是般配。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有他们的结婚照,有我妈怀孕时挺着大肚子的照片,还有我刚出生时,被他抱在怀里的照片。
照片里,他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继续翻,翻到一本红色的户口本。
我打开,第一页是我妈的名字。
第二页,是我的。
第三页,是林建军。
姓名:林建军。
出生日期:1968年8月15日。
1968。
我找到了。
我拿着户口本,手指微微发抖。
680815。
这就是密码。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冲出门,再去一次ATM机。
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我害怕。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里面真的有一大笔钱,还是害怕里面什么都没有?
或许,我只是害怕去面对这个密码所代表的一切。
它代表着我妈和我爸那段被尘封的过去,代表着我妈心里那个我从未触及过的角落。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本户口本,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来到ATM机前。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插卡。
输入密码。
6、8、0、8、15。
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每按一下,心就沉一下。
最后,我按下了确认键。
屏幕上显示:密码错误。
……
……什么?
我愣住了。
密码错误?
怎么可能?
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着,1968年8月15日。
我不可能记错。
我又试了一次。
680815。
确认。
密码错误。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了上来。
搞什么鬼?
我妈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耍我?
她临死前,还要这么耍我一次?
我愤怒地一拳砸在ATM机的机身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旁边路过的人被我吓了一跳,用看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在乎。
我只想骂人。
我退了卡,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冷风吹着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冷。
心里全是火。
对那个男人的火,对我妈的火,还有对我自己的火。
我恨那个男人,为什么他要出现又消失,留下一地鸡毛。
我怨我妈,为什么她要用这种方式,在我心上再划一刀。
我气我自己,为什么还要抱有那一丝丝可笑的期待。
我走到江边,把那张卡拿出来,想扔进江里,一了百了。
可我的手举在半空中,却怎么也松不开。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哪怕是个玩笑,我也不能扔。
我蹲在江边,像个傻子一样,哭了起来。
把这几天的委屈,悲伤,愤怒,全都哭了出去。
哭到最后,我没力气了,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
我看着手里的卡,又想起了我妈临终前的话。
“密码……是你爸生日。”
她的语气那么笃定。
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
我爸的生日。
生日。
一个人的生日,只有那一天。
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生日”可能还有别的含义。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爸的生日。
会不会……不是他出生的那天?
而是……他成为“我爸”的那天?
他什么时候,才真正成为“我爸”的?
是我出生的那天。
是我,让他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父亲。
我的生日。
我猛地站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的生日是1995年6月1日。
950601。
会是这个吗?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但又好像……无比合理。
这更像我妈会做的事。
她恨那个男人,但她爱我。
她用我的生日做密码,是在告诉我,这张卡里的一切,都和那个男人无关,只和我有关。
这是她留给我的。
我立刻跑向最近的ATM机,心脏跳得比上次还快。
我感觉自己像在解一个悬了二十多年的谜。
插卡。
输入密码。
9、5、0、6、0、1。
我的手指在颤抖。
我闭上眼睛,按下了确认键。
我不敢看。
几秒钟后,我听到机器发出一声轻响。
我慢慢睁开眼。
屏幕上没有显示“密码错误”。
而是跳转到了主菜单。
查询余额。
转账。
取款。
……成功了。
我浑身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扶着ATM机,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妈……
我点了“查询余额”。
屏幕上,跳出了一串数字。
我一个一个地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
七十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一块五毛。
786,421.50元。
我愣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我以为里面最多几万块,是我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
七十八万。
对于那些有钱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
但对于我,对于我们这个家,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一个月工资五千,刨去房租水电,每个月能剩下的,寥寥无几。
我妈生病后期,用的都是进口药,医保报不了多少,我刷爆了所有信用卡,还找朋友借了一圈。
我以为,我下半辈子就要在还债中度过了。
可现在……
这笔钱,从哪来的?
我妈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一个月三千都不到。
她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这钱……和我爸有关。
我立刻选择了“打印交易明细”。
ATM机吐出一张长长的凭条。
我拿着凭条,走到路灯下,仔细地看。
凭条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交易。
从十年前开始,每个月的5号,都会有一笔固定的钱存进来。
一开始是三千。
五年前,变成了五千。
三年前,变成了一万。
每个月,雷打不动。
汇款人的名字,只有一个。
林建军。
我看着那个名字,感觉天旋地转。
凭条从我手里滑落,飘在地上。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那个在我妈口中,抛妻弃女、狼心狗肺的男人。
那个我以为,早就消失在我生命里的男人。
他竟然……一直在给我妈打钱?
而且,一打就是十年?
那我妈呢?
她一边骂着他,一边……心安理得地收着他的钱?
然后把这些钱存起来,一分没动,最后留给了我?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我对我父母的认知,我对我自己的认知……
好像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捡起那张凭条,把它捏在手里,捏得死紧。
我必须找到他。
我必须当面问清楚。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长假。
老板很不满,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林建军。
但我没有任何他的联系方式。
我只能从最原始的地方查起。
老房子。
不是我现在住的这个,而是我出生时,我们一家三口住过的那个。
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早就被遗忘的旧城区。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到那个地方。
这里和我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
高楼拔地而起,旧日的平房和巷弄,早就被夷为平地。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我们家当年所在的那条街。
街还在,但两边的店铺全都换了。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转悠。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开了很久的杂货店。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正躺在摇椅上听收音机。
“大叔,跟您打听个人。”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谁啊?”
“林建军。以前住在这条街上,大概二十多年前。”
大叔想了想,摇摇头:“没印象。二十多年,人来人往的,谁记得住。”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不死心。
“他老婆叫王秀兰,女儿叫林墨。”
“王秀兰……”大叔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秀兰啊!那个长得挺俊的女人!”
我心里一喜:“对对对!就是她!”
“她不是早就搬走了吗?听说男人跟人跑了,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大叔咂咂嘴,一脸同情。
“那您知道她男人,就是林建军,后来去哪了吗?”
“这谁知道。”大叔摇摇头,“当年他好像是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一屁股债,连夜跑路的。有人说他去南方了,也有人说他跳江了,反正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又是这个版本。
和我妈说的,一模一样。
如果他真的跑路了,那这十年来的汇款,又是怎么回事?
我谢过大叔,又在附近问了好几家老人。
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林建军,一个生意失败、抛妻弃女的懦夫。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车来车往,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姨。
“墨墨,你在哪呢?怎么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小姨,我……我在外面。”
“你声音怎么了?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
“小姨,我在找……我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姨才叹了口气:“你找他干什么?那个没良心的。”
“他……他一直在给妈打钱。”
我把银行卡和交易明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挂了。
“小姨?你在听吗?”
“……在。”小姨的声音,听起来很复杂,“你姐……她都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给了我卡和密码。”
“唉……”小姨又是一声长叹,“你姐这个脾气,真是……到死都这么犟。”
“小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急切地问。
“墨墨,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只要知道,你妈是爱你的,这就够了。”
“不!”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要知道真相!为什么他要打钱?为什么我妈要收着钱,却又骗我说他是个混蛋?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把我当傻子一样!凭什么!”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电话那头,小姨被我的怒火吓到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软了下来:“好……好……墨墨,你别激动。你想知道,小姨就告诉你。”
“但是,你得答应我,听完了,别怨你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
“当年,你爸做生意,确实是亏了。不是小亏,是把家底都赔光了,还欠了外面一屁股的债。”
“那些要债的,天天上门来闹,泼油漆,砸玻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有一天晚上,你发高烧,你爸抱着你,想去医院。结果刚出门,就被一群人堵住了,说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
“你爸当时就跪下了,求他们放过你。他说,钱他会还,只要给他时间。”
“后来,你爸就消失了。他给你妈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去外面挣钱还债,不想连累你们母女。他说,等他还清了债,就回来接你们。”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和我妈口中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那……那我妈为什么……”
“你妈恨他。”小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她恨他为什么不跟她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她恨他为什么要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她觉得,他那是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能跟他同甘共苦。”
“所以,她就跟我说,我爸是跟别的女人跑了?”我自嘲地笑了。
“你妈那个人,自尊心太强了。她不想让你觉得,你有一个失败的、欠债跑路的爹。她宁愿让你恨他,也不想让你可怜他。”
“所以,她就编了一个谎言,骗了我二十年?”我的声音在发抖。
“墨墨,你别这么想。你妈她……”
“那钱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钱的?”我打断了她。
“大概十年前吧。他应该是还清了债,就开始给你妈打钱了。一开始,你妈不肯要,每次都退回去。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我的账号,把钱打给我,让我转交给你妈。”
“他说,他没脸回来见你们,但这是他当爹的责任。他说,钱不多,就当是他给你妈的补偿,给你的抚养费。”
“我劝你妈收下,毕竟你上大学要花钱,家里开销也大。你妈一开始还是不肯,后来……后来她就收了。但她一分没动,全都给你存起来了。”
小姨顿了顿,继续说:“她说,这钱,是林建军欠你的,不是欠她的。她不要他的臭钱。她要等她死了,再把这钱给你。”
我听着小姨的话,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心疼,心疼我妈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
一半是愤怒,愤怒他们所有人的自作主张。
他们凭什么?
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凭什么让我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小姨,”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在哪?”
“墨墨,你……”
“告诉我,他在哪!”
电话那头,小姨沉默了。
我知道,她肯定知道。
林建军把钱打给她,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
“他在城南,开了个小五金店。”小姨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地址我等下发给你。墨墨,你找到他,别……别太冲动。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我挂了电话,没回她。
不容易?
谁又容易了?
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就不容易吗?
我从小就没有父爱,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就不容易吗?
我收到地址短信,直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南,德胜路137号。”
车子在城市里穿行,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的心,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排演着见到他时的情景。
我要把那张银行卡摔在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要走?
为什么现在又要出现?
他以为,用钱就能弥补一切吗?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德胜路。
这里是老城区,街道狭窄,两边都是些低矮的铺面。
我找到了137号。
“德胜五金店”。
招牌很旧了,红色的油漆都掉了色。
店面不大,里面堆满了各种螺丝、钉子、水管、电线,乱糟糟的。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整理一箱货。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背影有些佝偻。
我的脚步,停在了店门口。
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突然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不是我想象中,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
他只是一个……守着一间破旧五金店的,普通的中年男人。
甚至,比普通还要落魄一点。
他好像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慢慢地站起身,转了过来。
当我看清他的脸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角的鱼尾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的眼神,不再是照片里那般桀骜不驯,而是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疲惫。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姑娘,买点什么?”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了一遍:“要点什么?螺丝还是电线?”
我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举到他面前。
“这个,是你的吗?”
他看到那张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话啊!”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吼道,“你不是挺能耐的吗?不是每个月都打钱吗?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林建军!你他妈的算什么男人!你以为你躲在这里,每个月打点钱,就算尽到责任了?你知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的哭吼声和他的喘息声。
他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
“对不起。”
他哑着嗓子,说出了这三个字。
“对不起?”我冷笑,“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妈死了!她到死都在恨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对不起秀兰……”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把银行卡狠狠地摔在地上,“把你的臭钱拿走!我们不稀罕!”
卡片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地上的卡,身体晃了晃,像是要倒下去。
我以为他会去捡。
但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愧疚。
“墨墨……”
他叫了我的小名。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叫我的名字。
“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欣慰。
我愣住了。
我所有的愤怒,好像在这一刻,被这一声“墨墨”击得粉碎。
我看着他,这个苍老的、落魄的男人。
他真的是我恨了二十多年的那个“死爹”吗?
“我当年……不该走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我以为,我出去挣了钱,还了债,就能风风光光地回来接你们。我以为,那样才是对你们好。”
“可是我没用。我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什么都没干成。好不容易把债还清了,我已经没脸再回去了。”
“我听你小姨说,你妈恨我。我知道,她该恨我。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偷偷地看着你长大。你上大学,你工作,我都知道。”
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旧得发黄的铁盒子。
打开,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是一沓照片。
全都是我的照片。
有我高中毕业时,穿着校服在校门口拍的。
有我大学军训时,晒得黝黑,一脸不情愿的。
还有我去年公司年会上,穿着小礼服,画着精致妆容的。
这些照片,都是偷拍的。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生命中这些重要的、不重要的时刻,都有一双眼睛,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每个月给你妈打钱,不是想弥补什么。”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得让我无法回避,“我知道,有些东西,是钱弥补不了的。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不用像我一样,为了钱发愁。”
“你妈……她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看着他,这个连我妈去世都不知道的男人。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告诉他,她到死,都在恨他?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是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那是一种……绝望的灰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身体摇摇欲坠,靠在了身后的货架上。
“她……走了?”
我点点头。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只是站在那儿,像一尊石像。
整个五金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我们俩就这么站了多久。
十分钟?半小时?
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我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张银行卡。
我把它放在了柜台上。
“这里面有七十八万。”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是我妈存的。她说,这是你欠我的。”
他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我不要。”我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我。
“当年,你为什么要走?就因为那点债?你有没有想过,我跟我妈,比钱更需要你?”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个疙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了一根。
烟雾中,他的脸若隐若现。
“不是因为债。”他说,声音嘶哑,“是因为……我打了人。”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你发高烧,我抱着你去医院。那帮要债的堵住我,不让我走。他们的头儿,指着我怀里的你,说……说要是再不还钱,就把你卖了。”
他的手,捏着烟,在不停地发抖。
“我当时……脑子就炸了。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抄起路边的一根钢管,就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他当场就倒了,头上全是血。”
“我吓坏了。我不是怕坐牢,我是怕……我进去了,就没人能保护你们娘俩了。”
“所以,我跑了。我把你送回家,塞给你妈,然后连夜就跑了。”
“后来我听说,那个人没死,但是成了植物人。他的家人报警了,警察一直在找我。”
“我不敢回来。我怕我一回来,就被抓走。那我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我听着他的话,整个人都傻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不是生意失败,不是抛妻弃-女。
而是一个父亲,在绝望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犯下的错。
我妈不知道。
小姨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像个逃犯一样,躲了二十多年。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为我妈,为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要把密码设成我的生日。
那不是恨,也不是嘲讽。
那是她用自己最后的方式,在告诉我:
这张卡,这份沉甸甸的父爱,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属于我的。
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误会和怨恨,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可磨灭的联结。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的父亲。
我好像,不那么恨他了。
我把卡推到他面前。
“钱,你拿着。”我说,“把店重新装修一下,别再过得这么辛苦了。”
他摇摇头:“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我不能要。”
“我妈留给我的,我现在给你。”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替我妈给你的。”
我不知道我妈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但我知道,如果她看到林建军现在这个样子,她一定也会心软的。
毕竟,她爱了他一辈子,也恨了他一辈子。
爱之深,恨之切。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就像二十多年前,在照片里,他抱着我时那样。
温柔,而又笨拙。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滚烫。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他的五金店里,帮他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货物。
我们俩谁也没再说话。
但空气中,那种尴尬和对立,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平静。
晚上,他就睡在店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
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就是全部。
他给我煮了一碗面。
面条很烂,卧的鸡蛋也煎糊了。
但我吃得一干二净。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也最好吃的一碗面。
第二天,我走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住哪,也没有留联系方式。
有些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
我们错过了二十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回来的。
我们都需要时间。
回到家,我把那本旧相册,重新放回了木箱里。
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了我妈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上面写着:
“建军,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这是我妈写的。
在她恨了他那么多年之后,在她编造了那么多谎言之后,她的心底,原来一直都在等他。
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然后,我合上了箱子,也合上了那段属于他们的,爱恨交织的过去。
一个月后,我路过城南。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那条德胜路。
“德胜五金店”的招牌,换了新的。
店面重新粉刷过,窗明几净。
店里的货物,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林建军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正坐在柜台后,看报纸。
他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我没有进去。
我只是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笨拙的,又带着点欣喜的笑容。
我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我转过身,离开了。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
“……墨墨。”
是他的声音。
“嗯。”我应了一声。
“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来一起吃个饭?”
他的声音,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好啊。”我说。
“在哪儿吃?”
我想了想,笑了。
“我知道一家面馆,面条煮得特别烂,鸡蛋也煎得特别糊。”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带着哽咽的笑。
“好。”
来源:榆荚间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