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1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龙,喘着粗气,把我从南方的军营,一路拖回了北方。
1991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龙,喘着粗气,把我从南方的军营,一路拖回了北方。
空气里混着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香烟呛人的味道。
我叫李卫国,二十三岁,刚脱下军装。
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
口袋里揣着几百块退伍费,心里跟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电线杆一样,乱糟糟的,一团乱麻。
这次的目的地,是战友陈猛的老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
退伍前,陈猛拍着我肩膀,眼睛瞪得像铜铃。
“卫国,回家没啥事,必须来我家!我妈做的红烧肉,一绝!我妹……我妹也放假在家呢!”
他提到他妹妹时,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意味深长。
我当时没在意,就当是兄弟间的客套。
可真到了他家楼下,我有点后悔了。
老式的筒子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着蜂窝煤和各种杂物,一股子陈年的油烟味儿。
陈猛家在三楼。
他一路咋咋呼呼地把我引上去,嗓门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妈!我战友来了!我最好的兄弟,李卫国!”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探出头,脸上全是笑,热情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哎呀,是小李吧!快进来快进来!路上累坏了吧?”
这就是陈猛的妈,张姨。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客厅里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上面盖着蕾丝布。墙角是一台蝴蝶牌缝纫机。
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从里屋走出来,应该是陈猛的爸,陈叔。
他只是对我点了点头,表情严肃,手里夹着烟,打量着我。
我赶紧立正,喊了声:“陈叔好,张姨好。”
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
陈叔“嗯”了一声,吐出一口烟圈。
“坐吧。”
我拘谨地在小板凳上坐下,背挺得笔直。
陈猛一屁股坐我旁边,用胳膊肘捅捅我。
“别紧张,跟我家一样!”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一只白净的手掀开了。
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编成一根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
眼睛很大,双眼皮,看人的时候,眼神很静。
这就是陈猛的妹妹,陈雪。
陈猛立马嚷嚷起来:“小雪,快叫人!这是我跟你说的李卫"国哥!”
他把“国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有点尴尬,站了起来。
女孩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国哥好。”
“你好。”
我说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又坐下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了。
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
那目光不带任何恶意,就是……很专注,直勾勾的。
像探照灯一样。
我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我衣服上有脏东西?
我低头看了看,出发前特意换的干净衬衫,没问题啊。
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陈猛还在那儿吹牛,讲我们在部队里怎么抓野兔,怎么半夜紧急集合。
张姨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香味一阵阵飘出来。
陈叔抽着烟,偶尔插一句嘴,问问部队的待遇。
而我,如坐针毡。
那道目光,就像一根细细的线,把我牢牢拴住了。
我看地板,它跟着我到地板。
我看电视,它跟着我到电视。
我实在受不了了,猛地一抬头,想跟她对视一下,用眼神告诉她:别看了。
结果,我一抬头,她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像受惊的小鹿。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眼睛。
可过了一会儿,那感觉又来了。
我心里直犯嘀咕。
这姑娘怎么回事?
我长得很奇怪吗?
还是陈猛跟她说了我什么坏话?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满满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烧得油光锃亮,肥而不腻。
醋溜白菜,酸爽开胃。
还有一盘炒鸡蛋,金黄金黄的。
陈叔拿出一瓶二锅头。
“小李,当过兵的,能喝点吧?”
“能喝点,陈叔。”我赶紧说。
酒过三巡,话就多了起来。
陈叔的表情也柔和了不少,跟我聊起了他们厂里的事。
陈猛还是那个德行,一杯酒下肚,就开始吹嘘我的光荣事迹。
说我比武拿过第一,说我一个人能干翻他们三个。
我尴尬得直想钻地缝,只能一个劲儿地摆手。
“没有没有,他瞎说的。”
张姨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小李,多吃点,看你瘦的。在部队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的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陈雪,她就坐在我对面。
她吃饭很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但那道目光,还是没离开过我。
她不看我脸的时候,就看我的手,看我拿筷子的姿势。
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特别丑,吸引了她的“审丑”目光。
突然,我的碗里多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是块五花三层的精品。
我一愣,抬头看。
是陈雪夹给我的。
她飞快地把筷子缩回去,脸又红了,头埋得更低。
我听见她细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哥说你最爱吃这个。”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那感觉很奇怪。
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人丢进一颗小石子。
我有点慌,嘴里含着那块肉,都忘了嚼。
“谢……谢谢。”
我结结巴巴地说。
一顿饭,我吃得满头大汗。
不知道是酒喝的,还是紧张的。
吃完饭,张姨和陈雪收拾碗筷。
陈猛拉着我,非要给我看他收藏的邮票。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脑子里全是那道目光,和那块红烧肉。
晚上,我被安排睡在陈猛的房间。
他家地方小,他自己去客厅打地铺。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是夏夜的蝉鸣,屋里有蚊香淡淡的味道。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陈雪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女孩子,这么盯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看,正常吗?
难道……
一个念头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可能。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我算什么?
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刚退伍,工作还没着落。
人家是城里姑娘,长得又那么好看。
估计就是好奇吧。
毕竟陈猛嘴里那个无所不能的“李卫国”,和眼前这个拘谨的我,差距太大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这么安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
张姨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碟咸菜。
我本想吃完就走,可张姨和陈猛非要留我再玩一天。
“着什么急啊!让你嫂子,哦不,让你张姨带你去逛逛我们这儿的百货大楼!”陈猛口无遮拦。
张姨笑着拍了他一下。
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雪端着粥出来,脸又是红的。
我不敢看她,埋头喝粥。
吃完饭,我坚持要走。
我说家里还有事,再不回去我妈得念叨了。
陈猛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强留。
他帮我把简单的行李收拾好,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
临出门前,张姨往我包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路上吃。”
陈叔也难得地嘱咐了一句:“以后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陈猛送我下楼。
走到楼道口,我回头看了一眼。
三楼的窗户后面,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是陈雪。
她还在看。
到了火车站,陈猛把我送上车。
火车开动前,他趴在车窗上,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卫国,我塞了个东西在你包里,回家再看。”
说完,他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跳下车,冲我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站台上陈猛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靠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两天,比我在部队搞一次武装越野还累。
我打开帆-布包,想看看陈猛塞了什么。
那两个煮鸡蛋还在。
旁边,多了一个白色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字。
我的心,又“咯噔”一下。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把信封拿出来,捏在手里。
信纸很薄,能感觉到里面折叠的纸张。
我犹豫了很久。
看,还是不看?
看了,如果内容是我猜想的那样,我该怎么办?
不看,扔了?
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我的心也跟着“哐当哐当”。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
我撕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是那种带横格的学生作业纸。
打开信纸,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味传来。
字迹很娟秀,一笔一划,写得特别认真。
开头是:
“卫国哥,你好。”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是陈雪。冒昧给你写这封信,请你不要见怪。”
“从我哥嘴里,我早就认识你了。他说你是部队里最厉害的兵,也是他最敬佩的兄弟。他说你正直、勇敢,还很有本事。”
“昨天见到你,你和我哥说的不太一样。”
看到这句,我心里一沉。
果然,是觉得我名不副实,失望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往下看。
“你比他说的要……要更让人安心。你不太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但我觉得,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哥是个粗线条的人,他可能没发现,我爸问你工作的时候,你眼神暗了一下。我妈给你夹菜说你瘦的时候,你偷偷咽了下口水。”
“我知道,你一定吃过很多苦。”
看到这里,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从来没有人,这么细致地观察过我。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微小的细节。
“我哥说,你现在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只是在老家的一个预制板厂当临时工。”
“他说,你家里条件不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
“他还说,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城里的好姑娘。”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陈猛这个大嘴巴!
什么都跟她说了!
信的最后,只有短短两行字。
“卫国哥,我不觉得你配不上谁。”
“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家庙小,不嫌弃我只是个中专毕业的普通女孩,你……你愿意为了我,来我们这个城市闯一闯吗?”
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火车“呜”的一声长鸣,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
我的眼睛,却被信纸上的字,烫得模糊一片。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我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
信纸的边角,都被我捏得起了毛边。
我妈在外面敲门。
“卫国,出来吃饭了。”
“不饿。”
“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没回话。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别去。
我去能干什么?我凭什么?
我就是一个农村退伍兵,没学历,没背景,没人脉。
那个城市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我拿什么给她未来?
难道让她跟着我一起住筒子楼,吃糠咽菜?
我做不到。
我是一个男人,我得有担当。
可是……
一闭上眼,就是陈雪那双又亮又静的眼睛。
就是她给我夹红烧肉时,那红透了的耳根。
就是信上那句“我不觉得你配不上谁”。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甜。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
在预制板厂上班,好几次差点把手砸了。
工友们都笑我。
“卫国,想媳妇了?”
我只能嘿嘿傻笑。
我开始写回信。
写了撕,撕了又写。
第一稿,我写得很客气,我说谢谢她的好意,但我现在情况不好,不能耽误她。
写完,我觉得太绝情,像个懦夫。
撕了。
第二稿,我写得很热情,我说我愿意为她去闯,让她等我。
写完,我又觉得太轻浮,像个骗子。
万一我混不出来呢?不是让她白等吗?
又撕了。
就这么反复折磨了自己一个星期。
我瘦了五斤。
我妈以为我病了,天天给我熬鸡汤。
我爸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终于,在一个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了院子里。
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有心事?”他问。
我低着头,没说话。
“是为个姑娘?”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爸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你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你?从陈猛家回来,你就丢了魂一样。”
“你瞒得住你妈,瞒不住我。”
我沉默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我爸说了。
包括我的顾虑,我的挣扎。
我爸听完,很久没说话。
院子里很静,只有蛐蛐在叫。
烟头的火星,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明一暗。
“卫国。”他忽然开口。
“嗯。”
“咱们家是穷。”
“嗯。”
“但咱们李家的人,骨头是硬的。”
他把烟蒂摁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一个姑娘,能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是把一辈子的名声都赌在你身上了。”
“你要是个爷们,你就不能让她输。”
“去,还是不去,你自己掂量。”
“但你要记住,去了,就得混出个人样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我爸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是啊。
我一个当过兵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
前怕狼后怕虎,算什么东西?
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把未来赌在我身上。
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去闯一闯吗?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被驱散了。
我做出了决定。
我去!
第二天,我辞掉了预制板厂的工作。
厂长再三挽留,说我是个好工人,给我转正。
我谢绝了。
我跟我妈说,我要出去闯荡。
我妈哭了,抱着我不撒手。
“外面那么难,你一个人怎么行?”
我拍着她的背,像个大人一样安慰她。
“妈,你儿子长大了。”
我没说陈雪的事。
我怕万一不成,让他们跟着失望。
我只说,陈猛在那边给我找了个机会。
我爸给了我五百块钱。
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穷家富路,拿着。”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眼圈却是红的。
我跪下来,给我爸妈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我背上那个绿色的帆-布包,第二次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迷茫。
取而代DE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到了陈猛他们那个城市,我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他。
我先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天五块钱。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把这座城市当成了一个需要攻克的阵地。
我跑遍了所有的劳务市场,所有的工厂。
我当过搬运工,扛水泥,一天下来,肩膀火辣辣地疼。
我当过建筑工,在脚手架上抹灰,夏天的太阳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我也去饭店刷过盘子,满手的油污,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什么苦都能吃。
在部队的磨练,让我有使不完的力气和不服输的劲头。
但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份苦力活。
我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我留下来,能让我看到未来的机会。
我每天只吃两顿饭,馒头加咸菜。
晚上回到小旅馆,我就拿出高中课本看。
数理化,我都没丢。
我觉得,知识总会有用。
我把每天的经历,都写在日记里。
我没有给陈雪回信。
我觉得,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任何承诺都显得太苍白。
我要用行动,来回答她的那封信。
一个月过去了。
我带来的钱,快花光了。
工作还没着落。
我开始有点焦虑。
那天,我路过一个国营机床厂。
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启事。
招车间技术员,要求高中以上学历,懂机械制图。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这不就是为我准备的吗?
在部队,我当过两年修理兵,跟各种机械打交道,图纸也看得滚瓜烂熟。
我冲了进去。
招聘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主任,姓王。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有点不信任。
“退伍兵?”
“是。”
“高中毕业?”
“是。”
“懂图纸?”
“懂。”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复杂的零件图。
“说说看,这个零件怎么加工?”
我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有了思路。
我从材料选择,到车床的转速,再到每一道工序的顺序,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
王主任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又问了几个技术问题,我都对答如流。
最后,他一拍大腿。
“行!小伙子,有两下子!明天就来上班吧!试用期三个月,一个月一百二!”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我连着鞠了好几个躬。
从厂里出来,我感觉天都变蓝了。
我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一个落脚点。
虽然只是个试用工,但这是一个开始。
我攥着拳头,对自己说:李卫国,好样的!
有了工作,我才敢去联系陈猛。
我打了他厂里的电话。
陈猛接到电话,嗷地一嗓子就喊了出来。
“你小子!跑哪去了!一个多月没消息,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我嘿嘿一笑。
“我来投奔你了。”
陈猛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就是狂喜。
“你真来了?在哪儿?我马上去找你!”
我把小旅馆的地址告诉了他。
半个小时后,陈猛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看到我住的地方,又黑又小。
看到我瘦得脱了相的脸。
他眼圈红了。
他一拳捶在我胸口。
“你他妈是不是傻!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我笑着说:“我这不是想先给自己找个饭碗嘛。”
陈猛又捶了我一拳。
“走!跟我回家!住什么破旅馆!”
他硬是拖着我的行李,把我拉到了他家。
再次见到张姨和陈叔,我有点不好意思。
张姨拉着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
“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来了就回家啊!”
陈叔也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
“有骨气是好事,但别苦了自己。”
我心里暖烘烘的。
这时候,陈雪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比上次见,好像也瘦了点。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互相看着。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还是陈猛打破了沉默。
“看什么看!卫国以后就住咱家了!小雪,还不去给你国哥倒水!”
陈雪如梦初醒,脸一红,转身跑进了厨房。
那天晚上,我还是睡在陈猛的房间。
但我的心里,无比踏实。
我知道,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第二天,我正式去机床厂上班。
我比谁都去得早,比谁都走得晚。
车间的老师傅们,一开始还觉得我是个毛头小子。
但没过几天,他们就改变了看法。
我干活利索,脑子又灵光。
遇到技术难题,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研究。
有一次,一台老旧的苏联车床坏了,几个老师傅捣鼓了半天也没修好。
厂里准备报废了。
我觉得可惜,就利用下班时间,一个人钻到车床下面,一点点地排查线路,检查零件。
整整三天,我把自己搞得满身油污。
终于,让我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一个小小的继电器老化了。
我从废料堆里找了个替代品换上。
合上电闸的一瞬间,车床发出了熟悉的轰鸣声。
整个车间都轰动了。
王主任亲自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
这件事之后,我在厂里算是出了名。
大家都不再叫我“小李”,改叫我“李师傅”了。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回家。
张姨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陈叔也经常在饭桌上,跟我聊厂里的事,听我的看法。
我和陈猛,还是最好的兄弟。
而我和陈雪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
我们说话不多。
但她每天都会等我下班。
我回来晚了,她会把饭菜给我热在锅里。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悄悄地帮我缝好。
我晚上看书,她会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她从来不说多余的话,但她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种感觉,就像冬天的阳光,不炙热,但很温暖,一点点地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我知道,我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转正那天,我拿到了第一个月的正式工资,一百五十块。
我捏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手心都在出汗。
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揣着钱,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大楼。
我逛了很久。
最后,我选了一条粉色的纱巾。
我觉得,那颜色,配她雪白的皮肤,一定很好看。
我把纱巾用纸包好,藏在怀里。
那天晚上,我紧张得连饭都没吃好。
等大家都睡了,我还在床上烙饼。
我该怎么给她?
直接给她?太唐突了。
让陈猛转交?那小子肯定得起哄。
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像她一样,写封信。
我找出纸笔,趴在小桌子上。
灯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写道:
“陈雪,你好。”
“我来这个城市,三个月了。”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今天刚转正。”
“这点工资不多,但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谢谢你当初的那封信,也谢谢你这三个月来的照顾。”
“那封信的答案,我还没资格说出口。但请你相信,我正在努力。”
我把信和纱巾,放在一个小纸袋里。
第二天早上,趁她还没起床,我悄悄地放在了她房间门口。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了家门。
那天在厂里,我一天都心神不宁。
她会喜欢吗?
她会怎么想?
我会不会太冒失了?
晚上回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进门,气氛有点不对。
陈猛冲我挤眉弄眼。
张姨和陈叔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肯定是被发现了。
我正手足无措,陈雪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的脖子上,正系着那条粉色的纱巾。
她的脸红红的,像天边的晚霞。
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小声说:
“谢谢你,我很喜欢。”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有我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我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星光,有喜悦,还有一丝我看得懂的羞怯。
我们俩,就这么傻傻地笑着。
旁边,陈猛带头鼓起了掌。
“哦!成了!成了!”
张姨笑着抹眼泪。
陈叔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
我的脸,也烫得厉害。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
我们的关系,算是定了下来。
日子就像上了润滑油的机器,顺畅地运转起来。
我在厂里的表现越来越出色,王主任非常看重我,开始让我接触一些核心的技术改造项目。
我的工资,也涨到了两百块。
除了留下一部分生活费,剩下的我都存了起来。
我想攒钱。
我想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陈雪在中专学的是会计,毕业后在一家小商店当收银员。
我劝她,别干了,太累,工资也低。
我想让她去读个夜校,考个会计证,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
她很听我的话,辞了工作,专心备考。
每天晚上,我们俩就趴在客厅的小桌子上。
我研究我的机械图纸,她做她的会计习题。
偶尔抬起头,看到对方认真的侧脸,我们会相视一笑。
那种感觉,叫作幸福。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而美好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巨大的危机,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是1992年的春天。
市场经济的浪潮,开始冲击到我们这个内陆小城。
我们厂,作为老牌国企,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订单急剧减少,效益直线下降。
厂里开始流传要裁员的消息。
人心惶惶。
陈叔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是个老钳工。
陈猛也在厂里,是个普通工人。
他们俩,都在可能被裁掉的名单上。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张姨天天唉声叹气。
陈叔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陈猛也变得沉默寡言。
我看着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是个技术员,人微言轻。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
厂里公布了第一批“下岗”名单。
上面,赫然有陈叔和陈猛的名字。
拿到通知单的那天,陈叔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陈猛则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被我背回来。
他趴在我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卫国,我他妈的没用了!我成了废人了!”
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我知道,对于他们这一代工人来说,工厂就是他们的天。
天塌了。
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倒了两根。
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我这个还没过门的“女婿”身上。
那段时间,家里连一丝笑声都没有了。
张姨的头发,白得更快了。
陈雪也整天愁眉苦脸,偷偷地哭。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疼得不行。
我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
“别怕,有我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垮掉。
我得想办法。
我去找了王主任。
我求他,能不能把陈叔和陈猛留下来。
王主任也很为难。
“卫国啊,不是我不帮你。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厂里现在太困难了,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我从王主任那里得知,厂里最关键的问题,是产品没有竞争力。
我们生产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式机床,早就被市场淘汰了。
厂里也想搞技术革新,但一没资金,二没技术。
一条从德国进口的先进生产线,因为没人会操作,已经闲置在车间里快一年了。
那条生产线,就是厂里最后的希望。
如果能让它运转起来,生产出新产品,厂子或许还有救。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对王主任说:“主任,让我试试吧。”
王主任愣住了。
“你试?卫国,那可都是德文说明书,请来的专家都搞不定。”
“我试试。”我坚持道。
在部队的时候,为了研究一些进口装备,我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德语和英语。
虽然只是皮毛,但配合图纸,或许能行。
王主任看着我坚定的眼神,犹豫了很久。
最后,他一咬牙。
“行!我给你一个星期!你要是能让那条线动起来,别说你陈叔和陈猛,整个车间的人,我都有理由保下来!”
我领下了这个军令状。
那一个星期,我吃住都在厂里。
我把所有的德文说明书和图纸都搬到了车间。
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字典,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对照。
困了,就在冰冷的机器旁边睡一会儿。
饿了,就啃几口陈雪送来的馒头。
陈雪每天都来给我送饭。
她不打扰我,就把饭盒放在一边,然后安安静靜地坐在旁边,看着我。
她的目光,不再是当初的羞涩和好奇。
而是充满了信任和鼓励。
那目光,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整个车间的人,都在看着我。
有的人觉得我是痴人说梦。
有的人,则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陈叔和陈猛也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说,就给我打下手,递扳手,擦油污。
时间一天天过去。
我的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圈。
终于,在第七天的下午。
我合上了最后一张图纸。
我对王主任说:“可以了。”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整个车间的工人都来了。
连厂长都被惊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
我的手,放在了启动按钮上。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成败,在此一举。
我用力地按了下去。
车间里一片死寂。
一秒。
两秒。
三秒。
机器没有任何反应。
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声。
有人开始摇头。
王主任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失败了吗?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
“嗡——”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紧接着,控制台上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绿色的光,映在我脸上。
然后,那条沉寂了一年的生产线,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开始缓缓地运转起来。
齿轮转动,传送带运行,机械臂精准地抓取、放置。
一切都流畅得不可思议。
“动了!动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老师傅们激动得老泪纵横。
王主任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用力地拍着我的背。
“好小子!好小子!你救了全厂啊!”
我被人群簇拥着,抛向空中。
我看到了陈叔和陈猛,他们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我看到了陈雪。
她站在人群外,也哭花了脸。
她看着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知道,我们赢了。
那件事之后,我成了厂里的英雄。
厂里破格提拔我为技术科副科长,专门负责那条新生产线。
陈叔和陈猛,自然也留了下来,还成了我的“兵”。
厂子因为新产品的投产,起死回生,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工人们的工资,也翻了一番。
家里的笑声,又回来了。
张姨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陈叔每次和我喝酒,都要感慨一番。
“卫国啊,我们老陈家,是欠你的。”
我总是笑着说:“叔,我们是一家人。”
是的,一家人。
1993年的国庆节,我和陈雪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家里摆了两桌。
请的都是厂里的同事和最好的朋友。
那天,我穿着一身新西装,还是有点不习惯。
陈雪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就是我用第一笔奖金给她买的。
她没化妆,但比我见过的任何新娘都美。
我们俩站在一起,给长辈敬酒。
陈猛喝得最多,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
“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妹妹交给了你。”
我握着陈雪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如坐针毡的眼睛。
现在,里面满满的,都是对我的爱和依赖。
晚上,送走了宾客。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们的新房,是厂里分的一间小小的单身宿舍。
虽然小,但被陈雪布置得温馨又干净。
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整理着床铺。
“陈雪。”我轻声叫她。
“嗯?”
“还记得你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吗?”
她点点头,脸更红了。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折痕处都快断了。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展开。
“你说,愿不愿意为了你,来这个城市闯一闯。”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我愿意。”
“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但她是在笑。
她扑进我怀里,用力地抱着我。
“卫国,我知道。”
窗外,是这个城市璀ící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万家灯火里,有了一盏是为我亮的。
而我这辈子,就是要拼尽全力,让这盏灯,永远明亮,永远温暖。
来源:思起雨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