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张磊,二十六岁,在红星机械厂当个八级钳工,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1980年的风,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似的。
我是张磊,二十六岁,在红星机械厂当个八级钳工,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我们那一片儿,都是厂里的家属楼,红砖墙,水泥地,谁家晚上多炒个鸡蛋,那香味能飘半个走廊。
日子就像我们车间里那台老车床,吱吱呀呀,一天转下来,还是在原地。
我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我说个媳妇,嘴上总念叨:“磊子,你老大不小了,妈眼睛都快望穿了,啥时候给我领个姑娘回来?”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烦。
厂里介绍的几个,不是脸上的粉比墙厚,就是说话跟连珠炮似的,问你工资多少,房子多大,家里有没有海外关系。
我觉得没劲。
那感觉,不像找媳妇,像是在农贸市场挑拣一块过了秤的猪肉。
直到我遇见林玥。
那天,车间主任让我去市图书馆查个资料,一本苏联的老旧机械图册,厂里资料室早丢了。
我一百个不情愿,那地方我多少年没去过了。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一股子旧书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找到了图书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他指了指角落:“喏,外文资料在那边,你自己找吧,有个小姑娘管着。”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后面,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低着头,正在用一支很细的笔,修补一本破损的古籍。手指纤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当时就愣住了,脚步也钉在了原地。
那画面,怎么说呢?就像是一潭死水里,忽然被人丢进了一块温润的玉。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算不上顶漂亮,但那双眼睛,亮得像秋天的泉水,清澈见底。
她冲我微微一笑,问:“同志,需要帮忙吗?”
声音也好听,温温柔柔的,像羽毛扫过心尖。
我一下子就结巴了,脸“刷”地就红了。
“我……我找一本……苏联的……《机械制造工艺手册》。”
她又笑了,眼角弯弯的。
“你等一下。”
她说完,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微微一动。
我这才注意到,她坐的不是普通的椅子。
是一把木制的,很旧的轮椅。
她的身体从桌后滑了出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那两条无力垂着的腿,和那双安静地搁在脚踏板上的布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
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心疼。
她熟练地转动轮椅,在巨大的书架间穿行,轮子压过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那声音,在那一刻,我觉得是全世界最好听的音乐。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本书,递给我。
“是这本吗?”
我接过来,胡乱地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她的脸。
“谢谢,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她说完,又回到了她的桌子后面,继续低头修补那本书,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捏着那本厚重的图册,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她刚才的那个笑,她说话的声音,还有她轮椅“咕噜咕ulu”的响声。
从那天起,我像中了邪。
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往图书馆跑,每次都编个理由,一会儿说查资料,一会儿说借本书。
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她。
我知道她叫林玥了。
我们慢慢熟络起来,她话不多,但很聪明。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能接上。我们聊书,聊音乐,聊厂里的趣闻,聊街上的新鲜事。
跟她聊天,我感觉自己那颗被机油和铁屑填满的心,好像被清洗了一遍。
我发现她虽然腿不方便,但什么事都自己做。她会自己从轮椅上挪到旁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水。她带来的午饭,装在一个铝饭盒里,永远是干干净淨的。
她身上有股勁儿,一种不服输的、安安静静的劲儿。
我越来越着迷。
有一次下大雨,我特意算着她下班的时间,撑着伞等在图书馆门口。
她出来的时候,看到我,愣了一下。
“张磊?你怎么在这?”
“我……我顺路。”我撒了个谎。
“你家跟这儿,可不顺路。”她一眼就戳穿了我。
我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了,只好老实交代:“我等你呢셔。”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雨点打在我的伞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条路,我希望永远也走不完。
我把她送到她家巷子口,她家住在一个很深的大杂院里。
临走前,她轻声说:“张磊,谢谢你。但是……没必要的。”
我懂她的意思。
她是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
可我 control 不住我自己。
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快疯了。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要娶她。
第二天,我揣着这个念头回了家。
晚饭桌上,我妈又开始念叨:“我托你刘婶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售货员,模样俊,家里条件也好,你明天去见见。”
我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
“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妈眼睛一亮:“真的?哪家姑娘?干啥工作的?”
“她叫林玥,在市图书馆上班。”
“图书馆好啊,文化人。”我妈挺高兴,又追问,“长得咋样?多大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腿有点不方便。”
我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什么叫……不方便?”
“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得坐轮椅。”我声音越说越小。
“啪!”
我妈手里的筷子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张磊!你疯了?!”她声音尖锐得刺耳,“你说啥?你要找个瘸子?”
“妈,你别这么说她,她不是瘸子,她只是腿不方便。”我急着辩解。
“那不就是瘸子吗!”我妈豁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不是昏了头了?我们老张家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要你去娶一个残废回来?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家?”
我爸在一旁一直没说话,这时也沉着脸开了口:“磊子,这事,你妈说得对。这不是闹着玩的,是一辈子的事。你得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我梗着脖子喊,“我就是喜欢她!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你认定她?她能给你干啥?她能下地干活吗?她能给你生孩子吗?她以后不得你伺候一辈子?”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那天晚上,我们家吵得天翻地覆。
我妈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说我这是要她的命。
我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最后,我摔门而出。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变成了战场。
我妈对我实行了“三不”政策:不跟我说话,不给我好脸色,不做我的饭。
饭桌上,她会把饭菜重重地墩在我面前,然后扭过头去,好像我是空气。
我爸见了我就叹气,不停地说:“磊子,你再想想,你再想想。”
厂里的风言风语也起来了。
不知道谁把我家吵架的内容传了出去,整个家属院都知道我要娶个“瘸媳妇”。
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戳戳点点的目光。
“听说了吗?老张家那小子,看上个瘸子。”
“哎呦,真是作孽啊,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
“肯定是那女的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那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甩都甩不掉。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去找林玥。
我把家里的情况跟她说了。我没瞒她,我觉得我们俩的事,就该两个人一起扛。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的脸色有点白,但眼神依旧很平静。
“张磊,”她开口了,声音有点哑,“你后悔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后悔。”
“你家人说得对,”她垂下眼帘,“我这个样子,会拖累你一辈子。”
“那不叫拖累!”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林玥,你听着,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活着。以前那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也不在乎以后有多难,我只要你。”
她的手很凉。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
“张磊,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说,“我就是个自私的男人,我看上你了,我就想把你娶回家。”
她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我心里又酸又疼,笨拙地用我那满是机油味的手,去擦她的眼泪。
“别哭,有我呢。”
那天,她答应了我。
没有戒指,没有鲜花,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我们决定结婚。
我回家跟我爸妈摊牌。
“我跟林玥决定了,下个月就去登记。”
我妈当时正在搓玉米,听完我的话,手里的玉米棒子“咚”一声掉在地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要是敢把她娶进门,我就死给你看!”她歇斯底里地喊。
“那你就死吧!”我也上了头,口不择言。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是我爸打的。
他这辈子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混账东西!有你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心里却一片冰凉。
“反正,我娶定了。”
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没再回家。
我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凑合着住。
我跟林玥去街道开了证明,去民政局登了记。
拿到那两本红彤彤的结婚证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把其中一本递给林玥。
“媳妇儿,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看着结婚证上的我们俩,照片上,我笑得像个傻子,她抿着嘴,眼睛里有光。
她 carefully 地把结婚证收好,然后抬头对我说:“张磊,以后,请多指教。”
我们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厂里分给我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就在家属楼的一楼,方便林玥进出。
我请了几个厂里关系最好的哥们儿,林玥那边,她父母和弟弟来了。
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也有担忧。
她爸爸握着我的手,反复就说一句话:“小张,我们家玥玥,以后就拜托你了。”
“叔叔你放心,我一定对她好。”我郑重地保证。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
我买了些糖果瓜子,林玥的妈妈给我们包了饺子。
红色的双喜字是我自己剪的,贴在斑驳的墙上,显得有些孤单。
我的父母,最终还是没有来。
婚礼那天,我哥们儿偷偷告诉我,他看见我妈站在巷子口,远远地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就抹着眼泪走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晚上,哥们儿都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玥。
红色的灯泡下,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坐在床边,显得有些拘谨。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林玥,委屈你了。”
她摇摇头,伸手抚摸我的脸。
“不委屈。张磊,我今天……很高兴。”
我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掌心。
那一刻,我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婚后的日子,是琐碎的,也是真实的。
每天早上,我先起床,生炉子,做早饭。
然后我把林玥抱到轮椅上,帮她洗漱。
她的身体很轻,我抱着她,总感觉像抱着一团棉花。
一开始,我俩都别扭。我动作笨拙,她也觉得不好意思。
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我喂她吃完饭,然后騎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去上班。
中午我在厂里食堂吃。
下班铃一响,我就是第一个冲出车间的。归心似箭,这个词我算是体会到了。
我得赶紧回家给她做饭。
我们的小屋子,被林玥收拾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走路,但她有一双巧手。她会织毛衣,会做针线活,还会给我缝补磨破的工服。
她把我那件灰扑扑的旧棉袄,用 leftover 的布料拼贴出好看的图案,厂里的人都说,跟新的一样。
她还喜欢看书。我下班回来,她总是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等我。
看到我进门,她就会抬起头,给我一个笑。
那个笑,能把我一天所有的疲惫都融化掉。
晚上,我们俩就挤在那张小床上。
她会给我读书听,有时候是小说,有时候是诗。她的声音很好听,在安静的夜里,像潺潺的溪水。
我枕着她的声音入睡,觉得日子 unbelievably 踏实。
当然,难处也是实实在在的。
最大的难处,就是别人的眼光。
我们住在一楼,窗户外面就是人来人往的过道。
总有些闲得没事干的大妈,假装路过,伸着脖子往我们屋里瞧。
林玥推着轮椅出去晒个太阳,她们就在背后指指点点。
“哎,你看,就是她。”
“真不知道图个啥,年纪轻轻的,找这么个累赘。”
有一次,邻居家的熊孩子,冲着林玥的轮椅扔石子,嘴里还喊着:“瘸子!瘸子!”
我当时正好下班回来,看到这一幕,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那孩子的后衣领。
“你他妈的喊谁呢?”我眼睛都红了。
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他妈闻声冲了出来,一看我拎着她儿子,立刻就撒起泼来。
“张磊你干什么!你一个大人欺负小孩!你有病吧!”
“我他妈就是有病!”我指着她鼻子骂,“你儿子嘴巴不干不净,你这个当妈的是怎么教的?你再让他骂一句试试?我撕烂他的嘴!”
那女人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拉着她儿子灰溜溜地跑了。
我转过身,看到林玥坐在轮椅上,脸色蒼白,眼圈红红的。
我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别怕,以后谁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命。”
她反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张磊,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从那以后,我在家属院里就得了个“疯子”的名声。
再也没人敢当着我们的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但我知道,背后的议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也一直僵着。
我每个月会托我哥们儿给我爸妈送点钱和东西过去。
他们收是收了,但从来没让我进过家门。
我妈放出话来,除非我跟林玥离了,否则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心里难受,但我不后悔。
这是我选的路,跪着我也要走完。
转眼,就到了冬天。
北方的冬天,冷得能冻掉人的耳朵。
我们的小屋子没有暖气,只能靠一个小煤炉取暖。
我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好几次,看看炉子有没有灭。
我怕林玥凍着。她身体底子弱,比我怕冷。
我把厂里发的劳保棉袄,还有我所有的厚衣服,都盖在了她身上。
晚上睡觉,我总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
她常常半夜被冻醒,手脚冰凉。
她总是跟我说:“张磊,你别管我了,你自己盖好。”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她就是我的命。
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说,她想出去工作。
我愣住了。
“出去工作?你能干什么?”
“我可以去街道的糊纸盒小组,一天也能挣几毛钱。”她说得很认真,“我不想总待在家里,让你一个人养着我。”
我心里一酸。
“说什么傻话呢?我一个大男人,还养不起我媳妇儿了?”
“不是那个意思,”她轻声说,“张磊,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我媳rou。”
我没同意她出去。
外边天寒地冻的,我舍不得。
但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
我知道,她心里敏感,她害怕拖累我。
我能做的,就是对她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第二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林玥怀孕了。
当她红着脸,小声告诉我,她这个月“例假”没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扶着桌子,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啥?”
“我可能……有了。”
我冲过去,一把将她连人带轮椅抱了起来,在小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我高兴得像个傻子。
林玥被我转得头晕,又笑又叫:“你快放我下来!”
我把她放下,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
“我听听,我听听我儿子。”
“才一个月,你听什么呀。”她笑着拍我的头。
那一刻的幸福,我觉得比当上厂长还美。
但幸福之后,是巨大的担忧。
我带着林玥去医院检查。
医生是个老大夫,看了林玥的情况,眉头皱得很紧。
“你们年轻人,太 impulsive 了。”他摇着头说,“她这个身体条件,怀孕风险很大。心脏负担会加重,生产的时候更是个鬼门关。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这个孩子。”
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整个人都凉了。
林玥坐在轮椅上,一直没说话,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从医院出来,我俩一路沉默。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玥儿,”我艰难地开口,“要不……我们听医生的吧。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我们不要孩子了,有我呢,我陪你一辈子。”
我以为她会哭,会难过。
但她没有。
她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
“张磊,我要这个孩子。”
“可是医生说……”
“医生说的是风险,不是绝对。”她打断我,“我知道我身体不好,但我是一个女人,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
“张磊,你为了我,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只想……为你生个孩子。哪怕……哪怕是拼上这条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傻瓜,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我不要你拼命。”
“让我试试吧,”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为了你,也为了我们。”
我最终,还是拗不过她。
我们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那段日子,我感觉自己像是走在钢丝上。
我把所有的活都包了,一点东西都不让她碰。
我学着给她燉鸡汤,炖骨头汤,变着法地给她补充营养。
厂里的活儿我也更卖力了,只要有加班的机会,我第一个报名。我想多挣点钱,让她吃得好一点,为生产做准备。
林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只有肚子是鼓起来的。
看着她苍白的脸,我心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 often 在半夜醒来,悄悄地摸她的额头,探她的鼻息,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这件事,到底还是传到了我妈耳朵里。
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林玥怀孕的消息,竟然找来了。
那天我刚下班,就看到我妈黑着脸站在我们小屋门口。
这是我们婚后,她第一次来。
“妈,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她没理我,推开我,径直走进屋里。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林玥,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你!”我妈指着林玥,气得说不出话,“你这是……你这是不要命了!”
林玥想站起来,被我妈一声喝住:“你给我坐着!”
我妈走到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胡闹?你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你这是想让我们老张家绝后,还想搭上我儿子一辈子!”
她的话,说得极其难听。
林üè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我再也忍不住了。
“妈!你够了!”我把她往外推,“这是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走!”
“我管不了你了是吧?张磊,你为了这个女人,连妈都不要了!”我妈哭喊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们俩在门口拉拉扯扯,屋里,林玥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回头一看,她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
“玥儿!你怎么了?”我赶紧冲过去。
“肚子……肚子疼……”她蜷缩在一起,话说得断断续續。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快!快送医院!”
我妈也吓住了,愣在原地。
我疯了一样,抱起林玥就往外冲。
我一边跑一边喊:“快来人啊!帮忙叫个车!”
邻居们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
整个家属院乱成一团。
我抱着林玥,感觉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玥儿,你撑住,撑住啊!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的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我怕我就这样失去她。
到了医院,林玥直接被推进了产房。
我在外面,像一只没头的苍蝇,来回踱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产房里,不时传来林玥压抑的、痛苦的呻CEO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
我妈也跟来了。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不说话,脸色比我还难看。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整天。
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我赶紧冲上去:“护士,我媳妇儿怎么样了?”
护士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恭喜你,是个龙凤胎,母子平安。”
龙凤胎?
母子平安?
我感觉自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真……真的吗?”
“真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是姐姐。大人有点虚弱,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扶着墙,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我妈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背。
她的手,在抖。
“好了,好了,没事了就好。”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我被允许进去看林玥。
她躺在病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脸色苍白得透明。
但她看着我,眼睛里却亮晶晶的。
“张磊,”她虚弱地对我笑,“你看,我做到了。”
我握住她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她的手背,她的每一根手指。
“谢谢你,媳妇儿,谢谢你。”
护士把两个小小的婴儿抱了过来,放在林玥身边。
他们那么小,皱巴巴的,像两只小猴子。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儿子的脸。
软软的,热乎乎的。
这就是我的孩子。
我和林玥的孩子。
我看着床上的一大两小,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滚烫的情感填满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林玥产后大出血,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那半个月,我的人生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我在厂里拼命干活,赚奶粉钱。
晚上下了班,我就冲到医院。
我妈……竟然也天天来。
她不再骂人了,也不再给我甩脸子。
她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里面是她炖了好几个小时的鸡汤。
她走进病房,把汤倒出来,吹凉了,然后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给林玥喝。
她的动作,有点笨拙,甚至有点僵硬。
她不看林玥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嘴里嘟囔着:“喝啊,快喝,补身子的。”
林üè一开始很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就那么安静地,一口一口地喝着。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到碗的轻微声响。
我看着这一幕,鼻子发酸。
我知道,我妈她……妥协了。
不是向我妥协,也不是向林玥妥协。
是向那两个躺在婴儿床里,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妥协了。
她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神,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她会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尽管每次都弄得手忙脚乱。
她会抱着孩子,轻轻地哼着我小时候她哼过的歌谣。
有一次,我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
她以为我没看见。
她看着虚弱的林玥,和那两个小小的婴儿,大概是想起了她自己当年生我的时候吧。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句话,我是在书上看的。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懂了。
林玥出院那天,是我爸开着厂里的解放牌卡车来接的。
我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跳下车,默默地帮我把东西搬上车。
然后,他走到林玥的轮椅前。
他看了看林玥,又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两个孩子。
他伸出手,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男孩。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动作很僵硬,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但他抱得很稳。
他低头看着孩子的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说了一句话。
“磊子,回家吧。”
就这四个字。
我的眼泪,又一次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我们回的,是我爸妈的家。
我妈早就把我的那间小屋子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被褥。
屋子里,还多了一张小小的婴儿床。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林玥夹菜。
“玥儿,多吃点这个,这个下奶。”
“玥儿,这个鱼汤我炖了一下午,你多喝点。”
她叫她“玥儿”。
叫得那么自然。
林玥的眼圈红红的,低着头,小声地应着。
我爸话依然不多,但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辛苦了。”他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滚烫。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艰难,好像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养两个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尤其是在那个年代,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
奶粉要票,布也要票。
两个孩子像比赛似的,一个哭了,另一个准跟着嚎。
白天还好,有我妈帮忙。
到了晚上,就是我和林玥两个人的战场。
我俩常常是整夜都睡不了觉。
林玥身体还没恢复好,我舍不得让她熬夜。
我就抱着孩子,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
有时候实在困得不行了,坐着都能睡着。
但只要听到孩子一哼唧,我立刻就能弹起来。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当了爹之后才有的。
我们的小屋子,彻底被孩子的东西占领了。
到处都晾着洗不完的尿布。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奶味和屎尿味的混合气息。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烦。
我看着林玥坐在床边,温柔地给孩子喂奶。
看着我妈和我爸,围着两个小家伙,笑得合不拢嘴。
我觉得我们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热气腾腾,充满了烟火气。
家属院里的风向,也彻底变了。
以前那些说闲话的大妈,现在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哎呦,张磊,上班去啊?”
“玥儿,带孩子晒太阳呢?”
她们会凑过来看我的两个孩子,嘴里不住地夸。
“你看这丫头,长得多俊,眼睛像她妈。”
“这小子,虎头虎脑的,以后肯定有出息。”
人性就是这么现实。
当你落魄的时候,谁都想来踩一脚。
当你过得好了,所有人都想来沾点光。
我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的,是我的家人。
林玥的身体,在大家的精心照顾下,慢慢好了起来。
她的脸上有了血色,人也胖了一点。
她还是那么安静,话不多。
但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
她会给我织很厚实的毛衣,给孩子们做可爱的小老虎鞋。
她会教孩子们念唐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两个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跟着念,逗得全家人哈哈大laugh。
我常常在下班回家,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
林玥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女儿,正在给她讲故事。
儿子就趴在她的膝盖上,仰着小脸,听得入神。
我爸在一旁看报纸,嘴角却偷偷地翘着。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锅里传来“刺啦”的炒菜声。
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人間最极致的幸福。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孩子们都能下地跑了。
他们是我和林玥的腿。
林玥想去哪儿,只要说一声,两个小家伙就争先恐后地去帮她推轮椅。
“妈妈,我推!”
“我推我推!”
林玥总是笑着说:“慢一点,慢一点。”
我们的小屋子,对于两个 growing 的孩子来说,显得越来越小了。
我跟厂里申请,换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虽然还是旧楼,但宽敞了不少。
搬家那天,我背着林玥下楼。
她摟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张磊,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不辛苦,”我说,“我甘之如饴。”
是啊,甘之如饴。
从1980年决定娶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会有白眼,会有非议,会有数不清的艰难。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因为我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有她在等我。
有我们的家在等我。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我们的女儿,远嫁到了南方,成了一名老师。
我们的儿子,留在了这座城市,也进了工厂,成了一名工程师。
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和林玥,也当上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我退休了。
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我的老伴儿。
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会推着她,去我们年轻时常去的那个图书馆。
图书馆已经翻新了,变得又大又亮。
但那个角落,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角落,仿佛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我们会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看她的书,我看她。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的脸上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还像当年一样,清澈,明亮。
孙子孙女们总爱问我。
“爷爷,你为什么会娶奶奶呀?”
我总是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说:“因为爷爷 lucky,捡到了一个宝贝。”
林玥就会嗔怪地看我一眼,说我“老不正经”。
但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就是我这辈子,捡到的最珍贵的宝贝。
很多人觉得,是我给了她一个家,是我照顾了她一辈子。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她,完整了我的人生。
是她,用她的柔弱和坚韧,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是她,让我从一个只会挥霍力气的愣头青,变成了一个懂得珍惜和感恩的男人。
如果没有她,我的人生,可能也就是在 endless 的抱怨和麻木中,随波逐fluke,最后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油腻中年人。
是她,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平凡、琐碎的生命。
所以,你看,到底是谁,更幸运呢?
来源:榆荚间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