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县城都焖在里面,黏糊糊的,让人喘不过气。
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县城都焖在里面,黏糊糊的,让人喘不过气。
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叫林澜,那年十九岁。
我妹叫林薇,那年十八。
我们俩在同一个夏天,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一张是师范学院的,一张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我的是师范,林薇的是重点。
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在巷子口扯着嗓子喊:“林家,有两封大学的信!”
那一嗓子,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巷子都炸了。
邻居们从各自的门里探出头,脸上挂着惊奇、羡慕,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老林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两个闺女都考上了,还是大学生!”
我妈激动得手都在抖,几乎是从邮递员手里抢过那两封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烫金的大学名字,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一封,林薇一封。
我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喝了一口温吞的糖水,甜味还没尝到,就腻在了喉咙里。
全家人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
晚饭的时候,桌上摆着我妈轻易不舍得做的红烧肉,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但谁都没动筷子。
空气比中午的太阳还要压抑。
我爸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两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地上,已经落了一地的烟屁股。
我妈坐在桌边,眼圈红红的,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薇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我知道为什么。
钱。
我们家太穷了。
穷到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墙壁是斑驳的石灰,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土。
我爸是踩三轮车的,我妈在街道工厂糊纸盒,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将将够一家人糊口。
供一个大学生,就得扒掉一层皮。
供两个?
那不是扒皮,那是抽筋剔骨,是要把这个家给拆了卖了。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只有我爸时不时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和我妈极力忍住的抽泣声。
我看着我爸佝偻的背影,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那双常年蹬三轮而异常粗壮的腿,此刻显得那么无力。
我看着我妈,她的头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白头发,像冬天没化干净的雪。
然后,我看了看林薇。
她比我小一岁,从小就比我聪明,比我漂亮,嘴也比我甜。
她是爸妈的心尖肉。
爸妈看我的眼神,是责任。看她的眼神,是疼爱。
我心里清楚,如果只能有一个人去上学,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我爸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根烟,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没看我,也没看林薇,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家里……只能供一个。”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林薇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爸看着林薇,眼神里全是挣扎和不舍。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恳求,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是姐姐。
就因为我比林薇早出生一年,我就得是那个懂事的,那个谦让的,那个做出牺牲的。
凭什么?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凭什么!我的通知书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啃书本,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熬夜换来的!
我的未来,就因为我早出生了一年,就要被这样轻飘飘地牺牲掉吗?
那张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就放在我手边。
红色的印章,像一滴血,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甚至能想象到,四年后,我站在三尺讲台上,下面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我教他们读书,写字。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平静,安稳,受人尊敬。
可现在,这个梦,像个肥皂泡,一戳就要破。
我看着林薇。
她终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里小声地喊:“姐……”
她的眼神里,有害怕,有渴望,还有一丝……理所当然。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不甘和愤怒,突然就泄了气。
我还能怎么样呢?
跟她争?跟她抢?
让爸妈跪下来求我吗?
让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彻底散架吗?
我做不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发疼。
我拿起桌上那份属于我的通知书,站了起来。
在全家人惊愕的目光中,我走到门口的垃圾桶旁。
“姐,你干什么!”林薇叫了起来。
我没理她。
我看着手里的通知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
林澜同学,你已被我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
我闭上眼睛。
“刺啦——”
一声脆响。
我把它撕成了两半。
再一撕,四半。
我松开手,那些承载着我所有梦想的碎片,轻飘飘地落进了那个黑乎乎的垃圾桶里。
世界安静了。
我妈的哭声停了。
我爸的叹气声也停了。
林薇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张着,说不出话。
我转过身,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不喜欢当老师,没意思。”
“我早就想好了,去城东的纺织厂上班,当工人,一个月还能拿几十块钱工资呢。”
“正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还能攒钱给林薇当学费。”
我说得那么轻松,那么云淡风轻,好像那份通知书,真的就是一张废纸。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抱着我的肩膀,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澜澜,是爸对不起你……”
我妈给我做了一碗荷包蛋,两个蛋,她说:“多吃点,明天……明天妈托人去厂里给你问问。”
林薇躲在房间里,一晚上没出来。
我知道,她也难受。
但她的难受,和我的,不一样。
她的难受,是带着解脱和庆幸的。
我的难受,是绝望。
一个星期后,林薇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全家人都去送她。
我给她提着那个崭新的帆布行李包,是我妈用给我准备的嫁妆布料连夜缝的。
站台上,人山人海。
汽笛声,告别声,哭声,混杂在一起。
我妈拉着林薇的手,一遍遍地嘱咐:“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跟人吵架,钱不够了就给家里写信……”
我爸站在一边,默默地抽着烟,眼圈也是红的。
林薇哭得像个泪人。
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姐,等我毕业了,赚了钱,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报答?
你怎么报答?
你把我被撕碎的人生,再重新粘起来吗?
火车开动了。
林薇的脸贴在车窗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看不清的点。
我妈哭倒在我爸怀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列绿皮火车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她的命运,就像两条岔开的铁轨,将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她去往的是光明的未来。
而我,将一头扎进这片灰蒙蒙的市井生活里,永无出头之日。
纺织厂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枯燥和辛苦。
巨大的车间里,上百台织布机同时轰鸣,那噪音像是要掀开头盖骨,震得人耳膜生疼。
空气里永远飘着棉絮和灰尘,还有一股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怪味。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一台机器前,重复着接线、换梭、检查布料的动作,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下班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像散了架,耳朵里还是嗡嗡的机器声,鼻子里全是棉絮的味道。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到了八十三块五毛钱。
我把八十块钱都交给了我妈。
我妈拿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眼圈又红了。
我只留了三块五毛钱,给自己买了一支廉价的雪花膏,因为厂里的空气太干燥,我的手已经裂开了好几个口子。
林薇会定期给我们写信。
信里,她描述着大学里的一切。
宽敞明亮的教室,绿草如茵的操场,藏书丰富的图书馆,还有那些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种口音的同学。
她说她参加了文学社,在校报上发表了诗歌。
她说她去听了一场交响乐,被那种恢弘的音乐震撼得热泪盈眶。
她说她和同学去爬了黄山,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和云海。
每一封信,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里不轻不重地划一下。
那些本该属于我的生活,现在,我只能通过她的文字来想象。
我给她回信,说的都是厂里的事。
今天我们车间谁谁谁操作失误,被主任骂了。
食堂的白菜炖粉条又没放几片肉。
我学会了开新的机器,这个月能拿奖金了。
我从不提我的辛苦,也不提我的失落。
我是姐姐,我得让她在外面安心。
时间就在这“嗡嗡”的机器声和一封封信件的往来中,不紧不慢地滑过去。
几年后,我经人介绍,认识了老王。
他叫王建国,是隔壁机修车间的工人,比我大五岁,人长得一般,个子不高,但老实,本分,会修各种机器。
我们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觉得人还行,能搭伙过日子。
谈了半年,我们就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摆了两桌,请了些亲戚和要好的工友。
我爸妈很高兴,觉得给我找了个依靠。
老王对我很好,很疼我。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给我买我爱吃的烤红薯。
我下夜班,不管多晚,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去接我。
冬天,他会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暖着。
有了老王,我觉得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又过了两年,我们的儿子豆豆出生了。
有了孩子,家里开销更大了。
我跟老王比着赛地加班,想多挣点奶粉钱。
生活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每天都在重复。
上班,下班,回家,做饭,带孩子。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也渐渐忘记了那个曾经有过的大学梦。
那张被我撕碎的通知书,就像沉入湖底的石头,再也没有泛起过一丝涟yī。
直到林薇大学毕业。
她没有回我们这个小县城。
她留在了省城,进了一家外企,听说工资很高。
她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回家,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给我爸买了一条好烟,给我妈买了一件羊毛衫,给老王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给豆豆买了一大堆我见都没见过的进口零食和玩具。
给我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真皮手提包。
那个包,是深棕色的,皮质柔软,泛着高级的光泽,还有一个亮闪闪的金属搭扣。
她把包递给我,笑着说:“姐,你看你现在用的还是那个布袋子,都洗得发白了。换个新包吧,这个牌子很好的。”
我接过那个包,很沉。
我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变形的手,上面还有几个没愈合的口子和厚厚的老茧。
再看看林薇那双纤细、白皙,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
我突然觉得,我这双手,配不上这么好的包。
我说:“太贵重了,我上班用不着这么好的。”
林薇说:“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现在挣钱了,就想让你和爸妈过得好一点。”
她的语气很真诚。
但我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那个包,我一次也没用过。
我把它用塑料袋套好,放在了衣柜的最顶层,和我的嫁妆放在一起。
我还是每天提着我那个洗得发白的布袋子去上班。
老王问我:“林薇给你买的包呢?怎么不用?”
我说:“上班到处是油污,弄脏了可惜。”
老王憨厚地笑了笑,没再多问。
他不懂我心里的那点别扭。
林薇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年一次,到两年一次。
她太忙了。
电话里,她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KPI,PPT,case,deadline……
她说她升职了,成了部门主管,手下管着十几个人。
她说她在省城贷款买了房子,两室一厅,装修得很漂亮。
她说她交了个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家里条件很好。
每一次通话,都像是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有多么遥远。
她活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喝着星巴克,讨论着上百万的项目。
我活在充满油污和噪音的车间里,喝着大碗茶,盘算着下个月的水电煤气费。
我们是亲姐妹,却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有一年过年,她带着那个男朋友回来了。
那个男人,高高大大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高级的礼品,有洋酒,有进口保健品。
他说话很客气,但那种客气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疏离和优越感。
他叫我“大姐”,叫老王“王哥”。
老王在他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给他倒茶,他不小心看到了我手上的裂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arc的惊讶。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怪物一样被参观。
那顿年夜饭,吃得无比尴尬。
林薇和她男朋友聊着股票、基金和出国旅行的计划。
我和老王,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插不上一句话。
我爸妈努力地想找些话题,问那个男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一个月挣多少钱。
那男人只是笑了笑,含糊地带过。
后来,林薇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爸妈,你们别问这些,不礼貌。”
我爸妈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吃完饭,我躲在厨房里洗碗。
老王走进来,从后面抱住我。
“心里不舒服了?”他问。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把头埋在他宽厚的后背上,小声地哭。
“老王,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瞎说。”老王拍着我的背,“你怎么没用了?你会开织布机,你会做那么好吃的红烧肉,你把豆豆养得那么好。你是我媳妇,是豆豆妈,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老王说的是真心话。
但在那个光鲜亮丽的妹夫面前,我的这些“有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后来,林薇和那个男人分手了。
再后来,她又换了几个男朋友,但都没有长久。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职位越做越高,钱越挣越多。
她从省城调到了上海,那个更远、更繁华的“魔都”。
她给我们家换了新房子,从那个破旧的巷子里,搬进了宽敞的电梯公寓。
她每个月都给我爸妈打一大笔生活费。
她想把豆豆接到上海去上学,说那里的教育资源好。
她为这个家做了很多。
所有人都说,老林家有福气,养了个这么有出息的闺女。
只有我知道,我和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我们之间,除了血缘,好像只剩下了金钱关系。
她用钱来弥补她心中的愧疚。
而我,接受她的钱,心里五味杂陈。
时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2013年。
我四十岁了。
豆豆上了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
老王还是那个老实本分的机修工,工资涨得还没物价快。
而我,失业了。
我们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国营纺织厂,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终于没能撑下去,倒闭了。
我拿到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成了一名下岗女工。
四十岁的年纪,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有一身在车间里熬出来的毛病。
我找工作找了整整三个月,处处碰壁。
人家要么嫌我年纪大,要么嫌我没文化。
我去应聘过超市理货员,人家要年轻的小姑娘。
我去应聘过餐厅服务员,人家嫌我手脚慢。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家里的房贷,豆豆的补习班费用,日常的开销,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老王安慰我:“别急,慢慢找。实在不行,我晚上再去开会儿黑车,总能撑过去。”
我看着他日益憔管悴的脸,和眼角新增的皱纹,心疼得不行。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把求职的要求一降再降。
最后,我在报纸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则招聘启事。
一家新成立的科技公司,招聘行政保洁人员。
要求不高,初中以上学历,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就行。
工资不高,但好歹有五险一金。
公司名字很洋气,叫“维科创联”。
地址在市里新开发的CBD,一栋亮闪闪的玻璃幕墙大楼里。
我犹豫了很久。
行政保洁,说白了,就是打扫卫生的。
我以前好歹也是个正式工人,现在要去给人扫厕所……
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但现实的压力,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尊。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换上了一件最干净的衣服,去了那栋大楼。
面试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看起来比豆豆大不了几岁,化着精致的妆。
她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看了看我粗糙但干净的手,就说:“阿姨,你明天可以来上班了。试用期一个月,工资两千二。”
我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谢谢,谢谢你!”
第二天,我穿上公司发的灰色工作服,领了一套清洁工具,正式上岗了。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公司18楼一整层的清洁。
包括办公室、会议室、茶水间,还有……厕所。
这家公司真气派。
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头顶是明亮的水晶灯,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摆着一台苹果电脑。
在这里上班的人,个个都穿着讲究,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妆容精致,走路带风。
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
我小心翼翼地拖着地,生怕弄脏了他们昂贵的皮鞋。
我尽量在他们上班前和下班后做主要的清洁工作,上班时间只负责倒倒垃圾,保持一下公共区域的卫生。
我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同事们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下岗阿姨,大家凑在一起,聊的都是家长里短,菜市场的菜价。
虽然工作辛苦,地位也低,但总算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挺知足的。
我没告诉林薇我在这里上班。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难道要我在电话里,对着那个在上海当大公司总监的妹妹说:嘿,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当保洁阿姨,每天负责扫厕所。
我做不到。
我宁愿她以为,我还在那个半死不活的纺织厂里耗着。
就这样,我在这家公司干了快一个月。
每天,我都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在我面前来来去去,听着他们嘴里冒出我听不懂的英文单词。
我感觉自己和他们,像是活在两个次元。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女厕所里,用抹布擦洗手台。
外面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由远及近。
“Linda总,这边请。”是人事部那个小姑娘的声音。
“嗯。”一个清冷、干脆,又无比熟悉的女声。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个声音……
不会的。
怎么可能。
我心里拼命地否定,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听着她们走进了旁边的VIP休息室。
“Linda总,您看,这是我们特地为您准备的办公室,朝向和视野都是最好的。”
“还行。”
“您刚从上海总部调过来,舟车劳顿,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已经让行政给您泡了您最喜欢的蓝山咖啡。”
“不用,把下个季度的市场规划方案放到我桌上,半小时后,召集所有部门经理开会。”
“好的,Linda总。”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是关门声。
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Linda总。
上海总部调过来的。
喜欢喝蓝山咖啡。
那个声音……
我不会听错的。
那是林薇的声音。
二十年来,无论她怎么变,她的声音,我刻在骨子里的。
我的妹妹,林薇。
她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荒谬。
太荒谬了!
我的人生,还能比这更像一个笑话吗?
我躲在厕所里,很久很久都不敢出去。
我听着外面办公室里的动静。
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议"lun:“新来的市场总监气场好强啊,不愧是总部空降下来的。”
“是啊,听说才三十二岁,就已经是集团最年轻的总监了。太厉害了。”
“她叫Linda Lin,英文名叫Linda,中文名叫林……林什么来着?”
“好像叫林薇。”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就是她。
真的是她。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和她相认?
告诉所有人,这个你们眼中神一样存在的新总监,是我妹妹?那个穿着保洁服、正在厕所里擦马桶的阿姨,是她亲姐?
不。
我不能。
那不是在认亲,那是在把她的脸,也是我的脸,一起扔在地上,让所有人踩。
那我该怎么办?
辞职?
我刚刚才找到一份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允许我辞职。
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恐慌,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擦地的时候,手在抖。
我倒垃圾的时候,差点把垃圾桶打翻。
我能感觉到,一道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从那间最里面的、玻璃全透明的总监办公室里射出来。
我不敢抬头。
我把头埋得很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
我第一个冲出公司大楼,像逃命一样。
我不敢坐电梯,我怕和她碰上。
我从18楼,一层一层地走楼梯下去。
等我走到一楼的时候,腿都软了。
我回到家,老王已经做好了饭。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脸色也不太好。”他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我吃不下饭,随便扒拉了两口,就说我困了,回房间躺下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委屈,羞耻,不甘,愤怒……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地包裹住。
凭什么?
又是那句“凭什么”。
二十年前,我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她,我以为,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从没想过,二十年后,我们的道路会以这样一种堪称羞辱的方式,再次交汇。
她是高高在上的总监。
我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保洁。
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甚至,连和她平等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天,我挣扎了很久,还是去上班了。
我不能不去。
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给自己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
就当不认识她。
对,就当她只是一个和我妹妹长得很像的陌生人。
我是保洁阿姨,她是Linda总。
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
我换上工作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18楼。
办公室里很安静,大部分人还没来。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做清洁工作。
我刻意避开总监办公室的方向。
可越是想躲,就越是躲不过。
“阿姨。”
那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林薇就站在我身后,不到三步远。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装,化着精致的淡妆,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苟。
她的眼神,冷静,锐利,带着一丝审视。
她就那样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是新来的?”她问。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新来的?
我们是二十年的亲姐妹,她问我是不是新来的?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有些不耐烦。
她皱了皱眉。
“我办公室的垃圾桶满了,去倒一下。”
她的语气,是命令。
是不容置疑的,上级对下级的命令。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十几秒,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只有冷漠和疏离。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装不认识我。
她是真的,希望我不认识她。
在这里,在她的地盘上,我这个当保洁的姐姐,是她的耻辱。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抹布,低着头,声音嘶哑地说:“好的,林总。”
我没有叫她Linda总。
我叫她,林总。
我刻意加重了那个“林”字。
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我转身,走进她的办公室。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房间。
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风景。
真皮的老板椅,宽大的红木办公桌。
桌上,放着一台最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一叠叠整齐的文件,还有一个精致的相框。
相框里,是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
男人很英俊,笑得很灿烂。
他们看起来很亲密。
我没有多看。
我提起她脚边的垃圾桶,快步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我的工作,多了一项内容。
“阿姨,咖啡凉了,帮我换一杯。”
“阿姨,这份文件碎掉。”
“阿姨,窗户有点脏,擦一下。”
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然后,用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语气,吩咐我做这做那。
她从不叫我的名字。
她只叫我,“阿姨”。
每一次,她叫我“阿姨”,我的心,就被凌迟一次。
同事们也看出了不对劲。
她们开始在我背后窃窃私语。
“哎,你们发现没,林总好像特别喜欢使唤那个林澜。”
“是啊,明明有行政助理,干嘛老叫一个保洁阿姨干这些?”
“我看啊,是那个林阿姨哪里得罪林总了,林总在给她穿小鞋呢。”
“有可能,你看林总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跟看别人不一样。”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成了整个楼层的笑话。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幸灾乐祸。
我每天都活在煎熬里。
白天,我要忍受她的冷漠和同事们的指指点点。
晚上,我要在老王和豆豆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我瘦了很多,精神也越来越差。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你是不是在公司受欺负了?”他问我,“要不,咱不干了。我多拉点活,也能养活你们娘俩。”
我抱着他,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那个欺负我的人,是我亲妹妹?
是那个我为了她,放弃了自己一生的亲妹妹?
我怕我说出来,老王会冲到公司去,找林薇拼命。
他就是那样的脾气。
我只能摇头:“没有,就是工作累。我再坚持坚持。”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不能辞职。
我辞职,就等于认输了。
就等于承认,我被她打败了。
我偏不。
你不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走吗?
我偏不走。
我就要在这里待着,我就要每天出现在你面前。
我要让你每天都看着我,记起二十年前,是谁,让你有了今天。
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报复。
我知道。
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
那天,公司要接待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
林薇带着她的团队,准备了好几个星期。
会议室布置得焕然一新,水果、点心、咖啡,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我负责最后的清洁工作。
我刚把会议室的地板拖干净,林薇就踩着高跟鞋进来了。
她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会议桌正中央的那盆蝴蝶兰上。
“这花谁放的?”她眉头紧锁。
一个叫小张的行政助理赶紧跑过来说:“林总,是我放的。我觉得放盆花,显得有生气。”
林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今天来的客户,对花粉过敏吗?”
小张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林总,我马上把它搬走!”
“马上?客户五分钟后就到!你现在搬走,桌子中间空一块,你觉得好看吗?”
林薇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
小张吓得快哭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林薇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阿姨,你,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她又要拿我当靶子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林总。”
她指着那盆花,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她竟然在问我。
一个保洁阿姨。
在所有下属面前,问我这个专业问题。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同情,有看好戏。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真想转身就走,把这份破工作扔在她脸上。
但是,我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看着那盆花,脑子飞快地转动。
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兰花娇贵,但兰花的叶子,泡水喝,能清热解毒。
小时候,我跟邻居家的赤脚医生学过一点草药知识。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林总,”我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蝴蝶兰本身,花粉很少,一般不会引起过敏。引起过敏的,通常是花蕊里散发出来的挥发性物质。”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林薇。
她大概没想到,一个保洁阿姨,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管他们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只要把花蕊处理一下,问题应该不大。”
我说着,走到那盆花前。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掉了每一朵花中间那根黄色的花蕊。
然后,我转身对吓傻了的小张说:“小张,麻烦你,去茶水间拿一个喷壶,装点清水来。”
小张如梦初醒,赶紧跑了出去。
很快,她拿着喷壶回来了。
我接过喷壶,对着整盆花,细细地喷了一层水雾。
“水可以吸附空气中残留的挥发物和可能有的少量花粉。而且,带水的花瓣,看起来会更娇艳。”
我做完这一切,抬起头,看着林薇。
“林总,您看,这样可以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我是个外星人。
林薇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发火。
最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点点头,默默地退出了会议室。
我刚走出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客户到达的声音,和林薇热情而专业的欢迎声。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手心,全是汗。
那天晚上,我快下班的时候,小张特地跑来找我。
“林阿姨,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你救了我一命!”她一脸感激。
“没什么。”我说。
“阿姨,你太厉害了!你怎么懂那么多啊?”她满眼崇拜。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懂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生活常识。
而她们懂的,是能让她们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的专业知识。
我们不一样。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林薇的电话。
是她用私人号码打来的。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正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叫我“阿姨”。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坐吧。”
我没动。
我不想坐。
我不想和她以这种姿态相处。
她见我没动,也没再坚持。
她抬起头,看着我。
“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愣住了。
她竟然,在跟我道谢。
“不用。”我硬邦邦地回了两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
“你……”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她问我过得好吗?
二十年来,她第一次问我,过得好吗?
一股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好,我过得好得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每天在充满棉絮和噪音的车间里站十几个小时,好得很!我为了几块钱的奖金跟人争得头破血流,好得很!我四十岁了被工厂一脚踢出来,像条狗一样到处找工作,好得很!”
“现在,我每天在这里给你擦桌子扫地倒垃圾,听你叫我‘阿姨’,看你给我脸色,我过得真是太好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指着她,指着这间豪华的办公室。
“林薇,你满意了吗?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你是不是觉得,二十年前我撕掉那张通知书,撕得特别值?”
“你用我的前途,换来了你的今天!你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当着人上人!而我呢?我就是你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现在你功成名就了,还要回头,再踩我一脚,是吗?”
我把二十年来,所有不敢说,不能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林薇被我吼得愣住了。
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等我吼完,她才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
我以为她要打我,或者骂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然后,两行清泪,从她那双总是那么冷静、那么锐利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她哭了。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的Linda总,哭了。
“姐。”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姐,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你起来!”
我慌忙去扶她。
她却死死地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一直都知道!”
“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拿到奖学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我要努力学习,以后挣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工作了,拼命地往上爬,不敢休息,不敢生病。别人都以为我爱钱,爱名利。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挣到足够多的钱,来报答你。”
“我给你家换房子,我给你钱,我想把豆豆接到上海……我以为,我只要给你足够好的物质条件,就能弥补我心里的愧疚。”
“可是我错了……我越是这样,我们离得越远。”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看到你,我就想到二十年前,你撕掉通知书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个小偷,偷了你的人生。”
“我调来这里,是我主动申请的。我知道你在这家公司。我来之前,就查到了你的资料。”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跟你相认。我怕你恨我,我怕你怨我。我更怕……我怕你看到我,会觉得更难过。”
“所以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我想用这种冷漠的方式,把你逼走。我觉得,只要你离开这里,我们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你的妹妹,你还是我的姐姐。”
“可我还是错了……我每天看着你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着你被别人指指点点,我的心,比你还难受。姐,我真的,比你还难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抱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我抱着她一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冷漠,不是绝情。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原来,这二十年来,受煎熬的,不只我一个。
那道横在我们之间的墙,不仅困住了我,也困住了她。
我们俩,都被那场二十年前的牺牲,判了无期徒刑。
那天晚上,我们姐妹俩,就在那间豪华的总监办公室里,抱头痛哭。
哭我们错过的二十年。
哭我们各自承受的苦。
哭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哭完了,我们都平静了下来。
林薇从地上站起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姐,你明天别来上班了。”她说。
我的心一沉。
她还是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开除你。”她看出了我的想法,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再干这个了。”
“我……”
“姐,你听我说。”她打断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怨。你不想用我的钱。你想靠自己。我懂。”
“但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你在这里当保洁,我们俩,谁都不会好过。”
“你辞职吧。然后,去做点你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不管你想做什么,钱,我来出。这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这是……这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对我唯一的姐姐,应该尽的一份心意。”
我看着她,她眼里的真诚,不容置疑。
我沉默了。
我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我这半辈子,都在围着工厂、家庭、孩子转。
我已经忘了,我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头。
“那就慢慢想。”林薇说,“不着急。你先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好。”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先拿着,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够,再跟我说。”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我不能要。”我把它推回去。
“姐!”林薇急了,“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再给你跪下?”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软了。
“那……就算我借你的。”我说。
林薇破涕为笑。
“好,算你借的。等你以后挣大钱了,连本带利还给我。”
那个周末,我没有去上班。
我跟老王说,公司裁员,我又失业了。
老王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没事,天无绝人之路。别上火。”
我把林薇给我的那张卡,藏在了箱底。
我没打算用那笔钱。
我还是想靠自己。
我休息了几天,开始重新思考我的人生。
我还能做什么?
我回想起在公司的那段日子。
我虽然只是个保洁,但我喜欢那里的环境。
干净,明亮,有秩序。
我还想起,我帮林薇处理那盆蝴蝶兰的场景。
我好像……对花花草草,一直都挺有兴趣的。
小时候,我就喜欢在院子里的角落里,种些指甲花,太阳花。
纺织厂倒闭前,厂区里有一片荒地,也是我带着几个工友,开垦出来,种上了月季和菊花。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要不,开个花店?
这个想法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开店?我行吗?
我没本钱,没经验,什么都不懂。
我把这个想法,试探着跟老王说了。
我以为他会觉得我异想天开。
没想到,老王一拍大腿。
“行啊!这个好!你喜欢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正好。咱家楼下那个临街的铺子不是空着吗?我去给你问问!”
老王的干脆,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他又说:“钱的事,你别愁。厂里那点遣散费,加上我们这些年攒的,凑一凑,应该够启动资金了。不够,我再去借点。”
我看着老王,眼眶又湿了。
这个男人,他可能给不了我大富大贵,但他永远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全家都为了这个花店忙活起来。
老王负责跑手续,谈租金,搞装修。
他一个粗手大脚的男人,学着看图纸,学着调油漆,把那个十几平米的小铺子,一点点弄成了我想要的样子。
豆豆放了学,也跑来帮忙,擦桌子,搬东西。
我则开始疯狂地学习。
我去市里的花卉市场,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问。
我买了很多关于花艺和经营的书,每天晚上看到半夜。
我知道,我底子薄,起步晚,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那段时间,很累,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充满希望。
我好像又找回了二十年前,备战高考时的那股劲头。
我没有动用林薇给我的那张卡。
我知道,这是我为自己,也是为她,守住的最后一点尊严。
我必须证明,没有她,我一样可以。
一个月后,我的花店,开业了。
名字很简单,就叫“林澜花坊”。
开业那天,林薇来了。
她没有开她那辆招摇的宝马,而是打车来的。
她穿得很普通,就是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像个邻家女孩。
她给我送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开业花篮。
“姐,恭喜你。”她笑着说。
我也笑了。
“进来坐坐吧。”
她走进我的小店,四处看着。
“真好。”她说,“比我那个办公室好多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里没有冰冷的玻璃和金属,只有鲜花的芬芳和温暖的阳光。
这里没有KPI和deadline,只有我自己的心血和热爱。
这里,是属于我林澜的,一方小天地。
从那以后,林薇每个周末都会来我店里。
她不谈工作,不谈生意。
她就帮我换换水,剪剪枝,或者干脆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陪我晒太阳。
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她公司里的烦心事。
说哪个下属不给力,哪个项目又遇到了难题。
我听着,偶尔给她出点主意。
当然,我的主意,都是些“庄稼人”的土办法。
比如,我说:“那个下属不听话,你别老骂他。你找个机会,请他吃顿饭,喝点酒,把话说开了,比什么都强。”
林薇听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姐,你这叫‘攻心为上’,高明。”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剪一换,一言一语中,慢慢地,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样子。
我们是姐妹。
会吵架,会置气,但心里,永远为对方留着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的花店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规。
因为我用心,花养得好,价格也公道,回头客越来越多。
附近写字楼里的很多白领,都喜欢来我这里订花。
她们都夸我的花,有灵气。
一年后,我还清了当初跟亲戚朋友借的钱。
又过了一年,我把林薇给我的那张卡,还给了她。
连同我用自己的钱,存进去的两万块钱利息。
林薇拿着那张卡,看着我。
“姐,你这是干什么?”
“说好了是借你的,当然要还。”我笑着说,“亲姐妹,明算账。”
林薇没再坚持。
她收下了。
因为她知道,我需要的,从来不是她的钱。
我需要的,是和她平等站在一起的资格。
现在,我有了。
又过了几年,老王因为常年劳累,身体出了问题,提前办了内退。
他也不闲着,每天就在我店里,给我当“首席后勤官”,负责搬搬抬抬,送送货。
豆豆考上了大学,就在本市。
他很懂事,也很争气,拿了奖学金,还自己做家教,没再跟我们要过钱。
林薇后来还是结婚了。
不是那个照片里的男人。
是一个大学教授,温文尔雅,很会照顾人。
他们没有在上海办婚礼,而是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至亲。
我作为娘家人,作为唯一的姐姐,亲手为她布置了整个婚礼现场。
用的,都是我花店里,最新鲜,最美丽的花。
婚礼上,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她的丈夫,走到我面前。
她把手里的捧花,递给了我。
“姐,谢谢你。”她说。
我接过那束花,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是释然的。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火车站台,哭着说要报答我的小姑娘。
我想,她做到了。
她用她的成功,照亮了我们整个家。
而我,也用我的方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我们谁也没有辜负谁。
我们只是,用不同的人生轨迹,完成了对彼此的救赎。
如今,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我的花店,还在开着。
生意不大,但足够我安稳度日。
每天,和花草相伴,和老王斗斗嘴,等豆豆周末回家,等林薇偶尔打来的长途电话。
日子平淡,琐碎,但很安心。
我时常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两封滚烫的录取通知书。
想起我亲手撕碎的那个梦想。
我后悔过吗?
当然。
在无数个被机器噪音和生活压力折磨得夜不能寐的夜晚,我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如果当初,去上大学的是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个Linda,在某个大城市的写字楼里,指点江山。
也许,我会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人生没有如果。
那场牺牲,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带给我痛苦,带给我不甘。
但也正是它,让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让我懂得了亲情的可贵,让我最终,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有时候,老王会看着在阳光下摆弄花草的我,傻傻地笑。
他说:“林澜,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比那些什么总监,好看多了。”
我听了,也笑了。
是啊。
我不是总监,我只是林澜。
一个开花店的,普通的女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