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声音像是被人猛地踩了一脚的猫,尖利,扭曲,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
律师宣读完遗嘱,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静得像我躺在医院里,深夜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
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敲击着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儿子,张伟,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
“不可能!”
他的声音像是被人猛地踩了一脚的猫,尖利,扭曲,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
“这绝对不可能!我妈怎么会把房子留给一个外人?!”
他瞪着对面的律师,眼睛里布满血丝,那张曾经让我骄傲的、名牌大学毕业的脸,此刻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
我的女儿,张莉,没有尖叫。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漂亮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脸色的惨白。
她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李律师,是不是搞错了?我妈……她是不是老糊涂了?”
老糊涂了。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多方便的借口。
当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说“妈,你要理解,我们忙”;当我终于不再需要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掉我唯一的财产时,我就“老糊涂了”。
李律师推了推眼镜,表情是职业性的平静。
“张先生,张小姐,遗嘱是林老师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由我们公证处全程见证订立的,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
“她所有的财产,包括她名下那套位于市中心的老房子,以及她全部的银行存款,都由她的邻居,王建国先生继承。”
王建国。
老王。
那个此刻就坐在我对面,局促不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的男人。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甚至不敢看我那两个像要喷出火来的孩子。
“王建国?”张伟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审视,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转向了老王,“你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绝对要去法院告你!告你欺诈!”
张莉也反应过来了,她站起身,走到老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叔,我们平时敬您是长辈,跟我妈是邻居。但您这么做事,不地道吧?我妈一个孤老婆子,您就这么骗她的房子?”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孤老婆子。
她终于承认了,在她心里,我就是个孤老婆子。
老王被他们一唱一和地攻击,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对着我那一双儿女凶狠的目光,最终只是低下头,喃喃道:“我……我没有……是林姐她自己……”
“你闭嘴!”张伟great吼,“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妈林姐?!”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突然觉得很累。
连生气都觉得多余。
我的葬礼是三天前办的。
很简单。
因为我在遗嘱里特意交代了,不搞任何仪式,不收任何奠仪,骨灰直接撒进江里。
我的儿子和女儿对此颇有微词。
张伟说:“妈,这怎么行?不办仪式,我的同事、领导来了怎么办?别人会怎么看我?”
张莉说:“妈,您这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得有个墓地吧?不然我们清明节去哪儿看您?”
看我?
我躺在病床上最后那半年,他们一共来了三次。
一次是张伟带着他的客户来的,说是顺路看看。
客户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地说公司有急事,前后待了不到十五分钟。
一次是张莉带着她女儿来的,说是让外孙女看看外婆。
结果小姑娘嫌病房里有味道,哭闹不止,张莉哄了半天,最后不耐烦地把我床头柜上别人送的进口水果装了一袋,说是“孩子爱吃,我带走了啊妈”。
最后一次,是他们俩一起来的。
为了我这套房子。
那时候我刚刚被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把他们叫到跟前,想听听他们最后会跟我说些什么。
结果,我等来的,是一场关于房子归属权的辩论赛。
“妈,您这房子,地段好,虽然旧了点,但以后肯定要拆迁的。您把它给我,将来我换个大点的学区房,您孙子上学也方便。”张伟说。
“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张莉立刻反驳,“你那房子不是已经够大了吗?我跟老公还在还房贷呢geo,压力多大啊。妈把房子给我,我们卖了也能喘口气。再说,孙子是孙子,外孙女就不是妈的后代了?”
他们在我病床前,像两个分赃不均的陌生人,吵得面红耳赤。
没有一个人问我,疼不疼。
没有一个人问我,怕不怕。
我就那么躺着,听着,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块冰。
那天,老王给我送来了他亲手包的荠菜馄饨。
他看我脸色不好,以为是孩子们惹我生气了。
他笨拙地劝我:“林姐,儿女嘛,都有自己的难处,你别跟他们置气。”
我看着他,忽然问:“老王,如果我把房子给你,你要吗?”
老王愣住了,手里的保温桶差点掉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说:“林姐,你……你别开这种玩笑,我……我怎么能要你的房子。”
“我没开玩笑。”我说,“我认真的。”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
“林姐,你是不是……日子不多了?”
我点点头。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六十多岁,据说在厂里扛了一辈子钢筋,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那天在我面前,哭了。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有事就跟我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房子我不要,一分钱我都不要。我们是邻居,是朋友啊。”
朋友。
多好的一个词。
比“儿子”、“女儿”听起来暖心多了。
于是,第二天,我给李律师打了电话。
律师事务所里,张伟和张莉还在对着老王咆哮。
“老骗子!你等着收法院传票吧!”
“我妈的日记本呢?我记得她有个天天写的日记本,肯定是你藏起来了!里面一定有你骗她的证据!”
日记本。
听到这三个字,一直沉默的老王,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了看张伟,又看了看张莉,那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从那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
一个用牛皮纸包着,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推到张伟和张莉面前。
“你们要的日记本,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瞬间让整个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林姐交代了,如果你们不理解,就让你们看看这个。”
张伟和张莉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狐疑。
张伟一把抓过那个牛皮纸包,粗暴地撕开。
里面露出来的,是我那本熟悉的,深红色的硬壳日记本。
我从退休那年开始写的,一天都没断过。
张伟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张莉也凑了过去。
然后,我看到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2018年3月5日,晴】
退休第一天。
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给张伟打电话,想告诉他我退休了,以后可以帮他带带孙子。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他说:“妈,我在开会,晚点说。”
然后就挂了。
我等了一天,他没有再打过来。
【2018年3月8日,阴】
给张莉打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
她说挺好的,就是她婆婆腰扭了,她得天天去照顾,忙得脚不沾地。
我说那你也注意身体。
她说知道了妈,然后就说她女儿要上网课了,挂了电话。
晚上刷朋友圈,看到她发了九宫格。
“阳光、沙滩、海浪,完美的假期。”
定位在三亚。
【2018年5月12日,雨】
家里水管漏水了。
给张伟打电话,他说他出差了,在深圳。
让我自己找个物业。
给张莉打电话,她说她不懂这个,让我问问哥。
我说你哥出差了。
她说那她也没办法了。
我在卫生间里,用毛巾堵,用水盆接,折腾了一下午,浑身都湿透了。
晚上七点,门铃响了。
是住对门的老王。
他提着工具箱,憨憨地笑着说:“林姐,我听你家一下午叮叮当当的,是不是有啥事?”
他帮我修好了水管,没要一分钱。
走的时候,还帮我把地上的水都拖干净了。
他说:“以后有这种事,你就敲我门,别客气。”
我给他煮了碗面,他吃得很香。
【2018年10月1日,晴】
国庆节。
张伟说公司要加班,回不来。
张莉说要带孩子去参加亲子活动,也回不来。
我一个人,包了饺子。
猪肉大葱馅的,他们俩以前最爱吃。
包了太多,吃不完。
我端了一盘给老王送去。
他家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我俩就坐在他家的小饭桌上,对着一盘饺子,看完了国庆晚会。
他说,他老伴走了五年了。
我说,我老伴走了十年了。
我们都没再说话,但好像又说了很多话。
张伟的手开始抖。
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翻得越来越快。
张莉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2019年2月4日,除夕,雪】
外面鞭炮声很响。
我一个人看春晚。
手机响了。
是张伟。
我很高兴,以为他要祝我新年快乐。
他说:“妈,新年好。那个……我今年业绩不错,公司奖励了十万块钱,我想换辆车,还差五万,您那儿……”
我说:“好。”
挂了电话,他又发来一条短信。
是一个银行账号。
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张莉也打来了。
她说:“妈,新年快乐!我跟老公打算明年在市中心买套小学区房,首付还差点,您看能不能先支援我们二十万?”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您那房子,反正您一个人住也空着,要不先抵押了?等我们缓过来了,再给您赎回来。”
我的心,像是被外面的大学冻住了。
我说:“我要睡了。”
然后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
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我摸到手机,想给他们打个电话。
但我翻遍了通讯录,最后,手指停在了“老王”那个名字上。
我按了下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我只来得及说一句:“老王,救我……”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了。
老王趴在我的病床边睡着了。
医生说,是老王半夜砸开我的门,背着我下的六楼,打车送我来的医院。
再晚一点,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
他替我交了住院费,垫了医药费。
我问他,你怎么不给张伟他们打电话?
他说:“打了。一个关机,一个没人接。”
【2019年6月20日,阴】
我出院了。
腿脚不利索了,医生说有点中风后遗症。
张伟和张莉终于出现了。
他们是来跟我商量,把我送去养老院的。
张伟说:“妈,我们工作都忙,您这样,我们实在没精力照顾。”
张莉说:“是啊妈,养老院有专业的护工,比我们在家照顾得好。”
他们甚至连养老院都替我找好了。
一个月八千。
张伟说:“妈,您那点退休金肯定不够,剩下的我们俩一人一半。”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是在做什么慈善。
我看着他们,突然笑了。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他们以为我是在说气话。
劝了我半天,见我油盐不进,最后不欢而SA散。
张伟走的时候,甩下一句话:“妈,您别这么固执行不行?我们也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
我住院半个月,他们俩加起来探望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
而老王,天天来。
给我送饭,陪我说话,扶我下地走路。
护士们都以为他是我儿子。
他每次都笑着解释:“不是不是,我们是邻居。”
【2020年1月1日,晴】
新的一年。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走路需要拄拐杖了。
老王每天都会过来一趟。
有时候是帮我买菜。
有时候是帮我打扫卫生。
有时候,就是过来陪我坐一会儿,看看电视。
我们话不多。
但只要他在,我就觉得这个家,还是个家。
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等着我咽气的空房子。
今天他过来,给我带了他自己做的腊八蒜。
他说:“林姐,配着饺子吃,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这辈子,好像没欠过谁什么。
唯独欠了他。
欠他的人情,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2021年8月15日,台风】
窗外狂风暴雨。
停电了。
我一个人在家,很害怕。
我给张伟打电话。
他说:“妈,这么大雨,您别给我打电话了,信号不好。有事等雨停了再说。”
我给张莉打电话。
她说:“妈,我这边信号塔好像被风刮倒了,听不清,先挂了啊!”
我抱着电话,坐在黑暗里。
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随时会被海水淹没。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是老王。
他浑身湿透,手里举着一个蜡烛,还有一个保温桶。
他说:“林姐,我猜你害怕。我给你送点姜汤过来,驱驱寒。”
他把蜡烛点上,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说:“别怕,我就在对门。有事你就喊一声。”
我喝着那碗滚烫的姜汤,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活了七十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姜汤,是甜的。
“啪嗒。”
一滴眼泪,掉在了日记本上。
是张莉的。
她捂着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葉。
张伟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还在翻。
他似乎不相信,这本日记里,关于他和妹妹的记录,竟然全是这样的冰冷和不堪。
而关于那个他口中的“老骗子”的记录,却充满了温暖和光亮。
【2022年4月30日,晴】
张伟的儿子,我的孙子,过生日。
他给我发了个视频邀请。
我很高兴,以为他终于想起我这个奶奶了。
接通后,孙子在镜头前脆生生地说:“奶奶,祝我生日快乐!”
我笑着说:“好,好,生日快乐。”
然后,张伟就把镜头转了过去,对我说:“妈,您看见了吧?孩子多可爱。您那房子,将来就是他的了。您可得想清楚了。”
视频就这么断了。
原来,让我看孙子是假,提醒我房子是真。
【2022年9月10日,教师节】
我当了一辈子老师。
今天,收到了很多学生的祝福短信。
却没有收到我那两个“好学生”的。
晚上,老王敲门。
他递给我一束康乃馨。
他说:“林姐,教师节快乐。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
我愣住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教师节?”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孙女告诉我的。她说,老师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
我接过那束花,鼻子一酸。
【2023年5月1日,阴】
我被查出来了。
肺癌晚期。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也不想住院了。
剩下的日子,我想在家里过。
我把张伟和张莉叫了过来。
我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想看看,在我的生命面前,他们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动容。
结果,我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他们为了我的房子,吵得不可开交。
仿佛我不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母亲,而是一个即将被分割的战利品。
我彻底死心了。
【2023年5月2日,晴】
我给李律师打了电话。
立了遗嘱。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老王。
我不是在赠与。
我是在还债。
还他这几年来,给我送过的每一次饭。
还他帮我修过的每一次水管。
还他陪我看过的每一次春晚。
还他在深夜里,背着我跑下的那六层楼。
还他在台风天里,为我点亮的那一根蜡烛。
还他给了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孤老婆子”,最后的尊严。
我算了一下。
这些加起来,一套房子,连同我所有的积蓄。
应该……够了吧?
【2023年10月28日,天气很好】
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日记了。
我的手,已经拿不稳笔了。
老王刚刚给我喂了半碗粥。
他看我吃得少,急得直叹气。
他说:“林姐,你再吃点,再吃点就有力气了。”
我知道,我没有力气了。
这辈子,就这样了。
其实也没什么遗憾的。
我只是有点好奇。
等我的孩子们,看到这份遗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们会骂我吗?
会恨我吗?
还是会……有一点点的后悔?
算了,不想了。
不重要了。
这本日记,就交给老王吧。
如果他们闹得太凶,就让他们看看。
也许他们会明白。
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做了一个我觉得对的决定。
再见了,世界。
再见了,老王。
谢谢你。
日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张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本日记,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叨着: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张莉已经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这辈子积攒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干。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哭声,在安静的律师事务所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律师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老王站了起来。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用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把日记本重新用那张牛皮纸包好,揣回怀里。
他走到张伟和张莉面前。
他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
他只是用那双浑浊但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说:
“房子和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明天,我就让李律师办手续,把所有东西都转回给你们。”
张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老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释然。
“因为,这不是林姐的本意。”
“她这么做,不是为了把房子给我。她只是……想给你们上一课。”
“这是她作为一个老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
说完,他轉身,佝偻着背,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为我这荒诞又真实的一生,画上了一个结尾。
张伟和张莉没有去追。
他们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老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很久很久。
张莉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张伟,声音沙哑地问:
“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张伟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有眼泪,从他的指缝间,不断地涌出来。
原来,他们还是会后悔的。
真好。
我的最后一课,他们好像……听懂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一个标准的、充满戏剧性冲突和最终道德教化的结尾。
孩子们幡然醒悟,好人得到赞誉,逝者得以安息。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这么写的。
生活没有那么干净利落的句号。
它总是有着黏糊糊、扯不断的后续。
老王说到做到。
第二天,他就联系了李律师,签署了放弃继承权的所有文件。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平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杂物。
李律师后来跟我(当然,是在心里)说,他从业三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他说,王建国先生,是我见过最高尚的人。
高尚吗?
我倒觉得,他只是一个活得最明白的普通人。
他知道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什么东西不是。
他守着自己的本分和良心,活得踏实。
张伟和张莉,顺理成章地拿回了房子和存款。
他们没有再争吵。
那本日记,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们所有的贪婪和理直气壮。
他们开始尝试着去做一些“弥补”。
他们给老王送去了钱,厚厚的一沓。
说是“感谢他对我妈的照顾”。
老王没要。
他说:“我照顾林姐,不是为了钱。”
他们又买了很多名贵的补品,大包小包地送到老王家。
老王也没收。
他说:“我身体好着呢geo,吃不了这些。”
他们想请老王吃饭,去最高档的酒店。
老王拒绝了。
他说:“我吃不惯大饭店的东西,就爱吃家里的面条。”
他们所有的“弥补”,都被老王用最朴实的方式,一一挡了回来。
他们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种无力感,让他们坐立难安。
终于有一天,张莉在给我“上坟”的时候——他们最终还是给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墓地,说是“为了心安”——她对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哭了。
“妈,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想对他好,可他什么都不要。”
“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可是……好像已经晚了。”
是啊。
晚了。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债,不是用钱就能还清的。
这堂课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他们开始频繁地去看望老王。
不再是提着礼物,而是学着老王当初照顾我的样子。
张伟会帮老王扛米上楼。
他一个常年坐办公室的副总,扛五十斤的大米上六楼,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浹背。
老王看着他,嘴上说“不用不用”,但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张莉会帮老王打扫卫生。
她一个平时家里有保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学着擦窗户,拖地,刷马桶。
第一次干,笨手笨脚,还打碎了老王一个用了二十年的搪瓷杯。
她吓坏了,一个劲地道歉。
老王摆摆手,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他没有责备她。
就像当初,他没有责备他们一样。
他们开始陪老王聊天。
听他讲厂里年轻时候的故事。
听他讲他那个当了兵就没怎么回过家的儿子。
听他讲他老伴最爱吃的菜。
他们听得很认真。
比当年听我说话,认真一百倍。
有一次,老王包了饺子。
还是荠菜馅的。
他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
张伟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他哽咽着说:“王叔,这饺子……跟我妈包的一个味儿。”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妈教我的。”他说。
那一刻,张伟和张莉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所以为的,母亲生命最后几年的孤独和凄凉,其实,一直被另一个人,用最笨拙的方式,温柔地填补着。
而他们,是那段温暖时光里,唯一的缺席者。
这种认知,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们痛苦。
他们开始真正地理解了那本日记。
理解了我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那不是报复。
那是一面镜子。
我用我最后的力气,举起这面镜子,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也让他们看清楚,他们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们失去了的,不仅仅是一个母亲。
更是一个家,最后的一点温度。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张伟和张莉,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笨拙地,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偿还那份迟到了太久的“孝顺”。
他们不再提房子,不再提钱。
他们只是,把老王当成了我。
或者说,当成了他们心中,那个理想的、应该被好好对待的“母亲”的替身。
他们每周都会来。
风雨无阻。
张伟会给老王检查家里的电器线路。
张莉会给老王买好一周的菜,塞满冰箱。
他们会陪着老王,看他喜欢看的抗战剧,哪怕他们觉得那很无聊。
老王渐渐地,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他不再拒绝。
他会在他们来之前,就把屋子收拾干净。
他会提前泡好茶。
他会跟他们说起,我生前的一些趣事。
他说:“你妈啊,嘴硬心软。有一次你爸给她买了个发卡,她嘴上说‘多大年纪了还戴这个’,转过身就偷偷戴上,在镜子前照了半天。”
他说:“你妈年轻的时候,是我们这片儿有名的一枝花。追她的小伙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
他说:“你妈最骄傲的事,就是你们俩。她总说,我儿子有出息,我女儿嫁得好。”
他说的每一件小事,都像一把小小的锥子,扎在张伟和张莉的心上。
不疼,但酸楚。
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曾经拥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
而他们,却把她弄丢了。
去年冬天,老王摔了一跤。
股骨颈骨折。
很严重。
张伟和张莉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就赶到了医院。
他们给他办了最好的病房,请了最专业的护工。
两个人轮流守在医院里,衣不解带。
张伟推掉了一个重要的合作。
张莉把孩子送去了她婆婆家。
他们第一次,把一个“家人”的健康,放在了所有事情的前面。
老王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忙前忙后,眼神很复杂。
有一天,他对张伟说:
“小伟,你回去吧,公司里事多。”
张伟摇摇头:“没事,王叔,我请假了。”
老王又对张莉说:
“小莉,你也回去吧,孩子离不开你。”
张莉也摇摇头:“没事,王叔,我婆婆能照顾好。”
老王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说:
“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张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说:“王叔,我们欠我妈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我们现在……只能对您好一点。就当是……还给她了。”
老王看着她,摇了摇头。
“你们不欠你妈的。”
他说。
“她走的时候,很安心。”
“她原谅你们了。”
“她只是希望你们,以后能活得明白一点。”
“别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别把最关心你们的人,当成理所当然。”
“别把家,当成旅馆。”
老王出院后,张伟和张莉做了一个决定。
他们没有把那套我留下的老房子卖掉,也没有出租。
他们把它重新装修了一遍。
保留了我生前最喜欢的那些老家具。
然后,他们把老王接了过去。
他们对老王说:“王叔,您就住我妈这屋。这里光线好。”
“您对门的房子,我们帮您租出去,租金都给您。”
“以后,这里就是您家。我们就是您孩子。”
老王没有拒绝。
他搬进了我的房间。
睡在了我睡过的那张床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看着墙上,我那张黑白的照片,笑了。
他说:“林姐,你看,你这两个孩子,现在多好。”
“你啊,总算可以放心了。”
是啊。
我放心了。
故事的最后,张伟和张莉,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家人。
虽然,他们练习的对象,不再是我。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爱,如果能被传递下去。
那么,它就不会消失。
我留下的,不是一套房子,一笔存款。
我留下的,是一颗种子。
一颗关于“爱”与“珍惜”的种子。
它在我死后,终于在他们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想,这是一个老师,能给学生上的,最好的一课了。
也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真好。
来源:kn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