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林微,在上海做了八年产品经理,谈了个男朋友叫张健,也是我们村的。我们打算年底结婚,回来筹备婚事。
我们村在群山环抱的深处,像一颗掉进褶皱里的青梅。
这里山清水秀,但规矩大过天。
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我们村不成文的规矩。
每个女孩结婚前,都必须送到后山过一晚。
我叫林微,在上海做了八年产品经理,谈了个男朋友叫张健,也是我们村的。我们打算年底结婚,回来筹备婚事。
这天下午,天气闷得像口蒸锅,知了声嘶力竭地叫,搅得人心烦。
张健他妈提着一锅刚炖好的老母鸡汤,笑呵呵地跨进我家门槛。
“微微啊,跟阿健的八字合过了,顶好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八。”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接过那锅滚烫的汤,厨房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菌菇和鸡油香。
我正低头回着工作群的消息,闻言也抬起头,笑了笑:“谢谢阿姨。”
“一家人,谢什么。”准婆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竹椅上,竹椅“嘎吱”一声,像是累极了的呻吟。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圈,话锋一转。
“日子定了,那按村里规矩,上山的事,也该准备了。”
我敲击屏幕的手指,停住了。
厨房里我妈“当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空气里那股鸡汤的香味,瞬间变得油腻又呛人。
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阿姨,你说什么?”
“上山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咱们村的姑娘,嫁人前,都得去后山老祖奶奶那儿住一晚,求个平安顺遂,早生贵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十一世纪了,我一个在外面接受高等教育,每天跟代码和用户体验报告打交道的人,要被这种封建糟粕绑架?
“阿姨,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我的语气已经带了点冷意。
“什么年代都得守老规矩!”她脸色一沉,嗓门也高了八度,“你嫁的是我们张家的门,就得按我们这儿的规矩来!不然十里八乡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说我们老张家娶了个不懂事、没规矩的媳妇!”
我妈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一脸为难地打圆场:“亲家母,你别生气,微微她从小在外面读书,不懂这些……”
“不懂就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我们清水村,就得守我们清水村的道!”
我被她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什么嫁鸡随鸡?我嫁的是张健,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鸡,更不是一套需要被遵守的规矩。
我放下手机,站起身,直视着她:“阿姨,第一,我嫁的是张健,不是嫁给村里的规矩。第二,我的平安顺遂,我自己会努力,不需要去山上求。第三,孩子的事,我们有自己的规划。”
“所以,这山,我不上。”
我的话掷地有声,屋子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准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你……你这个……”她“你”了半天,大概是词汇库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我这种“离经叛道”的儿媳妇。
最后,她把锅盖重重往桌上一摔,发出刺耳的巨响。
“好!好得很!张健!你给我出来!”
在里屋跟人打电话谈水泥价格的张健,闻声赶紧跑了出来。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像个误入战场的士兵:“妈,微微,怎么了这是?”
“你问她!问你这个好媳-妇!”准婆婆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一扭头,蹬蹬蹬地走了,那背影,活像一座移动的火山。
张健看看他妈的背影,又看看我,脸上写满了为难。
“微微,你又说什么话惹我妈生气了?她年纪大了,你就不能顺着她点?”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又是这句话。
每次他妈无理取闹,他永远都是这句“你就不能顺着她点”。
“张健,你听清楚了。你妈让我结婚前去后山住一晚,说这是规矩。我不同意。”
张健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古怪,像是尴尬,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嗨,我当什么事呢。不就是上山住一晚嘛,去就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再说一遍?”
“不是,微微,你别这么激动。”他赶紧放软了语气,“这真是我们这儿的规adition,每个姑娘都这样。你想想,李家那个在省城当老师的女儿,王家那个自己开公司的闺女,哪个嫁人前没去?就一晚上,很快的。”
“别人去是别人的事,我不去。”我斩钉截铁。
“为什么啊?”他好像真的不能理解,“你怕什么?后山老祖奶奶人很好的,就是去那儿跟她说说话,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就当是……就当是婚前单身夜体验了,行不行?”
婚前单身夜体验?亏他想得出来!
我被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
“张健,这不是去不去住一晚的问题。这是尊严问题。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家的规矩要凌驾于我的个人意愿之上?这规矩合理吗?合法吗?”
我把我在公司里跟程序员掰扯需求的劲儿都拿出来了。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规矩就是规矩,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女孩,婚前,在没有未婚夫陪伴的情况下,被要求独自送到一个偏僻的山上,跟一个陌生老人住一晚。你不觉得这事儿本身就很诡异,甚至很……”
我没把那个词说出口,但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健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微微!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们村风气正得很!老祖奶奶都九十多了,德高望重的!你怎么能那么想!”
他好像觉得我侮辱了什么神圣的东西,情绪比我还激动。
“我没有那么想,是这件事本身就容易让人那么想!”我据理力争,“既然是求平安,为什么我不能去庙里?为什么不能我们俩一起去?为什么非得是我一个人,在婚前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我……我不知道!”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反正大家都这样!都几百年了!你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两家的面子,行不行?”
又是面子。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心酸。
我爱上的,是那个在上海会为了我排两个小时队买网红蛋糕,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来接我,会认真听我讲每一个产品方案的张健。
不是眼前这个,满口“规矩”“面子”,让我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妥协的男人。
“张健,如果你的爱,需要我用放弃尊严和原则去换,那我宁可不要。”
说完,我转身就回了屋。
我听见他在身后低吼:“林微!你别这么不可理喻!”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也没吃。
我妈在门口劝了很久,叹着气走了。
我能听到院子里,她和我爸在低声说话。
“这孩子,脾气太犟了……”
“犟什么犟,我觉得微微说得对!什么破规矩!”是我爸的声音。
“你小声点!让邻居听见!这事儿……唉,你说怎么办啊?”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健发来的微信。
“微微,别生气了。我妈那边我去说,你别往心里去。”
隔了五分钟,又一条。
“我给你点了你最爱吃的那家烧烤,一会儿外卖小哥送到门口,你记得吃点。”
看着那条消息,我的心软了一下。
这就是张健,他会用这种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来示好。
但一想到他白天说的话,我心里那点柔软又立刻坚硬起来。
这件事,没得商量。
第二天,村里的气氛就变了。
我出门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原本聚在一起闲聊的几个婶子大娘,看到我,立刻收了声,用一种探究的、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不赞同,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挺直了背,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我知道,张健他妈肯定已经把我不守规矩的事,当成新闻一样广播出去了。
果然,小卖部的老板娘,一边找我钱,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微微啊,听说你跟阿健快了?大喜事啊。”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上山的日子定了没?要不要婶子帮你准备点艾草,辟邪。”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拿着东西就走了。
整个村子就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就是那只被黏住的、不合时宜的飞蛾。
张健一整天没来找我。
直到傍晚,他才出现在我家门口,一脸疲惫,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色。
“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说,你要是不上山,这婚就别结了。她丢不起这个人。”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无力感。
我心里一沉。
“那你怎么说?”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说,我跟微微的事,我们自己做主。”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但是微微……”他反手握住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求求你了,就这一次,行不行?等我们结了婚,搬回上海,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管这些破事了!就当是……完成一个任务,一个流程,好不好?”
我看着他近乎哀求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难做。
一边是根深蒂固、强势了一辈子的母亲。
一边是浑身长满“刺”,绝不妥协的我。
“张健,这不是一个流程。”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道选择题。选规矩,还是选我。”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就不能……为了我,两个都选吗?”
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你看,你还是不懂。”
这场冷战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
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阵,说的都是同一套话术。
“微微啊,你这孩子就是书读太多,想得也太多。”
“女人嘛,终究是要嫁人的,何必为这点小事跟婆家闹僵呢?”
“你就当去山上散散心,看看风景嘛,多大点事。”
我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干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取消这个婚礼。
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耗死在这样一个讲“规矩”的地方,值得吗?
就在我快要“破防”的时候,我妈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水走了进来。
她把碗放在桌上,在我床边坐下,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她斑白的鬓角上。
“微微,”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妈知道你委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些天,所有人都说我不懂事,只有我妈,说我委屈。
“妈,我不想嫁了。”我哽咽着说。
我妈没说话,只是拿起梳子,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给我梳着头发。
一下,又一下。
“傻孩子。”她叹了口气,“你以为,妈当年嫁给你爸的时候,就没上过山吗?”
我愣住了。
“你也去了?”
“去了。”她点点头,“你外婆,你外婆的外婆,都去了。这是咱们清水村女人的‘命’。”
她嘴里说着“命”,可我没从她脸上看到认命的无奈,反而是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妈,那山上到底有什么?”我忍不住问。
她放下梳子,看着我,眼神幽深。
“有些事,只有你自己去了,才会明白。”
“我不想明白!”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没有人反抗!”
“谁说没有?”我妈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狡黠和骄傲。
“微微,你信妈妈吗?”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去吧。”她说,“妈不会害你。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去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可能……是你结婚前,最重要的一课。”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潭的心里。
最重要的一课?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种妥协,更像是一种……传承?
我第一次对这个所谓的“规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那天晚上,我给张健发了条微信。
“我决定上山。”
他几乎是秒回,发来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包,紧接着就是一个电话。
“微微!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他语无伦次。
我打断他:“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妈。我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去看看,这山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声说,“不管为什么,谢谢你,微微。”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深山轮廓,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封建洗脑,还是像我妈说的那样,一堂“最重要”的课?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了。
我要去,我要亲眼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上山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那是一个阴天,云层压得很低,风里带着潮湿的水汽。
按照“规矩”,我不能让张健送,得由村里两位年长的女性,也就是“送亲娘”,陪着我上去。
一大早,两位“送亲娘”就来了。
她们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一些水果和糕点,据说是给老祖奶奶的。
我妈给我准备了一个小包,里面塞了件厚外套和一把雨伞。
她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山上夜里凉,照顾好自己。别怕,老祖奶奶是自己人。”
“自己人”这三个字,她说得特别重。
我看了她一眼,她眼神里是一种鼓励和期许。
张健站在院子门口,想靠近,又碍于规矩不敢,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担忧和愧疚。
我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后山其实并不远,走路大概一个多小时。
但山路崎岖,越往上走,雾气越重。
两旁的树木高大而沉默,阳光被隔绝在外,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像碎金子。
一路上,两位“送亲娘”几乎不说话,只是闷头赶路。
气氛压抑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心里不停地打鼓,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最坏的,就是这根本是一个骗局,山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仪式。
最好的,也无非就是听一个老太太絮絮叨叨讲一晚上“三从四德”。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做好了随时转身就走的准备。
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雾气中,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几间青瓦木屋,被一圈低矮的竹篱笆围着,院子里种着一些草药和蔬菜,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股淡淡的草药混合着木柴燃烧的香气,飘了过来。
这就是老祖奶奶的住处。
比我想象的,要清雅、宁静得多。
一位“送亲娘”上前,轻轻叩了叩木门。
“老祖奶奶,张家的准孙媳妇,林微,给您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土布衣裳,干净利落。
虽然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就是老祖奶奶。
她没有看“送亲娘”,目光直接落在了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那目光并不让人讨厌,更像是一种……审视。
“嗯,是个有骨气的丫头。”她开口了,声音有些苍老,但中气十足。
两位“送亲娘”把竹篮放下,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个躬,然后对我说:“微微,我们回去了,明早再来接你。”
说完,她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这位传说中的老祖奶奶。
我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强撑着,朝她点了点头:“老祖奶奶,您好。”
“进来吧。”她转身进了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烧着柴火的土灶。
墙上挂着一些晒干的草药,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那股好闻的味道。
她在桌边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
茶水是金黄色的,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双手捧着茶杯,手心里的热度,驱散了一点寒意。
我们相对无言,她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开口:“老祖奶奶,这个……规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放下茶杯,笑了。
那笑容,让她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你这丫头,跟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是急性子。”
我愣住了:“您认识我奶奶?”
“何止认识。”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怀念,“你奶奶上山的时候,还是我给她梳的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丫头,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欺负女人的破规矩?”她突然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山里的老太婆,思想封建,要把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姑娘,也变成逆来顺受的媳妇?”
她的问题,句句都戳在我心窝子上。
我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是。”
她没有生气,反而又笑了。
“要是真这么想,你还能上来,说明你心里,还是信你妈的。”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前,用一把古朴的铜钥匙打开了它。
箱子打开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樟木的香气。
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红布包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用毛线装订起来的册子。
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了。
“咱们清水村的女人,为什么嫁人前要上山?”
她轻轻抚摸着那本册子,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不是为了求神拜佛,也不是为了学什么三从四德。”
“而是为了……上最后一课。”
她翻开册子的第一页。
上面是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的一行字。
“为女之道,首在自立。”
我浑身一震。
自立?不是三从四德,不是相夫教子,而是自立?
“这个规矩,是我的太奶奶,也就是你的……不知道多少辈的祖奶奶,立下的。”
老祖奶奶的声音,悠远得像是从历史深处传来。
“那时候,女人没有地位,嫁人就跟赌博一样,嫁了好人家是福气,嫁了不好的人家,一辈子就毁了。”
“我的太奶奶,是个读过书的奇女子。她眼看着村里姐妹的苦,心疼啊。于是,她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她借着‘求神’的名义,把每个要出嫁的姑娘,都叫到这山上。关起门来,教她们三件事。”
老祖奶奶伸出三根布满褶皱的手指。
“第一,教她们识几个字,会算个账。为的是将来当家理事,不被夫家糊弄。”
她翻开册子,我看到里面有简单的记账方法,还有一些常用字的写法。
“第二,教她们一门手艺。或是刺绣,或是草药,或是做酱菜。为的是万一将来日子过不下去,自己也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册子的后面,画着各种草药的图谱,还有详细的刺绣针法。
“这第三嘛……”老祖-奶奶看着我,神秘地笑了笑,“就是给她们一样东西。”
她从箱子底,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袋。
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块小小的银元宝,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温润的光。
“这是‘压箱底’的钱。是村里所有出嫁的女人,一代一代传下来,凑出来的。每个上山的姑娘,都会分到一份。这笔钱,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丈夫。这是救命钱,是让你在最难的时候,也能挺直腰杆的底气。”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我视作洪水猛兽的封建糟粕,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温暖而有力的秘密。
这是一个由女性建立,由女性守护,代代相传的,关于独立、尊严和互助的秘密同盟。
她们用男权社会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迷信”外壳,包裹了一个最朴素、最先锋的女性主义内核。
“那……为什么不告诉男人?”我哽咽着问。
“傻丫头。”老祖奶奶叹了-口气,“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个规矩还能留到今天吗?他们只会觉得我们不安分,想造反。到时候,别说上山了,怕是连门都出不去了。”
“有时候,想要保护一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点蠢。”
我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妈说这是“最重要的一课”。
我明白了为什么她让我“信她”。
我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奶奶,还有村里所有嫁出去的女人,都对这个规矩讳莫如深,却又默默遵守。
因为她们都是这个秘密同盟的一员。
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点微弱却坚韧的火种。
“丫头,我知道,你们现在不一样了。”老祖奶奶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们读了书,见了世面,有自己的工作,能自己赚钱。你们比我们那时候,强太多了。”
“这本册子上的东西,对你来说,可能已经用不上了。”
“但是,这个道理,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她指了指册子上那句“为女之道,首在自立”。
“无论什么时候,嫁给谁,过什么样的日子,女人,都不能丢了自己。你得有自己的本事,自己的钱,自己的想法。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这些话,比我听过的任何一句“我爱你”,都更让我动容。
这是一种跨越了百年时光的,来自女性先辈的,最深沉、最恳切的嘱托。
“至于张家那小子……”老祖奶奶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为了这事,跟你闹别扭了?”
我点了点头。
“男人嘛,有时候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她撇了撇嘴,那神情,活像个小女孩。
“他们要面子,要规矩,那就给他们。但里子,得我们自己抓在手里。”
“回去以后,别跟他吵。也别告诉他真相。你就告诉他,老祖奶奶给你算了一卦,说你们是天作之合,但你命里带金,旺夫,不能受委D屈。你要是受了委屈,他的财路就断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
这老太太,也太可爱了吧!
“你别笑,这招百试百灵。”她一脸严肃,“对付他们那种人,你跟他讲道理,没用。你就得用他们信的那套,去治他们。”
“日子是自己过的,别总想着跟他们置气。把他们哄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让你过你想过的日子,那才是本事。”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敬佩。
这哪里是什么山里的老太婆,这分明是一位深谙人性、充满了大智慧的生活哲学家。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我就在老祖奶奶的小木屋里住下了。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她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讲我奶奶上山时的趣事,讲村里每一代女人,是如何靠着这点“秘密”,度过人生中的一道道难关。
她说,李家那个在省城当老师的女儿,当年拿着这笔“压箱底”的钱,在丈夫失业时,撑起了一个家。
她说,王家那个自己开公司的闺女,创业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就来自这里。
她说,这个规矩,救过很多人的命。
夜深了,窗外起了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
屋里,柴火烧得正旺,温暖而明亮。
我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盖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子,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点。
我的身后,站着无数个沉默而坚韧的女性身影。
她们是我的奶奶,我的太奶奶,是清水村世世代代的女人。
我们通过这个古老的仪式,完成了精神上的连接。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推开门,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大口呼吸。
老祖奶奶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打理她的那些草药。
阳光穿过薄雾,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看到我出来,她笑了笑:“醒了?锅里有粥。”
我喝着热腾腾的白粥,心里暖洋洋的。
临走前,老祖奶奶把那本册子和那个装银元的布袋,都交给了我。
“册子,你拿去做个念想。这钱,也拿着。不多,是个心意。记住,这是你的底气。”
我没有推辞,郑重地接了过来。
“老祖奶奶,”我看着她,“这个规矩,不能就这么‘蠢’下去了。”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
“我们这一代人,有能力,也有责任,让它变得更好。”我说,“我们不能再让我们的女儿,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去跟自己的爱人吵架,去承受那些不被理解的委屈。”
“我们应该用新的方式,把这份‘自立’的精神,传承下去。”
老祖奶奶沉默了很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良久,她点了点头。
“丫头,我相信你。”她说,“你们的路,该由你们自己走了。”
下山的时候,两位“送亲娘”已经在山口等我了。
她们看到我,眼神里都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笑意和了然。
我们相视一笑,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懂了。
张健也来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看起来一夜没睡,胡子拉碴的,憔悴又紧张。
看到我,他几乎是冲了过来。
“微微!你……你没事吧?”他抓住我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早就消了一半。
我抽回手,故意板着脸。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
他愣住了。
“什么意思?”
“老祖奶奶给我算了算。”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她说,我俩八字是合,但我的命格,有点特殊。”
张健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紧张地问:“怎么特殊?”
“她说,我命里带水,是财水。但这个水,不能堵,得顺着。我要是过得舒心,顺风顺水,就能旺你,让你财源广进。我要是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这水就变成了祸水,会……破你的财。”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只见他的脸,从紧张,到惊讶,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变得无比凝重。
他好像瞬间想通了什么天大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前几天跟你吵架,我谈的那笔水泥生意就黄了!”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那笔生意黄了,明明是对方找到了更便宜的供货商。
但我没戳穿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所以,老祖奶奶说了。”我趁热打铁,“以后,家里的事,都得顺着我。我开心了,你才能发财。这叫……嗯,双赢。”
我把在公司里学到的词都用上了。
张健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像我不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而是掌管他财运的活菩萨。
他猛地点头,像小鸡啄米:“懂了!懂了!我全懂了!微微,你放心!以后家里什么事都听你的!我妈那边,我也去跟她说!让她以后再也不敢给你气受!”
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突然理解了老祖奶奶说的那句话。
跟他们讲道理,没用。
你得用他们信的那套,去“治”他们。
这或许不是最理想的沟通方式,但在当时当地,却是最有效的方式。
回去的路上,张健对我简直是鞍前马后,嘘寒问暖。
一到家,他就冲进他妈的房间,关起门来进行“深刻教育”。
我没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册子和那袋银元,放进了我的行李箱。
我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清水村女性百年来的缩影。
她们用智慧和韧性,在严丝合缝的铁屋子里,为自己,也为后来的我们,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现在,轮到我们,把这扇窗,推得更大,更亮了。
我和张健的婚礼,如期举行了。
婚礼很简单,但很温馨。
张健他妈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得像朵花,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生怕我“不舒心”。
村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之前的不赞同,变成了羡慕和一丝敬畏。
她们大概都在传,老张家娶了个“旺夫”的城里媳妇。
我没有去解释。
有些事,就让它成为一个新的“传说”吧。
婚后,我们回了上海。
张健好像真的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对我言听计-从。
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
我没有忘记我对老祖奶奶的承诺。
我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做了一个计划。
我联系了村里几个手巧的年轻媳妇,包括李家那个老师,王家那个老板。
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清水村姐姐团”。
我把老祖奶奶册子里的那些刺绣图样、酱菜方子,进行了梳理和改良,做成了标准化的产品。
然后,我利用自己的互联网经验,帮她们开通了线上店铺,对接了社区团购的冷链物流。
我告诉她们,我们不再需要靠“压箱底”的钱来获得安全感。
我们的手艺,我们的能力,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
一开始,很多人不理解,也遇到了很多困难。
有的丈夫反对,觉得女人家家抛头露面,不务正业。
这时候,我教给她们的“旺夫理论”就派上了用场。
“你不让我干,我心里不舒坦,破了你的财运你负责?”
男人们一听,大部分都偃旗息鼓了。
项目渐渐有了起色。
村里的手工刺绣靠枕,改良口味的酱菜,在网上卖得很好。
“清水村姐姐团”的姑娘们,第一次拿到了靠自己双手赚来的,比丈夫还多的收入。
她们脸上的笑容,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第二年春天,我带着第一笔可观的分红,回了村子。
我没有直接分钱。
我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清水村女性发展基金”。
我把老祖奶奶请下了山,让她成为基金会的第一位荣誉理事。
在全村人面前,我第一次,公开了那个“山上规矩”的真相。
我讲了那位不知名的、伟大的先祖,讲了那本泛黄的册子,讲了那代代相传的“自立”精神。
台下,村里的女人们,眼里都闪着泪光。
男人们,包括张健和他爸,都露出了震惊和羞愧的神情。
张健紧紧握着我的手,低声说:“微微,对不起。我……我们都太蠢了。”
我笑了笑:“现在知道,也不晚。”
那天,我们废除了那条“上山”的旧规矩。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新规矩。
每年,基金会都会为村里即将结婚的女孩,提供一笔“自立嫁妆”,作为她婚后学习或创业的启动资金。
同时,我们还开设了定期的培训班,请外面的人来教大家电商、财会、法律知识。
老祖奶奶的小木屋,被我们修葺一新,改造成了“清水村女性文化陈列馆”。
那本册子,和那些银元,作为第一批展品,被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亲自写了前言。
在最后,我写道:
“最好的传承,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将那份宝贵的精神内核,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方式,发扬光大。”
又过了一年,我和张健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思源”。
饮水思源。
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忘记,她血脉里流淌的,是怎样一种坚韧、智慧、勇敢的力量。
我抱着她,站在后山的山坡上,看着山下那个生机勃勃的村庄。
我知道,山上的规矩是真的没有了。
但那份属于清水村女人的,关于自立、自爱、自我成就的“规矩”,才刚刚开始。
山上的规矩没变,只是从那天起,山下的日子,我们说了算。
来源:独留西风冷楼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