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档案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就把我从一个拿枪的兵,变成了一个揣本儿的警。
一九八一年,秋老虎还没走,太阳晒在柏油马路上,能烫熟鸡蛋。
我叫陈岩,二十三岁,刚从部队转业。
档案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就把我从一个拿枪的兵,变成了一个揣本儿的警。
报到那天,我特意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又熨了一遍,四个兜的,笔挺。
走进市公安局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一股子说不清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
是烟味儿,墨水味儿,还有点尘土和汗水混合发酵的味道。
这就是我下半辈子要待的地方?
我心里有点打鼓。
人事科的干事把我领到刑侦队,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王队,新来的,陈岩。”
屋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一个五十来岁,头发微秃的男人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眯着眼打量我。
他就是队长王建国。
“部队来的?”他声音沙哑。
“是!”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一个标准的立正。
屋里几个人都笑了。
王队也笑了,摆摆手,“行了行了,这儿不是部队,不用搞那套。”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正拿搪瓷缸子喝茶的老头儿,“以后你就跟着刘师傅,先熟悉熟悉情况。”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老头儿大概快六十了,瘦,背有点驼,穿着一身洗得发蓝的旧警服,脸上全是褶子,跟核桃似的。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没什么情绪。
“刘师傅。”我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就没下文了。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这就是我的师傅?看着比我们炊事班喂猪的老大爷还没精神。
我心里犯嘀咕。
在部队,师傅是能把命交给他的人。在这儿,感觉像是我得伺候他养老。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成了刘师傅的跟屁虫。
他上班,我就跟着。他下班,我就目送他。
他上班干嘛呢?
喝茶,看报,偶尔在办公室里溜达两圈,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扯两句,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我呢,就负责给他续水,打扫卫生,擦桌子。
我一个侦察兵,在南疆的山林里潜伏过三天三夜,抓过呲着牙的过江龙。现在,我的主要任务是保证刘师傅的茶缸里永远有热水。
这落差,比我从飞机上跳伞还大。
我有点憋屈。
这天下午,我刚给刘师傅的茶里续上开水,一个姑娘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
“警察同志,我的车……我的车被偷了!”
姑娘二十出头,穿着的确良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又黑又亮,哭得梨花带雨。
“同志,你别急,慢慢说。”王队正好走出来,安抚道。
“我的车,我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今天刚领的工资,托人搞的票,三百多块啊!”
三百多!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八十年代初,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块钱。三百多,那是一笔巨款。
更别提自行车票有多难搞。
“在哪儿丢的?”王队脸色也严肃起来。
“就在我们厂门口,人民纺织厂。我去上了个厕所,就五分钟,出来车就没了!”姑娘哭得更凶了。
王队眉头拧成了疙瘩。
最近市里自行车被盗案频发,搞得人心惶惶。这贼专挑新车、好车下手,作案手法干净利落,跟长了翅膀似的,来无影去无踪。
局里压力很大。
王队扫视了一圈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
“老刘,你跟小陈去一趟。”
一直闭目养神的刘师傅,终于睁开了眼。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拿起挂在墙上的警帽,扣在头上。
“走吧,小子。”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超过两个字的话。
我心里一激灵,赶紧跟上。
终于,有活儿干了。
出了公安局,秋日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刘师傅没骑车,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
我跟在后面,几次想开口问问案情,看他那副悠闲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这是去查案,还是去遛弯?
我心里直犯嘀咕。
到了人民纺织厂门口,那姑娘还在原地抹眼泪,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工友。
刘师傅走过去,没先问车,反而问那姑娘:“同志,中午吃的啥?”
姑娘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这问的哪门子话?丢车跟吃什么有关系吗?
“我……我没吃……”姑娘抽噎着说。
“没吃可不行,人是铁饭是钢。”刘师傅从兜里掏出两毛钱,递给旁边一个小伙子,“去,给这位女同志买俩肉包子。”
小伙子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刘师傅这才开始在现场转悠。
说是现场,其实啥也没有。
地上人来人往,脚印乱七八糟,别说小偷的脚印了,连哪只是我的都分不清。
我蹲下来,学着部队里追踪的样子,仔细观察地面。
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比如特殊的鞋印,或者丢下的烟头。
结果看了半天,除了灰尘和几片烂菜叶子,一无所获。
刘师傅压根就没往地上看。
他背着手,在厂门口那排停车的铁栏杆前来回踱步,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看了半天,他走到一个卖冰棍的老大爷跟前。
“老师傅,来根冰棍。”
他递过去五分钱,拿了根小豆冰棍,然后就跟老大爷聊上了。
“生意不错啊。”
“嗨,混口饭吃。”
“刚才这儿丢了辆车,您看见没?”
“丢车?那可没瞅见。我这儿人来人往的,谁顾得上看那个。”
刘师傅也不失望,吸溜着冰棍,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从天聊到地,从冰棍价格聊到谁家儿子要娶媳妇。
我站在一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拉家常?
这就是老刑警的办案方式?
我严重怀疑,他就是想找个地方歇脚,顺便吃根冰棍。
大概过了十分钟,包子买回来了。
刘师傅把包子递给那姑娘,“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儿。”
姑娘接过包子,眼泪又下来了,“警察同志,我这车……”
“车的事,我们管。”刘师傅语气平淡,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再仔细想想,从你买车到丢车,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
姑娘一边啃着包子,一边努力回忆。
“奇怪的人……”她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有啊,我从百货大楼提了车,就直接骑回厂里了,一路上挺小心的。”
“百货大楼?”刘师傅眼睛一亮。
“对,就在那儿买的。”
“行,我知道了。”刘师傅点点头,“你先回厂里上班,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打发走了姑娘,刘师傅把吃完的冰棍棍儿往垃圾桶一扔。
“走,去百货大楼。”
我跟在他身后,脑子里一团浆糊。
去百货大楼干嘛?难道贼还能在那儿等着我们?
刘师傅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走在前面。
我终于忍不住了。
“刘师傅,咱们就这么走了?现场不再多看看?”
刘师傅停下脚步,回头看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看啥?地上能开出花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子,记住了,查案子,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如脑子想到的。”
“可……”
“可什么可?”他打断我,“你在部队是侦察兵吧?”
我点点头。
“你们侦察兵,是不是得先摸清敌人的习惯、规律,才能找到他的老巢?”
“是。”
“这贼也一样。他不是鬼,是人。是人,就有习惯,有路数。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的路数给摸清了。”
说完,他不再理我,继续往前走。
我愣在原地,琢磨着他的话。
摸清路数?
这个偷车的贼,他的路数是什么?
我快步跟上刘师傅,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到了百货大楼,自行车柜台围着不少人。
“永久”、“飞鸽”、“凤凰”,一辆辆崭新的自行车擦得锃亮,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年头,谁家要是有这么一辆车,不亚于后世有辆小轿车,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刘师傅没去柜台,而是找到了商场负责安保的科长。
俩人像是老熟人,一见面就互相递烟。
“老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废话,跟你打听个事儿。”刘师傅吐了个烟圈,“最近从你们这儿买走的新车,丢了多少辆了?”
安保科长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老刘,你可别吓我。上个礼拜,纺织厂的小王丢了一辆,前天,机械厂的小李也丢了一辆,今天又来一个……”
他掰着指头数,“光我知道的,这个月就有五辆了!都是刚买没几天的新车。”
刘师傅点点头,跟我对视了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有规律。
专挑从这儿卖出去的新车下手。
“卖车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周围转悠?”刘师傅问。
“可疑的人?”安保科长皱着眉想了半天,“买车的、看车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哪个可疑?不过……”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最近柜台附近,总有个收旧票的,鬼鬼祟祟的。”
“收旧票的?”
“对,就是收各种布票、粮票、工业券的。那家伙瘦得跟猴儿似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不像好人。”
刘师傅掐灭了烟头。
“他在哪儿?”
“这会儿估计在后门那边的巷子里。”
我和刘师傅立刻赶到后门。
后巷里又脏又乱,堆满了垃圾。一个瘦小的男人正蹲在墙角,跟几个人交头接耳,手里捏着一沓花花绿綠的票证。
“就是他。”安保科长指了指。
刘师傅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
在部队练了几年擒拿,对付这种小身板,手到擒来。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反剪住那人的胳膊,往墙上一按。
“警察!别动!”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票证撒了一地。
“警察同志,我……我就是收点票,我没犯法啊!”他哆哆嗦嗦地喊。
刘师傅慢悠悠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票证看了看,又在那人身上搜了一遍。
除了票,什么都没有。
“小子,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专门打听谁买了新自行车?”刘师傅问。
瘦猴眼珠子转了转,“没……没有啊。”
刘师傅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十元钱),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好了再说。”
瘦猴的眼睛立马就直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点头如捣蒜,“是有个人,叫‘泥鳅’,最近总在我这儿换零钱,顺便打听谁手气好,搞到了自行车票。”
“泥鳅?”
“对,他就叫泥-鳅,滑不溜丢的,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叫啥,住哪儿。他就好干这个,手脚不干净。”
“他长什么样?”
“二十多岁,中等个儿,平头,右边眉毛上有道疤。”
总算有了点线索。
虽然只是个外号,但至少有了目标。
回到局里,我把情况跟王队一汇报,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这才第一天出警,就摸到了嫌疑人的线索。看来这警察,也没那么难当。
王队听完,点点头,“不错,有进步。”
我正等着他夸我两句,结果他话锋一转。
“但是,别高兴得太早。”
王队说,“这个‘泥鳅’,我们早就挂上号了。小偷小摸,撬门砸锁,没少干。但人就像他的外号一样,滑得很,抓了几次都让他溜了,也没抓到什么实证。”
我心里那点得意,瞬间就没了。
搞了半天,还是在原地踏步。
刘师傅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又开始了他的喝茶看报事业。
我看着他那悠闲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查案的是我,跑腿的是我,最后线索还是个没用的。他倒好,全程就跟个监工似的。
“刘师傅,接下来怎么办?”我没好气地问。
他放下报纸,抬眼看我。
“怎么办?凉拌。”
“你……”我差点把“你这个老滑头”骂出口。
“小子,沉住气。”刘师傅慢悠悠地说,“鱼食已经撒下去了,就等鱼上钩了。”
“什么鱼食?”我一头雾水。
“今天在百货大楼,我让那个安保科长,把我们打听‘泥鳅’的消息,‘不经意’地放出去了。”
我愣住了。
“这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蛇,就是要惊一下,它才会动。它一动,尾巴就露出来了。”刘师傅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等着吧,这几天,‘泥鳅’要么会躲起来,要么,会更疯狂地干一票。”
我半信半疑。
这老爷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市里再没有发生自行车被盗案。
我开始觉得,刘师傅那套理论,就是故弄玄虚。
那条“泥鳅”,八成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等风头一过,又会出来作案。
我们这不白忙活了吗?
我把我的想法跟刘师傅说了。
他听完,笑了笑,没反驳。
“小子,跟我去个地方。”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大杂院。
院子里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跟万国旗似的。小孩在追跑打闹,大人在水池边洗菜。
一股浓浓的市井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刘师傅熟门熟路地走进一个院子,敲了敲一扇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一看见刘师傅,立马就笑了。
“刘哥,你可是稀客啊!”
“弟妹,柱子在家吗?”
“在呢在呢,快进来。”
屋里很小,光线昏暗。一个男人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他叫柱子,以前也是个“道上”混的,后来被刘师傅抓过,教育了一顿,改邪归正了。
“刘哥……”柱子看见刘师傅,挣扎着想坐起来。
“行了,你躺着吧。”刘师傅摆摆手,“跟你打听个人,‘泥鳅’,知道吗?”
柱子点点头,“知道,那小子最近风头正盛,专偷新车。”
“他一般在哪儿销赃?”
这才是关键。
偷了车,总得卖出去换钱。
柱子犹豫了一下。
刘师傅也不催,就那么看着他。
“刘哥,我这都金盆洗手了……”
“我知道。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柱untouched子叹了口气,“东郊,有个废品站,老板叫‘黑耗子’。那儿是他的一个点。不过‘泥鳅’很精,从来不自己出面,都是找小喽啰去交易。”
东郊废品站。
又一个线索。
从柱子家出来,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刘师傅,咱们现在就去废品站?”
“去什么去?”刘师傅瞪了我一眼,“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是想告诉他们警察来了,赶紧关门大吉吗?”
“那怎么办?”
“等。”
又是等。
我发现刘师傅的办案哲学,就是一个“等”字。
我快被他这个“等”字逼疯了。
第三天,机会终于来了。
一大早,王队就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脸色铁青。
“昨晚,又出事了。”
文化局局长家,一辆刚给他儿子结婚用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院子里被偷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局长亲自打电话到市局,下了死命令,三天之内必须破案。
我心里一沉,压力山大。
刘师傅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问王队:“局长家住哪儿?”
“建工路,12号院。”
“知道了。”
刘师傅站起来,对我一招手,“走。”
我以为他要去现场,结果他带着我,直接去了东郊。
“刘师傅,咱们不去现场看看?”
“看什么?跟上次一样,除了车没了,啥都留不下。”刘师傅走得飞快,“现在,是去收网的时候了。”
东郊废品站,坐落在一片荒地里,周围都是半人高的杂草。
一股废铁和旧纸板发霉的味道,远远就能闻到。
我和刘师傅躲在远处的一个土坡后面,用望远镜观察。
这是我从部队带来的宝贝,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废品站里,一个黑胖的男人正指挥着工人干活,应该就是“黑耗子”。
我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腿都蹲麻了。
期间,有不少人来卖废品,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泥鳅”或者他的同伙。
我有点泄气,“刘师傅,他们会不会不来了?”
“会来的。”刘师傅笃定地说,“偷了那么大一辆车,还是局长家的,他们急着出手。这儿是他们最信得过的销赃点。”
他指了指废品站旁边的一条小路,“你看见没,那条路,四通八达,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能钻进旁边的居民区,没影了。”
我点点头,心里佩服起刘师傅的观察力。
这些细节,我根本就没注意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偏西。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没进废品站,而是在门口停下,朝里面望了望,然后把车停在墙角,自己蹲在路边抽烟。
我举起望远镜。
中等个,平头。
当他侧过脸吐烟圈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他右边的眉毛上,有一道清晰的疤痕。
是“泥鳅”!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来,被刘师傅一把按住。
“别动!看他想干嘛。”
“泥鳅”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一根。
他很警惕,不停地四下张望。
过了一会儿,废品站里走出来一个小伙子,跟“泥鳅”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接过“泥鳅”手里的一个布包,转身又回了废品站。
很快,那小伙子又出来了,把另一个更鼓囊的布包塞给了“泥鳅”。
交易完成了!
“行动!”刘师傅低喝一声。
我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泥鳅”反应极快,看到我冲过来,扔下自行车,拔腿就跑。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像一只真正的泥鳅一样,左冲右突。
但我不是吃素的。
武装越野五公里,我从来都是全团第一。
我死死地咬住他,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他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旁边的居民区。
这里的地形,跟迷宫一样。一排排的平房,狭窄的胡同,到处都是岔路。
我心里一紧,要是让他钻进去,就真不好找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师傅抄着近路,从另一条胡同里堵了过来。
他跑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卡得恰到好处,正好封住了“泥鳅”的去路。
“泥鳅”被我们一前一后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别过来!过来我跟你们拼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
“小子,把刀放下,跟我们走一趟,还能争取宽大处理。”刘师傅不紧不慢地说。
“放你妈的屁!”“泥鳅”挥舞着匕首,“有本事就过来!”
我捏了捏拳头,准备强攻。
刘师傅却拦住了我。
他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泥鳅”愣了一下。
“家是哪儿的?”
“你管得着吗?”
“爹妈还在吗?”
“泥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说话。
“偷了车,卖了钱,能花一辈子吗?”刘师傅继续说,“你还年轻,进去待几年,出来还能重新做人。要是今天动了刀,伤了人,这辈子可就真完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跟邻居家的小孩聊天。
“泥鳅”握着刀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想想你爹妈,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干这个,还得捅人,他们得多伤心?”
“别说了!”“泥鳅”突然大吼一声,眼圈红了。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抓贼就是一场你追我赶,拳脚相加的战斗。
没想到,有时候,几句话比拳头还管用。
我看着刘师傅的背影,那微微佝偻的腰板,此刻在我眼里,却变得异常高大。
回到局里,审讯进行得很顺利。
“泥鳅”真名叫李滑,本地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他把最近偷的几辆车,包括文化局局长家的那辆,全都交代了。
赃款也追了回来。
王队很高兴,当着全队的面,表扬了我和刘师傅。
“特别是小陈,第一次出任务,表现很英勇嘛!”
我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知道,这个案子能破,首功是刘师傅。
我那点英勇,不过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案子破了,我以为可以歇歇了。
没想到,刘师傅把我叫到办公室的角落。
“小子,你觉得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他压低声音问。
我一愣,“人也抓了,赃也追了,不完了吗?”
刘师傅摇摇头,眼神深邃。
“你没觉得,这事儿太顺了点吗?”
“顺?”我不解,“哪里顺了?”
“从我们去百货大楼打听消息,到‘泥鳅’急着出手,再到我们抓住他,他那么痛快就招了……这一切,都像是有人安排好的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
“泥鳅”是出了名的滑头,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范?
“刘师傅,你的意思是?”
“‘泥鳅’,可能只是个小卒子,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
“顶罪?”我大吃一惊,“那幕后黑手是谁?”
刘师傅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
“这几天,你去这几个地方转转。”刘师傅说,“别穿警服,就当是闲逛。多看,多听,少说话。”
我看着纸条上的名字,第一个就是人民纺织厂的那个丢车姑娘,林慧。
后面还有几个,都是最近丢车的受害者。
我更糊涂了。
案子都破了,去找受害者干嘛?
“刘师傅,我不明白。”
“去了就明白了。”刘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记住,警察的眼睛,要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我按照刘师傅的吩-咐,换上便装,开始在市里“闲逛”。
我去了纺织厂,远远地看到林慧和工友们有说有笑地走进车间,看起来已经从丢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又去了其他几个丢车人的单位和住处。
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干部,生活没什么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丢了新买的自行车。
我一连转了好几天,一无所获。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刘师傅想多了。
也许,“泥鳅”就是个单纯的偷车贼,案子就是这么简单。
这天,我逛到建工路,文化局局长家附近。
我坐在路边的一个小马扎上,假装看报纸,眼睛却盯着12号院的大门。
看了一上午,除了进进出出的居民,没什么异常。
中午,我准备去吃碗面条,刚站起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在百货大楼后巷收票的瘦猴。
他鬼鬼祟祟地在12号院门口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钻进旁边的一条胡同。
我心里一动,立刻跟了上去。
胡同里,瘦猴正跟一个男人说话。
那男人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但身形有点眼熟。
我悄悄靠近,躲在一堆蜂窝煤后面。
只听瘦猴说:“孙哥,事儿办妥了。条子抓了‘泥鳅’,都以为完事了。”
那个被称为“孙哥”的男人,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泥鳅’那小子,就是个愣头青,正好拿来当替死鬼。”
“那咱们接下来……”
“歇一阵子,风头紧。”孙哥说,“等那帮条子忘了这事儿,咱们再干一票大的。”
他说着,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他!
那个在纺织厂门口卖冰棍的老大爷!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跟刘师傅拉家常的老头,竟然是幕后黑手!
我当时还觉得刘师傅跟他聊天是浪费时间,现在想来,他当时恐怕正在心里嘲笑我们这两个傻警察吧!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个局,设得太深了。
他们利用“泥鳅”吸引警方的注意力,自己则躲在暗处,坐收渔利。
如果不是刘师傅多留了个心眼,这个案子,恐怕就真的成了悬案。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公安局。
我把看到的一切,气喘吁吁地告诉了刘师傅。
他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果然是他。”
“刘师傅,你早就怀疑他了?”我惊讶地问。
“那天在纺织厂门口,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刘师傅说,“一个卖冰棍的,眼神不应该那么活泛。他看你的眼神,不是看一个普通小伙子,而是在估量,在判断。”
“而且,他跟我的对话,滴水不漏。太滴水不漏,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一个普通老百姓,看到警察在案发现场,多少会有点紧张或者好奇。他呢,太镇定了,镇定得像是在看戏。”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细节,我当时全都没注意到。
我只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小贩,而刘师傅,却看到了他伪装下的另一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马上抓人?”我急切地问。
“不急。”刘师傅还是那两个字。
“还等?”我快崩溃了。
“抓他,需要证据。光凭你听到的那几句话,到了法庭上,他可以不承认。”刘师傅说,“我们要抓的,是人赃并获。”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觉得安全了,想‘干一票大的’的时候。”
刘师傅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一次,我们来当那个‘放饵’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市里风平浪静。
“泥鳅”偷车案成功告破的消息,登上了《公安报》,我和刘师傅的照片,虽然只是个侧影,也印在了上面。
我们成了局里的英雄。
我每天接受着同事们羡慕的目光,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我知道,真正的战斗,还没开始。
我按照刘师傅的指示,每天还是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跟着他喝茶看报。
暗地里,我们已经布下了一张大网。
我们通过柱子,把一个消息放了出去。
“市钢铁厂最近发了一批自行车票,厂长的小舅子搞到一张,准备买一辆‘凤凰’牌的,给他儿子当结婚礼物。”
这个消息,半真半假。
自行车票是真的,但不是给厂长小舅子的,而是我们申请下来,专门用来钓鱼的。
我们把这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停在了钢铁厂的家属院里。
那是一个老旧的院子,没有门卫,谁都可以进出。
简直就是为小偷量身定做的作案地点。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我和刘师傅,还有队里另外两个同事,分成两组,日夜在院子对面的一个空房子里蹲守。
房子里又冷又潮,只有一张破桌子和几条板凳。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我们不敢点蚊香,怕有味道。只能穿着长袖,把领子扣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我还是被咬了一身的包。
“刘师傅,你说他们会上钩吗?”我小声问。
“会的。”刘师傅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像一尊雕塑,“贪婪,是最好的诱饵。”
我们等了三天。
三天三夜,眼睛都没怎么合过。
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看谁都像是小偷。
刘师傅却很沉得住气,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虽然只是打个盹)。
他的这份定力,让我自愧不如。
第四天晚上,天上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
我的眼皮在打架,几乎要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刘师傅突然碰了碰我。
“来了。”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立刻举起望远镜。
雨幕中,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院子。
一个是瘦猴,另一个,正是那个卖冰棍的老孙。
他们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走到那辆“凤凰”自行车旁边。
老孙从怀里掏出一把工具,像是铁丝之类的东西,在车锁上捅咕了几下。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行动吗?”我回头问刘师傅。
“别急,等他们把车推出来。”
老孙把车推到院子门口,交给瘦猴。
“你先走,老地方见。”他压低声音说。
瘦猴点点头,骑上车,就要溜。
“就是现在!”刘师傅一声令下。
埋伏在院子门口的两个同事,像猛虎一样扑了出去,一把将瘦猴从车上拽了下来。
老孙反应极快,转身就往院子深处跑。
“你,去追那个瘦的!”刘-师傅对我喊道,“老的,交给我!”
我立刻冲向瘦猴。
他虽然瘦,但很灵活,挣脱了同事的控制,撒腿就跑。
但我早有准备,一个飞身侧踹,正中他的后腰。
瘦猴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我冲上去,用膝盖死死地顶住他的背,反手铐上了手铐。
另一边,刘师傅也追上了老孙。
老孙毕竟年纪大了,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他看跑不掉了,突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一把尖锐的改锥,朝刘师傅刺去。
“刘师傅,小心!”我大喊一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师傅不慌不忙,侧身一闪,躲过了改锥。
同时,他的手腕一翻,用一招巧妙的擒拿手,抓住了老孙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老孙惨叫一声,改锥脱手落地。
刘师傅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腿弯处。
老孙“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刘师傅已经给老孙戴上了手铐。
他站在雨里,气定神闲,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我看着他,彻底服了。
这个平时看起来病怏怏的老头,关键时刻,身手竟然如此利落。
姜,还是老的辣。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老孙一开始还嘴硬,什么都不承认。
“我就是路过,看到地上有把改锥,捡起来看看,你们凭什么抓我?”
刘师傅也不跟他争辩,只是把一沓照片,扔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我们在废品站拍到的,他和瘦猴交易的画面。
还有一张,是文化局局长家丢失的那辆“凤凰”自行车的照片。
“这辆车,眼熟吗?”刘师傅问。
老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们找到‘黑耗子’了,他都招了。”刘师傅继续说,“你们这个团伙,以你为首,瘦猴负责望风和联络,‘泥鳅’负责偷,‘黑耗-子’负责销赃。我说的,对不对?”
老孙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说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干?”刘师傅问。
老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他的故事,很老套,也很现实。
他年轻时也是个手艺人,修车技术远近闻名。后来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被打成“坏分子”,吃了不少苦。
改革开放后,虽然平反了,但他心里那股气,一直没顺。
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过上了好日子,开工厂,做买卖,他却只能守着个小摊,勉强度日。
他觉得,这个社会欠他的。
于是,他开始利用自己的手艺,走上了歪路。
他专门研究各种车锁,练就了一手开锁的绝活。
他组织了瘦猴和“泥鳅”,形成了一个盗窃、销赃一条龙的犯罪团伙。
他很聪明,自己从来不轻易露面,每次都把“泥鳅”推在前面。
他以为,抓了“泥鳅”,这事儿就过去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刘师傅手里。
“我……我认罪。”老孙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市局给我们刑侦队开了表彰大会,我和刘师傅,都立了三等功。
我拿着那枚金灿灿的奖章,心里却很平静。
我走到刘师傅身边,由衷地说:“刘师傅,谢谢你。”
他正在擦拭他的宝贝茶缸,闻言,抬起头,笑了笑。
那笑容,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绽开,像一朵菊花。
“谢我干嘛?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不,是你教会了我怎么当一个真正的警察。”我说。
他摆摆手,“我没教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们的敌人,不是靶子,不是沙袋。他们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有思想,有感情,甚至,有他们的苦衷。”
“我们的工作,不只是抓住他们,还要弄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消灭犯罪,而不是抓完一个,又来一个。”
我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因为给刘师傅倒水而感到委屈。
我开始认真地跟他学习,学习怎么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学习怎么从一堆乱麻中理出头绪,学习怎么在复杂的案情中,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我渐渐明白,刑警这个职业,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和力量。
更需要的,是耐心,是智慧,是那份洞察人心的敏锐。
就像刘师傅说的,我们的战场,不在深山老林,不在枪林弹雨。
我们的战场,就在这片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之中。
我们的敌人,就隐藏在那些看似普通的,为生活奔波的面孔之下。
而我的警察生涯,才刚刚开始。
那天,我给林慧送还了她的那辆“永久”自行车。
车子虽然找回来了,但在“黑耗子”的废品站里磕碰了不少地方,漆掉了好几块。
林慧看到车,眼圈又红了。
但这次,是高兴的。
“谢谢,谢谢你们,警察同志!”她一个劲儿地鞠躬。
“应该的。”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她非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了。
临走时,她追上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警察同志,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我刚烤的。”
我看着她被炭火熏得有点发黑的脸,和那双明亮的眼睛,心里暖暖的。
我接过红薯,很烫。
“谢谢。”
回到局里,我把一个红薯递给刘师傅。
“哪儿来的?”他问。
“失主送的。”
他接过去,掰开,香气四溢。
他咬了一口,点点头,“嗯,甜。”
窗外,夕阳正红。
给这座灰扑扑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手里的红薯,也咬了一口。
真的很甜。
这就是我,一个八十年代小警察的第一个案子。
没什么惊心动魄,也没什么英雄壮举。
但它让我明白了,警察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守护。
意味着你要在这片看似平凡的土地上,用你的双脚,去丈量每一寸的安宁。
用你的双眼,去识破每一个伪装的罪恶。
用你的智慧和汗水,去换取那一句,最朴实的“谢谢”。
我叫陈岩。
一九八一年,我的故事,从一辆被盗的自行车开始。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更硬的茬子在等着我。
但我,不害怕。
因为我身边,有刘师傅这样的引路人。
也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那份,沉甸甸的,属于人民警察的信念。
来源:暮至雪为伴
